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一个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他显赫的身份在旁人看来是风光无穷的,他是相国的公子,又是皇亲国戚,可谓高高在上。但是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他最想要的,在他的心中也常常充满了痛苦与彷徨。这从他在作品中处处流露出的孤独情绪中可见一斑。当我们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为自我的丢失而惶恐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找到纳兰的彷徨与痛苦——一个总是在格格不入中挣扎的敏感诗人,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多余人”。
“对于传统和现实不满,对未来感到迷茫,徒有聪明才智,却找不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和未来人生的方向。”这是俄国诗人普希金对“多余人”这个概念的阐述。“多余人”最初出现在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中,是 19 世纪俄国文学中所描绘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他们的特点是出身贵族,生活在优裕的环境中,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他们虽有高尚的理想,却远离人民;虽不满现实,却缺少行动,他们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只能在愤世嫉俗中白白地浪费自己的才华。
容若的一生是可悲可叹的一生,尽管短暂,却令人刻骨铭心。宛如其词作一般,读者想要步步逼近真相,却总是不忍伸手揭去面纱。他是天子近侍、相国公子,有着不可估量的前途,但荣华富贵之中包裹着的却是一颗疲惫的心。容若被称为“古之伤心人”,这伤心正来自于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来自于视如股肱的天子、望子成龙的父亲,让他无法释怀,只能在词笺中向知己者倾、向后人诉。
(一)盛世的不谐之音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鹢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唯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以上是纳兰性德《梦江南》系列词中的两首。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九月至十一月,清圣祖首次南巡,抵金陵、苏州、无锡、扬州、镇江等地,纳兰性德以侍卫随扈。他在途中一连写了十一首《梦江南》词,记录了这一路的景致和自己的感受。
作为皇帝身边的扈从,又是尽人皆知的填词高手,纳兰性德的这十一首《梦江南》应有不少是应制之作,出现于上面第一首的“紫盖忽临双鹢渡,翠华争拥六龙看”这样的赞美之辞,也不足为奇了。但是,这样的赞美似乎还是太少了。如果单看这几首词,不了解背景的话,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在一次伴君扬威之旅中写下的。反而像是一个在羁旅中的词人,背着行囊在江南的烟雨中徜徉、慨叹。忽而赞美江南的景致“何处异京华”,忽而忆古感慨“铁甕古南徐”。旋而又惊讶地发现“佳丽数维扬”,陶醉于“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完全是一个普通旅人在旅途中所见的种种形态。或许这还并不为过,真正使纳兰显得格格不入的是他对前朝、今朝的态度,既没有过多的贬斥,也没有过分的颂扬。
作为皇帝身旁的一个正黄旗贵族,理应对本王朝建立的丰功伟绩大加赞颂,并有一种发自心底的自豪之感,对汉人仍念念不忘想要恢复的明王朝表示不屑。也许是南方那种浓厚的汉人文化气息的感染,我们看到的纳兰似乎总是在回忆那个已经灭亡了近半个世纪的王朝。有些词作的目的虽然是夸耀天子出行的盛大,但一到南京,纳兰立即想到的却是“建业旧长安”。随康熙帝拜谒明孝陵所作的词作,通篇都被一种清冷、孤寂的调子所笼罩。虽然他借用了“玉树后庭花”之典以起以史鉴今之意,但意境却是凄冷、破败的。在这字里行间,没有一个征服者的快意和自豪,反而有一种人世沧桑的落寞与悲凉。“玉树夜深歌”,在年富力强、踌躇满志的康熙帝身边传出这样的兴亡之叹,是如此突兀而不谐。
(二)不和谐的交友
作为一个贵族公子,纳兰的朋友圈子本应该建立在京城贵族青年的群体上。而从他的词作中,从史书的记载以及别人的评传来看,纳兰在贵族公子的圈子里似乎并没有一个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君所交游,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若无锡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宜兴陈维崧,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纳兰君墓志铭》)可见,他的朋友大多是江南的汉族布衣文人,这在清朝贵族青年中是比较罕见的。
除了顾贞观之外,纳兰还给很多汉族文士朋友写过词。如对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兰“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的依依惜别,对远方的好友张纯修“追念往事难凭。叹火树星桥,回首飘零”的思念,为陈维崧所做的“须髯浑似戟”的幽默小像。甚至对还有不知名的南方友人“一味相思”的怀念。这些词都生动地记下了纳兰与汉族文士交往的友情,使纳兰的词充满了浓郁的人情气息,同样也让他与贵族圈格格不入。
(三)无穷的人格魅力
自古不乏文武全才,然而容若不单单是文武全才,更是“浪淘尽”的“千古风流人物”。容若一生“善为诗,尤喜为词”,最高文学成就亦当属词,其词作“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事”,沁人心脾,再加上一笔遒劲的《褚河南》,当时就有了“家家争唱饮水词”的美誉。从此,容若带着他“直追后主,并驾小山”的词集成为清朝词坛的一颗璀璨之星!
容若不单是一个性情中人、善感词人,同样也是马上打天下的满人的后裔,武功自是其必修之科。22岁的容若就被钦点为入值宫闱、出进扈从的三等御前侍卫,并很快晋升为一等,足见容若的武艺之精湛。容若就是这样一位“雕弓书卷,错杂左右”的文武兼备之人,即便他对自己走入武仕不满,对自己入值大内不以为然,甚至也许会有弃武从文、隐逸田园的念头。
(四)在矛盾中痛苦抗争
康熙十五年(1676年),纳兰性德参加殿试,一鸣惊人,名居二甲第一,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从此,“上眷注异于他,侍卫久之,晋二等,寻晋一等”。短短的时间,接连得到提升,可谓仕途顺利,春风得意。然而,在伴君十年的侍卫生涯中,纳兰性德的内心却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1.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在一般人看来,当侍卫是接近皇帝的最佳途径,既实惠又荣耀,可是在纳兰看来,侍卫要处处体察皇帝的意图行事,与奴仆家丁无异。而就纳兰性德追求的人生理想来说,他是个具有政治热情和社会责任感,有着远大抱负和卓越见识的满族青年。在他的词中洋溢着书生豪气和少年壮志,表明了他渴望为国家、民族建功立业的宏伟志向。他也以为凭自己出众的才华和高贵的门第,获取进士功名后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从而完成一个儒生政治家的人生理想。可是在封建社会,理想愈高,愿望愈多,阻力也就愈大,实现理想的过程也就愈加困难。
2.个性与现实的矛盾
在纳兰的诗词作品中,充满了“愁似湘江日夜潮”的情绪,他内心的煎熬,体现在他的词作中,处处言愁。他自己有一首《拟古》诗写道:“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此外,像“倚栏无绪不能愁”“唱罢秋坟愁未歇”“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一种烟波各自愁”之类的词句在纳兰词中俯拾皆是。有人统计在纳兰性德现存的348首词里,用“愁”字共90次,“泪”字65次,“恨”字39次,其余如“断肠”“伤心”“惆怅”“憔悴”“凄凉”等字句触目皆是。所以,后人在评价纳兰词时,多用“哀感顽艳”来评价其风格。
3.鄙薄仕宦与保家亢宗的矛盾
平庸的侍卫生活与理想相去甚远,而所处环境又充满了讥谗和危机,加之羁旅天涯,亲人分离的凄苦,种种重压和折磨,长期笼罩在纳兰性德的心头,冷却了纳兰性德的仕宦之心。虽然他的职位连连提升,皇帝也十分赏识他的才干,可他就是闷闷不乐,御座近在咫尺,但理想却远在天涯,他不甘于让生命消磨在尊荣而又庸碌的位置上。他曾经把自己比作雪花,因为雪花“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从中可见他鄙薄繁华,格调孤高的性格,也可窥见纳兰性德的灵魂。他是翩翩俗世公子,置身于名利的藩篱之中却超然脱俗。然而,纳兰性德虽然鄙视富贵荣华,实际上又不可能摆脱红尘。生长在“乌衣门第”的他,又不得不迫使自己去适应这种生活,这就更加剧了他的内心矛盾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