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令杜月笙吃了一惊。
有一天,黄麻皮的手下将一担担的棉衣裤挑进了黄公馆,数量足有两三千套。杜月笙不禁纳闷,又不是军队发制服,要这许多棉衣做什么?一会儿,又是箱箱的银角子抬进了门,略略估计也有两三千元。
在当时,两三千银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很像样的房子都可以买它三四幢了,杜月笙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敢开口打听。
转眼就到了腊月十五,满天朔风,寒入骨髓。黄金荣穿一件萝卜丝老羊皮袍玄狐坎肩,满面喜色地出了家门。身后,是四位紧随保镖和杜月笙,再后面是挑棉衣和抬银角子木箱子的人。
一到八仙桥,杜月笙不禁吓了一跳,一个大空坪里,密密挤挤站满了人,总数足有几千。一个个衣衫褴褛,满面菜色,原来尽是些叫化子,他们一见黄金荣一行的身影,立即欢声雷动,排好了队伍。
在一片欢天喜地的喊叫声中,堆积如山的棉衣和银角子都抬到黄金荣的身边由十来个人分别发放。叫化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套棉衣,四角洋钱。杜月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黄老板亲自监督,发放冬赈。可是,这一大笔钱,是从哪儿出的呢?他想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了,拉住他的一个相好弟兄马祥生问道:“这么多钱,都是从巡捕房里拿出来的?”
“不是,”马样生摇摇头,“外国佬管你这种事,是黄老板自己掏的腰包。”
老板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这号手面,简直富可敌国!杜月笙觉得面前摆着一个急切需要解开的谜团。
这个谜团,终于被杜月笙揭开了。有一天,黄公馆里气氛顿变紧张,原来公馆里失窃了。
被盗的是体积很小的两包东西,外面用皮纸严密包裹,打开是硬硬的一块,有点像团年糕。装着“团年糕”的麻袋运到黄公馆来时,时间多半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只要是这种东西到了,黄公馆里的人,若没派定任务的,都不许跑出来看,更不准出门走动。
那大黄公馆里有一只麻袋,被人悄悄地打开了。黄金荣一发现,立即神色大变,赶紧叫人把“团年糕”倒出来点数,点数的结果使黄公馆上下人等全部为之大惊失色:“团年糕”少了两块。
“丢那娘!”黄金荣一声怒骂,眼里射出一股杀气。
这件事,把黄公馆弄得人人自危。好朋友都不敢讲私话,唯恐启人疑窦,被误认为顺手牵羊的家贼。
沉闷紧张的空气持续了两三天。一天夜晚,杜月笙刚刚上床,马祥生大踏步走进灶披间,一边脱衣就寝,一边连声赞叹说:“嗨,我们的老板度量真大!”
“什么事?”杜月笙欠身而起,急急地问。
“那桩闹家贼的案子查出来了。老王的老兄来看他,小赤佬没见过世面,那天见财起意,乘着四周无人,打开了麻袋,偷了两块红土,他晓得从此不能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家乡去,真是白白便宜了他,两块红土卖了几百只大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了房子成了家了。”
两块“红土”可以卖到几百块大洋,叫杜月笙目瞪口呆。不久,他弄明白了什么“团年糕”,那是从印度漂洋过海运来的鸦片。杜月笙突然醒悟了。黄金荣之所以能挥金如土,靠的就是走私鸦片。
“家贼”查出来以后,黄金荣笑了笑,说:“丢那娘,算了!”
决定不给那个大胆的“家贼”以追究。
不过,杜月笙却觉得其中有诈,黄老板的度量真有这么大吗?在黄老板的眼里,几百块大洋当然不算个什么,但是他丢得了钱却丢不了面子,他是法租界的捕快头目,连他自己家里都出了窃案,他能不声不响地放过那人吗!
不久,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偷鸦片的小赤佬,回乡买了房子,娶了媳妇,过了不多久,就得病一命呜呼。杜月笙心里明白:这是黄老板的手脚。从此,杜月笙遇事更加恪守分寸,心中的疑惑,对谁也不吐一字。但他从中总结出了两条,一是“要想富,贩烟土”;二是“下不了毒手干不成大事。”
进黄公馆后的杜月笙老老实实地随侍在黄老板的身边,遇事极守分寸,但这时他已盯上了桂生姐,开始在她身上下功夫。
老上海都知道,黄公馆虽然姓黄,但真正的主人是桂生姐。
桂生姐叫林桂生,是黄金荣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压寨夫人。
有一回,黄金荣单枪匹马,跑到苏州府衙门一位捕快家中办交涉。那位捕快是个温吞水,遇事畏首畏尾,极无出息。相形之下,益发显得黄金荣人物轩昂,精明能干。捕快太太林桂生立即看中了这个年青人,两人眉目相交,相互传情,终于勾搭成奸。
不久,黄金荣唆使林桂生与丈夫吵闹并办脱离,成为了黄金荣的床上人。这位林桂生女士,虽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但却精明能干,目光锐利。她是黄金荣的智囊、参谋,甚至是主宰。林桂生自从嫁与黄金荣后,外帮黄金荣出谋划策,处理各类疑难问题;内理家敛财,中兴家业,使黄金荣得益非浅。每遇棘手之事,黄金荣总是与她商量,对她的意见十分重视。
机会终于来了,桂生姐得了一场大病,黄公馆内信迷信,老板娘病了,便要选派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守护,因为他们头上有三把火,阳气足,可以镇邪驱妖。
守护病人是桩苦差事,日夜不能离身,没人愿干。杜月笙默默地承担起这个任务,并竭尽全力把它干好。
旁人陪伴老板娘,只是守在身边不离开。杜月笙却不然,他不但牢牢地守着而且全神贯注,耳到、眼到、手到、脚到、心到。只要老板娘有什么需要,口一张他就跑去替她办好。
久而久之,桂生姐受了感动,决心好生拉他一把。病愈之后,她常在家人和朋友面前夸杜月笙是个有福气的人,说他额骨高,运气好。
果真是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一次烟土被劫案件,给杜月笙造成了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一天,已是夜深更静之时,黄公馆里闯进一个气急败坏的人。他一进大厅,就大声嚷叫,说是已从一宗货色里弄到一只大麻袋,交给一个姓刘的雇人拖到黄公馆来。哪知道断后的人都到达了,那运货的刘斌却还不曾到。他估计是路上出了岔子,一慌神,请桂生姐赶快派人去查。
桂生姐一听脸色大变。因为黄金荣正好外出有事,而黄公馆的几个打手都随之而去,这是要动刀子、拼老命的事情,一般的小伙计没有这号本事去承担。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不置一词。杜月笙看了看这场面,知道是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便鼓起勇气对桂生姐说:“老板娘,我去跑一趟吧!”
桂生姐瞟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一来她身边确实无人可派,而那一麻袋抢来的烟土价值十几万元,不派人去不行;二来她也想给杜月笙一个考验的机会,以便将来重用他。
杜月笙问清了运送麻袋所走的路线,便向桂生姐借了一只手枪,裤腿边又插了一把匕首,头也不回,冲入夜色之中。
弄堂口有熟人拉的黄包车,杜月笙跑过去跳上一坐,地方也不说,开口便叫车夫快跑。
黄包车在街上飞跑,杜月笙坐在车上动脑筋。他想,黑吃黑的偷烟士贼敢于反叛黄公馆,他决不会飞蛾扑火跑进去租界,因为这是黄金荣的地盘。但是,他也不敢在黄浦滩上满街乱跑,因为带一麻袋烟土,无异于带一颗定时炸弹,不晓得它会在什么时候爆炸。杜月笙断定偷烟土的家伙必定急于就近找个藏身之处,不可能跑远。杜月笙还考虑到,由于上海县城一到夜晚便四门紧闭,偷烟土的人进不去,法租界他又不敢来,那么,这个贼肯定已经赶往英租界了。
拿准了这一点,杜月笙又计算了一下路程和时间,估计还可截住那人,便立即吩咐黄包车夫:“快点,往洋径浜跑!”
洋径滨是法租界和英租界的接界处的一道小河沟,滨南是英国地界,滨北是法国地界。杜月笙想在法租界拦住那人,那就可免却不少麻烦。
夜黑,像蛛网一般糊住人的眼睛。杜月笙尽力睁大眼睛,从暗黑中搜寻可疑的人影。猛地,他发现前边有一部黄包车,正缓缓地向一条胡同拉去。
杜月笙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他估计这车里拉的就是那个偷烟土的人。因为一麻袋烟土有一百多斤,再加上那个偷烟土的人载重过量,所以黄包车走得这么缓慢。他捏紧了枪,悄悄地叫拉车的加快速度,抢到他们前头去。
他们的车刚刚超过那辆黄包车,杜月笙就一纵而下,将枪口指着那人,平静地说:“兄弟,你失了算!快下来吧!”
那个偷烟土的人,吓得魂飞天外,想跑吧,面前是只沉甸甸的大麻袋。更何况,拉他的那个车夫已吓呆了,脚步虽已停止,车杠却仍牢牢抓在手里,于是那个人的双脚朝天,急切问无法下跳。
“你、你是干、干什么的?”
那个人在车上颤抖着问。
杜月笙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他已经明白,那个偷烟土的手中无枪。否则,他不会问话,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同自己开火相拼。
于是,他把那人放到一边,去劝那个车夫:“朋友,没你的事,现在请你帮个忙,把车拉到黄公馆去,我赏你五块银洋。”
那车夫一听他是黄老板的人,加上有五块银洋赏赐,怎敢不听,于是,掉转车头就往黄公馆拉。
那个偷烟土的人却慌了神,连忙哀求杜月笙,请他高抬贵手,把他放走,留他一条生路。
“你是说你只要命,不要财?”杜月笙问道。
“是的是的,务请你老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我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那人赶紧答道。“那就不用我帮忙了,横财虽然发不成了,性命还是保得住的。桂生姐当然会骂你一顿,骂过之后,你从此离开黄浦滩,她就不会为难你了。”
那人无法,只得同杜月笙进了黄公馆。
听到杜月笙将那位胆大包天的偷土贼人赃俱获地抓回的消息,桂生姐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来,去迎接这位大功臣。
杜月笙却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也不说,只轻描淡写地报告说:“托你老的福,东西追回来了,人在客厅里,听候老板娘的发落。”
桂生姐高兴得全身颤抖,知道这个自谦恭谨的小伙子是个可以共大事的人。从此,他就成了桂生姐的心腹大将,并参与了黄老板最机密的工作——抢夺鸦片。杜月笙明白,抱住师母的粗腿,讨得她的欢心。便有好果子吃,有重用升迁的希望。于是,他便在师母身上很用功夫。
桂生姐每顿饭后,杜月笙就送上削得滚圆雪白的梨子或苹果;桂生姐抽鸦片,他就打出不大不小不长不圆的烟泡;桂生姐搓麻将,他在一边出主意使眼色,递毛巾擦脸。甚至桂生姐洗完脚,他也会抱着那小脚丫修趾甲涂甲趾油。不过,这多是在师父不在家的时候,“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摸女人的脚,别人往往会认为有不轨之心。
苍天不负苦心人,半年下来,杜月笙终于博得师母桂生姐的欢心。她觉得这条小光棍既忠心又灵活,开始外派差使,叫他去黄金荣开的“共舞台”收盘子钱——当时戏馆里的前座和花楼包厢座位前,除香茗外还摆上果品,供观众享用,任你吃不吃都得付钱,而且价钱昂贵,这是一笔好收入,行话叫“盘子钱。”接着,又派他到妓院去取月规钱,到赌场去“抱台脚”拿“俸禄”。
杜月笙收到这些钱款后,当即回黄宅,把款子如数上交师母,一分不差。直到这时候,桂生姐才把他收为心腹,将自己的私房钱由他去放“印子”——高利贷。并让他加入“抢土”的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