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酒令废止 前,本尼托·墨索里尼说过:“我可以用两个词概括美国:禁酒令和林白绑架案!”这是极权主义者所给的武断意见,他们认为美国到处都是黑帮和绑架犯。之后,有人问他对美国外交政策有什么看法。他回答说:“美国什么外交政策都没有。”这次,“领袖”的话残酷地揭露了事实。在罗斯福首次发表总统就职演说时,他对外交事务只字未提。有人正式提议美国加入国际联盟时,他也置之不理。1933年,他参加国际货币和经济会议,是第一次亮相国际舞台,但初次登场的他就搞砸了那次会议,会议本打算团结金本位国家集团。只有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对此喜闻乐见,他认为管理通货比采取金本位制度更加可靠,因此,他说罗斯福“相当正确”。但罗斯福的决定并不是受凯恩斯的影响。他想的是怎样解决美国的头等大事,而不是和国际社会配合,要先把国内事务处理好,再谈国际问题。
5年后,希特勒在慕尼黑会议上攥拳拢袖时,这一切将完全改变。但对世界和平的破坏早有苗头。在罗斯福开始第二次总统竞选时,墨索里尼占领了埃塞俄比亚,西班牙燃起战火,德国重新拿起武器占领了莱茵区。赫尔扭曲了事实,犹太人在德国根本活不下去,1935年,8万名犹太人逃到美国避难。东京,好战的少壮派军官推动裕仁天皇政府走上扩张主义和军国主义的道路。一个日本士兵从卢沟桥偷溜过去逛中国窑子,他的长官就以此为借口,诽谤中国人绑架了他,并对北京和天津发起进攻。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是当时美国最著名的女飞行员。她驾驶飞机执行任务时,发现了日军在马里亚纳群岛委任统治地修筑的防御工事。至于她被日军要求迫降并被残害之事,几乎确凿无疑。当时,人们尚不知道她的悲惨命运。为了试探美国是否畏战,日军反复挑衅,这样的新闻多次登上报纸头版。
美国确实畏战。国务院发言人提出了抗议,大谈什么“道德禁运”。罗斯福和赫尔说他们相信“国际舆论”的力量,好像独裁者真会对此有所忌惮似的。国会又通过了新的中立法案和决议,总统不情愿地签署了。他有所犹豫,主要是不喜欢权力受限,他的外交政策和国会的意见并无多大分歧。新政对外交事务涉及甚少。赫尔和21个拉美国家签订了中立协议,表明了美国独善其身的立场。胡佛拒绝和英国联名谴责日本侵华的行为,这个决定获得了罗斯福的支持,这很少见。
“大萧条”时,这种做法还算理智,毕竟政府需要一切资源解决国内问题,但之后政府的做法就荒谬了。1934年,《约翰逊战债拖欠法》通过,禁止向未付清战争借款的国家提供贷款;1935年,《皮特曼中立决议案》向世界宣布,美国不会帮助被侵略的国家,绝无例外。这些政策让德意独裁者气焰更加嚣张,罗斯福的手脚却被束缚了。然而,罗斯福对此表达的不满,加上他对世界法庭的支持,激怒了顽固的孤立派。查尔斯·A·比尔德写道:“罗斯福总统认为有道德责任帮助欧亚,结束年深岁久的争端。他不满权力受到限制,拒绝听从国会和全国上下的意见,非要干预外国事务。如果欧洲或亚洲真的爆发大战,我们有理由相信,罗斯福会立刻让美国加入混战。后果会怎样呢?在和平会议上,无论战胜还是战败,美国都会受到攻击。”
实际上,迅速干预是不可能的。在罗斯福的第一届任期内,美国的军事规模逐渐缩小,最后军队人数还没有福特汽车公司的职员人数多。艾森豪威尔后来说,军队真正的敌人是“钱,或者说是缺钱”。1934年,总统视察瓦胡岛,军队指挥官想为他举行一次军事演习,但这次本应气势庞大的演习却闹了笑话:一半的军用卡车和7辆“一战”遗留的坦克(总共12辆)突然在罗斯福面前散架,让他大为震惊。第二年,《财富》 杂志报道,步兵虽然装备了m1加兰德步枪,但数量只够一个团使用。该杂志还估计:“以这种购买速度,常备军要等30年后才能配齐这种新式步枪。但等到那时,加兰德步枪早该过时了。”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现在军队里是些什么人?”文中说,在那群军人里,有一名47岁的中尉和一名65岁的中士。上尉的平均年龄是43岁。
很多美国人以为根本无须保留军队。学者普遍认为,美国是上了欧洲人的当才被卷入“一战”的。盖洛普民意测验发现竟然有71%的普通民众同意这些学者的看法。他们认为“大萧条”是从欧洲传过来的,因为欧洲人没有付清战争债款。从《三个士兵》到《永别了,武器》,再到《光荣代价》,学者们一直在强调,为和平付出何等代价都是值得的。但就算阿梅莉亚·埃尔哈特遇害的事被人揭露,人们也不会相信。因为在“一战”时,同盟国报道了德军残害比利时人的夸张宣传,美国人对这类新闻已经麻木了。那时,理查德·H·罗维尔 是万千学童中的一个,他记得信仰理想主义的公民学教师最喜欢说:“孩子们,我们有战争部,如果有的是和平部,是不是特别棒的事?”1934年,主教会议做出决议:“‘和平时期要做好战争准备。’ 基督教会懒得理会这种廉价的爱国主义。”对此,他们的会众表示认同。(希特勒也认同。他说:“那些支持非战主义的人最后会变成征服者的帮手。”)但美国人还没注意到德国的这位新元首。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成员还说服2 500万人签名,要求国会签订更多中立法案。他们不用费力说服北达科他州参议员杰拉尔德·P·奈,他是参议院军火调查小组委员会的主席,他的主要助理法律顾问是阿尔杰·希斯。奈最会找替罪羊,他说华尔街的金融家和外国的好战者沆瀣一气才诱导美国加入“一战”。他在全国各地演讲时说:“上次我们发动了战争,但什么也没捞着。我们获得险胜,但死伤惨重。这一切都是为了私人银行家,让他们不怕收不回贷款。”
家庭富足的学生敢于反抗传统,对于他们而言,激进和平主义是一种不可挑战的信仰。穷学生平常老实安分,也赞成他们的看法。在一次全国民意测验中,39%的大学生表态他们绝不会参加战争;33%的人说除非美国遭遇入侵,否则他们不会参与战争。在和平主义的主要阵地(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只有8%的学生表示无条件参战。1935年,即便哈佛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纽约市立大学加以威胁,仍然有超过15万名学生为了争取和平,发动了一次全国性罢课。之后,50万大学生签署保证书,保证如果国会宣布参战,他们一定拒绝入伍。他们的“体制计划”同下一代人憎恶的“现存体制”差不多。他们反对强制性的预备役军官训练营,反对侵犯学术自由和学生权利的行为,反对法西斯活动,他们要求改革大学管理制度。激进派由争取工业民主学生团(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的前身)构成。他们将《行动纲领:学生革命者的指导书》奉为圭臬。带头的学生有哥伦比亚大学的詹姆斯·韦克斯勒、明尼苏达大学的埃里克·塞瓦赖德,以及索思摩大学1932级毕业生克拉克·克尔,让人印象格外深刻。
每个学校的“运动”性质各不相同。在明尼苏达大学,塞瓦赖德回忆道:“我们不喜欢政界领导,也不喜欢学校领导。他们按规章办事,而不是遵循真理。在这些维持现存体制的机构中,我们最憎恨军事机构……‘爱国主义’这个词让我们恶心。它沦为了贬义词,和沙文主义没两样。”塞瓦赖德参加了抗议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学生游行,最后明尼苏达大学只好停办训练营。
普林斯顿大学学生认为军队如同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他们把自己称为未来战争退伍军人协会的成员。最爱闹事的美国学生联合会在瓦萨女子学院,她们举办了全国代表大会。纽约市立大学校长接见了一个意大利法西斯学生代表团,引得学生们嘘声一片。校长把学生称为“坏痞子”,第二天,纽约市立大学的每个学生都在衣领上别上了“我是一个坏痞子”的徽章。有些激进分子召开集会,校长就用雨伞打他们,将他们驱散。这样以牙还牙的做法很少见,但不是没有。匹兹堡大学没用那样粗暴的办法,他们邀请麦克阿瑟将军在毕业典礼上演讲。带头游行示威的人被抓起来,还被罚了款。上级法院撤销了原判,但第二个星期,所有新生都被要求宣誓,宣誓忠于美国宪法、宾夕法尼亚州法律和学校的规章制度。学校教务处处长对媒体解释道:“我们想要思想单纯的学生。”
其实,大多数学生即便思想不单纯,但至少行为端正。那时,只有小部分人是激进分子,在纽约市立大学中只占1%,在全国只占3‰。这些人举行示威,为争取工人正当权利游行,为“斯科茨伯勒男孩”募资,阻挠群众观看赫斯特报系的新闻片,一时颇为活跃。这与之后几年的一群年轻人性质类似,不过后者登上报纸头条的原因是表演吞金鱼。美国人的一大毛病是以偏概全。1970年,一个全国性的广告商登载了20世纪30年代马拉松舞会的照片,嘲笑美国中年人:“你们年轻时也如此,凭什么说现在的年轻人?”他们以为那些参加马拉松舞会的人是想出风头。但事实恰恰相反,他们这样辛苦,只是为了赢得一点儿奖金。
作为“走投无路的一代”,大部分20世纪3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都忙于谋生。这些年轻人受“大萧条”打击最大。1935年1月,几百万16~24岁的青年人靠救济金生活。一位大学校长告诉毕业年级学生,今年6月有15万学生将获得学位进入社会,但社会根本不想要他们。《财富》杂志采访了25所大学的学生,发现他们只想找到一个“绝对稳定、长久”的工作作为避风港。他们把抱怨唱进了歌里:
进了大学好,
硕士、博士都是宝。
追求知识好,
挨苦受饿变苗条。
这不是什么有趣的玩笑。面对高昂的大学学费,80%的美国家长束手无策。想拿到学位,就意味着4年的艰苦生活。那时,上大学期间,学生每星期要工作40个小时,假期每星期要工作84个小时。有人在杜肯大学调查后发现,学生找的工作一般是加油站服务员、殡仪馆助理、火车锅炉工、钢铁厂工人和墓碑雕刻员等。有个男生竟在学校和匹兹堡市打过27种零工。密歇根大学的学生阿瑟·米勒,靠刷盘子抵饭钱,在国家青年局喂小白鼠,每个月可以挣15美元,他就靠这生活。明尼苏达大学学生休伯特·汉弗莱买不起教科书,只能从大学图书馆借书看。
在美国,念完大学从来都不是易事,在那样凋敝的经济环境下,完成大学学业更令人佩服。但直到珍珠港事件发生后,这些目标远大的年轻人才摆脱“大萧条”带来的困境。美国的中产阶级却没有这些烦恼。罗斯福执政第三年,全国已经走出了绝望的深渊。乔纳森·米切尔可以在《新共和》周刊上愉快地说:“手上又有钱了,感觉真好……幸福的日子回来了。当然,生活也不是那么好……一旦有人被解雇,第二天就有10个人排队想填补他的位子。但总有失业的人,没理由让我们坐在家里,永远为他们叹气。”这些家庭手头宽裕了,可以给青春期的孩子发零花钱。当然,钱不多,办不起伍德斯托克音乐乌托邦。但年轻人要想赶时尚,买几个徽章还是够的。
第一股时尚潮流是音乐。到现场看知名乐队的演出是最好的事,不然就去大学校园,那里常常有现场演出。北卡罗来纳大学有哈尔·坎普组织的学生乐队,杜克大学有莱斯·布朗组织的蓝魔鬼乐队。在不起眼的舞厅和酒吧间里,一些还未走红的艺人在表演。其中,阿尔维诺·雷带了个好头,玩起电吉他,大多数美国人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装有扩音装置的乐器。另外,还有年轻的弗兰克·辛纳屈。1933~1937年,辛纳屈的收入在全国看来都排在末尾。他参加了各种业余艺人比赛,在当地广播电台临时代班,在联谊会上为70美分车费唱歌。后来,他走在哪儿都有一大票粉丝热情支持,但当时,那群粉丝还没长大,没有能力帮他。他们还在迷恋儿童书,模仿秀兰·邓波尔的发型,穿着联邦调查局特工式的内衣,争看耶鲁大学培养的飞侠哥顿的电影,攀比自行车把手的飘带,忙着把装橘子的木箱装上轮子改成滑板。
这时,自20世纪20年代的爵士乐后,年龄大一点儿的青年男女第一次兴起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他们有流行的语言,比如keen(热衷的)、gas( 吹牛)、copacetic( 好极),带有难懂幽默的Confucius say(子曰)、knock,knock(吃“喝”),有彰显男子气标志的jalopies(破汽车)和特别的穿着。男男女女穿着棕白两色的胶底马鞍鞋、朋友签名的啤酒会夹克和可双面穿的雨衣(脏的更好)。白天,姑娘们的标准打扮是两层毛衣(有钱人会穿开司米或安哥拉羊毛衣)、长及小腿肚的紧身格子裙、踝袜(后来被称为“少女短袜”)以及俄式头巾。男青年则是上身运动服,下身宽松长裤,配双色马鞍鞋,或者鞋底有防滑钉的厚重粗革皮鞋,走路时会踢踏响。如果穿上女朋友亲手织的彩色菱形图案毛衣,就更加时髦了。正式舞会每年在高中举行一次,在大学至少举行4次。到时,大家不会穿这些衣服。舞会在体育馆举办,天花板被贴上了皱纹纸,装饰一新。女孩们穿着薄纱晚礼服在打过蜡的地板上翩跹起舞,左肩上别着一朵兰花或者栀子花;男孩则穿着租来的燕尾服或者黑西服和白皮鞋。
如果大家只是拖着脚步跳舒缓的狐步舞或者安静的卡里奥克舞,气氛会非常沉闷。当乐队奏起欢快的音乐时,人们的舞步也会变得更加轻快。20世纪30年代中期,吉特巴舞风靡全国。吉特巴舞由查尔斯顿舞、林迪舞和得克萨斯汤米舞(可追溯到1913年的滑稽剧《达克镇蠢事》)发展而来,像田径运动会一样花样繁多,有时,看起来还真像运动会,连动作也相似。在吉特巴舞中,有查尔斯顿摇摆、蹦蹦跳跳、啄虫子、跳跃舞步、苏西球、转圈摇摆、歌颂阿拉以及踢骡子等动作。踢骡子时,男女会按顺序玩跳背游戏。这种舞太过奔放,有时女孩玩高兴了还会露出内裤,因此陪伴她们参加舞会的年长女性不喜欢这种舞。一直到1942年,杜克大学的舞会都不许跳吉特巴舞。
性,依然是禁忌。人们担忧一切传统会形同虚设,毕竟这个年代怎么看都是动荡的岁月。怀孕被当成耻辱,就连已婚妇女也这么看。孕妇装的广告宣传语是“藏好你的秘密”。关于性的一切都很隐秘。《长筒袜秀》最像色情杂志,但里面的女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裙子在膝盖上五六英寸。那时,色情文学作家非常少。社会非常保守,吉特巴舞不准跳,色情文学当然也不能发展。另一边,汤米·道尔西刚以摇摆舞节奏放起《罗门湖》,广播电台经理就把广播停了,经理觉得很多传统已经受到了挑战。人们世世代代遵循的传统正在消失。在胡佛执政的最后几个月,工人力量还太弱小,无法奋起反抗,现在他们开始游行了,这是最明显的改变。劳工队伍来势汹汹,吓得美国白领、中产阶级心惊胆战,但劳工时代已经来临。工会组织起来了,在路障前爆发冲突,矿井、工厂外的地面上血迹斑斑,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情况。
从许多方面看来,约翰·卢埃林·刘易斯都是一个古怪的人物。他虎背熊腰,眉毛浓密,身高6英尺3英寸,高大魁梧。闲暇时,他喜欢读莎士比亚名作、《圣经》、《伊利亚特》、《奥德赛》、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著作和东方寓言集《五卷书》。他的父亲是威尔士矿工,上过黑名单。40岁时,他成为矿工联合会的主席,但在他的领导下,工会人数锐减,只剩之前的一半。1930年,一个矿工小组提到他时说:“他不仅撵走了协会的领导,还破坏了协会的灵魂。”但在20世纪30年代,他成为激进工会主义的象征,既广受爱戴,又树敌无数。但与此同时,他还是支持胡佛的共和党人,支持自由企业,反对进步工会的各种政策。
私底下,刘易斯聪明又健谈,善于出谋划策,常为受压迫的工人打抱不平。在公众面前,他集福音传道者、悲剧演员和拙劣演员于一身。他喜欢谈玄说妙,还为自己的性格开脱:“自己不为自己吹号,谁能帮你?”在一次工人大会上,刘易斯致开幕辞:“听听‘马其顿人’ 的呼喊,那是人们发自肺腑的吼声!我认为劳联的未来就取决于这次大会的决议。”说起对手劳联主席威廉·格林,他叫道:“哎呀,可怜的格林,我太熟悉他了。他磨磨蹭蹭,随波逐流,还哀叹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刘易斯让工人组织分裂成两派,还得意扬扬地说:“他们对我拳打脚踢,我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听了这话,没几个人笑得出来。自由派觉得他深谋远虑,反对派觉得他是邪恶的化身。在某些圈子里,除了罗斯福,就数他最惹人厌恶。有一次,前战争部长帕特里克·J·赫尔利作为矿业公司律师出席了听证会,大谈他年轻时参加矿工联合会的经历。这时,刘易斯愤然起身,响亮地说:“作为矿工联合会会员,看到有会友在政坛平步青云、名扬天下,我与有荣焉。”他突然重重地顿了下,接着说,“但这个人背叛了年轻时参加的工会,看着真是让人哀伤和遗憾。”又停了下,说,“就为了30块臭银圆。” 赫尔利恼羞成怒,朝他扑过去,好在马上被人拦了下来。刘易斯接着漫不经心地说:“那就不提30块银圆的事儿吧,但‘背叛了年轻时参加的工会’这句话必须保留。”
这话太过分了,但勇气可嘉。1969年,总统管理的暴乱调查委员会在报告里说,“在所有工业国家中,美国的劳工史最血腥暴力。”这其实就是暗指20世纪30年代。当时,产业工会的不少组织者遭到谋杀,州长派出国民警卫队镇压闹事工人。在乔治亚州,州长尤金·塔尔梅奇设立了一个集中营,专门关押示威工人。宾夕法尼亚州杜肯镇是一个典型的煤矿镇。那里的矿厂老板一年会花费1.7万美元购买军火,然后炸掉矿工的家,烧毁山上的十字架。宾夕法尼亚州约翰斯敦全市都是一家公司的私有财产,该市市长对记者说:“这里不能缺了警察,就像世界不能没有音乐。”他说的“警察”是指公司的保安人员。他手下的地方检察官补充道:“给我200名训练有素、身强体健的武装人员,我可以将纠察线上的王八蛋工人收拾利索。”在纺织厂的女工开始反抗时,《纺织杂志》在社论里放话:“死几百个人保证能让她们安分下来。”
奇特的是,经历清洗后,工会依旧顽强地存在。罗斯福入主白宫时,工会力量非常弱小。刘易斯领导的矿工联合会成员减少到不及10万人。劳联成员人数只占全国工人总数的6%。每星期,劳联都会失去7 000名饱经患难的工人。1932年时,劳联对资方俯首帖耳,竟然反对起失业保险。气势汹汹的工厂老板相信,和工会组织者对抗无异于和魔鬼较量,但他们可不想输。1934年12月,拉福莱特领导的公民自由委员会发现,2 500多家公司雇用打手破坏罢工,最大的打手帮派是珀尔·伯哥夫服务公司跟平克顿侦探公司。伯哥夫是个坐拥数百万家产的狠角色;平克顿则是底特律汽车业信赖的雇工,1933~1936年赚了将近200万美元。这两个帮会各有一支常备队伍,随时准备带着全自动手枪、瓦斯枪、棍棒开始行动。他们还都在工人中安插了探子。当一名参议员询问克莱斯勒公司副总裁赫尔曼·L·韦克勒雇用探子的原因时,他回答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获得情报,以便在对付工人时游刃有余。”成千上万名工人生活在枪口下。匹兹堡煤矿公司真在煤矿里架设了机枪,对准这些工人。众议院的一个调查委员会追查此事,董事长理查德·B·梅隆振振有词:“没有机枪,矿厂就没法运转。”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组织起来。提心吊胆的矿工、曼哈顿区汗如雨下的服装工、底特律市布格里斯厂时薪1美分的工人,以及底特律市时薪5美分的店员知道其他办法不管用。各州的立法也不见效。宾夕法尼亚州工厂主强迫童工每星期工作90个小时,因此被罚款100美元。为了弥补损失,工厂主就从童工每星期的薪水中扣除33美分。每星期,至少有一名炼钢工人的衣服着火。每年,钢铁厂会有两万多名工人因工伤致残,但老板们仍不愿花钱改善安全设施。在五分一角店打工的女孩们工资是1角5分。当她们读到伍尔沃斯公司女继承人芭芭拉·霍顿小姐畅游欧洲,四处和贵族结亲的新闻时,怨艾地唱道:
芭芭拉·霍顿是个富婆,
钱从哪儿来自不必说,
五分一角店员工累死累活,
伍尔沃斯给我们臭钱几个。
威廉·格林挺着个啤酒肚,刘易斯叫他“坐如钟的比尔”。格林间接地推动过《全国工业复兴法》第7条第1款的制定。《全国工业复兴法》规定要订立行业规程,这点可能扼杀工会的前途,工人们知道后坐立不安,一直向约翰逊抱怨。约翰逊听了也很着急,所以慌忙加上集体谈判权这一条。但格林没看出这个条文大有文章,实际上,这个条文很含糊:它没有规定雇主要承认工会,如果雇主想和公司工会打交道,完全可以。而且,这个条文也没说清楚工人应如何推选代表。但刘易斯却注意到了,细节可以慢慢谈,重要的是这个条文的宣传价值,它宣告了联邦政府的目标。他将它和林肯的“废奴宣言”相提并论,并让身强力壮的助手开着宣传车,带着宣传册前往各大煤矿:“总统希望你们参加工会。不参加工会,就是不爱国。工会的人就在这里,别担心会费,加入就好!”
工人们听了之后,立刻响应起来,速度之快,连刘易斯都大吃一惊。《全国工业复兴法》本来是为复兴商业而制定的,没想到却刺激了工会的发展。在罗斯福签署这项法案的三个星期内,退出矿工联合会的13.5万名工人又重新入会。1934年年初,刘易斯登记册上的会员数就将近40万。西德尼·希尔曼和戴维·杜宾斯基开着宣传车到了纽约市,广发传单。不到一年,国际制衣女工工会会员数就翻了两倍,达到20万。到20世纪30年代末,这个数字超过了40万。
罗斯福对政治事件一向见微知著,这次却后知后觉。鉴于他的出身,罗斯福并不习惯和工会结盟。他把自己看成救世主,乐于对受剥削的工人施舍恩惠,但成为工会的盟友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他想提高工资、缩短工时、配备更好的安全设施,但他不确定刘易斯的办法是否最有效,甚至不确定是否正确。如果工人成为一股强大的经济新生力,罗斯福也不能冷眼旁观,远离劳资冲突。因此,头几年他一直犹豫不决。海伍德·布鲁思在一次群众集会上高呼:“工人的头号公敌是罗斯福。”这可谓荒谬之极。然而,罗斯福确实认为弗朗西斯·珀金斯和弗朗西斯·比德尔(时任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主席)两人太过偏袒工人。国会中支持劳工的人里,罗斯福只佩服纽约州参议员罗伯特·瓦格纳。瓦格纳积极推进新劳工法的制定,并渐渐说动了罗斯福。但是,当时局势变幻莫测,根本没时间讲大道理。
刘易斯的协会吸收了越来越多的工人,格林看着心里担忧,一直劝他“悠着点儿”。后来,可怕的大罢工呈现出不可阻挡之势,一触即发。工厂主安排了人员准备血战,有的设置了路障。国内的军火市场达到了空前的规模。1933年夏,肯塔基州林奇镇的工厂保安队在4个星期内买了41支来复枪、21支左轮手枪、500发子弹和大量的催泪弹。联邦执法官员警告他们,可能会面临联邦指控。但控制城镇的公司激烈地回答说,这个镇是公司的私有财产,华盛顿无权干涉。罗伯特和海伦·林德组织的调查组在印第安纳州曼西镇发现,通用汽车公司扩编保安队,用来关押疑似工会组织者。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将克利夫兰的店铺关闭数天,并把责任推到店员身上,说他们不上班,甚至扣钱,令他们一头雾水。公司老板这么做,其实是想告诉员工,加入工会没好下场。1934年,刘易斯号召宾夕法尼亚州的7万名矿工罢工,掀起了20世纪30年代工人运动的序幕。这次罢工狂潮席卷了阿勒格尼河谷。杜肯镇镇长发表谈话,似乎把罢工的工人当成了反抗的印第安人,要把他们挡在关外。他说:“我们在桥头等着,要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1934年,总共爆发了1 856起罢工,大部分是为了争取资方承认工会的合法性。那是段悲惨的岁月,资方的恐怖手段染红了劳工史,血迹斑斑。在弗立克矿区,公司雇用的枪手守在矿井外,若有工会成员出现,他们就会开枪。在资方私有的威斯康星州科勒镇,破坏罢工的暴徒向劳联纠察队开枪,造成2死35伤。在托莱多电动车灯公司,新成立的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正在和蛮横的管理人员谈判,国民警卫队枪杀了27名工人。旧金山的数名码头工人、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多名卡车司机、新英格兰地区和南方各州的15名纺织工人都被杀害。明尼阿波利斯市有两名特派代表也被谋害,其中一个是商人。埃里克·塞瓦赖德当时是《明尼阿波利斯明星报》记者,报道了罢工的新闻。他看到寻衅复仇的警察朝着手无寸铁、毫无警觉的人群一通扫射,67人受伤,2人重伤不治。目睹这样的场面,他吓得目瞪口呆,随后写道:“那一刻,我突然从心底里明白了什么是法西斯主义。”刘易斯感叹:“工人,就像以色列人一样,满腹忧愁。女人们为死者恸哭,为生者的前途哀叹。”
但是,工人的忧愁更深、哀叹更久,因为很多人白白牺牲了。托莱多市、旧金山市和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工会虽获得了资方承认,可在钢铁、纺织、汽车、橡胶等行业的大企业里,拒不承认工会的厂主却占了多数。在国会成立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时,全国制造商协会要求其成员不予理睬。在一次判例案件中,一家工厂确实没遵守委员会的规定,受到的处罚只是不准挂蓝鹰标志。政府还是犹豫不决。1935年2月下旬,一家联邦地区法院认定《全国工业复兴法》第7条第1款违宪。参议员瓦格纳和马萨诸塞州众议员小威廉·P·康纳利立刻提案,要建立一个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规定工人有权选出特定的工会,在联邦政府监督下,代表他们和资方集体谈判,并规定什么样的劳动操作规程是公平合理的。瓦格纳说,如果工人的工资一直涨不上去,他们就无法购买自己生产的商品,那样“大萧条”就不会结束。罗斯福听从了瓦格纳的意见,在7月5号签署了法案。但资方仍我行我素。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散发了律师工会58名成员起草的宣言,宣告《瓦格纳法》和第7条第1款一样违宪。显然,工人运动离实现目标还很远,老板们还在负隅顽抗。1935年,又有32名罢工者和支持罢工的人被杀害。为了镇压罢工,南达科他、伊利诺伊、内布拉斯加、肯塔基、佐治亚和俄亥俄各州都出动了国民警卫队。工人运动进展依然缓慢,装配线上还有大量工人没有参加工会,没得到合理报酬,从事着高强度的工作。
人人都看得出,格林根本就没读过《瓦格纳法》,但刘易斯研究过。法案尚在审议时,他就仔细研究过,并发现依据此法案,一个新的工会将在政府的庇护下诞生。旧工会的缺点相当明显。劳联是一个松散的组织,会员是一些充满疑心的小头头,大多是美国早期移民的后裔。与矿工和纺织工工会不一样,劳联的成员有锅炉制造工、木匠、机械师、家具商、冲床操作员、油漆工等,按照技艺的不同,他们进入了不同的行业工会。俄亥俄州橡胶工厂工人想成立工会,劳联就派去代表,因为橡胶工艺有19种技能,就一共组成了19个工会。格林觉得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非常碍眼,不久之后,它就被分成了100个工会。
1935年10月,劳联代表大会在大西洋市举行,刘易斯正是在会上发出了“救救马其顿人”的呼喊。他呼吁按行业成立工会,呼吁工人按行业团结起来。比如,钢铁工人要有自己的工会,建筑工人也要有自己的工会。他说,只有这样,在大企业实行罢工才会成功,但他的呼吁没人听,代表大会否决了他的提议。随后,会上出现了激烈的争辩,木匠工会头头“大个子”比尔·哈奇森骂刘易斯是“杂种”,可谓失策。当着格林和几千个代表的面,刘易斯把哈奇森暴打一顿,使其皮破血流,被人抬下了台。刘易斯整了整衣服,点上雪茄,潇洒地走出大厅,从此退出了劳联。他写了封辞职信寄给格林,里面只有一句话,与给报社的解释一样:“美国劳联畏缩不前,一直朝后看。”随后,他成立了与劳联作对的工会联合会——产业组织委员会,后来改名为产业工业联合会(简称“产联”)。
暴打哈奇森的行为有些野蛮,但千万名工人在等待,他们有的缺乏技能,有的技能不够娴熟,他们在等待从经济奴役中被解救出来。现在,刘易斯这个器宇轩昂的悲剧式的人物眼中,有了一团火焰,马上就要点燃劳工运动。产联的会场上常响起歌声。会员们用《共和国战歌》的调子唱起纪念死于暴徒之手的乔·希尔的歌:
我们开垦了荒地,我们建起了城市,让大老板们做生意,
我们挖凿出矿井,我们修起了车间,让铁路延伸几千英里,
我们创造出伟绩,却忍饥挨饿遭冷落。
落魄潦倒受人欺,工会给我们力量!
永远要团结!
永远要团结!
永远要团结!
工会给我们力量!
如果产联在1936年代表“左”派的非共产主义者,那么许多新政派逐渐相信非法西斯右派总部就在美国最高法院的新大楼。这座大楼在华盛顿东北第2街,国会对面,1935年秋审就在此举行。大楼的大理石外墙上题字“平等公正,依法审理”。但德鲁·皮尔森和罗伯特·S·艾伦口中的“九老” 对于“正义”有不一样的意见,白宫和美国大部分地方的人,包括尘暴区和刘易斯领导的煤矿工会,都这么认为。当然,解释宪法是最高法院的职责所在。差不多30年前,首席大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就说过:“我们要遵循宪法。但宪法是什么,全由法官说了算。”《时代周刊》说过,困难的是,“自由主义的烈焰已经燃尽,现在只留下保守主义的一堆热灰”。就保守这一点,休斯是司法界和律师界的代表。罗斯福的法案可谓独立战争后最带革命色彩的法案。对新法有裁判权的地方法院都拥护旧秩序。联邦地方法院的大部分法官都曾为共和党或大企业效力,也都因而享有盛名,他们已成为公司股东、托管人、高级俱乐部会员。大公司的头面人物是他们的朋友。和那些人一样,他们觉得新政改革花样繁多,非常讨厌。在罗斯福任期的首个1 000天即将结束时,100多名法官发出了1 600张禁令,阻止联邦法律的执行。此外,知名律师写了大量文章,以私人身份做出裁决,否定了那些不受欢迎的新法。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对《瓦格纳法》的声明就是这种典型的伎俩。全国制造商协会把这个声明发给会员,煽动他们抗议那些已由国会通过并经总统签署的法律,理由是这些法案违宪。
最高法院声名卓著,本应不受旧时代的约束,但法院内部的分歧之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这些人穿着黑袍坐在庭审席上,看起来坚如磐石,但一回到办公室后就分成了三派。威利斯·范·德凡特、詹姆斯·C·麦克雷诺兹、乔治·萨瑟兰、皮尔斯·巴特勒对亚当·斯密顶礼膜拜,程度尤胜胡佛总统。他们认为破坏自由经济的基本“规律”纯属犯罪。休斯和欧文·J·罗伯茨属于中立右派,投票也采取这种立场。但是,他们的立场并不坚定,被看作摇摆派。只有本杰明·卡多佐、哈伦·菲斯克·斯通、路易斯·D·布兰代斯三人完全拥有20世纪的新思想。
1935年早春,罗斯福和最高法院就发生了冲突。当时罗斯福听说又有389起针对新法的官司,意识到宪法合法性这个问题不能再悬而不决了。于是,在一个地方法官判定《全国工业复兴法》违宪时,他同意立刻上诉最高法院。但选择《全国工业复兴法》来挑战最高法院,并不走运。9位大法官一致认定这项法案无效(虽然理由各不相同)。5月27日,休斯宣读了裁定。这一天后来被新政派称为“黑色星期一”。这一天如此黑暗不是因为《全国工业复兴法》被判无效,毕竟这项法案已经变成了累赘,真正黑暗的是休斯的激烈言辞。休斯给罗斯福扣上了“罪犯”的帽子。他还史无前例地警告总统和国会,不要滥用宪法赋予的权力,不要使用联邦法律监管各州的贸易。
保守派法官想要恐吓罗斯福,但罗斯福是全美最不吃这一套的。罗斯福善于为自己辩护。星期三,他便召开记者招待会。埃莉诺坐在他身边,像新政第一个百日开始时那样兴致勃勃地织着毛衣。罗斯福说星期一的裁决是“自得福德·史考特案 以来最重要的决定”。他回顾了休斯的言论。休斯说既然商业在各州,就该由各州的法律管理,就算这些商业行为会对全国产生影响,联邦政府的干预也是不合法的。休斯拒绝承认48个州都是一个自由国家的成员,因此,他必然认为,不管国家的经济形势多么严峻,联邦政府也无权过问。罗斯福说,这些言论是“马车时代对州际贸易的旧定义”。他以这番话向休斯发出了警告。
司法部长卡明斯认为罗斯福和最高法院想重修旧好是不太可能了。他激动地说:“总统先生,他们想毁了我们。我们要想办法把现在最高法院里的一班人换掉。”罗斯福暂时还比较乐观。一直到1935年12月,他还写信给参加伦敦海事会议的美国首席代表说:“最高法院多数法官不支持我们,赫斯特报系和85%的报社也尽唱反调。除此之外,一切都挺好的。”第二年刚开始,他就改变了想法。1936年1月6日,最高法院以6∶3的投票结果判决《农业调整法》违宪。罗伯茨法官代表多数派强词夺理地说,农业不属于全国性事务,将农业当成全国性事务,是对各州权力的侵犯,导致“中央政府借机对各州事务指手画脚”。艾奥瓦州艾姆斯附近的农民听了这些谬论,气愤难耐,扎了6个草人当作那几个大放厥词的法官绞死。但保守派法官胆大无畏,他们继续判决《证券交易所法》无效(6票对3票)。萨瑟兰法官说调查华尔街的行为是滥用职权,“和星法院 无异”。接着,《国家烟煤保护法》也被否决(5票对4票),因为虽然煤销往全国,煤矿却在各州内。之后,《市政破产法》也被宣布无效(5票对4票),理由极其牵强。照这样下去,新政的全部法案,包括社会保险和《瓦格纳法》都要泡汤。其实《市政破产法》不过是允许各州和联邦政府在公债的重新分配上协调,但主动权仍在各州。当然,在保守派法官眼里,只要联邦政府想参与各州事务都该禁止。
在最高法院刚成立的140年里,被废止的法律只有60项。现在,才一年多,休斯领头的最高法院就废止了罗斯福新政的11项法案。最高法院最近一次胜利是在两党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前夕,这次的成功非同寻常。他们先废止了联邦工资工时法,然后审理了莫尔海德对纽约州的诉讼案。这次讨论的是纽约州关于规定女工最低工资的法律。结果,法官以5∶4的投票结果将其否定。巴特勒代表多数法官写道:“个人订立合同的权利受到正当法律程序条款保护”,“在订立雇工合同时,双方具有平等权利,可以向对方争取私下谈判时所能获得的最有利条件”。换言之,即便血汗工厂里15岁女工同万贯家财的东家订立的合同严重不公平,她每星期只能获得2.39美元薪资,巴特勒也觉得这份合同无可非议。联邦政府或者各州都不能干涉。无人有权规定最低工资或者最高工时。
当晚,在新英格兰地区和北卡罗来纳州富丽堂皇的高楼里,人们举杯欢庆,哪管不远处纺织小镇的工人正在受苦,但政界的保守派人物则备感焦虑。事情好得过了头,恐怕乐极生悲。赫伯特·胡佛说:“有些州自以为有些权力,我们就还给他们呗。”60家报纸要求国会提出修正案,兰登州长也和他们一起主张。共和党人竞选时模棱两可地许诺,要采取措施保护妇女和儿童,但如何保护却只字不提。民主党人则呼吁制定“一项解释清楚的修正案”。只有总统保持缄默,他正在思考对策,他必须先连任。他对雷·莫利说:“这次竞选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我自己。人们要么支持我,要么反对我。”他预想人们会支持他,也预料到最高法院还会以更多的5∶4或6∶3否定新法。从某种程度上说,倒正中下怀。正如伊克斯所说:“最高法院这么做,正好给了罗斯福理由越过最高法院,直接向人民申诉。”
1936年,美国的政治生活还很简单,不像以后那样花样百出,足以扭转大选结果。那时还没有计算机控制台,没有主要选区情况分析,民意测验的科学分析也才刚起步。选票结果在选举日当晚才能揭晓,两党会猜测结果,并找出各种有利数据。之后,一切自然明了(政治学者最会当“事后诸葛亮”),但是只有少数人预料到罗斯福会获得压倒性胜利。很多人认为他只能做一任总统。
他们倒不全凭空穴来风。4年前,罗斯福这位总统曾许诺会实现预算平衡,但现在国家每年的赤字高达60亿 ~70亿美元。700万美国人没有工作,政府的应对措施又被判违宪,全无用处。民主党现在虽然是执政党,但在过去80年里,一直都是少数党。对于许多人而言,民主党成员当选总统完全始料未及。这些年,牛顿·D·贝克、迪安·艾奇逊、约翰·J·拉斯科布、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阿尔·史密斯、约翰·W·戴维斯、马萨诸塞州州长约瑟夫·B·埃利、马里兰州州长艾伯特·里奇、佐治亚州州长尤金·D·塔尔梅奇等纷纷退党,民主党日渐式微。全国大报多数也不支持罗斯福。赫斯特报系在头版刊登社论,抨击罗斯福的“苛政”。《芝加哥论坛报》的接线员接听电话时总会说:“早上好。你知道吗,你只有一天(或具体的天数)可以拯救这个国家了。”该报发表过的新闻题目有“支持罗斯福的威斯康星州的选区是罪恶的温床”和“兰登州长今晚前往洛杉矶游说,务求保全美国政府体制”。这些新闻显然希望读者弃罗斯福而去。
评论家沃尔特·李普曼反对罗斯福,多萝西·汤普森也是。著名的政治作家马克·苏利文在1935年就预测罗斯福连任竞选会失败。同年,查尔斯·A·比尔德写道:“罗斯福作为领导者的魔力显然失效了。”1932年,银行家和经纪人的资金支持占罗斯福竞选基金的25%,但今年他们只贡献了4%。事实上,从1936年到20世纪70年代,民主党常年资金短缺。兰登竞选获得共和党900万美元的资助,罗斯福获得的募款连其一半都没有。
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共和党之所以有钱挥霍是因为罗斯福上任后经济情况有了好转。罗斯福1933年上任时,接手的是一个濒临破产的国家。几年之后,美国出乎意料地重新繁荣起来,失业率降低到1932年的一半以下。1935年,联邦储备委员会发表的工业生产调整指数从58升至101,1936年达到121(1929年是125)。从他就职以来,保险公司的资产增长了30亿美元,国民收入和公司盈利增长了50%以上,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增长了80%。股市大崩盘以来,华尔街第一次开始担心通货膨胀(牛市的标志)。4年前,投资者们用证券给联盟俱乐部一间屋子糊墙,现在他们用蒸汽把证券喷湿,揭下来去兑现。尽管如此,俱乐部前门旁还是挂着一个电子广告牌,上面写着“1936年选兰登和诺克斯,爱国第一”。
1936年年初,共和党竞选者的身价更高。按照当时的几种测试标准,罗斯福的支持率跌到了谷底。盖洛普民意测验发现反对派获得的支持率和罗斯福旗鼓相当。到了7月,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已经放弃了纽约州和伊利诺伊州,对明尼苏达州、印第安纳州和俄亥俄州也只抱最后一丝希望。那时,罗斯福亲自主持竞选事务。2月,他曾对农业部长华莱士说:“亨利,7月、8月、9月、10月,直到11月5日,棉花最低售价要维持在12美分。我不管你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情。总之,价格不能低于12美分。明白了吗?”稳定棉价这招是为竞选铺路,这是传统的策略。但罗斯福的新招是大联合理论。他认为如果运气好(政界最大的法宝),民主党大联合完全可以摧毁共和党的阵地,取而代之成为多数党。
他们真的很幸运。1936年1月25日,第一件幸运的事发生了。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在五月花酒店举行晚宴,为反对罗斯福继任的活动争取支持。2 000名富人前来捧场,男的身着礼服,女的披着貂皮大衣,这次晚宴可能是美国政治史上最具珠光宝气的一次盛会。《纽约时报》评论:“全国大部分有头有脸的资本家都出席了晚宴。有的亲自赴宴,有的派了代表。”阿尔·史密斯是晚宴上的主要发言者,当时他正忙于阻止禁用童工的法案。当晚,他戴着一顶丝绸高礼帽,歇斯底里地发表了一篇反新政演说(“新政散发着共产主义苏联的臭气”),那些年收入10万美元的富翁听得欣喜若狂。皮埃尔·S·杜邦赞叹道:“真是完美的演讲。”民主党副总统加纳也为之叫好。他说,民主党不必再花一分钱造势,也不用再四处演讲了,这些有钱人根本不懂美国人的脾气,有了他们,民主党再度当选真是板上钉钉了。
6月11日,共和党在克利夫兰提名艾尔弗雷德·兰登(也就是后来为人熟知的艾尔弗)为总统候选人。他是个政绩卓越的州长,施政纲领比罗斯福1932年的政纲还要偏“左”。但兰登不走运。本质上,他提倡自由主义,但手下把他的主张解释得一塌糊涂。共和党主席亨利·P·弗莱彻说,他们竞选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符合宪法的政府”。亨利·福特说他已经20年没有投过票了,但兰登就是翻版的柯立芝,所以他要投票。这样一来,兰登就被叫作“堪萨斯州的柯立芝”,竞选标志用了堪萨斯州的州花——向日葵。罗斯福听了,冷淡地说,向日葵是黄花一朵、黑心一颗,没到11月就枯萎了,没什么用,只能用来喂鹦鹉。
让兰登头痛的还有胡佛,这个人一直让他难堪。胡佛随着厄尔·沃伦带头的加利福尼亚州代表团来到克利夫兰。代表团的人因为不知道本党内定候选人是谁,所以胡佛放出风声,说可以再次提名他为候选人。共和党人还不至于那样糊涂,至少在6月还是清醒的,但是胡佛到达会场时,人们还是起立鼓掌了15分钟。因为罗斯福喜欢用字母缩写为机构、政策等命名,胡佛便挖苦他都快把字母用完了,“但是新的俄文字母表里有34个字母”。接下来的4个月,他不断给兰登提建议。兰登不理胡佛的恭维,但胡佛的支持却让他遭受牵连。没人理胡佛,他只能听着广播里罗斯福的演讲,等对方停下来换气时,就不断说“呸”,以此撒气。
休会时,代表们会照着《哦,苏珊娜》的调子唱歌:
字母表还要念,有件事等着看,
兰登将登台,新政要退场。
兰登本领大,总有好办法。
一日在白宫,时时守宪法。
啊,阿尔夫·兰登!
我们的发言人!
你来自辽阔的草原,堪萨斯是你的家。
祖国等待着解放,你是我们的希望!
无论如何,人们认为兰登的后台老杜邦不止这点儿能耐。当然,那位心慈手软的州长理应得到一个更体面的结局。好几天,那些政治报道记者都认为,大会将是本年度最火爆的闹剧,没想到后来库格林神父和他的同伙们甚至向选民疯狂推荐其新成立的联合党。该党的总统候选人是美国北达科他州众议员威廉·莱姆克,此人表情呆滞,装了一只玻璃假眼,且嗓音尖利,甚是怪异。长期以来他都头顶灰布帽,穿着十分宽大的男士套装,库格林也感到很奇怪。库格林称他为“自由比尔” ,杰拉尔德·L·K·史密斯起草了一系列计划,召集了10万名“汤森德计划”支持者,以保证11月关于总统大选的民意测验结果。库格林也夸口,如果不能给联合党拉到900万选票,他就永远退出广播电台直播。听起来口气不小,但在6月,两大党都觉得莱姆克的确不可小觑。与歌曲《阿尔夫·兰登》的少有问津不同,“自由比尔”这个绰号在当时很流行。库格林神父显然也更津津乐道于这个与“独立钟”英文相似的绰号。可是后来他才想起一件事——独立钟有裂缝,但为时已晚。
接下来的一星期,民主党突降费城,他们载着麦考密克牌收割机欢快地行驶在马路上,提醒人们胡佛先前的预言——如果罗斯福入主白宫,国家将会杂草丛生。他们个个兴高采烈,除了休斯掌控最高法院一事令人不快外,他们几乎获得了4年前希望获得的一切成就。甚至退伍军人补偿金议案在那年春天也获准通过,罗斯福虽然否决此案,但也漫不经心,原案很容易就保住了。作为民主党,他们至少要演演斗一斗的戏码:请一位黑人牧师领祷代表大会时,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棉花艾德”史密斯愤而离席。但即便如此,这事对大联合计划也极为有利。在那一年,请黑人牧师领祷,要得到黑人选票就并非难事了。
罗斯福已经交代手下,他的对手是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而非兰登。阿尔本·巴克利在基调演说中挖苦,因华尔街总抱怨给他们带来的极度痛苦。巴克利说:“我的朋友们,他们苦涩的泪水不是为小猪而流。真正的悲痛是因为共和党那些蚕食着美国人民财富的‘肥猪’被宰了。”此番政治言论强而有力,总统在他的提名演讲中进一步斥责那些大财团为“内奸”。
6月27日之前,罗斯福在富兰克林运动场发表了该演讲,听众超过10万人,据马奎斯·蔡尔兹描述:“每次停顿时下面都欢呼一片,如同燥热夜晚的一声响雷,整齐的欢呼仿佛是由同一个喉咙发出的。”但演讲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罗伯特·特劳特向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广播电台听众描述了当时的情况:“总统正在等主席邀请他上台,突然他的脚撑松开,他跌倒了。”这令特劳特吓了一跳,“手稿散落一地。人们自发地帮他拾起散落的稿页。他在上台前几分钟,尽快整理好了手稿,但它们已经水渍斑斑、皱皱巴巴,还沾满了泥”。后来,罗斯福说:“这是我人生中最可怕的5分钟,那时你所能见到的最倒霉、最着急的白人就是我。”要是在20世纪70年代,黑人选民若是听闻“白人”一词,一定不会投票给他。
他的演讲一旦开始,便精彩绝伦。那晚,他演讲说:“一个慈悲为怀政府的偶尔失误,好过一个残酷冷漠政府的长期疏忽”,“人类史上有一个神秘的周期。几代人既定,几代人未知,而我们这一代人却在两类的交会处”。后来广大群众和他一起两度合唱《友谊地久天长》,他坐着敞篷车缓缓绕场一周,全场群众都站起来报以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他挥动着他的破毡帽热情洋溢。
他打算暂停竞选事宜,一直到选举前5个星期才出来活动,他审时度势,觉得那时选民会站出来支持他。在此期间,他继续处理政务,并寄希望于他的对手犯错。果然,他们不负所望。夏天结束之前,联盟党已在自己过激行为的影响下逐渐分裂。杰拉尔德·史密斯公然对记者说:“我会教他们(选民)怎么去恨。”库格林神父则声称:“我走的是法西斯之路。”库格林开始畏惧史密斯,因为史密斯曾经说过,“在我心中,休伊·朗流血惨死的记忆依然鲜活”,以及“我和汤森德博士站在福吉谷 这个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拱门下,发誓要接管政府”这样狂妄的话。但眼下汤森德博士没有能力接管任何机构——他拒绝在国会听证会上做证,就因藐视法庭被判刑,关押在哥伦比亚特区地方法院的牢房里。后来罗斯福赦免了他,但随后史密斯 因扰乱治安和出言不逊再次入狱,被关押在新奥尔良市监狱里。
如果兰登州长更有气魄一些,他可能还不会满盘皆输,至少能挽回一点儿尊严。不幸的是,在公众眼里,他只是一个苍白乏味、戴着眼镜、说话含混不清且尖利刺耳的小矮子。他不好好念讲稿,而稿子也写得呆板乏味。他竞选之旅的首站选在宾夕法尼亚州,他宣称:“走到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能找到美国人。”这句话他在任何时候都挂嘴边。此外,和所有罗斯福的反对者一样,面对对手的巧妙躲避,他抓狂不已。他更是告诉巴尔的摩人 :“如果总统连任,他会将所有反对他的人送上断头台。”听者愕然。他默默接受了弗里兹·库恩领导的德裔美国人联盟(后改名为“德裔美国人同盟”)的支持,默许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把罗斯福说成是“犹太人的总统候选人”。不仅如此,他还含沙射影地说,总统是位共产主义者。
本届总统大选,首次采用全国性广播的方式把总统候选人当商品推销。共和党已为此拨款逾100万美元,《波士顿先驱报》记者罗伯特·乔特还写信给兰登说,他觉得“共和党的宣传工作应该和向公众推销商品一样”。但如此一来,广播中只谈推销不谈切实问题,导致人们最终被操纵而不是被说服。赫斯特报系社论指责,民主党竞选活动是苏联一手策划的。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约翰·D·M·汉密尔顿也大声疾呼,说罗斯福的双手“沾满了西班牙神父的鲜血”。而像美国强生和英格索兰这样的大公司更是在工人的工资袋中附上了恐吓内容——如果兰登竞选失败,他们将被解雇。
从10月开始,老板们在工资袋里附上纸条,暗示社会保险将只能从工人薪水中扣除:“自1937年1月罗斯福实施‘新政’以来,我们被迫扣除你们工资的1%上交给政府……这笔钱可能会返还,但前提是国会愿意拨款……11月3日大选日之前,你必须决定是否愿意承担蒙受损失的风险。”这是共和党竞选计划的一部分。兰登的军师们实际上希望以退休金发放给65岁工人的问题挑起民众的不满。在广播电台广告中,共和党全国委员会聘请的演员一惊一乍地说,每个人都将获得一个号码——好像此外还有其他方法能跟踪社会保险账户一样,还谎称每个人都要盖手印。10月20日,工厂贴出大量标语: “你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将困在每星期扣税的牢笼里。你不得不服刑,除非你在11月3日反对罗斯福当选。”最后,汉密尔顿在广播中透露,只要是工薪阶级都必须佩戴像狗牌一样的钢质身份识别卡(“就像我现在手里拿的这个”),上面刻着个人社会保险号。
直到那时,罗斯福仍低调参与竞选。马奎斯·蔡尔兹写道:罗斯福的演讲“更像一个主教循例4年一次巡视教区时的和善说教”。但是,共和党人攻击社会保险这一他最骄傲的成就,无疑使他大为光火。
1936年10月31日晚,麦迪逊广场花园座无虚席,罗斯福斗志昂扬地发表了他这一生中最伟大的演说之一。他说他打击的对象是“商业垄断集团、金融垄断集团、投机倒把分子、胆大妄为的银行家……洗钱集团”。台下观众都起立听完了他的演讲,挥舞着铃铛,吹着喇叭,大声欢呼,表达拥护。罗斯福用嘲讽的口吻说:“如今这些势力狼狈为奸,如此集中地反对一名总统候选人,这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他们都对我充满仇恨,我欢迎他们的仇恨。”话音一落,台下掌声雷动,《纽约时报》将掌声比作“海浪翻滚拍打海岸发出的阵阵咆哮”。总统说:“关于我的首次执政,我想获得的评价是,以权谋私者或权迷心窍者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继而提高声调说:“我还想说——”他稍微停顿了下,此时台下再次响起喝彩声。当喝彩声逐渐平息,他接着说:“我想说我希望得到的第二个评价是,当我连任时我制服了这些恶势力。”欢呼声再次响起,如同暴风骤雨,直至他离场后,仍经久不息。
离麦迪逊广场花园几个街区远的地方,9岁男孩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后为参议员、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哼唱着顺口溜: “罗斯福正在白宫等待被选出,兰登正在垃圾箱等待被回收。”他这样说,共和党竞选候选人可不会同意,他和汉密尔顿主席都信心十足。美国《文学文摘》杂志通过对有电话和汽车的人的意向性投票预测,共和党最终会在选举中获胜—32个州、370票支持,民主党只有16个州、161票。哈佛大学一位统计学教授的预测结果是兰登241票、罗斯福99票、91票不确定。康纳利既是众议员,又是《 瓦格纳法》联名提案者,他曾在给民主党竞选主管法利的信中写道:“兰登有6成把握获胜。”阿瑟·克罗克在9月曾对《纽约时报》的读者说:“共和党将获得远远多于1932年所得的选票……罗斯福广得民心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后来他更称这还是一个“保守”估计。6月,总统认为自己会以票数340∶191的优势获胜。竞选结束时,他把这个数字改为360∶171。法利告诉新闻记者,除了缅因州和佛蒙特州,罗斯福将争取到其他每一个州的支持。但多数政治评论家都同意弗雷德里·刘易斯·艾伦的观点:“竞选负责人的预言,谁会相信呢?”
11月3日晚,这些政治评论家发现许多人虽然没有电话和汽车,也会去最近的投票站投票。罗斯福赢得了美国政治史上最伟大的胜利,当时他以1 100多万的票数差胜出,这意味着自1932年大选以来逾500万共和党人转投了民主党的票。法利的预测完全正确:兰登最终只赢得了缅因州和佛蒙特州的选票。选举投票的最终结果是523∶8。甚至来自布鲁克林区的约瑟夫·斯切科特这次也把票投给了罗斯福,即使他曾经在最高法院作为原告,申诉《全国工业复兴法》并最终获胜。他家里其他15名成员同样如此。休伊·朗的父亲也投票支持罗斯福。联合党候选人莱姆克的选票不足100万张,库格林神父只得宣称他要退出广播节目。虽然他后来改变主意,但是他呼风唤雨的时代已宣告结束。《文学文摘》也同样倒了霉,后来卖给了《时代周刊》。
以后,只要是罗斯福提出的法案,几乎都不会通不过,因为现在参众两院75%以上的席位由民主党人占据,共和党人数量极少——只有17名参议员和103名众议员。不得不让人怀疑,共和党能否继续存在下去。而欧洲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世界即将迎来新的政治家。温斯顿·丘吉尔和法国国民公会都向美国总统致电祝贺。《巴黎晚报》写道:“从今以后,民主事业有领袖了!”而“领袖”此刻正陶醉在一项他最喜爱的娱乐活动中:与白宫记者团斗智斗勇,谈笑风生。“我知道我应该去缅因州和佛蒙特州,”他带着嘲弄的口吻说,“但法利不让我去。”他向记者展示了他在选举前夕对选举结果的预测。有人问他为什么仅给自己360票。他转了转眼珠,说道:“哦,众人皆知我有保守倾向。”
他名号众多,被称为“贵族中的贵族”、“白衣骑士”和“华尔街英雄”。他家底殷实,无论何时想给富兰克林·罗斯福穿小鞋,都绝非难事,他也乐此不疲。
他的先祖于1630年从英国来到塞伦。他当过格罗顿棒球队队长,在哈佛大学代表队划过船,还是坡斯廉俱乐部会员。
他的岳父是联盟俱乐部前任主席,大名鼎鼎。婚后找了一个情妇,多金、红发、喜欢猎狐,是个来自威尔明顿市的寡妇。1916年,他开设自己的经纪公司,成为摩根财团股市代表——他弟弟乔治是摩根合伙人。
理查德·惠特尼身材高大魁梧,以自己跻身统治阶级沾沾自喜。他在曼哈顿东73街115号拥有一套雅居,在新泽西州还有495英亩的地产,饲养着18匹纯种良马和获奖的爱尔夏牛,他还是埃塞克斯猎狐队队长。他的两位千金是社交圈新宠,他的妻子是巴特勒舞会的组织者。他们一家都很支持慈善事业,总是慷慨解囊,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1929年10月24日是个“黑色星期四”,这天美国股市突然开始暴跌,当天下午1点半,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唯独理查德·惠特尼镇定自若。作为一位财团代表,他在一片嘈杂声中走到2号交易台前,以每股205美元的高价买入10 000股美国钢铁公司股票。尽管他只是暂时平息了恐慌,但这使他一时间名声大噪。
这次交易后,他就永久撤下了2号交易台号牌,陈列在自己公司的大厅里。
他担任纽约证券交易所总裁,整整5年。
在费城,他为美国商会发表了题为“商业诚信”的讲话,后来被广泛引用。
在国会山,他被称为“国会听证会上最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证人”。他也欣然赞同这一说法。
但“白衣骑士”也会遭遇资金紧张的问题。担任证券交易所总裁并无报酬(总裁本身就被视为无上荣耀)再加上惠特尼挥金如土,举办舞会、担任诸多公司的董事、捐款支持共和党候选人竞选、喂马养牛、捕猎狐狸,还要与出身名门的马杰里·派尔·蒙哥马利太太在特拉华州幽会,种种开销让他捉襟见肘。
禁酒令废止后,他看到约瑟夫·P·肯尼迪因为取得了海格威尔忌和哥顿金酒的进口权大发横财,十分眼红。肯尼迪是个暴发户,也是新政派。惠特尼很清楚自己可以比他做得更好。他相信苹果白兰地将广受欢迎,在禁酒令实施期间,他田庄附近的酿酒厂开发了“泽西威士忌”,吸金无数。惠特尼买下了这个酿酒厂,组建蒸馏酒公司,在场外交易市场发行了148 750股股票。它的股价曾一度飙升至45美元,惠特尼为此兴奋不已,他想他准会挤垮肯尼迪的萨默塞特进口公司。
突然——几乎一夜之间,理查德·惠特尼陷入了绝境,泽西威士忌无人问津了。为了挽回损失,他买入10.6万加仑的加拿大黑麦酒,用蒸馏酒公司股票及认股权证抵付。黑麦酒也无人理睬,而蒸馏酒公司股价更跌至13美元,加拿大人为此要求他交出更多抵押品。
他用房产抵押了30万美元,投身于快速致富的计划中——他生产获得专利的空气压轴承,又搞了个金属喷涂防锈工艺。但这两个项目甚至比泽西威士忌更没有市场,在四处借款之后,他开始偷窃。
他是纽约最有商业信用的人,又背靠摩根财团这棵大树,还在百老汇街15号这样的黄金地段办公,要想大“偷”一笔轻而易举。他第一次“盗窃”的是150 200美元债券,它们实际上属于纽约游艇俱乐部,曾经交予他妥善保管。他其实犯了挪用公款罪,只是无人知晓,纽约大学还授予他商学博士的荣誉学位(评语是“你对金融业所做的贡献,如今在全国上下意义重大”)。当然,只要蒸馏酒公司股价回升,他愿意补上这些漏洞。
可偏偏事与愿违,蒸馏酒公司股价继续下跌。他试图把股价维持在9美元,他找过每个他认识的朋友借钱——个个都是千万富翁,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他只得偷窃债券,包括哈佛大学的、圣保罗中学的、他妻子的,还把魔爪伸向他自己太太和小姨子的信托基金。一次上天意外的眷顾,他被任命为证券交易所抚恤基金受托人,该基金是为已故经纪人的遗孀和家属设立的。他又利用职务之便从中挪用了66.7万美元。
后来,在一次抚恤基金受托人例会上(惠特尼太忙没有时间出席),一位记账员脱口而出:有超过50万美元神秘失踪,是惠特尼挪用了这笔钱,至今分文未还。那时,奉命监管的威廉·O·道格拉斯根据联邦法规,要求审查所有经纪人账簿。交易所决定在惠特尼发觉之前先发制人。当会计师翻开他的公司账簿时,不禁大吃一惊。
如今泽西威士忌沦为全国的笑柄。惠特尼收购了蒸馏酒公司市场上所有被抛售的股份,总共139 400股。现已跌至每股3.5美元。过去的4个月内,他曾借款27 361 500美元,其中500万美元没有任何抵押,另有100万美元则是彻头彻尾的盗用。
J·P·摩根、托马斯·拉蒙特和乔治·W·惠特尼都知晓此事,却保持沉默,他们认为这样做比较绅士。
惠特尼的继任者、现任纽约证券交易所总裁查尔斯·R·盖伊在质问这位光辉不再的“白衣骑士”时,惠特尼仍然请求撤销指控。“毕竟,我是理查德·惠特尼,”他说,“对几百万股民来说,我代表着证券交易所。”
惠特尼所言极是,官司一打,所有仇视华尔街的人都会幸灾乐祸,新政派会兴高采烈,白宫里那个笑口常开的资产阶级背叛者也会得意扬扬。
盖伊思前想后还是敲响了交易所的锣,宣布理查德·惠特尼的公司因资不抵债而终止上市,并向法院提出诉讼。
纽约郡地方检察长托马斯·E·杜威起草了公诉书。
在圣伊丽莎白街警察局,那些战战兢兢的包厘街穷鬼站在一旁,惠特尼被指控犯了巨额盗窃罪。值勤警长说:“惠特尼先生,很不幸看到你麻烦缠身,祝你好运!”惠特尼冷冰冰地感谢了他的好意。
惠特尼被保释,但之后被判处5~10年监禁,在新新监狱服刑。当他离开他的独立洋房去服刑时,管家两次向他深鞠躬。5 000人聚集在火车站为他送行。从早到晚,都有各式豪华轿车停在他的洋房前给惠特尼夫人送花献殷勤,她却依然忠贞不离。
哈佛大学遗憾地宣布,他辞去校董会委派的经济系指导委员会委员一职。
在新新监狱,其他犯人一见他都摘帽致敬。在监狱的院子里比赛棒球时,他们都邀请他参加。在那时,人们都敬重名人。
但后来2号牌以5美元拍卖了,威廉·O·道格拉斯也只是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