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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教父还是教皇?
SHENG WEI BAN ZI

1

十月的海东四处呈现着丰收景色,天空艳阳高照,大地一派绚烂,所到之处,都呈现出繁荣景象。

省委、省政府确立的“321”工程已经实施了两个阶段,从总体看,效果还算不错,这项工程把海东各项事业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让海东各方都绷紧了弦。按瀚林书记的话说,海东迎来了一个新纪元。当然,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个别市县动作不力或是落实不到位,也有极少数领导抱着走过场的心理,这让普天成心里不快。

“321”工程是普天成的“杰作”,也是普天成在省委秘书长位子上献给宋瀚林的最后一份“厚礼”、“大礼”,宋瀚林对此十分重视。普天成刚刚接任常务副省长,宋瀚林就让他分管此项工作。宋瀚林说:“创意是你拿的,方案也是你带着人制定的,具体工作还是由你来负责落实,这样我更放心一点。”普天成没打任何推辞,就将此项工作接到了手中。如今半年多过去了,普天成已经在省政府这面树起了一面旗帜,有人说他是铁腕省长,也有人说他开创了省政府工作新风。但是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普天成十分清楚,一切刚刚开始,远没到满足或骄傲的时候。眼下,他必须全力以赴将“321”推向高潮。

事实证明,当初提出这个创意是有远见的。“321”工程的核心在三类项目上,即: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项目。对海东这样一个经济指标总也排不到全国前五位的省份来说,发展项目当然是重中之重。再者,因为老项目的改造,又能安置一大批下岗职工,解决很多遗留问题,下岗职工一少,遗留问题被一个个消除,社会自然稳定,和谐度大大提高。这对海东政坛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啊。况且现今的项目还有别的意味,不是有人说项目就是票子,就是位子么,其实它远不止票子位子,包容在项目中的种种利益还有利益背后牵扯的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才是刺激人们争先恐后往项目这个水帘洞中扎堆的主要原因。

普天成这些天就在带队督查项目落实情况。按省里安排,这一阶段主要是督查各地新建的工业园区,给工业园区的半拉子工程扫尾。陪同他的有经贸委、发改委领导,也有省府政研室几位笔杆子。下午他们看了吉东工业园区,这个曾被徐兆虎当作政绩工程标榜了多年的工业园区,其实早已是烂摊子,徐兆虎出事后,围绕工业园区建设中的诸多违规问题,又牵出不少干部,算是在吉东大地上狠狠震动了一下。杨馥嘉跟廖昌平到吉东上任后,针对工业园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当然,省里也给了不少支持,这次又借“321”工程,将困扰工业园区的资金和技术两大难题解决了,眼下看来,吉东工业园区已步入正规,特别是两个投资十亿元的新项目,科技含量高,技术水平先进,如果能顺利建成投产的话,对未来的吉东,可以起到四两拔千金的作用。项目的作用是巨大的,这话普天成越觉得是真理,尤其这个靠数字和效益说话的年代。下午座谈会上,杨馥嘉和廖昌平都表了态,决心很大,普天成感到满意。杨馥嘉这边他还没啥惊喜,对廖昌平,普天成真是感慨万千。这位曾经的挚友,现在的下属,到吉东后真是长劲不小啊。普天成原来还担心他对基层工作不适应,特别是经济工作,怕他不能练上手,更怕他心急,心急容易出错,这是为官者之大忌。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显多余,人是会进步的,岗位催人成熟,这也是官场一大特征吧。面对廖昌平的成熟普天成甚是欣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不过也有让他不高兴的事,杨馥嘉居然将沈晓莹放到了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兼书记的重要位置上。

对沈晓莹,普天成承认自己是有亏于她的,这亏并不是他欠了沈晓莹什么,真的不欠,他们之间虽然有过朦朦胧胧的一些东西,但那东西不叫爱,只能算做欣赏,彼此的欣赏,而且普天成也没让那火苗燃起来,他把握得极其到位,更没超越界限做出什么。他的亏是指沈晓莹因他丢了官,失去了发挥的平台。对沈晓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失去平台就等于失去了她全部精彩,很致命的。普天成一直想,合适的时候他会替她做出新的安排,让她在有生之年,能把人生的恨憾了掉。杨馥嘉先他一步,帮她实现了这愿望,按说普天成应该高兴,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有些事必须自己亲手做,自己的恨憾一定要自己去了,这是普天成的原则。

普天成对此表示过坚决的反对,那时他已经到省政府工作,杨馥嘉有次请他吃饭,婉转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就在饭桌上,普天成狠狠地批评了杨馥嘉,警告她不要胡来。权力不是赠品,更不是礼品,你用这种方式回报我,我可受不了。普天成一本正经说。杨馥嘉笑笑,杨馥嘉自从到吉东市委书记的位子上后,作风还有性格都变了不少,感觉她越来越会来事,越来越会给领导挠痒痒,而且挠得特别舒服,瀚林书记就被她挠得有些眼花,不止一次在会上表扬,而且瀚林书记往吉东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这半年,瀚林书记就去了两次吉东。这些都是信号,很值得人玩味。不过普天成并没因此而少掉对杨馥嘉的告诫,时不时地要敲打她一下。在他看来,人不能太过圆滑太过世故,太追求这些东西,人会滑到另一个方向去。普天成不想看到自己推荐或提拔的人最终都成官油子官瘤子,那样他会责备自己的。

杨馥嘉并没听他劝告,依旧大胆地重用了沈晓莹,按她的说法,不是因为沈晓莹有啥背景,关键是看中她的才干,还有她的野心。“我们得用干事的人啊省长,工业园区这位子选不好将,我杨馥嘉半壁江山就没了,吉东老百姓也不答应。”杨馥嘉非常动情地说。普天成还是摇了头,总觉这里面有见不得人的阴谋。阴谋不好,阴谋跟权术还是有区别的,跟智慧更是两码事。

不过就这次看到的情况,普天成心里的怀疑多少淡了些,说实话,他对沈晓莹在工业园区的表现满意,他在心里偷偷给沈晓莹打了一百分。满分啊。

晚上普天成拒绝了吉东方面的盛情,这次下来他依然坚持当常务副省长后的三不原则,不让下面到地界上迎接,不搞警车开道全城戒严胡乱扰民那一套,不吃接风宴欢迎宴。总之一句话,普天成现在很低调。有人说他这也是形式主义,普天成不这样认为,形式主义的东西很多,眼下只要是工作,都能跟形式主义沾上边,但形式主义跟形式主义不一样,他宁可主张这种形式主义,也不要那种一人下来全市慌张的形式主义,特别是吉东,他工作过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不能让老百姓戳脊梁骨。

简单吃过晚饭,杨馥嘉问晚上要不要安排活动?普天成说白天活动晚上活动,你要不要我休息了?杨馥嘉红着脸道:“省长太累了,我也是想让省长轻松一下。”

“不必了吧,你们忙你们的,晚上我有安排。”说完这句,普天成也不管一桌的人多么不情愿他走,率先离开座位。另一桌上就餐的秘书闻捷见他起身,抛下正在说笑的张华华他们,迅速走过来站他身边。普天成说:“我先上去,完了你把他们约来,今晚要跟他们谈谈。”闻捷笔挺着身子说了声是,见杨馥嘉还有廖昌平他们热情地簇拥过来,忙侧身站下,等一行人护送着普天成出了餐厅,闻捷才回到餐桌上。

“又轮不到我们大秘书了?”张华华开玩笑说。闻捷冲张华华笑笑,没作声,脑子里却在想晚上的安排了。闻捷比张华华小不了几岁,之前跟张华华在同一部门,省政府政研室一处,两人同是副处长。普天成荣升常务副省长后,张华华官升一级,前面那个副字终于去掉了,闻捷心里有丝隐隐的紧张,似乎突然间有了压力,当然内心也有点嫉妒。同事的关系其实最过微妙,多的时候能做朋友,关键时候却不得不拿对方当对手。没想到的是,张华华向普天成力荐,让他做了普天成的秘书,两人关系一下又紧密起来。这次下来,普天成本不想带张华华,说女同志跟在身边不方便,闻捷婉转地说了句:“政研室现在能跟上您思路的还就张处长一人,她要是不去,将来的调研报告会不会打折扣?”普天成定定地瞅了闻捷一会儿,没说话,但是真的到下来那一天,名单里就多了张华华。

张华华她们也很快吃完,首长一走,他们再磨叽,就显得不识眼色。张华华用目光请示闻捷,普天成到了下面,一切行动对张华华他们来说就成了谜,他们也只能从闻捷嘴里得知点信儿。闻捷嘴一紧,这帮人就只能想入非非。闻捷冲张华华说:“今晚省长另有安排,我就不陪各位领导了,各位领导自由活动,明早七点大厅见。”说完快步离开餐厅,张华华不甘心地喊了一声闻捷,闻捷装没听见,手里电话已打给胡兵。

普天成刻意留出一个晚上,就是想跟胡兵几个聊聊。这已经成他多年的习惯,就是以前做秘书长时,只要有机会,他也会跟年轻一代聚聚,有时谈工作,有时却像朋友一般乱侃,逮着什么问题谈什么问题,尖锐时能跟年轻人吵起来,要是被年轻人说服,他会欣然接受,很认真地将对方观点记下来。宋瀚林老夸他思想前卫,敢想敢突破,其实他的前卫还是得益于胡兵他们这帮年轻人。按普天成的话说,生活中有无数矿藏,就看你愿不愿意去采,虚不虚心,很多官场内的顽症,到了年轻人这里,往往一语给你道破。有次有位不到三十岁的副乡长就跟普天成说,上面是拉了雾的,越到高层雾越浓,浓雾遮掩下,一切都朦胧,要想看清真相,您就得到雾还没起的地方来。这个雾字让普天成思考很久,他觉得那个乡长用词很有水平。随着地位的升高,这种机会越来越少,普天成现在真是有种被浓雾锁住的感觉。不过也有人说,普天成是哗众取宠,是标新立异,关于他官场教父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有人攻击他利用这种机会物色对象,培植亲信。每每遇到这种攻击,普天成都会一笑了之。

人是不能被某些东西捆绑住手脚的,当你觉得左也为难右也为难的时候,你的处境就很危险了,这个时候你首先要想到的,就是冲破两个字,但是冲破一定要有度,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和恰当的场合。官场中有很多东西你是要顺从的,不顺从你就会被排斥开,人不能做异类,官场中尤为不能,这是铁律,谁也更改不得。但是在不挑战大规则的前提下,你可以适当变动一下小规则。比如跟年轻一代接触,这就是小规则,很多人是不屑或者不愿的,他们热衷于往上靠往上挤,但普天成反其道而行之,就为自己赢得另一片天空。

闻捷很快跟胡兵联系上,胡兵于两个月前已提拔为吉东市政府秘书长,从副秘书长到秘书长,胡兵过度得太快了,但普天成并没跟廖昌平急,相反,对廖昌平做出的这一决定,他竖了大拇指。有时候我们就该果断一些,如果都要论资排辈,那我们的干部体系迟早会出问题。这是普天成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的发言,当时就是冲马超然等人对一些年轻干部提拔过快坐直升飞机往上冲这一言论发出的,他旗帜鲜明地说,对一些看中了的年轻干部,就是要破格提拔放手重用,让他们勇挑大梁。他的看中了的理论,眼下已被演绎成多个版本,有人说普天成到常务副省长位子上后,开始吸收和发展他的第二军团了,第一军团的地位已经很牢固,没有谁可以颠覆,一旦第二军团第三军团成长起来,普天成将会成为一棵根深叶茂谁也无法撼动的大树。也有人说看中了其实就是在赤裸裸地宣扬和鼓吹任人唯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套。但是不管怎么,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下面各市一大批颇有希望的青年干部正在迅速向普天成靠拢,市、县甚至流传这样一种说法,你被看中了么?

胡兵告诉闻捷,要召集的人他已全部召集到,问闻捷现在到哪里?闻捷说还能到哪里,到省长房间来啊。胡兵犹豫一会说,到房间不好吧,这么多人,多扎眼。闻捷说那咋办,省长没说去别的地方。胡兵说要不你再请示一下,到房间太拘谨,我怕他们不敢说话,能不能让省长辛苦一下,我在外面找个地方?闻捷开玩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敢命令省长?胡兵笑说我哪敢,我这不也是替省长着想吗?两人商量一阵,还是由胡兵去请示,其他人待命。不大工夫,胡兵到了宾馆,婉转地跟普天成说明来意,普天成说行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吧,去哪?胡兵一阵高兴,其实地方他早已联系好,吉东有个环境相当不错的音乐吧,也是胡兵一帮人经常聚会的地方。普天成乘车赶到时,几位年轻人已毕恭毕敬候在门口。

这晚普天成谈得很高兴,考虑到时间关系,普天成给几位年轻干部限定了范围,让他们围绕吉东经济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能拘泥,不能谈官话,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谈出来。几位年轻人一开始还拘谨,放不开,后来在他再三启发或鼓动下,气氛才活跃。谈到中间,肖丽虹来了,就是普天成初恋对象林雪的女儿。自从胡兵大着胆带肖丽虹认识普天成后,肖丽虹跟普天成的关系发展很快,这关系当然是晚辈跟长辈的关系,也许因为她是林雪女儿,普天成对肖丽虹格外关注,也有份偏爱,原打算把她调进省城,到省电视台当名记者,没想杨馥嘉看中了她,抢先一步将肖丽虹调到身边做秘书。

肖丽虹一加入,气氛更加热烈,也不知为什么,肖丽虹在普天成面前有一份先天性的优越感,好像从一开始便少了拘谨两个字,但她又能把这份优越感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更不卖弄,她只是普天成跟这帮年轻人中间的一支润滑剂,哪方有了堵塞,她就适时地跑向哪方,她的表现让普天成既踏实又温暖,普天成喜欢这种做事有度的人,他已经从肖丽虹身上看到一种希望,这希望他曾经给过胡兵,也给过马效林等人,到目前为止,普天成还没让自己的希望落空。

当然,这晚普天成还有其他收获,除了掌握到一大堆一手信息外,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个人:吉东团市委书记李晓田。普天成隐约记得,自己在吉东干副市长的时候,李晓田好像才参加工作,分配到龟山。岁月真快啊,一晃,自己离开龟山已经将近二十个年头了。

这晚龟山就冒了出来,折磨着普天成。这次下来,关于龟山的话题他听到不少,很多人都跟他提起,但都被他坚决地打断了。但是李晓田的出现,忽然又把他拉到了龟山。

龟山这个话题他能躲开么?

2

督查工作很快结束,普天成这次下去,一共看了三个市,十三个县区,视察了十六家企业,三个工业园区,大小召开座谈会研讨会六次,听取了不少企业界、工商界人士对当前海东经济发展的意见,收获颇丰。这是他出任常务副省长后跑得最扎实的一次,也是感慨最深的一次。最大的感慨来自下面对他的态度。

怎么说呢,普天成其实不喜欢官场那种热热闹闹围来围去的景象,假倒是其次,关键是太累人,太熬费精力。人家争先恐后热情地迎上来,你不能不理,不但要理,还要理得有分寸,有水平,既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太热会给下面的同志误导,会错误地传递信息,太凉又会打击下面同志的积极心,人家本来干得蛮有信心,你态度一凉,马上就会让人家误以为哪里干错哪里干得不到位甚或还会想到别处去。所以在下面的每一个笑,每一个表情,甚至皱一下眉,挤一下眼,都会被当作重要信号。还有就是,你本来是督查“321”工程的,但所到之处,人们只是例行公事地跟你汇报一下“321”,更多的精力,却用在别处。

不少人找他拉关系,套近乎,更有甚者,变着法子亲近他,然后委婉地表达出一些愿望。

这些愿望自然离不开官位。

要是换上以前,他做吉东市长或是市委书记那会,这种亲近是会让他感兴趣的,人嘛,谁能脱俗。当整个官场都朝一个方向那就是权力的方向看齐时,人们追逐权力并不为怪,想法设法跟高层搭上关系更不为怪,他不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但是现在,他有些受不了,也有些担忧。他的担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这次下去,下面对他的态度太过好,尊敬和热情他能理解,但热情演变到无原则的膜拜时,他就要警惕。尤其一些跟他沾不上边的人挖空心思通过种种关系找他跑官要官表忠心表决心时,他的警觉就到了很高的程度,不正常,太不正常,怎么都往他这儿挤呢,难道下面人真把他当成了海东新的权力中心?太可怕了,如果下面人真这样看他,他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别人都说他是官场教父,就连瀚林书记有次也这样开玩笑,说天成啊,听到没,同志们称你教父了,这可把你捧得有些高啊。普天成笑着说,那是他们挖苦我呢。宋瀚林思考了一会又道:“有这评价也不错,证明你眼光准,对下面的同志上心。”宋瀚林说到这,马上又叹道:“现在不比以前啊,天成你一定要注意,我们做什么事都不能授人以柄,培养干部方面,你是付出了努力,费了不少心血,但现在干部队伍繁杂,动机不纯者多啊,千万要谨慎。”普天成郑重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听着平淡,用意却极为深刻。特色干部,培养干部,这里面的风险真是太大,稍有不慎,别人就会成为一只蛐,从内脏里把你坏掉。

这些年,普天成在这方面尤为慎重,对官场教父这个称号,他内心里并不反感,虽然有时也生出一些疑问,但并不十分排斥,但他这个教父绝不是山头,更不是帮会,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发现一些人才,在他们身上耗费一定精力和心血,将他们打造或栽培成可以担负重任的干部,未来海东的中坚力量。现在看来,别人已把他当成了山头,当成了教主,认为只要跟他搭上关系,成为他的人,仕途就会一帆风顺。他被妖魔化更被世俗化,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另外,普天成的担心还在于,这些信息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传进高层耳朵,路波还有其他常委会怎么想?

对于别人,普天成暂且还可不考虑,毕竟他现在风头正健,常委们都还给他面子,对路波省长,他却真是不好说啊。

谁能想得到,半年前普天成从省委秘书长过渡到常务副省长,最大的阻力就来自于省长路波。一度时期,希望都没了,普天成差点就要放弃,是秋燕妮带他去了北京,动用了一层非常重要的关系,才……

督查结束后,普天成第一时间来到省长路波办公室,向路波汇报督查情况。每次有重大工作结束,普天成都是坚持先向路波汇报,然后再到宋瀚林办公室,而且所有跟路波省长和宋瀚林汇报的材料,必是他亲自动手写,绝不让秘书长还有秘书代劳。这在省级领导中怕是极为少见,海东更是看不到,谁见过常务副省长挑灯夜战趴桌上写汇报材料呢,但是普天成却写得很投入。

路波省长正在跟一位副省长说事,副省长是女的,姓姜,分管文教卫还有广播电视,秘书长于川庆也在。见普天成进去,路波没抬头,继续跟姜副省长说话,于川庆冲普天成点点头。普天成默站了会,见路波省长谈兴正浓,没敢打扰,出来了。走在楼道里,又觉现在回去不妥,见于川庆办公室开着门,顺势走了进去。不大功夫,于川庆进来了,问了声省长好。普天成笑笑。自从到政府这边后,他跟于川庆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开始他觉得他们还能保持以前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于川庆这边率先有了姿态,见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虑,而是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举手投足都透着下属的拘谨还有必要的客气,普天成不习惯,开玩笑说,你这是干嘛啊,你那套拿远点,少在我面前穷装。于川庆嘴上打着哈哈,行动上却越发注意。有次开省长办公会,普天成因为急,忘了拿水杯。就在他起身打算去取时,一双手捧着水杯,恭敬地送到了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于川庆,普天成脸红了,让于川庆为他做这些事,心里不大对味。还有一次他要下工矿企业检查,车子在下面,陪同人员也都在下面,普天成因为手头事没处理完,耽搁了几分钟。那天正好天下着雨,原来的秘书粗心,忘了为他准备雨伞,结果他淋着雨从办公楼走向车子,车前站着的领导全都惊住,这时候秘书才反应过来,飞身上楼取伞。刚跑几步就被于川庆喝住,于川庆的声音同样也惊住普天成,他就那么站在了雨中,不明所以地望住于川庆。那天于川庆亲自为他拿来伞,众目睽睽之下打着雨伞将他护送到车前,于川庆自己却是淋着雨的。这个小插曲引发了两个后果,一是省府原来配给他的秘书被换,这才有张华华鼎力推荐闻捷一事。二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跟于川庆的关系。如此小插曲发生几次后,普天成才明白,原来的挚友于川庆已不拿他当朋友看,在心里视他为领导或上级了。内心某些东西一旦更改,想回到从前就已很难。到现在,普天成也只能接受这种现实,奇怪的是,这种现实持续一段时间后,普天成惊讶地发现,对于川庆殷勤的服务还有小心翼翼的跟随已经习惯起来,似乎于川庆不这么表现,他还有点接受不了。

人啊。普天成重重叹口气,他现在越来越相信惯性两个字了,谁都说他怕宋瀚林,多的时候他搞不清到底怕什么,但就是怕,没来由的怕,现在他明白,也是惯性。惯性的力量太大,它会让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屈从于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或许来自于外界,或许就来自你内心。

“正英同志还没汇报完?”普天成一边扫视着于川庆的办公室,一边问。正英就是姜副省长,她全名叫姜正英。

“应该快了吧,进去也有一段时间了。”于川庆侧着身子说,他是听到普天成的脚步声才赶过来的。“我给省长倒杯水?”于川庆很恭敬地问。

“不麻烦秘书长了,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会。”说着,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于川庆六神无主地站了会,心里又惦着路波这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普天成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其实路波跟姜正英的谈话早就结束,普天成也听到了女省长姜正英离开的脚步,但是于川庆并没进来通知他。他呢,又不好意思离开,因为路波知道他候在于川庆办公室。要是走了,路波是会有想法的,于是就等。等的时候,一些古怪的想法就由不得地冒出来,他知道路波是故意,这种故意在官场广泛地被众多官员运用,虽是小伎俩,杀伤力却很强,它能逼迫许多副职或是下属低下头来,老老实实臣服在“召唤”两个字的威力下。两小时过一刻,于川庆终于走进来说,省长那边忙完了,有请普天成过去。

普天成被“有请”两个字烫了一下,脸上却仍然露出大臣面见皇帝时那份喜悦。

普天成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路波听得还算认真,听完,普天成翘首等待路波做指示,并做好随时记录的准备。路波却意外地抓起电话打给于川庆:“川庆么,让正英同志再过来一下。”很快,姜正英就到了,路波像是忘了正在听普天成汇报,话头接着前面说的事,跟姜正英又谈起来,谈了大约有五分钟,忽地又转向普天成:“那事就那么办吧,按你的步骤往下走就是,我跟正英同志说点别的事。”

这话显然是逐客令了,普天成起身,冲姜正英笑笑,恭敬地跟路波说了声:“省长您忙。”然后退步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好半天,他还在想,什么叫按他的步骤往下走?

周二下午三点,交通厅长郭茂中和海东高速集团老总程铁石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省交通厅总工叶得新。秘书闻捷殷勤地为三位捧上茶水,叶得新吸烟,普天成拿出一包软中华,给叶得新敬了一根。叶得新有点局促,不敢抽,普天成笑说:“抽吧叶工,你是专家,可以例外。”普天成这话不是客套,对叶德新这样的专家,普天成是打内心里尊重的,省长们的办公室原则上是禁烟的,普天成自己不抽,别人当然也不敢抽,但专家们来了,他会主动拿出香烟敬人家。在他看来,抽惯烟的人一旦离开烟,就有一种男人离开女人或女人离开男人般的痛苦,这种痛苦一旦产生,吸烟者的思维就会被打断,卡壳,谈起工作来就生硬。普天成不想因为一支烟坏掉专家们的情绪。

三位是来汇报吉广高速公路建设工作的。十一五期间,海东省制定了一个庞大的交通发展规划,列在十一五规划中的交通基础设施投资高达七百二十个亿,后来修订中又新增五十六个亿,交通基础设施投资是十一五期间海东建设中的重中之重。但实际情况却不尽然,眼下十一五即将结束,但离目标规划的数字还差一大截,很多该规划的道路没规划好,已经规划的道路建设受阻,截至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道路建设投资只完成规划投资的百分之六十一多一点。路波省长很急,交通基础设施投资不到位,相关产业链都拉动不了,严重影响到海东GDP增长。一度时期,路波想靠改造和恢复大中型骨干企业来弥补,但改造了一家,路波就焦头烂额。如今怕是没有什么比让原来的老企业起死回生更难,一毛、三毛就是例子,如果不是大华海东,怕一毛、三毛还烂在那里。但大华海东的经验根本不具备推广的可能性,也不敢推广,于是只好回过头来再抓交通设施建设。省长办公会上,路波以果断的方式,将交通建设这一块从原来分管的副省长手里硬性调整到了普天成手里,就是想借普天成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猛势,将交通建设这一块拉下的课补上,而且要补足。

普天成也算是临危受命吧,从他分管第一天起,他就感觉到沉重。交通设施投资听起来是花钱,感觉挺容易,真要付诸实施,会有一大堆麻烦事棘手事等着你,比如征地,比如补偿,比如规划或设计中往哪个方面倾斜。更比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哪方面都要照顾,哪方面都不能遗漏。当然更重要的,列在规划中的投资只是一数字,而一旦实施起来,就得动真金白银,财政并不宽裕的海东,落实如此庞大的投资规则难度比想象大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它考验的不只是官员的胆略,还有官员点石成金的能力!说白了,资金是困扰一切的根本。省高速集团组建不久,融资能力还不是十分强,加之跟高速集团平行运营的投资公司还有几家,路产、路权理得还不是太顺,这些问题合起来,就造就了眼下海东高速公路建设的被动局面。

路波在分工上做如此调整,不能不说没有私心,因为前面分管的副省长找钱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而且在高速公路产权制度改革和融投次方面一直拿不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措施不得力,错失了不少机会,跟其他省份的高速公路发展相比,海东的步子慢了许多。

交通是经济的命脉,作为一省之长,路波这方面表现得很焦急,这也是他急着让普天成接管这一块的原因之一。

普天成正式接管交通后,立刻就去了北京,他不能让路波省长的希望落空,更不能让那些紧盯着他的目光露出失望。新岗位必须有新表现,而且一定要有大手笔。他知道这一步对自己很重要,这是打开工作局面的绝好机会,也是向全省人民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在北京奔波了半个月,通过多方运作,寻找帮扶单位、对口联系部委,跟几家大投资公司接洽,后来又找到两位老首长家里,将海东遭遇的瓶颈说了,两位老首长当然知道项目对他的重要性,笑着答应他,行吧,钱我们帮你找,但你要保证把钱用好,绝不能用出是非来。普天成非常坚定地表态,如果将来项目出什么问题,他主动辞职,绝不给老首长丢脸。其中一位首长说,辞职的话就不说了,你能到今天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把握吧。

吉广高速去年就上马,中途却因广怀境内26标段、27标段涉及到两个村落的搬迁,建设方一直跟当地村民谈不下来,最后逼迫改道,这一改就将工期往后延了半年,到上个月才全线动工。

交通厅长和高速集团程总围绕吉广高速建设中遇到的问题汇报了一个多小时,普天成听得很认真,不时拿笔在本子上记着,秘书闻捷更是不敢懈怠,他不但要全程纪录,还要拿录音笔把汇报内容全部录下,这是普天成对他的要求,就怕个别问题记不清,影响到整体工作的安排与部署。

汇报完后,普天成就眼下着急的几个问题做了指示,要求高速集团集中优势兵力,一要抢工期二要保质量,谈到如何加强工程监管时,普天成要求交通厅长郭茂中要定期深入下去,时刻关注工程进展,遇到问题及时汇报,要从多个环节下手,提前将漏洞堵死,一定要把吉广高速建成海东第一、全国一流,这个目标绝不能降。而且要特别强调安全生产。省高速集团在去掉昌奉高速建设中出过安全事故,大桥吊装时塔吊绳断裂,死了五个人。普天成要求他们牢记这个血的教训,一定要把安全生产放在首位。

两位领导频频点头,郭茂中是普天成接管交通后才从副厅长位子上提拔起来的,为提拔他,普天成还跟路波闹过不愉快,路波对郭茂中不太看好,同时也认为普天成刚一接管就急着换人,似乎显得那个了点。普天成却坚持己见,说要想打开一个全新的工作局面,就得从班子着手。后来意见闹到了宋瀚林那儿,宋瀚林找路波谈话,路波才点了头。

“茂中啊,吉广高速我可全权交付给你了,你要亮出几招来,明白不?”普天成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的省长,请省长放心,我一定会鞠躬尽瘁,按省长的要求,把这条公路建成样板工程。”郭茂中态度严谨地表态。

“就这样吧,你们两位先回去,叶工留下,有些事我想跟叶工单独谈谈。”

郭茂中跟程铁石相视一眼,拿上资料出去了,秘书闻捷收掉两位用下的水杯,冲一直沉默着的叶德新望了一眼,他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他就不应该听了。

3

普天成留下叶德新,是想搞清吉广高速一些内幕,半月前普天成收到一封检举信,说吉广高速工程施工中存在多级发包问题,要说这也是一个老问题,高速公路都是按合同段发包的,具体施工当中,也有个别施工单位会把分项工程再次发包出去。这叫有饭大家吃,有活大家干。当然,里面也有玩猫腻的,个别施工单位在拿到项目后,提取掉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将工程私自转包给一些资质等级低信誉差的单位,省里虽然出台过很多措施,也加大过查处力度,但如今跑到高速公路上淘金的人真是太多,各种角色都有,玩的花样也越来越新鲜,真要严格杜绝,难度还是很大。只能从工程监管上下功夫,力求最大可能地将工程各项管理夯到实处。

普天成要跟叶德新谈的是一家叫大河的工程公司,那封信中说,大河公司将中标的两个合同段将近五千万的工程转包给几家小公司,老板赵高岩却带着小情人出国游玩去了,就连大河集团自己干的一个标段,管理也十分混乱。

那个标段在吉东地界,邓家山地段。邓家山巍峨苍茫,山势雄伟,是吉东著名的风景区,也是因吉广高速要穿过邓家山,这才争议了一年多。以前的公路都是盘绕着山腰而过,这次吉广高速要在邓家山连打三个隧道,其中大河中标的是邓家山二号隧道。那里地质条件极为复杂,工程难度相当之大。如果信中反映情况属实,那就太可怕了。

普天成简单把情况说了说,询问的目光就搁在了叶德新脸上。叶德新是老交通,在交通战线干了一辈子,是海东著名的隧道专家。本来他已到了退休年龄,但为了吉广高速,普天成硬是把他劝说着留在了岗位上。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大河集团比较特殊,每次工程建设,大河都能拿到不少合同量,但真正由它自己干的并不多。不瞒省长,这种情况并不是个别,也绝非一天两天,大河起步时就靠吃管理费,行间也叫转包费。”叶德新说。

“这家公司真有背景?”普天成忽然问。对大河集团他是有一些了解,但不多,只知道这家公司是在原海州公路工程公司基础上改制过来的,董事长赵高岩原是海州市交通局副局长,后来又是公路工程公司总经理。背景一说,还是源于赵高岩,都说这人很神秘,能量非同一般,但具体什么背景,普天成并没搞清。

叶德新低住头不说话了,脸色非常痛苦。

“叶工啊,我们得为工程负责,得为几十个亿的投资负责,更要对施工人员的生命安全负责。”普天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开导叶德新。叶德新的正直还有尖锐普天成了解,在业内被同行称为叶大炮,就是他敢言,敢于说出一些真相,可今天他怎么吞吞吐吐犯起犹豫来了呢?普天成盯了叶德新好一会儿,叶德新头上有了汗。原以为他会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他,谁知吞吐半天后叶德新说:“省长,有些情况我真是不掌握的,关于大河集团,我实在没有什么更多的情况告诉您,让省长失望了。”

“哦——”普天成甚是意外地叹了一声,眼里闪着的光慢慢熄灭,一个巨大的问号划在了心间。

为了尽快将大河的底子摸清,普天成这天晚上约了秋燕妮。担任常务副省长后,他跟秋燕妮之间的来往比以前少了许多,一则因为他现在地位显赫,秋燕妮有意识地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另一个原因也是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他跟秋燕妮的接触引起了妻子乔若瑄的注意,有段时间,乔若瑄甚至暗暗派人跟踪他,弄得他极为恼火。乔若瑄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甚至提都没提秋燕妮,但很多迹象表明,她吃醋了嫉妒了。普天成不想惹出什么绯闻,更不想因为秋燕妮伤害到乔若瑄。尽管他跟乔若瑄感情上磕磕碰碰,一直未能达到某个境界,但他们毕竟是夫妻。拿别的女人来刺激自己的妻子,这是不道德的。当年跟金嫚在一起时,他并没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为自己的幸福而活、而奋斗,殊不知幸福这东西,是带着血的,他跟金嫚的幸福,其实就是用血铺出来的。让幸福发芽很容易,开花结果也容易,但真要收获时,困境就有了,有些困境是冲不破的,会有太多的力量阻隔着你。世俗的力量其实很强大,世上没几个人能真正冲破它的束缚。前段日子广怀就出了件怪事,规划局长把自己养了三年的小三给杀了,冰柜里冷冻了一个月,最后受不住心灵煎熬,主动向警方投了案。女孩大学毕业才两年,是从大四时跟着他的,不知是爱得太深还是小三逼得太狠,总之,规划局长一狠心就连人带情一同做了了断。

普天成累了,感觉再也经不起折腾。经历过许多风雨后,他已明白,这辈子,他是不会跟秋燕妮发生什么的。她是一个梦,只能幽暗地开在某个角落,或者她是他情感的祭品。普天成也相信,同样的想法也痛苦地回荡在秋燕妮心里。他们是两只孤燕,可以一起飞但永远不可能筑窝。

晚上八点,秋燕妮准时来到光明大厦十二楼。普天成在这边有一套房,担任副省长后,普天成在外面拥有了两处办公场所,当然也是休息场所。身份变了,活动就要受到许多限制,外面那种地方是不能随便去了,哪怕跟秋燕妮幽会,也只能在这种地方,好在没人当他们是幽会。

秋燕妮一袭黑衣,她是越来越见不得别的颜色了,也或许黑色最能代表她心情,反正每次见普天成都是用黑色裹着自己。两人简单问过好,秋燕妮在离普天成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普天成端坐在板桌后,脸上写着一副深刻。

“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件事。”普天成说。

“省长请讲。”秋燕妮双腿规范地并拢在一起,挺直着身子,目光里除了尊敬,好像没含别的。

“你跟海州企业界熟悉,打交道多,有家叫大河的公司知道吧?”

“省长怎么问这个?”秋燕妮略显意外,目光有点慌,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了,但依旧不露声色。

“说吧,你了解多少?”

“这个嘛?”秋燕妮避开普天成目光,双腿往一起收了收,垂下了头。

“有啥说啥,不要有顾虑。”

“顾虑倒是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省长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你还是回答我吧,对大河了解多少?”

秋燕妮原又垂下头,不说话了,两只脚在地上用力蹭着,像是把全身重量都要蹭在那。普天成脸色暗了,他觉察到了秋燕妮的艰难,看来大河真不简单啊。

就在普天成快要放弃追问的一刻,秋燕妮忽然说:“省长,这家公司对您很重要?”

普天成有点败兴地说:“不重要我找你来做什么。”

秋燕妮哦了一声,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意外的话:“我只能告诉省长,这家公司不管做什么,请您都不要过问。”

“为什么?”普天成本能地跟出一句,随即就觉自己傻了,秋燕妮都把话说这份上了,他怎么还能问出那么没水平的一句呢。“好吧。”他喃喃道。

秋燕妮走了很久,普天成还陷在怔思中,秋燕妮的反应加上叶德新的忧虑,让他猛地意识到,大河背后站着很强大的人。这人地位或身份绝对在他之上,宋瀚林还是路波?普天成一时不好判定,可宋瀚林在海东的各种关系都在他的掌握中,包括一些很隐秘的东西,也没有瞒过他。应该不会跟大河扯上关系,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路波了。又想到海州曾是路波的地盘,这想法便更加强烈。

他触到雷区了。

十一点钟回到家,乔若瑄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湿地披在肩上呢,问他去了哪?普天成说还能去哪,处理了几份文件。“你真忙啊,夜以继日不知疲倦。”乔若瑄话里明显有了挖苦,普天成没跟她纠缠。自从被革职后,乔若瑄说话总爱带刺,有时甚至恶毒。普天成都不计较,他知道妻子心里有痛,宋瀚林一直答应要为她安排,乔若瑄也眼巴巴地盼着,盼来盼去,还是挂在空档里,眼下乔若瑄只挂个省委党校正厅级调研员的虚名,班也不上,整日无所事事,心情能好才怪。

见他不说话,乔若瑄又道:“怎么,省长大人现在跟老婆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若瑄!”普天成略带斥责地喝了一声,替妻子倒了一杯红酒,自己也斟了一杯。

“不喝!”乔若瑄生气地扭过身子,其实她知道普天成刚才跟谁在一起,她对丈夫的监控一直没停过,宋瀚林得知后,警告过她,但她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变本加厉,她将一件秘密武器安插在了普天成身边,普天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控中。

妻子如此固执,普天成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哀怨地看了妻子一眼,默默进了书房。

人是不能失去权力的,特别是对权力操控惯了的人,一旦大权旁落,不但会失去方向,而且会失尽做人的乐趣。普天成从妻子身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借此而提醒自己,好好把握吧,千万不可被权力抛弃。

大河集团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了普天成心上。这根刺一下两下拔不掉,但高速公路建设绝不能出事,这是大原则。普天成原想请示一下路波,趁这段时间自己不是太忙,计划外下去一趟,对吉广高速还有另外两条正在修建的高速路做一番视察,他想用这一行动点醒大河公司,让他们不要太掉以轻心,有些东西疏忽不起。计划都想好了,普天成又放弃了直接面对路波的打算,他把副秘书长曹永安叫来,针对当前高速公路建设中存在的问题,讲了一通大道理。曹永安是明白人,之前他跟着周国平,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的专职秘书长。周国平出事后,曹永安着实难过了一阵子,按说那次国平副省长下去,作为身边人,他也要陪同的,临出发前他老父亲的病又犯了,国平副省长得知情况,主动提出让他去医院陪父亲,这才逃过一难。当然,曹永安难过的不是这些,他是难过自己的处境。本来他在省政府秘书处是仅次于于川庆的二号人物,也有一人之下数人之上的权威与体面。周国平一出事,他的处境一下变得艰难,好像跟他自己出了事差不多,几个对他一直不太满意的副秘书长包括办公厅副主任巩学瑞等蠢蠢欲动,大有瞬间取代他的架势。于川庆本来跟他关系不错,两人一向配合得好,可在那段时间,于川庆的态度变得令他不可琢磨,于川庆一变,省长路波的态度也马上变了。他在秘书处赋了一段时间的闲,主动去找路波,想问问对他的安排。路波只给了一句话:“先好好把过去工作总结一下吧,下一步怎么安排,我说了不算,如果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可以向组织提出来。”这话明显告诉他,他是没有下一步的。万般无奈之下,他主动去找普天成,想让普天成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在下面哪个市替他找个位置。那段时间普天成正在运作自己的事,可能已有几分把握,笑道:“你急什么呢,不会有人把你从秘书处赶出来吧?”就这一句话,立刻让他吃了定心丸。某种程度上,普天成的话比路波的话管用,普天成说不会赶出来,可能真就没人敢把他赶出来。于是他调整心态,精神抖擞地工作起来。不久之后,普天成就荣升为常务副省长,接替国平同志工作。普天成到政府这边后,在秘书的选配上还犯了一阵犹豫,对专职副秘书长,却一点没含糊,直接就道:“还是永安同志吧,他跟了国平同志那么多年,应该有经验。”如果说曹永安以前对普天成有的只是尊敬,现在就又多了一份感激,这份感激沉旬旬的,用语言根本无法形容,只能以加倍工作竭诚服务鞠躬尽瘁来报答。

曹永安很快草拟了一份工作报告,呈给普天成,普天成看完,冲曹永安说:“你拿去给川庆,让他请示一下省长,如果省长那边再没其他重要安排,我们就抓紧下去一趟,蹲在办公室里心不踏实啊。”曹永安当然知道拿给于川庆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捧着报告,先找到于川庆这里,如实将普天成的话重复一遍。于川庆起先有些为难,感觉自己直接找路波不太合适,毕竟常务副省长下基层督察,不是一件小事,也不是路波一句话就能决定了的。思虑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路波办公室,将普天成的意思还有工作报告一同呈给路波。没想路波看完,只道了一句:“天成同志确实在开创新风啊,刚督查完又要下去,这种精神实在可贵。”说完,拿出笔,在报告上画了一个圈,签了一个“路”字。

这个圈便牢牢地装进了普天成心里。

4

普天成一行先是来到广怀,这次下来的队伍有点庞大,不庞大没办法,除副秘书长曹永安外,他还带了交通厅、国土厅、财政厅几位领导,省高速集团董事长兼党委书记程铁石也算是陪同人员。他们先在广怀看了三段路,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带着四大班子领导,热情而又谨慎地陪在后面。在广怀A3标段,普天成亲切慰问了奋战在施工一线的公路建设者,实地视察了高速公路建设进展和质量情况,详细听取了公路建设单位管理单位和施工企业的汇报。针对公路建设中存在的问题,他强调了三点,一是抓住关键工程,倒排工期,加快建设,确保按期完成。同时要加强工程质量管理。越是任务重、工期紧,越不能放松质量问题。二是要注重文明施工,保护环境,努力减少对环境的影响,要做好边施工边建设,特别是绿化环保工作,一定要当成工程建设中的硬指标加以考核。三是进一步加强组织领导。普天成说,省委、省政府对高速公路建设十分重视,海东社会经济发展对高速公路需求很大,交通部门要加强领导,做好各方面组织协调工作,找出建设过程中的薄弱环节,果断决策,尽快解决。

在另一个标段,普天成得知一周前当地村民到工地上闹过事,差点跟建设方打起群架,立刻转身质问程铁石是不是补偿款没有足额发放?程铁石慌张地说:“按合同都已发放了,他们上路闹事是说我们的车辆要经过村里道路,要收过路费。”

“是这样吗?”普天成将目光对住市长马效林,马效林诚惶诚恐说了声是,紧着又解释,风波已经平息,群众的工作已经做通。普天成黑下脸说:“出了问题再做工作,是不是晚了点,你们的后勤保障工作是怎么做的?”一语批的,李源和马效林脸上没了生色。当天召开的建设单位和过境市座谈会上,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进一步强化前期工作。特别是征地动迁、土地审批等重要环节,要早上手,早预防。市政府要加强征地动迁稳定工作,凡是征地动迁补偿已经到位的,绝不允许再出现上路阻挠施工的现象。同时要求交通厅、国土厅要对各市的征地动迁工作回头看,回头查,把矛盾消灭在萌芽中。

这天晚上,普天成回到房间不久,马效林跟王静育一前一后进来了。这两人也是在楼下转了很久,确信李源去了别处,才像猫一样溜上来,可惜他们互相之间没避开,撞车了。普天成暗自一笑。晚饭吃得很简单,普天成声明不让广怀方面摆接风宴,也不能铺张浪费,饭后,李源像贴身警卫一样跟着普天成,不停地向普天成介绍广怀一位名老中医,说老中医对治疗风湿性疼痛病还有腿部神经痛非常有经验,治愈了不少人。普天成几乎要心动了,他的腿痛越来越厉害,也找过省里一些名医,但效果都不明显,上次在吉东就痛了一晚上,折磨得他一宿未合眼。已经跟李源走出了门厅,普天成忽然记起一件事,有次跟瀚林书记闲聊,聊到李源时瀚林书记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李源我们是不是看走眼了,心思好像不在工作上嘛,神神秘秘到底在玩什么迷藏?”当时普天成没多说,李源到广怀后他也听到一些议论,说这人华而不实,比吉东杨馥嘉还爱玩花架子,还有就是李源跟路波的关系,颇值得寻味。但毕竟当初李源是他推荐的,所以普天成不好这么快就搧自己嘴巴,只能含混其辞地笑笑,露出一副不知情的表情。好在瀚林书记也只是那么一说,并没往深里追究。之后,普天成就在心里对李源打了一个重重的问号。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把握,这是普天成用人方面的经验,也算是教训,况且李源刚到广怀时,对他还有意冷过一阵呢,后来虽说是用热情弥补了,可缝隙一旦产生,再想完全愈合就有些难。普天成瞅瞅天空,转身跟李源说:“谢谢你的好意,医生我就不去看了,你陪几位厅长喝茶聊天,我先回楼上,还要跟省长电话汇报呢。”普天成这样一说,李源就不好再献殷勤,也不敢跟到楼上,他总不能跟上去听普天成向路波省长汇报什么吧。被热度燃烧着的脸骤然冷却,表情僵硬地嗯了一声,脚步下意识地又随普天成往前移几步,然后停下,很怅然地站在那儿了。

担任副省长后,普天成有意冷了一些同志,这也是工作需要,不能对任何人都热,更不能所有地方都露笑脸,该拿出威严的时候,就得用威严来震慑别人。对李源,普天成采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但距离显然比以前明显。

有距离才有审视,有审视才有辨别,有些人一次认不清没关系,多碰打几次,心里有几道小九九,就都清楚。

马效林和王静育进来后,一个站在电视机边上,一个站在沙发边,都不坐,普天成也没让他们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对这两个人,普天成的想法跟对李源是不一样的。原来他对马效林有些担忧,总感觉这人急功近利,还有就是欠修炼,政治抱负有,但政治经验极不成熟。他还担忧人大会上马效林能不能如愿将市长前面那个代字取掉,没想到的是,挨过几次批评后,马效林进步很快,像是在短时间内突然成熟起来,广怀工作也是有声有色,比他预想的要好出许多。看来人是需要压担子的,不同的岗位会逼着人发挥出不同的水平来。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常务副市长,不久前一次调整中,他击败两个竞争对手,占据了这重要位置,算是他们这一批干部中进步最快的。王静育进步之快,不能不说没有乔若瑄的影响,普天成现在才明白,乔若瑄在广怀这几年,是培养了一批干部的,尽管她自己现在没位子,但她在广怀的这批力量,却一个个成长起来,成了中坚。

“坐吧,二位市长不会只当站客吧。”觉得站立的时间差不多了,普天成才说,脸上是染了笑的。王静育看看马效林,等马效林坐下,他才在马效林左侧的位置上挂了屁股。这个细小的动作让普天成捕捉到了,普天成心里默默赞许一下。

“怎么样,各项工作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其他方面还可以,就是高速公路我们没有配合好,让省长失望了。”马效林带着检讨的语气说。

“行啊,效林有进步,知道错在哪儿就好,高速公路建设受益的还是广怀,绝不能只盯着那些补偿,目光要长远,要往深远处着想。”普天成顺着这话题,又循循善诱一番,完了又对“321”工程做了一番要求,上次督查,普天成没来广怀,这次正好把这一课也补上。普天成谈的时候,王静育下意识地拿出了笔记本,刚要记,一看马效林坐在那儿只听,没有准备笔记本,忙把笔记本收了回去。普天成就用批评的口吻冲王静育说:“不要老是做表面文章,要拿出实干精神来。”马效林正难堪呢,也暗暗怪王静育出了他洋相,听普天成这么一说,马上恢复了自信,道:“请省长放心,我们会按省长要求,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

这时候秘书闻捷进来了,秘书闻捷饭后一直在陪几位厅长,国土厅长以前也在广怀工作过,对广怀有感情,加上闻捷老家又在广怀,闻捷妻子之前还在广怀一中任过教,后来调进省城的,于是拉住闻捷不让走,说要好好聊聊。其实国土厅长是用这种方式讨好普天成,这两年国土厅的工作干得不是太好,特别是省城海州黄金段几宗大额土地的处置引来不少非议,前段时间网上还曝出土地交易中一些黑幕,让国土厅不大不小震动了一下,国土厅长就有些危机,几次想找普天成当面汇报工作,都被普天成婉拒,这次下来当然是个机会,他会竭尽全力地抓住。

闻捷进门后忙着给两位市领导沏茶,两位市领导对闻捷也很客气,马效林甚至在接杯子时站起了身。省长身边的每个人,对下面同志来说都是大领导,都得小心翼翼对待,生怕哪个细节处不注意,让人家存了想法,日后在省长面前给你多添上那么一两句,付出的代价怕就大了。

普天成没让闻捷走,让他也参与进来,四个人畅所欲言聊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差不多了,马效林跟王静育起身告辞,普天成让闻捷送送二位,到了楼道里,王静育借故上洗手间,给马效林腾出了点时间,马效林果然有准备,快速将一信封塞闻捷怀里,说一点小意思,多了也不敢,在首长身边累,拿去买点补品吧。闻捷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借势装进了口袋。谁知这一幕恰好让楼道深处的副秘书长曹永安看见了,曹永安听见这边门响,正探出身子朝普天成房间张望呢,没想竟给看见了这么一幕。

往吉东去时,普天成让曹永安通知吉东方面,让吉东相关领导在邓家山五号隧道施工现场汇合。

每次踏上吉东,普天成内心的感受都是不同的,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记忆,在他内心深处,吉东两个字已打上深深烙印。他的人生从这里起步,仕途也从这里开始,他在这里栽过跟斗,差点跌倒爬不起来。他在这里犯过错误,有些还是致命的,他在这里也干出过不错的政绩。收获过婚姻之外的爱情,也被这份爱情弄得焦头烂额过。如今虽然一切都过去了,可每每想起来,他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悲怆与喜悦,爱与恨,痛与乐,悲观与希望,激情与梦想交织着,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加斑驳陆离,难以将感情清晰地勾勒出来。尽管离上次督查完还不到半月时间,普天成却觉得,离开这片土地又有很长一段日子了。车子在路上巅波着,普天成内心也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望着车外的山色、田野,还有一掠而过的厂区、形状各异的楼房,仿佛感觉又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他意气奋发的那个时候。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呢,难道现在斗志不足了,或是真的老了?普天成摇摇头,再次警告自己,决不能松懈,更不能产生老的消极思想。很多人就是让老这个字打垮的,越接近退的年龄,心里就越恐慌,进而心也乱了步子也乱了,他不能,决不能!励精图治,谨慎前行,他送给自己八个字。

又是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邓家山下停下,曹永安从前面的车上跑过来,告诉普天成,通山的公路前晚被一场暴雨冲断,还没抢修好。正说着话,杨馥嘉和廖昌平匆匆忙忙走过来,杨馥嘉神色不安地说:“对不住啊省长,公路前晚就断了,抢修了一天一夜,还没好,要不?”杨馥嘉没敢把要不后面的话说出来,那意思显然是要普天成取消此行。

“有没有便道?”普天成问。

“通往山上的公路就这一条,本来计划今年要重修的,可是……”杨馥嘉仍然说了半句,怕后面的说出来要当面挨批。事实上邓家山公路他们还没列入计划,因为经济效益不大,有限的资金都安排到别外去了。

普天成抬头朝山上看,邓家山茫茫苍苍,巍峨高耸连绵不绝,像一个庞然大物横在眼前。吉东工作的时候,普天成每年都要上山一次。山上曾经开过矿,后来为保护植被,停了。再后来又开发旅游,辟出几片景点来,供游人观望。看着看着,普天成忽然看到几个人影,从山上晃晃悠悠走下来。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普天成问。

杨馥嘉寻着目光望了望,不解,廖昌平及时作答:“是上山采药的药农。”

“就顺着那路上去,翻过那个小山包就到了。”普天成忽然露出一脸兴奋,他的话把杨馥嘉吓了一跳:“怎么,省长是想步行上去?”

“步行有什么不可,馥嘉你不会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吧?”

杨馥嘉赶忙道:“我当然没问题,我是怕省长您。”说着话,马上张罗前面的人开道,一行人便声势壮观地朝山道上走去。这时候正是太阳最艳的时候,没走几步,普天成头上就有了汗。杨馥嘉赶忙张罗着找伞,还真就有细心的,车上带了伞,杨馥嘉情急地接过,替普天成撑起了伞。又有司机从车里拿来伞,分头给厅长还有曹永安打上,杨馥嘉后面,秘书肖丽虹踮着脚吃力地给她撑起一把伞。肖丽虹本来就比杨馥嘉矮,加上又是山路,杨馥嘉跟普天成走在前面,所以她打伞的样子就像伸出手摘太阳,既吃力又滑稽。这时你再看,这一路人马就有点搞笑,彼此拥挤着,争先恐后排除万难献着殷勤。普天成走着走着,忽然就感觉不大对味,他记起不久前网络上曝光的下级为上级打伞的负面新闻,身子打出一冷战,马上正色道:“有这么热吗,把伞拿掉!”就这一句话,所有的伞瞬间就不见了,普天成怕伤到大家,笑道:“太阳多好,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多晒晒太阳。”然后冲肖丽虹说:“肖秘书你到前面来,我们聊几句。”

肖丽虹乖巧地往前窜出几步,没忘朝杨馥嘉脸上看一眼,见杨馥嘉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步子兴奋地跨了上去。这时前面正好有一座寺庙隐隐显出来,普天成忽然来了雅兴,想考考肖丽虹,就道:“丽虹啊,我出句诗,看你能不能背出完整的,还要讲出出处,有这兴趣没?”

肖丽虹本就是中文系毕业,是大才女呢,当下兴奋道:“省长只要能说出,我肯定答得上来。”她的话让周围人一阵恐慌,怕上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这么跟普天成说话。杨馥嘉并不知道肖丽虹跟普天成有什么关系,她是因为爱才,在吉东三位才女中选中了肖丽虹。怕秘书失语,进而殃及到她,暗暗拽了下肖丽虹衣角。肖丽虹觉察到了,但话已说出,不可能再收回,暗怪自己太过兴奋,忘了是什么场合。

普天成已经开口了,他说:“听好了啊,前两句是‘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这题目不难吧?”

肖丽虹锁住了眉,步子也不动了,佯装着想半天,用失望的声音说:“省长出的题目太难了,我回答不上。”一直紧着心的杨馥嘉这才松下眉头,真怕肖丽虹不知天高地厚在普天成面前卖弄。

“真考住你了?”普天成也停下步子,端详着这位美丽端庄的女孩子,一张脸又模模糊糊闪出来,差点把他带到大学时光。肖丽虹咬住嘴唇嗯了一声,这个动作更让普天成想起林雪,他没想到,一个已经在他记忆中消失了的人物会因她女儿的出现再次在他脑子里活跃。普天成有时候还傻傻地想,要是当初父亲不那么专断,他跟林雪会不会走到一起,那么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个版本?蓦然意识到林雪已经不再,普天成脸色陡然一暗,抬头眺望住了远处,远处山色朦朦,天阔地远。

等了半天不见周围有声音,普天成笑了。他说出这句古诗,无非就是调节一下气氛,让大家走得轻松点。没想自己给自己设了局,是啊,谁敢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他苦笑一声,转身冲大家说:“都别演戏了,我知道你们都能答上来,但这机会不给你们,今天就是当场考考肖秘书。”

有了这个台阶,肖丽虹再扭捏,就不是她性格了,也会让普天成尴尬。于是她冲普天成甜甜地笑笑,装作忽然想起似地说:“我记起来了,是不是宋之问的《灵隐寺》?”接着又道:“当年宋之问因事屡次遭贬,后在贬谪途中经过江南,到著名的灵隐寺游览。一天夜里,皓月当空,他在长廊上漫步吟诗,冥思苦索地想出了第一联。‘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反复吟诵,又总觉不满意,没法写下去。寺里有个老和尚,点着长明灯,坐在大禅床上,问他夜深了还不睡觉,有什么事啊?宋之问回答说,我刚才想对此寺题诗一首,却思路不顺,出不了佳句。老僧要宋之问把他的诗诵一遍,听完后他自己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最后说道,为何不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两句呢?宋之问一听大为震惊,对这两句诗的遒劲和壮丽感到十分惊讶。那老僧又接下去把诗一直续完。”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幽静的山坡上,响起肖丽虹吟诗的声音,这声音一下把大家拉到幽远处。中间确也有人不知此诗和此典故的,心里就对年轻的肖丽虹生出一层敬意。杨馥嘉倒是知道这诗,但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典故。一听是诗人遭贬时写的,心头又莫名地紧起来。普天成在这个时候诵出这么一首诗,是何用意呢?

其实没有人知道,普天成是骆宾王诗词顽固的崇拜者,几乎骆宾王所有的诗词,他都能吟诵出来。刚才肖丽虹讲的这个典故,那位藏在寺中的老僧正是骆宾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对仗工整、景色壮观,读之令人心胸开阔、豪情满怀,多少年来一直被人们争相传诵。跟此二句相似的句子,普天成还能诵出一些,比如“薄宦三河道,自负十余年”,“魂归沧海上,望断白云前”,“钓名劳拾紫,隐迹自谈玄”“长揖谢时事,独往访林泉”等等。

有时候诗人跟政治家是相通的,诗人有的情怀,政治家也可能有。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更多的时候,政治家心里是没有诗意的,不能有,政治家必须将诗意变成政治豪情,才能有大作为。这也是普天成的认识!

这天普天成没能在工地看到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普天成所以把督查路线先放到广怀,内心里是有某种期待的。事关大河的问题上他必须讲求策略,不能一味采取高压,不管大河的后台是谁,都有可能是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所以他想给对方留点余地,希望赵高岩听到消息,能火速赶回工地,这样彼此脸上都好看些。

谁知他带着大队人马气喘吁吁来到二号隧道施工现场时,工地上除一个项目经理和负责工程技术的工程师外,相关领导一个也不在现场。姓马的项目经理一听是副省长来了,立刻慌了手脚,跑前跑后吆喝着工人们列队欢迎,跌跌撞撞中居然连摔三跤。看着他滑稽样,普天成都不知说什么好。交通厅长郭茂中更是乱了神,陪普天成出发时他就派厅里两位处长先行一步,再三叮嘱要做好现场整治工作,要制造出气氛,可现在倒好,满山找不到一幅欢迎标语,别的工地是红旗招展,彩旗飞扬,欢迎省长的标语四处都是,看着都让人亲切。这里倒好,红旗有,但都是开工时挂的,现在已经被吹得像丝带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现场会这样,曹永安不安地一次次把目光投过来,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普天成站在石坡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脑子里飞过一大串疑问。尽管姓马的项目经理后来说了句实话,道出了其中内幕,可普天成觉得,事情并不像姓马的说的这样。他感觉这里面有阴谋。

姓马的张皇失措说:“没想到省长来这么快,两位处长说明天才能来呢,我们原计划下午布置现场的……”说完脸上露出六神无主的傻笑,一个劲地冲领导们赔不是。

普天成破例没在现场做指示,只是在姓马的引领下,下到工地看了一圈,一言不发离开了。

新闻记者们好不失望,扛着摄像机爬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却连一个镜头也没拍,是郭茂中不让拍,曹永安后来索性不让记者跟后面,语气暴怒地骂了一声交通台摄影记者:“拍什么拍,把相机收起来!”然后快步走在前面,替普天成开道去了。

原定两个小时的现场活动,只逗留了四十分钟,就在一片沉默中踏上了返回的路。这个时候再看众人的脸,就都跟山上暴露的石头一个颜色了。

下到半山又出了事,当时杨馥嘉硬着头皮跟普天成说一些别的事,想把普天成的火消一消,郭茂中跟曹永安走在后面,两个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叫响,留在山下的工作人员报告,来自龟山的老百姓把普省长的车子包围了,他们要上访! A35UPIJ7KTX2W5ZTTqoK4a5KU5/O3fZ0kPwxVlXLijH5we3MRHBqOHIV15hevj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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