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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读有关南明历史的论述中,能够瞩目于军事建构问题对南明时局之影响的,是一位美国作者司徒琳(Lynn A.Struve)。她的《南明史》,以明朝的“右文倾向”(或我所称的“以文抑武”)为起点和基础,将其视为南明的主要和基本矛盾。她说:“在明代中国不会有如同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或者黑格(Alexander Haig)的官员,也不会有做了州长或市长还向选民炫耀已往军功的上校。” 西方作者对这种情形拥有特殊的敏感,极为自然,而中国人可能却比较迟钝。过去我们的南明研究,普遍注意的是党争或道德问题,把它看作左右南明的主要矛盾。我们比较习惯这样的思路和兴趣点,可惜这并非崇祯之后格局变化所在。弘光朝的新局面,在于武人地位改变及由此造成的牵制与影响。与大多数人的历史认识不同,弘光朝并非因为清兵南下而崩溃;实际压垮弘光朝的,是内部军变,亦即左良玉部的叛乱——当然,左部叛乱又只是国家与武力这对矛盾最终的总爆发,在此之前,龃龉不断、酝酿已久,以后我们会借史可法督师扬州的情形作更加细致的观察。

扬州何园。

甲申国变后,随着政治中心南移,与南京一江之隔的扬州,从此不平静。类似这样的富裕、精致景象,刺激着权重益大的将军们的贪欲,引发流血事件。设四镇后,成为明军前敌总部亦即史可法督师驻地。清军南下,扬州遭血洗,作为它灭亡明朝的祭刀之物。

扬州盐商宅第。

扬州,古时声色之都,商业之都。除开古运河与长江相交处这一地利,扬州自古繁华的另一原因,便是盐商汇聚。如此考究的盐商宅第,提示着这座城市的普遍的豪奢。

过往二百余年,国家政治生活中几乎没有武人身影。太祖朱元璋尽戮宿将,逮其末年,依《明史》所说:“公、侯诸宿将坐奸党,先后丽法,稀得免者”,只有一个汤和“独享寿考”。 一般都将此解读为朱元璋残忍好杀,固然不错,然仅仅如是观,未免小觑了这位农民皇帝。实际上,其中有他的治国取向。《闲中今古录》载:

(太祖)响意右文,诸勋臣不平。上语以故曰:“世乱则用武,世治宜用文,非偏也。”

回答相当坦然:打压武人,意在右文。这一右文倾向,明朝始终保持不变,即便中间朱棣曾以“靖难之役”大肆用兵,武人地位也未因此反弹。以后明朝并非没有大的政治动荡,景泰末“夺门之变”、万历末“移宫案”,都关乎帝位,但我们在其中只见文臣身影,未见武人参预或武力因素,后者政治上的边缘化一目了然。

弘光政治,却庶几相颠倒了。首先,福王以兵而立,文臣迫于军事压力不敢坚持己见、草草放弃主张,这是过去未有的情形。紧接着,又发生一连串武臣跋扈,乃至凌辱文臣的事情。四月二十七日,讨论迎立问题时,吕大器表现犹豫,诚意伯、提督操江刘孔昭“詈大器不得出言摇惑”,不但态度粗暴,说话内容也是命令式的,而吕大器竟“不敢复言”。 福王进城入宫当天,文武百官第一次正式谒见的时候,灵璧侯汤国祚就当场喧哗,“讦户部措饷不时,其言愤絮”,文官大多沉默,倒是大太监韩赞周出面制止,“叱之起”。 这位灵璧侯就是汤和的后代,回想乃祖晚年“入闻国论,一语不敢外泄” 的表现,岂非天差地别?

过了一个月,同样是在御前,早朝甫毕,刘孔昭拉着汤国祚、赵之龙(忻城伯、京营戎政总督),“呼大小九卿科道于廷”,“大骂”吏部尚书张慎言,“欲逐之去”。骂他“排忽武臣,专选文臣,结党行私”。如此骂了一阵子,犹不过瘾,刘孔昭竟然“袖中取出小刃,逐慎言于班,必欲手刃之”。最后,还是靠韩赞周得以制止,“叱之曰‘从古无此朝规!’乃止。”

这出闹剧,将武臣的忘形展示无遗。他们并非仅仅不把文职重臣放在眼里,索性也置皇帝的威仪于不顾。打个比方,犹今之在法庭上,控辩双方意见不合,一方居然拍桌咆哮甚而大打出手。这种态度,岂止是欺压对手,而是连同法官、法庭一并藐视了。故而韩赞周斥以“从古无此朝规”。

刘孔昭等明里冲着张慎言而来,实则是向文官主政的传统发起挑战。吏部专司官员选用,古时称吏部和吏部长官为“铨曹”,这个“铨”字,便是考量、衡准之意,正如御史王孙蕃所说:“吏部司职用人,除推官升官外,别无职掌。” 作为吏部尚书,张慎言提出任用人选,不仅是分内之事,实际上舍此他简直也就无事可做。但此刻,在新的形势下,刘孔昭一班武臣已不甘此权尽操文官之手,他们打着反对结党营私的旗号,图谋参与到这项权力之中,这是闹事的实质。所以,他们与其说是攻击张慎言,不如说是在表达对国家制度的不满。事后,内阁大学士高弘图向弘光皇帝上奏时,严正指出:

文武官各有职掌,毋得侵犯,即文臣中各部不得夺吏部之权。今用人乃慎言事,孔昭一手握定,非其所私即谓之奸,臣等皆属赘员矣。

作为抗议,高弘图提出辞职。受到指责和侮辱的张慎言,更是坚决自请“罢斥”。正常情况下,皇帝应根据原则,对那班逾分的武臣进行一定处理,至少给予申饬;但在朱由崧来说,自己帝位就拜这些武人所赐,其“定策之功”回报还来不及,哪敢说三道四?他虽然也努力“慰留”张慎言,却始终没讲一句公道话。结果,十多天后张慎言果然“致仕”,成为弘光朝第一位去职的文职重臣。

整个武臣集团都蠢蠢欲动。发出类似信号的,不仅有开国元戎的后代,还有手握重兵的野战军统帅。“四镇”之一、新晋伯爵的刘泽清毫不掩饰地叫嚣:

中兴所倚,全在政府,旧用大帅,自应群臣公推,今用宰相,亦须大帅参同。

什么意思呢?他认为:走向“中兴”,必须革新政府;过去多少年,大帅的任用都由文官说了算,现在要变一变了,何人当宰相,大帅也应参与决定。

没有什么比这更赤裸裸地表明了军人干政的意图。二百多年“以文抑武”体制,现在明显成为明朝前途中一片最大的暗礁。一边是不容动摇的祖制、国本,一边是沮抑已久、而今在现实的支持下话语权突然放大,野心亦随之猛增的武人集团;这种尖锐矛盾,令所谓文、武分途变成了文、武对立。此时,李自成奔命远方,满清“腥羶”也根本还没有逼近,南京却已经内伤深重。这么一具躯体,还需要从外部给予打击,才会颓然委地吗? KffUE1hboYT4az0xMMF5aAfH+i71faZJOMC8rjXeaCoNNcpLHHVYOaqAu10dh+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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