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公馆做事,上下人等并无薪水可拿,因为一般人都这么想:既然黄金荣的招牌可以利用,底下人反过来按月孝敬黄金荣一些才对。
但是,杜月笙虽然获得桂生姐的信任,他仍然还不敢放手自寻财路。和公馆里的其他人相比,他除了不定时的赏赐,没有其他收入,自然显得比较寒酸。
桂生姐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决定给他一份美差。
有一天,桂生姐对他说:
“月笙,大众赌场,你知道吧?”
“是不是巡捕房旁边?”
“对。你去找他们的老板,就说是我叫你去帮忙的,照例吃一份俸禄。”
杜月笙差点跳了起来。
“大众”是当时法租界的三大赌场之一,整天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杜月笙每次走过它的门前,总是不胜羡慕地往里面张望。没想到,桂生姐竟然派他到那里去吃俸禄,怎能不叫他欣喜若狂呢!
第二天,杜月笙兴冲冲地跑到大众赌场,把来意对老板说了。”
“小伙子,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呢?”
当众受此奚落,杜月笙偏偏无词以对。他满脸胀得通红,一转身,匆匆而去。回去以后,杜月笙只好闷声不响。他怕说出来,让桂生姐觉得丢面子。
又过了一阵子,桂生姐偶然问道:
“月笙,大众那边,给你多少俸禄?”
杜月笙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桂生姐一见,顿时明白,“是不是他们不给面子?”
“也不是。”杜月笙望望桂生姐,“他们说空口无凭。”
“笑话。我说了,还不就是凭证,走,我亲自带你去!”
赌场老板看见桂生姐突然驾临,便知有事。再看她身后跟着的杜月笙,正是那天被他一句话打发回头的那个小伙子,不由得头皮直麻,忙上前先赔罪,后解释。
桂生姐仿佛全没听见,淡淡地一笑说:
“你要凭据,现在凭据自己来了。”
老板连连作揖,“误会,实在是误会。你桂生姐关照的事,我怎么敢驳回呢?”
接着,老板回头招过账房,“给这位杜月笙先生吃一份长生俸禄,按月支领30块现洋。”
桂生姐此时才觉得她的面子挣回来了。望着那边一群人围着的一张牌九桌,她说:“我来推几手。”
众人连忙闪开,把她让在了桌边。
落了座,只见桂生姐动作迅速,手法熟练,俨然一位行家。
十几手庄推下来,她已经赢了不少。
大概是桂生姐突然想起,以她这样的身份,久在赌场中留连不妥,望望桌边赢的二三百元筹码,回过头对杜月笙说:
“来,月笙,你接着来。”杜月笙正在忸怩,桂生姐已经笑哈哈地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月笙,你尽管在这里玩吧。”
桂生姐说着就走了。
很久没有赌过钱了。此时,杜月笙觉得自己风光十足,精神倍增。他呼幺喝六,赌得痛快淋漓。三个钟头下来,桌桌筹码,他竟赢了2400元之多。
对于杜月笙来说,这是从他出生以来所从未有过的快事。
再一想,这庄家是桂生姐叫他代的,手气是桂生姐的手气,彩头是桂生姐的彩头。还是见好就收吧。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公馆做事情,先走一步了。”
杜月笙话音刚落,四周就叫起来了。
“你小子赢了就想走?”
“赌品太差!”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同孚里黄公馆的,尤其是刚才他由桂生姐亲自领来,谁也不敢阻拦他。
杜月笙也不客气,把筹码换了2400块大洋,用报纸包好,雇辆黄包车回同孚里了。
进了公馆,他径直找到桂生姐,“师母,我把你的钱带回来了。”
报纸一打开,桂生姐见他赢了这么多光洋回来,不由一怔。
继而又笑道:
“月笙,这真叫是你的运道来了。我喊你代几副,原是想叫你赢两个零花钱,输了呢?算你倒霉。哪想到你赢了这么多。拿去吧,这笔钱统统归你,我一文也不要。”
“我不能拿。我是代你来的,输赢都是你的运气。”
“不是我的运气。是你吉星高照,拿去吧,这钱是你的。”
“不,是你的。”
“好吧,我拿400块红钱,那2000块钱你拿走”。
“不,你拿2000块,我得400块就心满意足了。”
桂生姐有些不耐烦了,“叫你拿去你就拿去,不要多说了!”
杜月笙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慢腾腾地拿起2000块钱走了。其实,他心里像是抹了蜜一样甜。
当天晚上,桂生姐把这件事告诉了黄金荣。
“月笙是个小光棍,你给他这么多钱干什么?即使要给,也该叫他存起来,不要乱花掉了。”
“不不不,”桂生姐笑着说,“我正要看看他怎么用这笔钱。”
再说,杜月笙捧着2000块钱,欢天喜地地回到灶披间,进门就说:
“祥生,要不要用钱?”
马祥生正躺在床上,懒懒地说:“你哪里有钱给我用?”
杜月笙并不介意,往床沿上一坐,抓起一把光洋,“你要多少,50,还是100,还是800,1000?”
“不要穷开心了”,马祥生说,“你能给我五十块钱,我就欢天喜地了。”
此时,杜月笙放下纸包,打开。马祥生一见那么多白花花的现洋,大吃一惊。他迅速跳起来:
“哪来的?”
杜月笙先没回答,拿起了100块,塞到马祥生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杜月笙才慢慢对他说起来。
听完之后,马祥生啧啧称赞。
“你准备拿这笔钱做什么?存起来?还是买幢房子开片店,成家立业?”
杜月笙有些茫然,“这些,我还都没有想到呢?”
“那你想到什么了?”
“很久不曾到十六铺了,”杜月笙答非所问,“很想念那边的朋友的。”
马祥生有些感动,说:“今天晚了,明天,我陪你去那边一趟。”
第二天,两人向桂生姐请了一天的假,说是要到十六铺去看朋友,桂生姐什么也没问,点头答应了。
十六铺离同孚里很近,两人很快就到了。
最先找到的是袁珊宝。
三位好朋友重相聚,异常兴奋。仿佛他们已分别好多年了,有说不尽的别后思念。
谈了一阵子,杜月笙留马祥生和袁珊宝在一起聊天,他独自一人,踅到隔壁,潘源盛水果行依然如旧。
王国生一眼看到了他,高兴得跳了一下:“哎呀,月笙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一转眼,潘源盛的店员学徒,团团地把他围住了。他们互诉近况,不停地开着小玩笑。过了一会儿,杜月笙悄悄一拉王国生的衣袖,两人来到后房,隔着一张小桌子坐下。杜月笙面容严肃,语调恳切地说:
“国生,以前有些事情我对不起你。”
王国生心一热,说:
“什么了不起的事,亏你有这么好的记性,到现在还能记在心上!”
杜月笙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说:
“我知道你是不介意的,我每天夜里都会想起,你自己的境况并不好,那时候,我实在是拖累了你。”
王国生急了,断然打断他的话,“难得见一次面,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好吧。”杜月笙说,“不过,这钱还是要还你的。”
王国生大感惊异。因为杜月笙递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杜月笙所欠的公款虽只有50多块,却分门别类记得清清楚楚。
“你是小本生意,要是遇到的店员都是我这样的,还不早已关门了?”说着,杜月笙递过200元大洋。
“你这是干什么?”王国生望着手里的钱,“给这么多干什么?”
“你这个小店,应该多添点货。”
“这算是你加入的股本?”“不,”杜月笙站起身往外走,“连本带利加倍还你的。”
接着,杜月笙又找到了师傅陈世昌,荐人黄振亿。还有以前在这里赌钱时欠过账的那些人。师傅和黄振亿他都送了钱。最兴奋的是那些早已忘记了他的赌客,他们得到了双倍偿还。
这些事情一一办完后,王国生、袁珊宝早已在一家小饭馆摆下一桌酒菜,请杜月笙和马祥生。杜月笙坐在桌边说: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身上轻松些。”
回同孚里之前,又有一些朋友来看望杜月笙,他们早先都或多或少地和杜月笙相处过。见了他们,杜月笙一人塞上三五十元。
马祥生有些忍不住了,“月笙,你这是干什么?”
杜月笙耸耸肩,笑着说:“这帮朋友,平时想意外得个三角五角都得不到,一旦到手三五十块,你想他们有多高兴?”
“他们高兴,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时,杜月笙凑近他的耳朵,悄声地说:
“不要忘记,我们自己也过过这种穷苦的日子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桂生姐叫杜月笙到楼上去。
“月笙,钱用得差不多了吧?”
杜月笙早就想到过,自己如此大把大把地花钱,师母知道,肯定是要责备的。但他不愿隐瞒,他觉得,对于眼前的这位师母,这些小事不必隐瞒。他笑了笑,点点头,“花得差不多了。”
“出手不小啊。”其实,桂生姐早已把杜月笙的花钱之事掌握得一清二楚了。对杜月笙的这种花法,她很满意。
她觉得,假如杜月笙拿那2000块钱去狂嫖滥赌,尽情挥霍,那么即使他有胆有识,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白相人的材料。假如杜月笙用他那笔钱存银行,买房子,开个店面,这样,他就不配做一个混迹江湖的人。
他花大笔的钱去清理旧欠,结交朋友,就是在树信义,树招牌,等于在说,他不但要做个江湖之人,而且要做江湖上的人上人。从这一点上,桂生姐断定他是黄公馆里最需要的得力帮手,一定要好好培养他,扶植他。
杜月笙的位置又开始上升,一有棘手的事桂生姐总是首先想到他。
杜月笙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林桂生。无论他和“桂生姐”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都不会,也不敢把自己要取黄金荣而代之的想法告诉林桂生。
杜月笙明白,桂生姐对于他,一是出于爱才,希望能为黄家找到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将;二是为了报复那个花蝴蝶一样的黄金荣。
这些都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林桂生依然是黄金荣的女人。想到这里,杜月笙心头不由一紧:那么,我杜月笙在这中间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呢?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这天下午,黄金荣和桂生姐出去应酬,杜月笙跟公馆嘱咐了几句,信步走出了同孚里的黄公馆。至于去哪儿,为什么出来,杜月笙都不知道,他只觉得憋闷,要出来透透气。
杜月笙漫无目的地走着。已经有很久没有到街上来了,但杜月笙丝毫也没有新鲜感,对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和身边发生的事情,提不起一点儿兴趣。他的脑海里,浮浮沉沉的全是黄公馆里里外外的影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自己的公馆呢!
一想到他有可能一辈子守在黄公馆,当一个谋士、心腹,围着黄金荣和林桂生转来转去,他就感到极度的恐惧和破灭。
甚至,林桂生那间让他一度乐不可支的卧室,此刻也变成了爬不出来的无底深渊,床上丰韵宛然的林桂生,也变得面目狰狞,笑脸上那排雪白的牙齿像是要把杜月笙一口咬住、切碎,那温软的双臂也像是盘在杜月笙腰间。颈项的两条毒蛇……
杜月笙陡然一惊,从方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一定要离开同孚里,另立门户,住在自己的公馆里。
否则,他会被死死地困在桂生姐身边,给那个瘪三相的“打手”当一辈子帮头,永无出头之日。正在想着,杜月笙的双脚不由在一条弄堂口站住了,他已经来到了一家妓院“宛春楼”的门前了。
杜月笙转身冲下楼去。半小时前,杜月笙推开“宛春楼”的一间包房的门,里面,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等着他。杜月笙铁青着脸走了进去,但他没能看到预想中的慌乱:两个姑娘一左一右笑得像花一样地走上前来,各自抱住他一条胳膊,把自己松软的胸脯紧紧地贴了上来。
第二天,杜月笙又出现在另一家妓院的门口。林桂生终于发现了杜月笙的变化。不过,她认为杜月笙只不过是好色罢了。的确,杜月笙一生豪财好色,但这一次杜月笙却并非为色,他其实是在女人身上一遍遍地操练着征服和支配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