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间,又爆发更激烈的冲突。
前左都御史、浙江耆宿刘宗周起复旧职。是年,刘宗周六十六岁。在学问和思想上,他是一代大宗师,世称“蕺山先生”,明末名流出其门下的甚多,如祁彪佳、熊汝霖、陈子龙、周镳、黄宗羲、陈洪绶、仇兆鰲、毛奇龄……可谓网尽精英。他的学说,以“诚意”、“慎独”为核心。从思想到人格,无论对人对己,他都严正之极,容不得半点污垢,行为刚峻乃至乖异。他曾自谓:“既通籍,每抱耿耿,思一报君父,毕致身之义。偶会时艰,不恤以身试之。” 他还是“以文抑武”论的主要坚持者,崇祯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在崇祯皇帝召见五府六部九卿科道的面对中,他发言说:
臣闻用兵之道,太上汤武之仁义,其次桓文之节制。以故,师出有名,动有成绩。
认为用兵最高境界,是汤武仁义之道,如果做不到,就要像齐桓、晋文那样切实予以约束、控制;否则,武力不是什么好东西。不难窥见,他心中对武力以及从事武力的武人,怀有伦理上的卑视;这当然反映着儒家意识形态的基本观念。可以想象,一个有着这样观念而个性又极坚毅的人出现于刻下的南京,会触发怎样的事端。
从接到朝廷起用通知那一刻起,刘宗周似乎就进入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他从家乡山阴起身,一路向南京进发。但他并不急于进入南京,也不肯使用“左都御史”的官衔,《明季南略》说他“不受衔” ,《小腆纪年附考》则说“以大仇未报,不敢受职” 。这种举动在别人身上,可能是作秀,但在刘宗周却绝对严肃,是对“诚意”、“慎独”理念的践行,用他原话讲,“当此国破君从之际,普天臣子皆当致死”,幸而不死,大家起码该做到“少存臣子负罪引慝之诚”。 他恪守着“名不正,则言不顺”,入朝面君之前,要把一切有关大义疏明确立。在他看来,君仇未报,人人都是戴罪之臣,无颜接受新的任命,所以自称“草莽孤臣”,以这身份向朱由崧递上一道又一道奏疏,陈述心中的各种原则。
在引起轩然大波的《恸哭时艰立伸讨贼之义疏》中,他严厉抨击弃土辱国、望风而逃的将帅:
数百里之间,有两节钺而不能御乱卒之南下,致淮北一块土,拱手而授之贼。尤可恨者,路振飞坐守淮城,久以家眷浮舟于远地,是倡逃之实也。于是,镇臣刘泽清、高杰,遂相率有家属寄江南之说,尤而效之,又何诛焉!按军法,临阵脱逃者斩,臣谓一抚二镇,罪皆可斩也。
紧接着,又上《追发先帝大痛以伸大仇疏》,指责封疆之臣确知崇祯皇帝凶问后,理当“奋戈而起,决一战以赎前愆”,结果却“仰声息于南中,争言固圉之事,卸兵权于阃外,首图定策之功”,“安坐地方,不移一步”——人臣若此,皆该“坐诛”。
两疏一出,“中外为之悚动” 。客观地说,疏中言论不无过激,尤其“可斩”、“坐诛”字眼,似乎杀气腾腾。不过,这其实未足挂怀。刘宗周只是一个持议过苛而手无寸铁的老夫子,口中说出那些话,在他乃是激于忠义、呼唤正气、从伦理层面出发的必有之论。其次,其矛头所向应该说没有“党偏”迹象,我们看到他并非专门针对武人集团或马士英等弘光新贵而来,所列的“可斩”对象包括路振飞,还说他“尤可恨”。其实大家公认路振飞很正派,绝不属于“奸小之辈”。由此可见刘宗周不免也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有股子“一个都不饶恕”的倔强劲儿。
问题是,武人集团正处在由弱势转强势、向文官系统发起冲击的过程中。他们刚刚成功撵跑了吏部尚书张慎言,刘宗周居然“顶风作案”;更何况,人未到、挑衅先至,是可忍则孰不可忍。
事情迅速演为一场危机。“都中谤纸喧传”,南京出现许多匿名传单,造谣东林党人“聚兵句容”,图谋“不轨”,又称“四镇方修行署,将入清君侧”;南京满城岌岌,“旬日方定”。
这些谣言,可以肯定出自武人集团,而其源泉是东平伯刘泽清。在造足气势之后,“越数日,刘泽清疏至,明己有功无罪”,其中更有如下狠话:“宗周若诛,即卸任。”要求朱由崧赐予上方剑,让他去杀掉刘宗周。李清对刘泽清的上疏有三个字的印象:“语狂悖。”
刘泽清似乎并非嘴上说说,《南疆逸史》(亦见于《弘光实录钞》)记载了一个惊人情节:
方宗周在丹阳僧舍也,泽清、(高)杰遣刺客数辈迹之。见其正容危坐,亦心折不敢加害。
情节很像《赵氏孤儿》屠岸贾之刺赵盾。以刘泽清的阴毒,这种事他能够做得出。
不过,说高杰也派遣了刺客,应系讹传。事实上,高杰不曾参与刘泽清攻击刘宗周的行动(详下);在此,笔者提供一条来自祁彪佳日记的可直接排除高杰嫌疑的证据。当时,祁彪佳奉命过江,处理部队间纠纷;七月十六日,在瓜洲与从扬州赶来、正在此协调“四镇”的太仆寺少卿万元吉会晤。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
……欢然共谈于楼上。万以刘鹤洲(刘泽清字)方参论东林诸老,欲令高英吾(高杰字)上诉,反其所言。予以非镇将所宜言,令勿托彼。万极是之。
这里说的是,刘泽清冒用高杰名义,联名上疏参劾刘宗周等,万元吉了解后,打算让高杰自奏一疏,声明名义被刘泽清冒用,而祁彪佳认为这么做不妥,万元吉由是打消此念。
据《明季南略》,大约半个月中,刘泽清先后三次上疏,要求严惩刘宗周。第一次与高杰联名,第二次与刘良佐同时上疏,第三次以“四镇”的集体名义:
七月廿一丙午,刘泽清、高杰劾奏刘宗周劝上亲征以动摇帝祚,夺诸将封以激变军心,不仁不智,获罪名教。三十日乙卯,刘良佐、刘泽清各疏参刘宗周劝主上亲征为有逆谋。八月初二日丁巳,高杰等公疏请加宗周以重僇,谓疏自称“草莽孤臣”为不臣。既上,泽清以稿示杰,杰惊曰:“吾辈武人,乃预朝中事乎?”疏列黄得功名,得功又疏辩实不预闻。
不仅冒用了高杰名义,还冒用了黄得功名义,只有刘良佐未见表示异议。最恶劣的当属第三次,盗用“四镇”集体名义来构成强大军事压力,逼迫朱由崧制裁刘宗周。
事实上,刘泽清还曾于八月二十日第四次上疏。这一次,攻击对象除了刘宗周,还有内阁大学士姜曰广。原因是,刘宗周《恸哭时艰立伸讨贼之义疏》呈达后,握有票拟权的姜曰广代朱由崧作出如下批示:
览卿奏,毋狥偏安,必规进取,亲统六师恢复旧物,朕意原是如此。至严文武恇怯之大法,激臣子忠孝之良心,慎新爵、核旧官,俱说的是。朕拜昌言,用策后效。仍着宣付史馆。该部知道。
虽无实质性处理,然而,将刘宗周奏疏存入史馆,等于所言将鉴于史册。
因此,刘泽清大恨,连同姜曰广一道猛攻,《甲乙事案》形容:“其词凶悍甚。” 这种凶悍有充分的理由。虽然高杰、黄得功不肯与之联手,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马士英却是他的奥援。黄得功揭发刘泽清盗用其名义的奏疏,被马士英悄悄扣下。面对刘泽清的连番弹劾,刘宗周指出:
本朝受命三百年来,未有武臣参文臣者,尤未有武臣无故而欲杀宪臣者,且未有武臣在外而辄操庙堂短长、使士大夫尽出其门者。有之,皆自刘泽清始。一时纪纲法度荡然矣。
这几句话,完整道出弘光政局的根本之变。大势如此,不可挽回。十多天后的事实证明,这场较量,文官系统损失惨重。九月九日,姜曰广致仕;九月十日,刘宗周致仕。户部给事中吴适上疏,恳请留任姜、刘,没有任何反应。《小腆纪年附考》说:“宗周以宿儒重望,为海内清流领袖。既出国门,都人士聚观叹息,知南都之不可有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