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将毕业的同学们,在这场典礼上缺少了某种东西,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你们现在坐在田径场上,这是个不错的田径场。不过,这里缺少了某种我认为对于素质教育,对于美好生活而言都至关重要的东西。
我说的并不是书籍——人们自然不指望在田径场上看到书籍。相反,我指的是泥土。
舍尔科普夫体育场自1915年开放至1971年,场地上一直都有泥土。1971年,天然草皮换成了不再需要泥土的人造聚泥煤草皮。1979年,人造聚泥煤草皮又被阿斯特罗特夫尼龙草皮代替。到了1988年,阿斯特罗特夫尼龙草皮又为多功能草皮所取代。1999年的时候,多功能草皮又换成了现在所用的阿斯特罗特夫尼龙草皮。这是一种优质的阿斯特罗特夫尼龙草皮,运动场也很棒。可泥土却不见了。
幸运的是,出于对你们教育的考虑,康奈尔大学在体育场外为你们精心保留了大量的泥土,在方庭,在北校区,特别是在图书馆前的大斜坡上。
你们不可能回避康奈尔的泥土。如果你们想这么做,比如说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舍尔科普夫体育场的里面,你们是绝对拿不到学位的。作为一名学生,你们必须要让泥土弄脏自己,你们也必须学会面对这个事实。
你们会把自己弄脏,但绝不会脏到你们内心最本质的东西都被改变。脏了洗干净即可。你们每个人都十分了解这种循环——脏了,然后洗干净,你们的朋友和家人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们。
诚然,“脏”既可以是字面意义,也可以是比喻意义。“脏”可以代表罪恶,也可以代表道德上应当受到 谴责的事情。生活在这个纷扰的世间,我们面临的挑战之一就是要确保自己内心最本质的道德核心不受污染。
有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关于这一挑战的。今天上午,我希望用几分钟时间来讨论一下这些作品中的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让-保罗·萨特的一部戏剧,名为《肮脏的手》。
在《肮脏的手》中,有个人物叫欧德雷,二战快结束时他住在一个虚构的名为“伊利里亚”的地方。欧德雷是当地共产党领袖,他试图通过跟右翼的敌对党派做交易来巩固权力。党内一个不同派系的领导不同意他的这一战术,于是派遣一个叫做雨果的年轻党员去杀他。
不过雨果并没有杀他,而是一开始就与欧德雷展开了一场辩论。雨果指责欧德雷的计划糟糕透顶,因为倘若要让计划成功,他就必定会犯错误,那就是他必须对同志们撒谎。
欧德雷反驳道,他不得不编造的谎言是可能会挽救十万个生命的高尚谎言。他坚称,在现实世界中,人们有时候必须作出妥协,为了某些原则而放弃另外一些原则。他还批评了雨果极其危险的天真想法。
欧德雷说:“年轻人!你这样紧紧地抓着你的纯洁不放!你是如此害怕弄脏自己的双手!好啊,保持你的纯洁吧!这能有什么好处呢?纯洁是瑜伽信徒或僧侣的一种理想。你们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者以此作为自己不作为的借口。无所作为,无动于衷,你们戴着羊皮手套在那儿袖手旁观。没错,我的双手是很肮脏,一直脏到了胳膊肘。你并不爱人类,雨果。你只爱原则。你的纯洁和死亡无异。你不想改变世界,只想把它毁掉。”
欧德雷的雄辩充满魅力。他使雨果的观点听起来显得刻板、挑剔,又自我迷恋。这个事实毋庸置疑,因为雨果所强调的伦理原则——说真话的重要性,和十万个生命比起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可是在现实世界中,道德的计算常常有挑战性得多,并不是十万个生命和一个谎言的简单权衡。你们在康奈尔就读期间,我们的报纸上充斥着令人感伤的故事,一些人在服务于一项自认为是高尚的事业时弄脏了自己的双手,事后又无法将双手洗净。对有些人来说,这事业是雇主的一份资产负债表。对另一些人来说,这事业是去准备提审一名战俘。
那么,你们怎样才能确保自己在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生活所迫而作出玷污自己灵魂的选择呢?
我认为,不能采取雨果那样的立场,去逃避结果论者权衡利弊时所担心的肮脏,安全地待在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舍尔科普夫体育场上洁身自好。你们一定要走出去,到图书馆前面的大斜坡上去。你们也一定会在自我行为所付出的道德代价及其带来的实际利益之间苦苦挣扎,既要担心自己的行为本身,又要担心别人模仿你的行为会产生的后果。
让我来做个预测。我相信未来几年内,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至少会有一次决定放弃你们平时所认可的一项道德准则,把自己的双手弄脏。你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弘扬你们所认为的更具道德价值的善。我唯一的请求是,如果你们这么做了,我希望你们会想起雨天里的康奈尔。雨天里的大斜坡会变得泥滑不堪。请大家一定要明白,某些污泥浊水对你们灵魂的侵蚀是有累积效应的。
《肮脏的手》里提出的挑战在小说《猫的摇篮》里变得更加复杂了。该书的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曾经是《康奈尔太阳日报》的专栏作家兼执行编辑。
在《猫的摇篮》中,有个人物叫亨尼克,二战快结束时他住在一个虚构的名为“伊利昂”的地方。亨尼克发明了一种新型的水的晶体。众所周知,水的晶体即我们所说的“冰”,它会在温度达到华氏32度(即摄氏0度)时开始融化。
亨尼克把水的这种晶体形态称做“冰 - 1号”,把他自己发明的水的晶体称为“冰 - 9号”。
冰 - 9号的晶体结构与冰 - 1号不同。因为结构不同,它在温度达到华氏114度(即摄氏45.6度)之前不会融化。结果,冰 - 9号成了一种很自然的水的形态——在温度低于华氏114度时,液态的水如果接触到即便是极微量的冰 - 9号标本,就会结成冰 - 9号。
亨尼克制作了一个冰 - 9号微型标本,将其放到了一个小瓶里。他将此事告诉了他的三个孩子,之后就死了。孩子们把这个标本分成了三小片。该书讲述的就是这三个孩子辗转来到加勒比海一个叫做圣洛伦佐的岛屿之后发生在三片冰晶上的故事。
书中的高潮部分是, 圣洛伦佐岛的暴君自杀时把一片 冰 - 9号放到了自己的嘴里,他的整个身体马上冻了起来。随后他的尸体跌进大海,结果世界上所有的海洋立刻凝结成了 冰 - 9号。
冰 - 9号让海洋全部结成了冰,这个故事的道德寓意是什么呢?对于理解一种流行的,但我相信又是十分棘手的道德观点来说, 冰 - 9号的譬喻对我们很有帮助。
在《肮脏的手》里,这个问题表现为第一个层面的道德污染问题。它涉及的是我们自身的行为、我们自身的污垢如何可能会玷污我们自己的灵魂的问题。
但是在你们即将踏入的社会里,你们还会遇到第二个层面的道德污染问题。比如,如果你接触了某个坏人而他做的坏事又与你无关,会怎么样?是不是即便最微不足道的接触也会让你传染上他们行为和选择中的污垢,从而玷污你们的灵魂?
我把这类问题比做“ 冰 - 9号污染”。
显而易见,某种接触确实会把一个人的道德污垢传染给另一个人。比如倘若第二个人对产生道德污垢的行径表示明确的支持,或者接触导致了新的污垢的产生。
然而,这种形式的 冰 - 9号污染观点主要涉及的还是其他一些更加受限定的接触形式,那些既不会赞同也不会促成潜在的错误行径的接触。这种接触的表现形式极为简单:“别跟某人扯上任何关系,因为某人是个坏蛋。如果你跟某人接触,你就是在抬举某人,贬低自己。某人的名声因而会变得合法,而你的名声会被玷污。”
冰 - 9号污染观点听起来像是一种情绪上的厌恶感。在其著作《剖析厌恶感》中,社会历史学家威廉·米勒指出:“厌恶感会加重这种绝望感:污浊和邪恶的东西具有传染性,它们挥之不去,把一切事物都拖下水。”
今天上午我要说的重点是,你们必须对 冰 - 9号污染观点及与其间接有关的绝望感保持警惕。请让我清楚地告知各位,有些人会把它们当做逃避接触现实世界的借口,并因此而感到一种特别的满足。之所以有这种满足感,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道德观高高在上。但是我要说,这种满足感可能会让你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向 冰 -9号污染观点屈服常常(也许总是)会使我们不断地错失许多机会,而我们本可以借助这些机会严肃认真地投身于现实世界,并在其中去成就真正的善。
请允许我通过两个对比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首先,我要再谈谈让-保罗·萨特。1965年,萨特本来计划访问康奈尔大学,拟在我校百年校庆盛典上作一场“使者演讲”,演讲的题目是《道德与历史》。根据学者斯通和鲍曼的说法,萨特在笔记里提到,他原本想在演讲中探讨个体是否有可能超越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在表面上的种种限制,以便制定出新的行动方针,去实现他们诚挚地相信自己必须达到的伦理目标。
然而,萨特没有如约而来。在访问日程的三周前,他发来下面这个电报取消了这次演讲:“美国政府在越南实施的暴政得到了多数美国人民的认可,这成为了我访问美国的重大障碍。对于不得不违背先前的承诺,我深感遗憾。恳请你们相信我对康奈尔大学怀有的崇高敬意。”
萨特犯了一个错误。他向他本应该拒绝屈服的 冰 -9号污染观点屈服了。萨特拒绝让自己的双脚踏上这个被他认定是军国主义的肮脏的国土,以此来捍卫自己的道德纯洁感。但他却因而放弃了一个演讲的机会,去宣讲、探讨与辩论有关道德和历史的问题,甚至是他所反对的那场战争。在需要他直接投身于重大事件,并就此进行道德论辩的时候,萨特选择了置身事外,以保护自己不致因为接触而受到污染。
相比之下,想想由约旦和以色列、康奈尔大学以及斯坦福大学联合建立的“裂痕弥合中心”。通过这个中心,来自约旦和以色列的生命科学专业的研究生将前来康奈尔和斯坦福大学接受培训,之后他们将在中东地区共同建立一座“生命图书馆”,一个将会囊括该地区乃至全世界所有已知物种的基因和其他信息的数据库网络。
在约旦和以色 列,人们可以轻易地引用 冰 - 9号污染观点来证明谁都不该参加这样的项目与对方合作。谁都有许许多多的理由相信对方的手上沾满了“污垢”。
但是,这两个国家的领导阶层都明智地拒斥了这种观点。以色列和约旦都把这个项目当做一个可以促进自身利益的重要机会。双方都相信如果用积极的姿态跟昔日的敌人合作,双方都会获得更大的利益。
你们如何才能抵制这种极易为人接受的 冰 - 9号污染观点呢?你们需要相信,自己有能力怀着尊敬的态度与那些在看问题角度和价值观上与你们不尽相同的人们沟通合作,既不用被迫地认同别人的一切,也不必盲目地丧失你自己的灵魂。你们不仅要有能力在一件事情上与他人合作,同时也要找到恰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在其他事情上的不同看法。
今天我给大家讲的这两个相关的例子有一个深刻的含义。在我演讲的第二部分,我敦促你们拒绝接受 冰 - 9号污染观点,即便做到这一点常常很难。这意味着,我敦促你们要更多地去面对而不是远离污浊。在我演讲的第一部分,我敦促你们认识到,没有什么简单的办法可以用来解决困境,而且如果想用简单的办法去解决,你们可能会为此付出极为高昂的代价。
我在请求你们要让自己活得艰难一些。有时候,拒绝让自己在绝俗避世中感到心满意足,拒绝听从保护自我的召唤,这都需要勇气。我在敦促你们勇敢些。我在号召你们去冒一点儿风险,即便你们知道冒险有时会带来始料不及的后果。
我希望你们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的世界需要更多而不是更少的参与和互相探讨的机会。这个世界需要我们更加致力于寻求共同的基础和共同的进步,消除有时被认为是属于道德范畴的怀疑和不信任。在昨天上午的评论中,克林顿总统谈到了21世纪的鲜明特征——全球化的相互依存。这种相互依存意味着人们会前所未有地期待,你们这一代的领袖可以与那些在看待事物的方式上与你们不同的人们进行积极有效的交流合作。
你们在康奈尔的求学时光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你们可以亲身体验诸多道德污垢所带来的种种挑战。当你们选择了自己的行动方针,并为自己的选 择承担后果时,你们已经有过不少机会去面对第一层面的污染问题。而当你们事先并没有核实对方在道德上是否纯洁就主动与他们接触的时候,你们也已经有过不少机会去思考各种有关第二层面污染的具体问题。你们应该已经明白,用尊重他人的方式去参与、去辩论、去解释自己的不同观点,这并不会削弱反而会极大地增强你们的道德品质。今天,在离开舍尔科普夫体育场之后,你们已经作好最充分的准备,去迎接未来的挑战。
因此,为了支持这个观点,让我最后再引用《猫的摇篮》里的一个例子。在故事叙述到中间部分,一切都变成冰 - 9号之前,一对名叫克罗斯比的夫妇来到了圣洛伦佐岛上的一家宾馆。他们在交谈中竟始料不及地和宾馆的主人卡斯尔先生吵了起来。他们交流得不好。克罗斯比先生说了些过激的话,卡斯尔先生也是以牙还牙。谈话最终不欢而散,克罗斯比夫妇愤然而去。
卡斯尔先生转身对故事的叙述者说:“我似乎不怎么擅长待人接物,是吗?”
叙述者回应道:“我认识康奈尔大学酒店管理学院的人,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可能会用略微不同的方式接待克罗斯比夫妇。”
康奈尔大学新的毕业生们,你们即将开始服务于社会的生活,这个社会也迫切地需要你们。临别之际,让我与你们分享我们——你们的师长,对你们寄予的几点希望,以此来结束今天的演讲:
希望你们能够享受技能带来的独特乐趣——把事情做到最佳状态而获得的个人满足感。
希望你们能够享受专业带来的独特乐趣——得知你们的努力能够增进更多人的利益而获得的额外满足感。
希望你们能有好的运气,也希望你们运气好而不是技术好的时候能怀有一种心存感激的智慧。
希望你们在受惠者不可能知道是你们慷慨相助的情况下能够尽力帮助他人。
希望你们耐心、温厚、宽忍,不要沾沾自喜、自鸣得意、傲慢自大。
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害怕把自己弄脏,但也希望你们永远能够步履稳健,不会堕入污泥浊水的深渊。
希望你们能够尽情经历风雨,方知艳阳晴空可贵;也希望你们尽情享受阳光,坚信严寒过后春天一定会到来。
希望你们总是敢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困惑、脆弱和疑虑。
希望你们经常到艰苦和陌生的地方去,以便更好地体验奇妙而多彩多姿的生活。
最后希望你们的足迹能够经常带你们回到伊萨卡,回到校园的东山上,因为你们永远都是康奈尔人,我们永远会高高兴兴地欢迎你们回家。
祝贺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