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城市之间的故事,多少有些神秘。
1644年春,它们的处境有天壤之别。一边,烽烟四起、城碎墙残、君王殒命、人心惶惶,另一边则安宁如故。截至此时,长江三角洲在满目疮痍、遍布祸乱的明末,独能置身事外,兵燹远隔,桑梓仍旧。王朝第二政治中心南京,安居乐业,街陌熙攘,秦淮河畔偎红依翠的风情丝毫未受打扰。
东南的静逸偏安,透过一个细节表露无遗——崇祯皇帝4月25日驾崩,足足过了十一天以至更久,南京才隐约听到点什么。诸史一致记载,5月6日(四月初一戊午),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等举行“誓师勤王”仪式。注意“勤王”二字,换言之,此时南京得到的消息,只是京师告急。真实情况却是,他们已无王可勤。勤王部队刚过长江,就在北岸的浦口停止前进,这时大概有了进一步的消息。计六奇说:
(三月)廿九日丁巳(5月5日),淮上始传京师陷,众犹疑信相半。
阻止部队北上的,恐怕就是这一“淮上”消息。然而,消息内容只提到“京师陷”,未含皇帝下落,而且来源也很不可靠,使人将信将疑。究竟发生了什么,准确信息直到5月15日(四月初十丁卯)方才到达:
丁卯。京营李昌期至淮安,告巡抚路振飞以大行之丧。振飞集士民告以大故。
又经过两天,同样的信息送到南京:“四月己巳(5月17日),烈皇帝凶问至南京。” 《国榷》则记为庚午日(5月18日)“先帝凶问至南京” ,相差一天。对于这样特别重大的变故,理应慎之又慎加以核实,所以又经过十三天,到5月30日(四月二十五日壬午),南京官方最终完成了对噩耗的确认:“壬午……北信报确,史可法约南京诸大臣出议。”
也就是说,东南一带普遍在旧历四月二十五日以后知悉巨变。这一时间表,证以计六奇的回忆:“四月廿七日,予在舅氏看梨园,忽闻河间、大名、真定等处相继告陷……廿八日,予下乡,乡间乱信汹汹。廿九日下午,群徴叔云:‘崇祯皇帝已缢死煤山矣。’” 很能吻合。
此时,距崇祯之死已一个月零五天。
倘在今天,如此惊世之变,将于几分钟内传遍环球,而三百年前却辗转月余。这固是通讯原始所致,却并不完全因此。北京距南京约一千一百公里,假如一切正常,当时条件下像这样重大的消息,以第一等的传驿方式可在三五天送达。之所以耗时多至十倍,实在是一南一北已阴阳两隔,而中原板荡,有如飞地,为溃兵、难民所充斥,一片乱世景象。
工部员外郎赵士锦,5月19日(四月十四日辛未)逃离北京,和方以智等结伴南归,“行旅颇艰”,“相戒勿交一语”;经过二十天,五月初五端午日到达淮抚路振飞控制下的清江浦,最后回到故乡无锡已是6月21日(五月十七夏至日) 。这个经历,我们可以作为崇祯凶问曲折南下的参考。
由赵士锦的讲述,我们还略知北变之后沿途各地的情形。从天津经沧州、德州、茌平、高唐至济宁一线,明朝统治已经解体,李自成势力则正向这些地方渗透。在德州和济宁,赵士锦都曾目睹和北京相同的闯军拷掠士大夫的场面。济宁以下,徐州、宿迁至清河(今淮安市淮阴区)间,为缓冲区;五月初四夜,赵士锦看到“烟火烛天,光同白昼”,“吾兵烧青(清)河县也”——可见对这一区域,明朝已毁城弃守。过了黄河(此时黄河入海口位于今江苏滨海县境内),清江浦以南,才在明朝实际控制中。
显然,在南京北面横亘着两道天然屏障,第一道黄河,第二道长江。因为它们,南京得以把自己跟战乱隔开。虽然北变音讯传来后,空气也变得紧张,南京一度戒严 ,而赵士锦从淮安乘小舟继续南归途经泰州、丹徒时,则被“防御甚严”的乡兵(民团)拒绝登岸,“刀棘相向,奸与良弗辨” ——一定的恐慌也许难以避免,但比之于中国其他地方,这一带看上去似乎是世外桃源。也许天险可恃,也许人们觉得作为本朝龙飞之地,这里元黄毓粹、王气犹存,是块天生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