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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历古为名城大郡。据传黄帝时割天下为九,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单一个扬州即辖今日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四省疆土,占尽天下膏腴之地。自周汉而后,不知什么缘故,“州”尽自仍是州,富庶愈盛,版域却愈来愈狭。三国吴置扬州,只管着建业都域,已是和原来九州之“扬州”八不相干,沿南朝宋齐梁陈至隋,索性更名为江都郡;唐改“广陵”又复名“扬州”,规规矩矩成了省辖郡府。坐定了这位置,却也没有再行“递降”。

小归是小了,但此地南亘扬子江,蜀阜山脉接川南,邗沟水波分淮北,大运河绵延贯境通抵长江,不但是东南水旱两路码头百什货物集散之地,且是山川佳秀景色宜人。登蜀岗俯瞰,但见瘦西湖平明如镜画舫游弋渔舟往来,数不尽的河道港汊纵横于街衢巷肆之间,廿四桥、平山堂、文峰塔、龙华亭、七十二寺庙三十六名园错落有致,楼影入湖,尽在茂林修竹间摇曳荡漾。轴橹衔接如蚁成队,自平山通至御道,十里翠华,楼台亭榭星罗棋布。真个家家住青翠城,处处是烟波丘壑……诚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份风流繁华乃是与生俱来,决不是凭人力所能予夺。

此刻,正是乾隆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冬湿暖,几次阴天儿,都是霏霏细雨,偶尔飘几片雪花也是旋落旋化;或者干脆是雨夹雪,细绒似的雪丝儿杂在雨雾中飒然落下,只将里弄小巷搅得泥泞不堪,要想踏雪寻梅就压根说不上了。但初九夜里起了北风,鼓荡呼啸吹了半夜。黎明时,扬州人才知道,棉袍子还是要的。

亭午时分,绛红的冬云愈压愈重,阴沉广袤的穹隆上烟霾滚动,像刚刚冷却的烙铁般灰暗中隐带着殷红。终于一片,又一片,两三片,柳絮棉绒一样的雪花时紧时慢,试探着渐渐密集起来,不一刻功夫便是乱羽纷纷万花狂翔,把个裹红自矜妖娆玲珑的维扬陷进蝴蝶阵中。

雪下得正紧间,一头毛驴驮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书生逶迤过了关帝庙西迎恩桥,径至扬州府衙照壁前下骑。他抹了一把头脸上的雪水,握着驴缰绳,对搓着冻得有点发红的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望了望黑洞洞的府衙大门,寻望良久才见下马石旁挨墙立着几根拴马木桩,因牵着驴过去,解开蓑衣带子脱掉了,正要拴驴。衙门洞里一个衙役正和同伴说笑闲磕牙儿,一眼瞭见了,却不肯冒雪出来,闪身出来站在滴水檐下,远远地斥呼道:

“喂!你瞎了不是——说你呢!你张望个毬哩?——那是大人们歇轿拴马的地方儿!”

那青年一愣,望着门洞说道:“请问我的驴该拴哪里?”那衙役还要呵斥,旁边一个衙役笑骂道:“何富贵,你他娘的把我们一群都骂了进去——他在看我们,你说‘张望个毬’。”何富贵本来板着面孔,泄了气扑哧一笑,对那青年喊道:“从东旁门进去。牵到马厩那边,自然有人照料。”那青年嗫嚅了一下,大声说道:“我是——”

“知道得知道得!”何富贵不耐烦地一口打断了,摆手指着衙东说道:“你主子不是会议迎驾的事的么——东角门进去——老高接着说,他两个正日得高兴,她男人回来了,这婆娘怎么料理?”

那青年听他这般话说,顿时如堕五里雾中,府衙会议他是知道的,但“你主子”三个字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叫窦光鼐,别看文弱纤秀貌若女子,其实不是等闲之辈,自幼在塾读书乡里便有神童之曰。十二岁进学为秀才,十五岁赴南京贡院乡试,赫然高中第三名举人;次年公车进京会试,春风得意之人,一发的精神焕发,制艺、策论、诗俱都作得花团锦簇一般;试官暗中揣摩,居然取中第三名,待下来看履历,才知窦光鼐不过是个刚过志学的少年。主考官讷亲见他如此青云直上,皱眉说道:“太年轻了,得挫磨一下性子。取得高了太惊动物听,也怕折了他的福——你们看他的字,带着点飞扬跋扈味道,锋芒太露了嘛……”生生向后推了十名,险些一个一甲进士被他夺在手中。但凡淹博才智杰出之士多犯一宗毛病,易于傲物不群。他虽被黜在二甲,毕竟仍在前茅之中,按例分发,仍入翰林院授职编修。本来这是枢密清要,进士们巴望难得的差使,敬老师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几个学差红了,稳稳当当授掌院、内阁学士、大学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济也混个外任学政,也是官场人人心向往之的要缺。却因礼部侍郎王文韶到翰林院讲学,痛诋宋儒道学,他竟当场挺身而起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前朝老状元哓哓折辩。两个饱学之士一老一少一台上一台下反复折难反诘,清秘堂中人人听得心旌动摇。幸而礼部尚书军机大臣纪昀正好要从翰林院抽调文词之臣编纂《四库全书》,就腿搓绳儿的事,掌院学士便将这个二杆子翰林“优叙”了出去。

窦光鼐站在琼花淆乱的衙前发了一会子呆,毕竟心中懵懂;自己要来衙拜望扬州府同知鱼登水,说征集图书的事,昨天驿站已经知会了知府衙门,鱼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说“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觉殊不可解,想再上前问询,却听那个姓高的衙役说得起劲:“……那女的半点也不慌张,蹬裤子穿齐整了,见野男人唬得没做手脚处,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发呆,对他耳边嚼了几句悄悄话,到门前提了只柳条笆头,‘哗’地打开门。她丈夫还紧着问:‘大白天怎么把门拴得死死的不开?’话没说完,‘唿’地一声,头上已被女人套了个笆斗。女人两只手擂鼓价猛捶笆斗,使着眼色教野汉子逃,一边破口啐骂,‘王家墥唱大戏《混元盒子》,杀千刀的,只顾你自己去看!也不带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懒得给你开门……’她男人头震得发蒙,一时间瞎子聋子似的,不住口价解说着‘没有看戏’,野汉子早一溜烟儿走了……”

衙役们顿时一阵哄堂大笑,纷纷笑骂:“日娘鸟撮的,家里有这么个婆娘,绿帽子要戴到棺材里去了!”“她男人《混元盒子》没看上,野汉子在家倒看上了……”“贼才贼智,真真不可思量!”“当场脱逃,缉拿无案……”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一片嘈乱的笑声中,窦光鼐摇摇头,牵着驴去了。

沿着衙门南墙向东走了约一箭之地,果见尽东头有一道门。却也不是寻常独人出入的“角门”,颇似骡马干店的车马门,约可丈许宽窄,无阶无槛也无门洞,满地稀得受潮了的白糖似的雪水,地上车痕蹄迹脚印并骡马粪狼藉一片。窦光鼐心知这就是了,牵着驴进来,抹了一把被雪迷了的眼,果见这座大院落靠北沿东都是厩棚,马嘶骡踢腾的甚是嘈杂。进门向西却是一排拐角房,里边坐满了人,也都在喝茶说笑话。茶炉弥漫的白气缓缓从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见这些闲汉一色都是厮仆长随打扮,恍然之间窦光鼐已经明白,这都是本地织行染坊盐商阔主们的家人,自己这身装裹,骑这头蚂蚁似的黑叫驴,连个从人也没带,一准是那个杀才把自己当成哪一家的仆从了!窦光鼐不禁莞尔一笑,牵着他的“黑蚂蚁”绕过一片放得横七竖八的轿车、暖轿、驮轿,在一群高骡子大马中拴好了,出来,便见一个衙役从内衙提着大茶壶出来,因问道:“鱼二府在哪个堂?”

“孕——妇?”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问,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说道,“孕妇自然在接生堂——你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里?”

“接生堂有好几处呢,你问的哪一处?黄家的?刘家的?还是卢家的?”

窦光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这位满口吴语的家伙闹了个满拧,一笑即敛,咬着京派官话一字一顿说道:“我要见你们鱼登水大人——知府裴兴仁已经革职拿问,鱼登水现在署理扬州知府,他还是同知,所以叫他鱼二府——听明白了么?”

“你是要见我们太尊大人嘛,早说不就明白了。”那衙役惊讶地闪了他一眼,这才正目打量,只见这年轻人穿着灰府绸挂面儿棉袍,蓑衣上满是雪,里边露出套扣天青缎巴图鲁背心,脚下乌拉草木底履套着黑冲泥千层底鞋,穿着蓑衣却没有戴笠,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上还嵌着一块白玉镶片。这身行头说贵不贵,说贱也不贱,说不清是个什么来头,因道,“鱼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说今儿会议本府士绅,商计乾隆爷巡幸扬州迎驾的事儿,人早到齐了,大人还没回来。二堂那边——”他用手指指衙内院向南拐弯处,“人都在候着他老人家。您先生敢问官讳、台甫?要到签押房得等胡师爷午饭后才得开门,不然先屈驾到二堂等着也好,鱼老爷不会在外时辰长了。”这次他也咬一口蹩脚京腔说话,虽是不伦不类倒也明白。窦光鼐听了只点点头,一边走,解着蓑衣带子径到府衙二堂后,蓑衣木履脱在廊下,便听里边人声嗡嗡嘤嘤,啜茶的、窃窃私议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叽叽格格似乎在说笑的……什么样的都有。

猛听得有人说:“窦光鼐这么作践别人,踩人肩头向上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窦光鼐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地会有人在背后骂自己,而且咬牙切齿恨得想将自己投畀豺虎,心里轰地一阵耳鸣,立刻涨红了脸。站在门口觑着眼往里瞧时,外面雪光映着,屋里格外暗,烟腾雾绕朦朦胧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个,杂坐在六七张八仙桌旁吃茶抽烟嗑瓜子儿品果点说闲话,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谁发话,正发愣间,二堂西南角几个人已经纷纷附和。

“邢二爷说的是。”一个肥得水桶似的绅士,用手绢擦着油光光的鼻子,打着哈欠呜噜不清地说道:“裴太尊挂靴离任,我去看他,他说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头就得罪了言利之臣。这姓窦的就是个言利之臣,货真价实的个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着邢二爷坐着的一个干瘦中年人捋着山羊胡子,斩钉截铁说道:“他按着治河涸田不许卖,裴太尊卖了他眼红——裴太尊难道卖田填了自己腰包?”说着便吭吭地咳。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却似乎不关痛痒,笑道:“无非窦某人弹劾裴太尊,断了诸公一条生财之路,你们才恨他。说句公道话,朝廷的涸田卖得也太贱了。老邢,把你清河庄子上的地二十两银子一亩盘给我,不,三十两也成——你卖不卖?”窦光鼐这才看见那个叫邢二爷的,却是个方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鬓边一块朱砂痣一抽一动。“那是我爷爷手里从靳河帅手里买的——你老万开什么玩笑——我是说,这些涸田荒着也是荒着,朝廷自己不种,卖给老百姓种不也是善政?他窦光鼐凭什么拦着,还弹掉了裴太尊,连靳镇台也跟着吃挂落!”

旁边几个土财主模样的立刻响应:

“天道好还,窦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别人血染自己的红顶子,他还算是个才子?!”

“鸡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个妨主精儿——我听说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这样的人,能在乾隆爷跟前呆长?”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爷道:“孔子跟前的颜渊,才子吧?三十三岁呜呼哀哉。汉朝的贾谊,才子,三十三岁哽儿屁朝天……”

……

窦光鼐弹劾裴兴仁和靳文魁,原为他们攀结盐政使高恒,连小妾都献出去供“国舅”淫乐,没想到竟招惹了这群地主,疯狗似的恨不得咬死自己。听他们夹枪带棒辱及家门,更气得手颤心摇,身子一挺进了二堂,正要说话,一个白净脸中年人早已迎上来让座,扯着他袖子递着眼色小声说道:“兰卿老师,我看你多时了。不怕真小人但畏伪君子。和他们怄气,没的小了老师的身份。来……坐,听他们胡嘈,一会子难堪死他们!”窦光鼐一看,却是在纪昀府里几次见过面的熟人,人都叫马二侉子,是专为内务府采办贡品的皇商,为人最是散漫不羁的,本名自己却不知道。窦光鼐恶狠狠盯了西南角一眼,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挨着马二侉子在公座旁第一桌坐下,阴郁地说道:“民间口碑,指摘官员操节,原是寻常事。但家母健在高堂,他竟敢如此诅咒!”

“要整治他们也不在这一时。”马二侉子一条辫子散懒地盘脖子一圈搭在胸前,端茶唏溜一口,嬉笑道,“这几个都是扬州富粉行的粮绅,地地道道的土佬儿。您当场和他们拌嘴,板平了身份不是?胜之不武么!”说着,便见那桌上那位獐头鼠目的先生伸着脖子挤眉弄眼问道:“涂维孝,你说得活灵活现,见过窦大人?”“见过,”那个姓涂的舐舐嘴唇,扮个鬼脸儿笑道,“那样子呐,和尊范一模一样,伶伶仃仃的,像《水浒》里的鼓上蚤时迁……”一句话说得西南角满桌哗笑。窦光鼐满腹气恼,也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其余各桌士绅,经营茶盐瓷器漆器染织行当不一,彼此似乎也不甚相熟,却仍只顾各说各话不大理会。

闲话神聊间,外间的雪下得越发大了。

风似乎停了,一团团一片片,或如乱羽,或似绒球,不飘不荡,在黯淡的门洞檐下格外显眼,竟是个直落硬降的味道。满地稀浆样的雪搅水已被骤雪盖得严严实实,房瓦上的雪已积得三寸有余,瓦溜子的滴水也渐渐停了。不知谁说了句:“雅静,鱼太尊回来了!”满屋嘈杂立刻停了下来。

一片鸦没雀静中,窦光鼐留神向外看,果然见一乘四人大轿,蒙着的纳象眼毡幕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抬杠的轿夫人人雪水淋漓,踹着步子踩得雪地咯咕咯咕响,从大堂东道绕到天井院里,“噢——”地一声号子,大轿稳稳落了下来。那个提茶的衙役一溜小跑出去,挑起毡帘,赔笑说道:“老爷回来了?客人们早就到齐了,恭候着您呐——爷揩一把脸再出来,外头贼冷的,着凉感冒了不是顽的……”接着便见一个官员哈腰出来,却是一位清癯老者,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瘦骨嶙峋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折了的老竹竿,下轿来双手对搓着一头走一头问道:“兰卿大人来了没有?”

“没呢。”那衙役小心翼翼搀着他上阶,忙不迭用手拂去落在白鹇补服上的雪,拉拉袍摆抖抖褂襟,笑得鼻子眼挤在一处,说道,“老爷一升轿,我就吩咐了门上,今儿不开衙理事,有大人来访惊醒着些儿快些报进来。这大的雪,小虹桥那边梅花开得好,兰卿大人敢是赏梅去了吧……”

此时众士绅早已起身迎出堂口,打躬的、作揖的、拜稽的、请安问好一片声响:“太守”、“太尊”、“黄堂”、“五马”……胡喊乱叫一气。那鱼登水却甚是眼明,隔着众人一眼便瞧见窦光鼐缓缓起身,忙用手分开人群,几步抢进去,双手拉着窦光鼐的手,晃着胳臂笑道:“老兄倒先来一步!你说‘登门来拜’,我怎么敢当呢?今儿一早起,赶紧就过驿站拜望,谁知路过镇台衙门,靳文魁正在搬家,这大的雪,箱笼行李都撂在泥水里,一家子妻女哭哭啼啼——我们共事相与一场,他开缺问罪,下头人这么着作践,不好袖手旁观的,就在那里料理一下,谁知就去迟了,更不想你独个儿骑驴到我这边来,真好雅兴……”又说又笑嘘寒问暖,家常殷勤十分。马二侉子在旁笑道:“靳家的雪天扫地出门,也少不了叫撞天屈,骂窦光鼐的吧?”窦光鼐也道:“看来这个窦光鼐真是十恶不赦之徒。这边几位先生也骂得兴起,窦某人先雪水浸身,然后狗血淋头……”说着,便笑。但在场的人除了鱼登水和马二侉子,谁也不知“兰卿”是窦光鼐的字,他们的话,立即引起邢二爷几个人一片声“共鸣”:

“大雪天封门闭户,硬赶人家搬家?镇台衙门的人真他娘势利——这都是窦光鼐做的好事!”

“靳大人那是多好的人啊,本事也大,开得两石弓呢——落架凤凰不如鸡啰!”

“还是我们鱼太尊,前头裴太尊家眷动都没动!”

“平常生意人家,还讲个‘信’字呢!前头裴太尊批给我们的涸田田契,加着府台印信,鱼太尊得给我们做主!”

“这话对,没的叫窦光鼐这枭獍忒得意了!”

众人七嘴八舌中,鱼登水身在窦光鼐面前,尴尬得脸色灰青,脖子上的筋绷起老高,沉着脸断喝一声道:“住口!窦兰卿大人名臣风骨,弹章一上,朝野震悚,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侮辱毁骂?!”窦光鼐进前一步,双手一拱笑道:“学生就是窦光鼐,窦光鼐即是窦兰卿,着实得罪了!”

?!

……

所有的人立时僵住,木雕泥塑般呆住,沉寂得连天井落雪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好一阵子,邢二爷几个人回过神来,知道今天触了大霉头。先是那胖子撑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叭”地抡臂打自己一个耳光,说道:“小人昨晚噇醉了黄汤……跑了这里来胡说八道——临走老婆子还说,多喝茶少闲话——我竟是个猪托生的,没耳性!”他“叭”地又是一掌。几个犯口舌的米蛀虫土财东也都纷纷效颦,骂自己“死王八”、“不要脸”、“发昏”、“吃屎长大的”,花样百出。其余盐商、瓷器、漆器、织染行老板们不关痛痒,剔牙剜指甲在旁瞧风凉儿。鱼登水待他们出尽了丑,觉得还要靠着他们办迎驾的事,不宜太为已甚,笑嘻嘻牵着窦光鼐手道:“兰卿兄,他们是什么玩艺儿!生气值不当的。权当作听见驴鸣犬吠就是了。咱们先会议,我还有好消息儿告诉你呢。”

“你们几个还请进来,坐着会议吧。”窦光鼐见那几个人跪在倒厦檐下,个个面目赤肿羞缩委顿不堪,和鱼登水叙了主宾坐下,朝外边大声吩咐道。他目光带着阴郁,苦笑着对身边马二侉子道:“自古好人难当,我岂敢妄求非分之福?那高恒身为国戚,职掌盐课重务,竟敢官盐私售侵吞国税数百万两,又与户部侍郎钱度通同为奸盗铜渔利,这样的城狐社鼠如果不置之于法,大清国还了得么?”马二侉子笑道:“大人这一举,正是振聋发聩!就是我的嫡亲舅子,这么着折腾我的家产,我也容不得他!”

鱼登水新署知府,短缺着十几万两迎驾需用的银子,要着落在今天赴会人身上凑集,又恐威望不够,邢二爷几个人这一闹,正好借势敲山震虎,在座中干巴巴一笑,说道:“这话公道!裴府尊也是忒不像样子,怎么好连自己的小妾都献出去,在众乐园这种地方宣淫?沸沸扬扬,扬州的官箴都败坏尽了!”马二侉子道:“这里头的学问鱼大人就未必知道了。裴府尊是个有龙阳之好的,不爱美人爱娈童,乐得小妾送去巴结,高国舅欢喜,小妾婊子齐欢喜,卖买涸田都便宜,竟是皆大欢喜——窦大人一道奏折直透九重,搅了这欢喜道场,怎不教人恨得牙痒痒!”话未落音,满座众人已是哄然大笑,只几个米商脸红得猪肝价,恨不得个地缝儿钻。

“皇上现今驻驾南京行宫。”鱼登水瞟一眼窦光鼐,见他微微点头,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傅中堂现在成都整军,尹制军待过了正月十六,也要赴西安行营,督责大军粮秣事宜。皇上巡幸,是为视察江南民风吏情,昌明治世文物典型。大军行动,国库要耗金山银海,那是不消说得的。皇上来我们扬州,是我扬州人民百姓的体面风光,也是我们的福气。皇上奉天格物怜贫悯弱,以不扰民为宗旨,所以南巡以来一切供应都按圣祖爷手里规矩,由大内内库支应。如此深仁厚泽,我学生读遍二十四史不曾见识过。这是一头说,就我们扬州府,那是天下形胜富庶之地,譬如家里来了贵客,也还要粉饰丹垩洒扫庭除的吧?略尽臣子庶黎恭谨敬上之心嘛!大项的银子,府里已经筹齐。迎驾桥行宫,草河行宫,八大名园八大寺都装修停当了。还有些不是尽善尽美的,恐怕要着落在众位缙绅身上。这是天大的喜事,不能有半丝半缕的破相,府库的银子又不能动用,诸位都是明白人……”

他长篇大论,从大及小自远而近逼出题目,这都是前任知府裴兴仁说了又说,说得唇焦口燥的“道理”,耳朵也磨出老茧了,听得人太不耐烦,还要装作童蒙小学生听塾师讲学一样“恍然大悟”了的模样,天真地张口点头儿。窦光鼐是想借这个会议说说征集图书的事,恳请这些士绅将家中藏书借给朝廷修《四库全书》,头一次听这样的会,倒觉新鲜别致,想到草河、迎驾桥两处行宫千门万户巍峨壮丽,从仪征至扬州一路驿道,都将旧树拔了,换栽的乌桕松柏郁郁苍苍遮天蔽日……那是怎样的粉糜奢华……这样的虚耗民力民财,还说是“不扰民”!……想到这里,窦光鼐不禁暗暗摇头。

“从北玉皇观到瓜洲渡,直到通抵长江摆渡码头,道路要全部整修……”鱼登水却全然不理会众人心思,自顾顺着自己的题目往下说,“六闸、金湾新滚桥、香阜寺、天宁寺到文旻寺行宫,崇家湾、腰铺、竹林寺、昭关坝这些地方道路已经修过一次,但车过马踏,有的地带泥浆翻起,又成了烂泥滩——要重新整治,垫的黄土不能薄于三寸。太后老佛爷和主子娘娘凤驾估约是在小五台或者香阜寺。小五台到平山堂,香阜寺到钞关马头都是旱路,路面儿还好,但只建了两座彩坊,这和皇上孝养母后表率天下那番赤子之心太不相称了。这里的彩坊要比北桥御道加密三成……”

这位新署扬州知府看来不知踏勘了多少次行宫道路,何处少一座歇轿凉亭,哪里需建一个戏台,甚至哪个下船桥板支柱不稳,俱都言之凿凿,彼处需用银两若干,此地需用民工几何,也都如叙家常娓娓言来:“……所需用工料银共计也不过十二万四千两,要请诸位乐输……”说罢挽起雪白的马蹄袖里子,用碗盖拨着茶叶末子啜茶。

本来还有点啜茶吸烟振衣咳嗽的会场,又像被冻结实了的池塘,变得阒无人声。鱼登水不慌不忙,扫视着会场,呵呵一笑打破了沉默:“兄弟署理知府时日不长,昨日才接到范抚台宪票就任实缺。往后仰仗诸位父老的地方还多着呢!这是国家景运大事,差使办不好,我可以往前任裴府尊头上一推了之。但范抚台、金制台都要随驾来我维扬,一个破相出来,丢人现眼出乖露丑的还是我们扬州人。臣尽臣忠,子尽子孝,这比什么都紧要。我一点勉强大家的意思也没有——乐输嘛,讲究的就是‘情愿’两个字——你说是么,兰卿大人?”

“啊——当然!”窦光鼐一下子从遐想中被拉回现实,凭自己微末小臣,想谏阻乾隆巡行各地逢迎争媚,比登天还难了三分,就“臣尽臣忠,子尽子孝”只能借这股势,办好自己的差使,想定了,言语便十分简捷畅爽,“鱼大人讲的好,就要这‘情愿’二字。我是来征集图书的。《四库全书》现是皇子亲任总裁,四个军机大臣,二十几名大学士,部院大臣为副总裁。向民间征集散帙书籍,买卖是银两出入,借取有官票存据,分毫不取利的事,有的人偏偏就不‘情愿’!”他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你是什么心思啊?你是臣子百姓,君父向你‘借’东西,这已经超乎礼之常情了,还要勒掯藏匿——以贼子之心事君?我已经探访清楚,宋版《朱熹集注》、《二程掇瑛》,明版《余阙集》、《风雨听荷》、《蕉叶集》、《阳明日记》……”他如数家珍逐一列陈,足举了三十余种书,“都在扬州诸位手中。顾全各位体面,就不点名字了——无论征集图书,还是迎驾接銮舆,其事虽异,其理则一!你不以敬诚之心事君,我就要有点诛心之论,一一上奏天听!”

此时院外天井房顶白茫茫一片雪色,檐下墙角的积雪已有半尺许深。忽地一阵哨风掠脊入院扑进二堂,堂顶承尘和窗纸一鼓一嗡,连官座下的江牙海水朝日幕子也不胜其寒地瑟瑟抖动。饶是二堂四角大炭盆子红塔似的炭火烘着,人们还是打心底里起了个栗儿。先是邢二爷撑不得,嗫嚅了一下,说道:“《朱熹集注》我家收藏了一部。不过不是宋版,是鲁班。求大人明鉴,要使得着,明儿叫小儿奉送到驿站。至于迎驾需使的银子,断然不敢小气敷衍,请鱼太尊开个数儿,我们好有个遵循。”窦光鼐听见“不是宋版,是鲁班”却是闻所未闻,身子一倾正要询问,左侧几桌商人也都争先恐后报名献书认捐:

“我家财神龛子后头一箱子破书呢!原说送到蔡家纸坊打了纸浆,皇上老子爱见,明儿就孝敬过去。钱的事也断然不敢叫老公祖为难。”

“《阳明日记》我有……”

“我有《余阙集》……”

“《蕉叶集》十二卷,还有九本子。我家小畜牲不懂事,撕了三本用纸背练了账本子,敢情这大用处?大人不说,余下的也就撕了……”

……

说到认捐“乐输”,也都是个个踊跃,或建议“均摊”,或议论按资产大小“分等”,甚或说“抓阉儿”的纷纷不一,总之这十二万多两银子今日来会议的包了。最终议定,会下由商人们自行议定分摊数目,三天之后,由本地最大的盐商黄克敬揽总儿收齐缴来府衙。窦光鼐心记众人所报书目,到底不知道“鲁班”意指云何,悄问身边马二侉子,马二侉子也只是摇头:“回大人话,我也是不得明白呢……若说‘鲁班’,该是木匠书,是‘鲁版’朱熹,又从来没听说过……”窦光鼐便目视邢二爷,问道:“你方才说‘鲁班’朱熹的书,是什么样子?纸色,装帧,还有墨印,是活字版,还是木刻版?”

“回了大人您呐!”邢二爷心里揣着个鬼,最怕的就是窦光鼐计较骂座的事,最巴望的就是能和“窦大人”攀扯几句,和息一下口孽戾气,听见窦光鼐问话,起身一揖,又虾身打个千儿,满脸笑难描难画,说道,“大人问的,小人一件也不明白,那纸都黄脆了,墨色倒是漆黑的,只是字儿个头像是大小不甚齐整,上下字儿中间远近也略有不同……”他口说手比,“……这么长,这么宽,这么厚,订线儿也朽了。懋书斋的伙计说这是宝贝,是后唐年间的纸……”

他没有说完窦光鼐已经明白,这定然是宋版活字印书,用的是后唐时的纸,这在宋代本朝已是极名贵的版本了,思索着又问:“你说它是‘鲁班’又据何而云?”

“不是集河运来的,是漕船运来的。”邢二爷连连摇头,“那真的是‘鲁班’,书里加的眉批,都盖着图章。懋书斋的人说批字的人是个宰相,叫鲁秀夫什么的,所以小人叫它‘鲁班’!”话未说完,正啜茶的马二侉子“噗”地一口,满口茶呛了出来,鱼登水也笑得呵倒了腰咳嗽。窦光鼐笑了一阵,叹道:“陆秀夫乃是南宋理学名臣,末代宰相。当日宋帝被困崖州,元兵海上四合大围,陆秀夫杀死全家,衣冠齐整抱帝投海而亡,千古忠臣壮烈殉国莫过于此。你居然收有他的手批朱熹集注——由陆而‘鲁’,由版而‘班’,也就成了‘鲁班’!”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本来今日你当着大庭广众辱我,更甚者谤及我母,我是不能容你的。你这样不学无术,我可以放你一马。审事量心说话要斟酌轻重是非,连祸从口出这俗语也没听见过么?”

“是……是……”

窦光鼐说一句,邢二爷答应着哈腰躬身喏喏连声,满堂的人原料着邢二爷今日未必能平安回家,听窦光鼐如此大度,一片声啧啧称颂。后堂几个侍候差使的衙役早听说今儿来了个“微服私访的六品京官”,都挤在二堂公座靠壁后瞧热闹儿小声议论。那个提茶壶的衙役便卖弄:“你看看人家那福相,举止抬步言语行动里透出的那份贵重!啧啧,真真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见鼻子印堂了么?红的亮的!土星明亮加官晋爵,我的眼走不了水!” Dd+CWbxboy0C+9WT0RW+dIDEsZZ2AZhS8kMU//RDKsBXxej3CrdAi8uaob8NU2nA



走了会议来的士绅,鱼登水松了一口气,从堂口笑嘻嘻踅转身来,对马二侉子和窦光鼐举手一揖,说道:“亏了你二位!不然,今日这块没烧红的铁有得打的——这屋里,空落落的,满地瓜子皮痰迹,走,到西花厅坐,又暖和又敞亮。我还有一坛子老花雕四十年陈酿,咱们边吃边聊……赵天贵,麻师爷他们回来了没有?”他让着二人起身,转头问那个提茶壶的衙役道。

“没呢!”那个叫赵天贵的衙役忙笑着答话道,“这会子雪下得紧着呢!别是在哪个地方儿吃酒赏梅了罢……”鱼登水愣了一下,多少有点扫兴地说道:“我算着他们早该回来的了。这么着,我就不敢在衙门里陪二位了。这样——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马陪兰卿大人在花厅里只管吃酒说话,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们请几个朋友痛乐一宵。”

窦光鼐是个不喜应酬的,于人情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从虹桥灵土地庙那边过来,吃了十几个麻酥扬州春卷儿,一点也不饿。既然大人有公务,何必衙里再搅呢?不如各自散了罢,南京纪中堂那边来信,叫我过去引见,只烦贵府把他们献借的书征集上来,打好包,预备着驿送北京,别的我也没有要紧事交待的。”说罢就要揖别。马二侉子却问道:“这种天气,府尊出去有什么事?”

“我看这雪——”鱼登水转头向外看看,“扬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门的,要防着绝粮户冻死饿死,还有的房子禁不起水泡雪压,麻师爷他们几个出去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马二侉子笑道:“贵府真是爱民如子——我是说,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官儿?”鱼登水道:“也有个私意儿搅在里头,和亲王爷已经到扬州了,省里藩司臬司学政都过来迎接了,还有先期踏看驻跸关防的侍卫太监,不定哪个部的尚书侍郎都在城里,差使上一个错失,立时声闻九重!”窦光鼐道:“不管扬州来了什么人,这是你的应份差使,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们也好散了。”

这边鱼登水从正厅升轿出去,马二侉子便拉窦光鼐向东马厩走,却是赵天贵前头导引,为避那雪,不从天井里过,用钥匙开了琴治堂东厢房的锁穿堂出来,已在东马厩院那间茶炉房的隔壁了。赵天贵出去招呼马二侉子的驮轿和窦光鼐的驴。马二侉子见那头驴和他的大走骡一道牵来,小得像一只大黑狗,因笑道:“亏您已经放了监察御史!如今知府出门都坐八抬大轿了呢,您倒骑这么一头狗崽子似的叫驴!坐我的驮轿吧——牵着窦大人的尊骑跟着!”窦光鼐犹豫了一下,见地下的雪已积半尺,漫天仍是绒雪狂舞旋落,无休无止地下坠,再骑毛驴不但足力不胜,且那份“骑驴赏雪”的雅兴也未必提得起来,这样的天气,坐上马二侉子这样的镶玻璃幕毡大驮轿,隔窗赏雪那真叫受用,可惜是马二侉子这个人……“我告诉大人一句话,”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无论官场文场商场,可以一色说是名利场。哪个场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在翰林院和王平乐辩论,说过‘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这是有的吧?”只这几句话,窦光鼐便觉可以与此人同轿,莞尔一笑说道:“别以为我耳目不灵,你不也是德州盐道么——我授观察道巡行观风,皇上有旨吏部存档,暂不明发,你不要逢人就说。”

马二侉子一听就笑了。却见两个轿夫套好驮鞍,抽掉安放驮轿的架子腿,轿夫一边一个抽起后边的柳木凹杆轿杠,对准了驮鞍中间的一道槽将皮绳嵌了进去,又将前杠抬起,却只有三尺长的轿杠,那走骡都是千调万训出来的,自动便向皮绳套儿退去,轿夫双手一松,驮轿已经稳稳结束停当。一个小厮冒雪挑起夹板棉黑市布的狮子滚绣球棉帘,里头却是前后两座儿,中间轿窗还夹着套桌。马二侉子抢先一步上了前面座儿,伸手让窦光鼐坐了后座,说声“起路!”那驮轿像在雪地里被谁轻轻推了一把,稳稳滑动了出去。马二侉子却是十分会享福,先递给窦光鼐一个手炉,将手炉外煨热的毛巾抖下来,“兰卿,用热毛巾擦把脸。”又从座角取出一个棉套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银瓶,倾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放在窦光鼐面前,又抖擞开一个油纸包儿,里边又几个小包,展开了,什么酱牛肉条儿、卤口条、茴香豆、桂花梅络小贴饼儿……竟是下酒物品一应俱全。马二侉子旋着一瓶“洮河春”酒,笑着对看得发愣的窦光鼐道:“兰卿,你是个清高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挣来之食也吃,嗟来之食也吃的。你是个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什么黄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帮衬这世界,就是盗泉之水,捏着鼻子也就喝了。本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咱们没缘分。你打心眼里也未必瞧得起我这又是‘皇商’,还掏钱买个道台装幌子的人。今儿是大雪把我们挤到这一顶轿底下了。跟您打包票,这肉这酒虽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场辛苦营运的干净钱买的——轿上吃酒,隔玻璃赏雪寻胜,这份清福只怕扬州最风雅的名士也未必享得!……只管吃喝玩赏,咱们兜城走一遭,下轿缘分也就尽了。你还去当你的清官,我还去捣弄我的瓷器古董绸缎贡品,如何?”

“我并不是什么‘凤凰’。”窦光鼐被他一番话说得心里暗笑,稳稳靠在轿厢的毡包垫子上,望着片羽淆乱的轿外,眼神中多少带着点迷惘,举起马二侉子递来的一杯洮河春无声咽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胜烈酒的冲煞辛辣,嘬着嘴唇说道,“只是朝里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凶。略正派点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儿。比起当年郭琇,那种铮铮风骨,敢在天子明堂当众批龙鳞,和圣祖那样的明君哓哓置辩,我根本没法比,也并不见谁有这样的名臣风骨。我读尽二十四史,似乎现在情势与哪一朝也不相似。生业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并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辅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里贪贿肆虐蝇营狗苟乱得一团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屡屡兴兵屡屡兵败,也还是前所未有!我有迷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读书人出来做官。怎么做了官就变成一群魑魅魍魉——我夫子的四书,我夫子的春秋大义,难道都不管用了么?”

马二侉子端着酒杯,半伏在轿案上一声不言语。但见轿外风雪更加迷离。玻璃上的水汽凝了珠儿一行行淌落下来。外头景致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轻轻一叹笑道:“我也读过几本史书。不怕你见笑,十四进学,十五中举,《离骚》解得,《易经》读得,先秦诸子文章句读断得,一样的看不透今日世道。历朝以来,只讲田赋粮税,如今又是亚细亚又是欧罗巴,又是钟表又是瓷器香料儿,外国听说还有铁路、有火车,我还见过火轮船!这都是前古没有的,叫人没法捉摸,竟和万花筒儿似的。你想,孔圣人书里没讲读书人在万花筒里怎么修行。白花花的银子从黑眼珠底下海水似的淌过,有几个能把持得像颜渊、曾参,又有几个男人像柳下惠,坐怀不乱呢?来,喝酒——管它呢!岂不闻‘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来……”

轿子晃了一下,前头的骡子似乎遇到什么坎儿,猛地站住,后头的骡子不知道,用劲一拱,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马二侉子一愣,挑起毡帘伸头出去笑骂道:“日你们奶奶的!骡子怎么赶的?”窦光鼐侧转身擦去玻璃上的水渍看时,两三个骡夫已经到了轿前,正在搬弄什么东西。马二侉子的长随早已过来回话,抹着一头一脸的雪水,说道:“回爷的话,这里冻倒了一个,雪已经盖住了。幸亏是骡轿,要是车轿,齐腰儿就截过去了……这人也真是的,别人都是爬道边儿卧着,他就这么直撅撅横到当路车辙里……”马二侉子没等他说完,搴帘便跳下了轿。窦光鼐也就随着下来。

在轿中隔玻璃瞧着,外间飞花如绒似絮飒然而落,出来便知里外寒温世界迥异。二人暖轿酌酒,热身子下轿,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轿顶的雪团裹进脖项中,都是一个周身哆嗦的噤儿。马二侉子眯着眼,看看远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庄蒙在雪幕中,绰绰约约朦朦胧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得说了声“好冷天儿——”,因见窦光鼐已俯身察看那冻殍,趟雪过来,一头问道:“这怎么料理?——您甭瞧了,这我见得多了,至少过去六个时辰了——可怜见的,才二十岁出头呢!”

“这附近不知有没有庙?”窦光鼐无望地松开尸体的胳膊,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把他寄厝到庙里,再知会鱼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扬州大庙都装修一新,要预备着御驾临幸。”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们未必有这份慈悲心,收这些死尸有碍观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庙、马王庙十王庙之类的杂庙野观,才可寄托这些冻饿殍尸的。”旁边一个骡夫笑道:“大人们好心肠的。像我们乡里,这种天气出门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个不稀奇!这里驿道上了北坡,有座废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爷们这里稍候一会子,小的们撮弄着抬他进去,出来咱们接着送爷们游玩。”

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叹道:“踏雪寻胜来着,谁知碰上雪里埋尸——败了兴了。”窦光鼐笑道:“你这是富贵轿,坐这轿冲雪赏景,很有点焚琴煮鹤的味道——这五通祠虽是淫祠,地方儿选得不俗,左倚蜀岗余脉,右临瘦西湖岸,艳阳春日来游,怕不也是醉人去处?”他突然眼一亮,指着五通祠西边颓墙说道,“——你看那一带梅!”说着一提袍角,踩着道旁松软的雪便登上去。马二侉子随后跟了过来。几个骡夫将死尸搭在毛驴背上,架头扶脚的,却是循着道儿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跄逶迤径往五通祠。

这是很大的一个院落,正殿和山门遭过火焚,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七楹殿基下,齐整排列十二个栲栳大的雪堆,圆圆的,像发酵了的雪馒头,残存的东壁被烟火熏得黧黑,金翠交错的壁画依稀仿佛。由正殿入庙,庙后的影壁也已倾圮,空落落的大院鸦没雀静,两排厢房倒几乎完整无损,东厢北头几间房似乎还住得有人。连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空旷寂寥中微微闻得人语之声。西厢南头五六间房却是烧残了的,残檩断檐纷杂错落,都落了许厚的雪盖。袅袅风中满院流雪回荡,给人一种空寂落寞的弃世之情,只有院心那个硕大无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着人来高黑黝黝的破烂铁鼎,仿佛在向人诉说着这里当年的繁华。

马二侉子的眼神却是不好,似乎是色盲,进了庙,还是看不清西垣下一丛丛的茂梅,一边跟着窦光鼐走,嗅着清芬寒冽的梅香,一边问:“哪里有梅?梅在哪里?——我怎么就瞧不见呢?”

“这不是的么。”窦光鼐见他瞎张望,不禁好笑,俯身折了一枝递过来,说道,“你和我一个表兄一样,辨不出颜色妍媸。大家分苹果吃,他专捡又青又酸的取……”马二侉子这才留心自己脚下,短垣顺墙向北,莽丛丛灰蒙蒙一片齐项来高都是梅树,接过花枝在鼻子旁贪婪地嗅着,做怪脸儿笑道:“我还不至于全然不辨颜色。梅花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就看混了——”话没说完,窦光鼐已笑得跌脚,劈手夺过梅枝说道:“这是‘白’梅么?西子无盐[无盐:春秋著名丑女。]都要你搅得一塌糊涂了!”他用手轻轻抚着,那梅枝杈分两条,似蟠螭又如僵蚓,绵延直伸出三尺余,胭脂似的花朵上,没有绽开的蓓蕾上,都挂着蜡霜,风雪里瓣芯挺铮寒香袭人,看去倍觉精神。

马二侉子见他忽然沉吟,笑道:“兰卿风雅士,必定有诗了。”窦光鼐苦笑了一下,略一顿吟道:

敛芬甘寂寞,持洁矜哀红;

沁香不媚雪,昂藏对东风。

马二侉子听着点头,叹道:“足见风节。难为这句‘持洁矜哀红’!——嗯……不过‘昂藏’二字盛气了些,梅花是女儿情态,不如用‘含愁对东风’好些。”窦光鼐道:“‘昂藏’辞气是霸道了些,说的是。景随意转,这会子没有愁,不能强说愁,倒不如‘一笑对东风’,显得大方从容些。”马二侉子道:“我是胡说八道,哪里懂什么诗?上年和纪晓岚公喝酒,他说古今咏梅的诗都做滥了,最不易出新意的。还代桃花骂梅花,什么‘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还有‘家家梅香都是奴’什么的,逗得我们好一阵笑。”窦光鼐笑道:“他那是调侃。此人最爱唐突西子刻画无盐,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说话间几个骡夫已经安置好死尸,搓雪洗手说笑着过来。窦光鼐看院中脚迹,便知是送到西厢屋里去了,因问道:“没有惊动这里住着的人吧?”轿夫头儿赔笑道:“这又不是赁出去的房子,谁管谁呢!东厢里有人探头儿看了看,没说话又掩了门。”窦光鼐还要问时,忽然听得庙外来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后边有人追赶,有人大声吆喝:

“臭屄做的——野丫头,站住!你不想活了——操你姥姥的!哪里跑?”

几个人都是一愣,转瞬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连跌带窜奔上庙阶,年纪只可在十二三岁,这样冷透骨髓的天儿,只穿一件破烂流丢的青布大褂,腿上裹脚也散了,拖着一条元色带子拧着小脚伶伶仃仃飞奔上来,连鞋子也跑飞了一只。她跑到庙碑旁,煞白着脸张皇四顾,走投无路情急间,一眼觑见东厢北首,五通祠原来住持房子旁边的汲水井,黑洞洞的井口在雪地里格外显眼,犹豫了一下,冲步趋去,不防脚带拖在身后,缠在一根断檩钉子上,只一拽,“哧”地一个马趴,直滑出丈许来远!

这一来连东厢里住的人也惊动了,窦光鼐、马二侉子急赶上来要扶那女孩子时,东厢北房草帘一动,冲出两个叫化子打扮的少年,都是笑嘻嘻地,不由分说架起那姑娘便进了屋,便听屋里有人喊:“给她找一身干棉袍——对,先用被子裹着——这天气怎么就穿得跑解马似的呢——把热水给她洗把脸!”却是一口道地京腔,公子哥儿吩咐下人口吻。

这时分还会有北京来的叫化子?窦光鼐和马二侉子都是一愣,诧异着退到大铁鼎旁边静观。

那群追赶姑娘的人已拥进庙里,约莫有十二三个,都是庄丁模样,衣色却甚杂,个个都是截衫棉袄短打扮,口里呼呼直喘白气。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瞟了马、窦二人一眼,冲着屋里吼道:“死丫头,识相点,快出来!”几个庄丁也七嘴八舌呼喊叫骂,口气却甚是轻佻:

“出来吧,王老五要急煞了!”

“要你坐花轿,当新娘子,你紧着往井里跳什么?真个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到底是大家子调教出来的妞儿,还害臊呢!”

“这丫头是水灵,怨不得老五上火,把那二分茶山子都盘给葛二少赎她出来——”

“大家子的丫头都出落得这般标致——比葛二奶奶瞧着还俊十倍呢——不知人家小姐长什么模样?”

“那定必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了!”

“嘴脸!看几出戏,你就成斯文先生了!”

……

夹七夹八纷纷议论中,王老五又大声喝道:“屋里人听着,快放人!不然老子要闯进去了!”

“是谁在这里撒野?”

草帘子一动,一个少年闪身出来,却也是乞丐装束,年纪约在十四五间,个头已是成人高低,脚下蹬一双污秽不堪的黑鲇鱼老棉头粗布靴子,一袭油渍麻花的老羊皮袍罩在身上,白花花油腻腻地毛里儿翻着,看不清里边穿的什么裤褂,一顶大得可笑的六合一统毡帽压得眉眼很低,脸上东一块西一道,不知是锅烟还是污泥,双腿叉开跨腰而立,雪地里看去显得滑稽里透着精神——一刹那间,窦光鼐觉得似曾相识,却再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人。马二侉子也不言语,骨碌碌一双眼只是仔细打量这个少年,又不时瞟着跟出来的两个乞丐。

那少年却全然不留心众人,拧着眉头盯着王老五,不紧不慢问道:“这丫头是你什么人?”

“我老婆!”

“老婆?”少年似乎有点意外,瞪大了眼又问,“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她呢?”

“她……”王老五迟疑了一下,“大概……大概……十四五岁吧!”

少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一瞬间,马二侉子脑海里电光石火一划而过,已经认了出来,对窦光鼐耳语道:“这是乔扮的叫化子。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是傅爵相[爵相:傅恒因战功封有爵位,又是宰辅,因而尊称爵相。]的三公子,叫福康安……”窦光鼐心下顿时恍然,怪不得面熟,原来把爷俩个形象给印证在一处了,细思却又迷惑,又摇了摇头。听那少年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丈夫,连自己老婆的岁数都说不清!你三十五,她十三,你是她老公?你该是她爷爷!”

“是老公是爷爷与你鸡巴的相干?”王老五庄稼火上来,脖子筋胀起老高,脚一跺,转身冲门跃过去就揭那草帘,守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乞丐跨前一步,只用手扳肩头一带,笑道:“私闯民宅劫人,你活够了。”王老五只着这轻轻一下,身子竟陀螺儿似的旋了几个圈儿,踉跄退了几步。刚刚站定,门口那小乞丐早一个头锤拱过来,王老五偌大身躯“扑通”一声四脚朝天仰在雪地里,溅得雪花腾然而起。

“好小子,敢动手!”

众人见王老五吃亏,发一声喊,一拥而上便奔那少年。小乞丐拖了少年便向后退,那中年乞丐挡在前头,笑嘻嘻的也不甚张忙,待前头几个人到跟前,突然蹲身,磨杠似的一个扫堂腿,三四个人像突然遭到风袭的谷个子,挤堆儿倒在一处。后边的人被他这一手唬得一退,随即喝呼大叫冲过来,却被中年乞丐劈胸捉了一个直搡出去,又砸倒一个。庄丁虽多,无奈那中年乞丐踹的不是凡手,人影恍惚穿插其间,打倒一个又奔另一个。那少年也是手脚灵便,但近前的,又搡又带掌击肘砸,挨着的不是马趴便是喝醉了酒似的踉跄趔趄。那个小毛头乞丐更是撒溜,跳蚤似的在人群中钻来蹦去,朝这个踢一脚,朝那个打个背锤,时不时还扇人一个耳光。一时间打得雪尘飞扬,叫骂声呼喝声倒地声耳光声响成一片。窦光鼐和马二侉子略看片刻便已了然,王老五一干人虽人多势众,却压根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一团混战中东厢第二间也出来几个大汉,一个个都是壮豪威武,但却不是乞丐,像是长随模样,都叉手而立,笑吟吟看着这一群,倒像是在看街上跑江湖的走把式。

一时间庄丁已被撂翻了五六个,可煞作怪的似乎都被中年乞丐扭了脚筋,一个个双手抱膝护踝疼得在地下打滚。王老五脸色紫涨,累得呼呼牛喘,兀自和中年乞丐拼命支吾,口中大叫:“一齐上——围住这小子,照死里打!”

“都住手,听我说话!”那少年站在井台石板前,一边格打扑上来的人,犹自好整以暇,大声喊道。站在檐下的几个长随见众人不听招呼,依旧缠打不休,“唿”地一齐都上了手。只转眼间,庄丁们都被打倒在地,抱脚捂肚子爹妈老天爷混叫一气。两个长随架定了王老五,拖到少年跟前,朝膝盖窝里踹一脚,已是跪了下去。一个长随见他挣扎,劈脸一掌掴去,骂道:“野泥脚杆子,老实点,听着这位爷说话!”

王老五又倔又憨,人已跪下兀自又纵又摇不肯就范。那小乞丐挽袖舒掌还要打,少年摆手止住了,上前一步问道:“说实话,这丫头是不是你抢来的?”

“不是,是我买的!”

“卖主是谁?”

“官卖!”

“唔!——她是罪奴?”

王老五一愣,说道:“她模样儿端正着呢——嘴一点也不努——你啰嗦个啥!给我放人!”那少年不禁咧嘴一乐,说道:“今儿个无巧不成书,她是我的远亲表妹,奔这里求救。我能不管?王老五,我瞧着你也是个老实种地百姓,不想为难你。你娶一房媳妇儿也不容易,也不要说赎银是若干几何,你开个价钱,我成全你另寻个年貌相当的女人。这丫头其实还在孩提之间,没的作践了她,也伤了你的阴骘,你说成不成?”王老五听他的话只是个半懂,上下审视那少年,说道:“你这像生儿,好大口气!我好不容易卖了茶山,八两银子才买到手——娶一房媳妇儿,没有六十吊钱谁嫁给我?你有么?”

“六十吊?”那少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原来他竟没有使过制钱,更不知道制钱和银子怎么换算,因便目视那个小鬼头乞丐。小乞丐笑道:“一吊足钱是七百文,毛吊一千文,一吊七兑一两,六十吊六七四十二,加上银子成色折算,九成九的银子,九七六十三……”他掐指头算着,少年已听得大不耐烦,喝断了他道:“吉保!你什么时候儿学会老婆子嚼舌头了?说简洁些!”那个叫吉保的小乞丐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该是三十五两三钱足纹,就够他娶媳妇儿了。”“我给你五十两。”那少年微微一笑,用手点了一下,一个长随早趋步上前,将两锭台州足纹双手捧给他,少年接在手里掂了掂,蜂窝细丝灰白碴脚,一根到心的两块银饼子,带着那长随的体温,白绒一样的雪花一沾即融,白晃晃亮灿灿放着刺眼的光芒,一群庄稼人已经看呆了。少年走近王老五,将银子丢了他手里,笑道:“回去把你的茶山赎回来,娶个婆娘好生过你的日子。放开他,叫他去吧!”说罢朝马、窦二人看了一眼,不言声揭开草帘回了屋里。那叫吉保的和那些长随、中年乞丐也都规规矩矩各回各房。

看着王老五一干人面面相觑,傻子似的高一脚低一脚离庙而去。窦光鼐也恍若梦醒,笑道:“我也认出来了,翰林院送稿子去六爷府,见过这位哥儿。六爷调教子弟有方,这位少爷心地不坏。”马二侉子道:“这是六爷正配夫人的娇儿子,序齿也排第六,其实前头三个哥子没养住,怕两个六爷叫混了,所以都叫他福四爷——福康安——我给他采办过东西,方才他已经认出我了。不见不好,咱们进去请个安儿吧。”见窦光鼐踌躇,马二侉子笑道:“兰卿又自矜翰林身份了。福四爷也是有职分的人,一落草就是三等虾[虾:即侍卫。],位置比我们高呢!”说着拔腿便走,窦光鼐身在其境,由不得也就挪步跟着进来。

屋子里很暗,乍从雪地里进来,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团团纺花车似的光晕儿乱转,二人略定了神,才见共是四个人,中年乞丐控背躬身站在北炕西头边上,吉保和另一个年纪仿佛的小乞丐在南边地铺火堆旁烧烤着一只鸡,茶吊子里的水翻花大滚,满屋都是暖融融的湿气,那个小丫头双脚煨在被窝里靠墙在地铺上坐着,双手捧着一大碗面条,吃得满头热汗,已是吃完,还用舌头舔着碗边,一副馋相可掬。福康安微笑着看丫头吃饭,见二人进来,笑道:“老马,行了行了——打你娘的什么千儿——看着我打架,你竟是袖手旁观,也不过来帮一捶!”又问,“这位先生贵姓,台甫?”

“回四爷您呐,”马二侉子嬉皮笑脸,还是打了个千儿起身,“老马瞧着那一群人也不是您独个儿的对手。这位大爷——”他指着中年乞丐笑道,“不才也认得,是万岁爷指给傅相爷的贴身随从,诨名‘铁头蛟’,也是大内侍卫呢!老马上手,只会碍您的事,丢您的人不是?我这身子,那叫——啊,对了——叫鸡肋不足以安尊拳!”说得屋里几个人都笑。马二侉子又介绍窦光鼐,“这位是窦老爷窦兰卿,我们小游扬州雪中胜景,却不防碰了四爷这里一出全武行,打得热闹,让卑职们看了一出好戏呢!”

听说是窦光鼐,福康安当即改容相敬,本来盘膝坐着的,俯仰挺了挺腰挪身下炕,竟对窦光鼐躬身一揖,笑道:“失敬得很,不晓得是兰卿大人。家父在成都给的家信,说起您,品正立身,是位了得的大丈夫呢!”他抹去脸上污垢,虽则不脱稚气,却是满脸安详,一副稳沉优雅的贵族气度,让着窦光鼐道,“我微服在外,就这副形象儿,简慢了。大人请坐,吉保,把条凳子搬过来。老马也坐!”

“学生与福大人曾有一面之缘的。”窦光鼐见福康安并不拿大,眼见他目如朗星清秀俊雅,迥非大家子贵胄公子哥儿形容,坐在破凳子上欠身一礼,徐徐说道,“前年代礼部送谢恩表曾到贵府拜望傅相,福大人当时在合欢树下背诗,至今宛然在目。今日大人仗义救弱慷慨解囊,仁心义行,令学生敬佩!”福康安听他提及父亲,立起身来略一站,又坐回炕沿,含笑说道:“这个——何以克当大人挂齿!视人落井而游戏旁观者,是为禽兽之心。晚生不救,大人也会出面干预的。”

马二侉子见二人都是如对大宾一团客气,不禁一笑,在旁欠身问道:“四爷几时离京的?夫人倒也放心,让您自个儿出远门——您怎么换了这么身行头?”

“我出来一个月了。”福康安笑道,“若遵母亲的话,我该在府里,从书房到上房,时时眼里盯着我才放心。就在书房读书,她也要隔窗户看几遍——真和囚笼差不多儿。又是‘父母在不远游’,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古圣先贤的话大约她只记得这两句,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就是个‘不远游’‘不垂堂’……”想起母亲棠儿,福康安不禁又一笑,“这次出来,我是借着到西苑飞放泊放鹰打猎偷着走出来的。”

窦、马两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愕然望着福康安,一时竟递不出话来。

“你们放心,如今我是过了明路的。”福康安孩子似的眨了眨眼,笑道,“母亲拗不过我,我也逃不出母亲佛爷掌心,走到通州就叫顺天府给截住了。”他指指正在笑着添柴的小吉保,“是这个狗才给通的信儿。母亲亲自赶到通州,见我好歹不肯回去,气得哭了一场,又是忙着给父亲写信,又给纪晓岚发函,都附到六百里加紧文书里专递出去。父亲在成都回信,说我勿像他的儿子,叫母亲放行让我出去看看世面;纪公也回信,万岁爷说我是侍卫,侍卫不能像鹿苑里的圈鹿,既有志出来,可以顺道历练世情观察民风,到南京来从驾。母亲没话说,足足又挑了七八个护卫装成长随——”他指指隔壁,“这些人真像臭膏药,贴身上揭都揭不去——我娘这人,真拿她没办法!”

几个人听了都笑。窦光鼐这才明白就里,因见福康安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府绸夹袍,特意地在显眼处打了几块补丁,外边套的是去了面的皮坎肩,沿边上露出紫微微的茸毛,一望可知是极名贵的雪貂皮巴图鲁背心改制应景儿的“丐服”,真不知道这位天家内侄,天下第一宰辅的嫡公子,又身为侍卫的哥儿,怎么个“沿路乞讨”而来。那姑娘吃了热饭换了干衣服,已经恢复了精神,她显然也被福康安弄糊涂了,眼目前这个小叫化子,竟有这一大帮人跟着侍候?一言半语也不敢违拗他的!来的这两个人好像也是贵人,却坐他下首赔礼说话谦恭不肯造次。三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因见福康安伸手取碗,忙上前将茶吊子里的开水续上,拖着不合脚的大棉鞋用开水涮了三个毛巾,拧干了,热烘烘蓬松松递给福康安,又给窦、马二人各一块请揩脸,便悄没声蹲在墙角叠着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

“听说兰卿大人要调出四库全书了。”福康安道,“不知道吏部的票拟发出来没有?”

窦光鼐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位贵公子真的并不凭着是相府子弟出行,竟随时和朝廷六部有着联络;只是这么稚气未脱,能料理什么政务?——心里掂掇,口中笑道:“我也只有个风闻,票拟还没下来,现在还在办征集图书的事。”福康安点点头,笑道:“这也不是件容易事。皇上杀了假朱三太子张老相公,不少人吓坏了,有书也不敢献了,恐怕不能一味地胁迫。一头是地方官,缴书送库多的要奖励,记档考成,一头对藏书人家循循善诱,献出珍稀图书的可以表彰甚至授官。就是书中有违碍字句的,只要不是心怀恶意诽谤圣朝,也就罢而不论。至于古人书里妄分华夷分野的,更不必追究,删去也就是了。四库全书弄编纂的,养活了那么多人,又都是宿儒,这就是他们的差使。”窦光鼐听着,起先心里暗笑,以为小孩子故作深沉学说大人话,听下去竟听住了,这些话也正是自己心里想了多日的,却由这个少年和盘托出,不禁点头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大人见了纪中堂,很可以再提提。”

“还有些事比这个更要紧,”福康安又道,“我从北京一路来,虽然被这些混账——”他指了指吉保几个又看看隔壁,“被这些王八蛋们看牢了,成个‘哥儿乞丐’。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也还是见了些京城看不到的物事。皇上这里南巡,原为视察民间疾苦,观风恤民。这是尧天舜地的圣举。一路看来,原在江淮趁食的外地饥民都被从驿道运河两侧强行赶离。这些人散处鲁南豫西,偷骗抢劫作奸犯科什么都干,府县还不敢申报。这些地方是什么所在?一个抱犊崮、孟良崮近在比邻,一个靠着八百里伏牛山又地连桐柏山,朝廷不知用多少力化了多少银子才敉平了匪患,又拥来这么一群衣食无着的人——已经有砸米店抢当铺的了——一人倡乱,就会万夫景从,宁不令人忧心焦虑?”

他微蹙眉头,似乎是在对窦光鼐娓娓言心,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半点没有做作之态。连马二侉子也敛去了脸上笑容,心里暗自掂掇:傅恒教子有方,福康安这么点个黄毛稚齿少年,见识已在寻常朝廷大员之上了。窦光鼐早已收起轻慢之心,在凳子上一躬身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少公子何不写成条陈上奏圣明?”

“我这个侍卫其实是个虚衔,没有正式当差。”福康安略带无奈地咧嘴一笑,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孩子气,“阿玛一听说我说国事就训斥,说我是个马谡赵括,要多历练少说话。我娘像只护雏的老母鸡,只不离她身边,吃饭睡觉都盯着我,像是她打个瞌睡醒来我就会没影儿了似的——我真不得自由。皇上既叫我到行在,引见时我自然要奏的。”马二侉子问道:“世公子几时动身去南京?”福康安伸欠了一下,说道:“明天吧……明天雇几乘驮轿,到仪征去。我已经接到范时捷的信,皇上要在仪征驻驾。”

马二侉子一笑,说道:“仪征那么个小地方,皇上怎么这么好兴致?”

“听说有一株老槐树,树抱树生了一丛迎春花。皇上南巡,这是吉兆。仪征县报上去,皇上自然要观赏——离着仪征还有四十里地呢!”福康安神色忧郁,看着被风鼓得一翕一张的窗纸,半晌才道,“仪征县真混账!”

二人听了无法回话,因便起身告辞。福康安却叫住了马二侉子,问道:“淮阳盐道那边库银还有十三万两,说没有你的话不能动用,是派什么用场的?”

“那笔银子是户部掌管。”马二侉子道,“因为查核高恒本来已经封存,修圆明园采办木料要使,这差使派给了我,所以有这个话。”

“这银子你也不要购木料,”福康安道,“要全都用来买育秧稻种,运到皖南苏北,那里急缺稻种。这场雪——”他清澈晶莹的眼睛像要穿透墙壁似的向前遥望着,说道,“这雪过后,天气回暖,育秧赶农时比什么都要紧。我见皇上头一件就要说这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部里怪下来,都是我兜着!”

“是!”

“还有,”福康安道,“你想办法弄一千件——对了,有一千件够用了——棉衣,叫这里知府姓鱼的什么来着,分发到穷极的人家御寒,断炊的人家还要分点口粮。”

马二侉子看了窦光鼐一眼道:“福大人处置极当!一千件寒衣好办,分口粮的事马玉合恐怕力所难支。”因将方才会议筹资迎驾的事约略说了,“您是奉旨观风的,从这笔银子里抽用一两万也就够用的了。”

“就这么办!”福康安道,“兰卿恐怕也要去仪征迎驾,老马你操心办理一下。皇上巡视江南,文明典型是要紧的,就像你们送这庙里的冻殍,很给皇上脸上添光彩么?藻饰天下是为民心向往圣化,不是粉饰天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老马,我告诉你,这件事作好,我就拿你当朋友待,你黑吞一两银子,就是和我福康安过不去,从此你就走背运,别想平安!”

马二侉子不禁莞尔一笑,和窦光鼐一同起身告辞,说道:“四爷你一千个放心!告诉四爷一句话,老马也是读书人。这种事不敢有丁点儿妄为的。鱼登水——鱼太尊要是不肯出银子,我有法子先垫出来办爷的事,就亏赔出来,至少我是积了阴骘的!”

“他敢不给钱!”福康安皱了皱眉头,又顽皮地一笑,“鱼等(登)水,真好名字!不给钱,这条‘鱼’我让他渴死!”说罢也立起身来。窦、马二人便辞出这破烂房子。 Dd+CWbxboy0C+9WT0RW+dIDEsZZ2AZhS8kMU//RDKsBXxej3CrdAi8uaob8NU2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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