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迅速地从一次外交经历朝着英雄传说的方向转换。此前,我们很少渲染左懋第的个人魅力,并非有意回避,而是当时故事重心不在那儿。动笔前,我花了一些时间来回味材料,发现以沧州之变为界限,左懋第判若两人。之前,他的表现相当职业,忠于使命,一丝不苟,所言所行都以服从工作为要,强硬不是激于意气,是为国家利益抗争所需,和缓也不是出于自己喜欢,而是顾全大局、理智隐忍。然而,从沧州回到北京,先前一直克制、藏抑的内心和自我,却如岩浆,淋漓尽致地喷涌了。我一度困惑,不知他截然不同的表现,道理何在。后来明白,原先,他身负议和使命,举手投足都要自觉受此身份的约束,而今满清悍然将来使扣下,使命已告终结,这意外地把他从约束中解放出来。不再需要周旋、拿捏,他回归自己,回到了本真的情感世界,可以无所遮拦地去暴露心中的所仇所恶了。
我们可从如下细节体会他的内心。沧州闻变,左懋第马上做了一个决定:“随行将士钱粮告匮,多令归去乃可支持。于是咸令随镇臣归。”
我觉得,其中有许多含义。这实质上就是解散使团。满清的行径,意味着此后重返北京的不复是大明使团,而是被俘的囚犯。既然如此,数百随行将士已无必要继续留在身边,作为使团领导者,他感到有责任做出这样的临时决定,让大家免于灾厄。同时,这又是一种决心,亦即,他想要孤身前往北京,独自面对危险直至死亡,他将此视为个人的挑战与证明。总之,这貌似简单的决定,包含丰富的内心话语,有仁有义,有智有勇。也正因如此,他一旦将其宣布,随行将士“忠义所激,皆洒泣不肯去”,左懋第一再做工作,只能“勉强遣其三分之一”
,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满清加以限制,有些随左懋第到北京,还有一部分坚持在沧州就地等候,希望有朝一日与主帅共同还朝。这些我们已无从知其名姓的明朝将士,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一种人格所感召,选择了坚持、囚禁甚至可能是死亡。
押往北京的时刻到了,满清高度戒备:“□官皆列马路间,严兵以俟。”满清已将随行将士全部缴械。行前,左懋第郑重发表对满清的谴责,“立舆路上,责其非礼”,然后从容登程。
十一月十一日,左懋第一行第二次进入北京。最初仍居鸿胪寺,几天后迁太医院——清廷礼部诡称,鸿胪寺要供百官习礼之用。这次,左懋第未与之争论。此刻,他不再是国使,是阶下囚。从个人角度,他不拒绝或不惧怕满清的任何挑衅,能够安然处之。迁太医院后,情形彻底成为拘禁,清廷取消了一切礼遇,除了看守,“无一人来”。
《奉使不屈疏》所报告的情形,到此为止。后面经过,我们已没有左懋第的亲述。据《甲申朝事小纪》“左萝石纪”,其间,颇有一些“故交”想见,全被骂回。如现任清朝内院大学士、曾于出征时受崇祯皇帝“推毂”礼遇的李建泰,来太医院探望左懋第。看守刚报上姓名,左懋第就奇怪地说:这个人,怎还有脸见人呢?“李闻之,遂不见而去。”“嗣后朝臣汉士往往欲见之者,唾骂拒绝,或不得已一投刺,以示不绝也。”
遭到拒绝的,还有左懋泰:“其从弟懋泰先为吏部员外郎,降贼,后归本朝授官矣,来谒懋第。懋第曰:‘此非吾弟也。’叱出之。”
他又曾致函多尔衮,抗议、抨击,指其“上干天和,下戕民命”。多尔衮很生气,令内院警告“懋第静听之,勿有违越”。这封信,曾给一位参谋看过。参谋看了很替他担心,劝他:“今日之事,有可否无成败。”意思是,使命已经结束,如今一切事都与成败无关了,而应考虑值得不值得。左懋第说:“我心如铁石,亦听之而已。”吾志已决,想怎么待我,请便!翌年五月,南京失守消息传到北京,有部下因而试探他是否有新的打算,他再次说:“我志已决,毋烦言!”
《左忠贞公剩稿》卷四,难得地保存着几篇羁拘期间写的诗文,可能是我们探问他此时内心所仅有的第一手资料。如《古剌水诗》,诗前短序说:
乙酉年五月客燕之太医院。从人有从市中买得古剌水者,上镌“永乐十八年熬造古剌水一罐”,净重八两,罐重三斤,内府物也。挥泪赋此。
乙酉五月,恰好是南京崩溃的月份。左懋第以一件永乐旧物为题,借抒思国之情。这“古剌水”,为古时极名贵的酒,今已失传。古剌,实际是一种香料,可制酒亦可作薰衣之用,因产自古剌国得名,其国究竟与今天何地对应,似不可考。《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今禁中诸香,极重古喇水,为真龙涎之亚,其价超苏合油、蔷薇露加倍。”
清初诗人袁枚也藏有一罐古剌水,《随园诗话》:“余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镌:‘永乐六年,古剌国熬造,重一斤十三两。’五十年来,分量如故。钻开试水,其臭(嗅)香、色黄而浓……”
看来,鼎革之际,这些宫中秘藏因乱流散于外。左懋第睹此物,兴废感慨油然而生:“再拜尝兹水,含之不忍咽。心如南生柏,泪似东流川。”“南生柏”下,有他的自注:“子卿墓柏大小数百株,枝皆南向,在韩城余曾为文记之。”品古剌水、心怀故国,左懋第思绪又回到韩城,回到苏武墓。
五言诗《客燕》,有数字题解:“得归字,时奉命北使”,意即,诗是围绕“归”字来写的。末句:“人间忠孝事,意与鹤同归。”
认为,人以其一生忠于国家、孝敬双亲,就能达到鹤的境界。古人相信鹤有仙性,清越不朽。
还有珍贵的《绝命诗》,那应该是遇害前留下的最后心声吧:
峡坼巢封归路迥,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他说,我的身体是无法还朝了,然而,将化为一片自在的白云,飘向南方;使一个人肉体毁灭并不难,但精神这东西谁能磨灭得了呢?
从甲申年十一月至乙酉年六月,左懋第等在押凡七月。江南既下,清廷撕掉伪装,强推薙发令,北京太医院中的原明朝使团也不例外。至此,副使马绍愉终于投降清朝,率领他的部下接受薙发令。而左懋第及所部誓不从,其中有个副将艾大选“首髡如诏”,还跑来劝左懋第。“懋第大怒,麾从官立杖毙之。”事发,清廷于六月十九日以擅杀罪将左懋第逮捕,左懋第昂然道:“艾大选剃头倡叛,恨不以军法枭示通衢。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汝何与?可速杀我!”
多尔衮对左懋第,暗怀敬重。他希望谨慎处理此事,决定亲见左懋第,大聚朝臣,展开劝降。而在左懋第,竟是迎来最壮美的舞台:
二十日,加铁锁,命入内朝。懋第丧冠白服,不北面,南坐于廷下。
洪承畴出现了,左懋第一见,无待其开口便说:来的是鬼吧?我所知的洪承畴,统制三边,已经以身殉国,先帝为此曾亲赐祭典,优以恤荫。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来者必定是鬼!洪承畴本就心存愧疚,想说点什么,经左懋第犀利讥讽,已难以启齿,“卒不得发而罢”。现在清朝任吏部侍郎的陈名夏与辩,左懋第一语斥之:“汝曾中先朝会元,今日何面目在此与我说话?”陈名夏顿时“语塞,不复言”。某亦为降臣的兵部侍郎(当是金之俊)对左懋第说:“先生何不知兴废?”他立刻听到这样的反问:“君何不知廉耻?”这时,所有在场汉臣“无复言者”,多尔衮只好亲自开口,他质疑:“尔既为明臣,何食我朝粟半年而犹不知?”左懋第立即回击:
“贵国食我土地之粟,反谓我食贵国之粟耶!”此语呛得多尔衮“色变”,一怒之下,挥出斩之。据说,在场的左佥都御史赵开心欲救左懋第,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等左懋第已押出,赵“始得前启王曰:‘杀之适足以成其名,不如释之。’摄政王将可其奏,而懋第已死矣”。
左懋第就义处,是如今北京菜市口:
懋第昂首高步,神气自若。既至,南向而拜,端坐。而后受刑。
负责行刑的杨姓刽子手,“挥涕稽首懋第前”,跪在左懋第面前痛哭不止,全不顾四周众目睽睽,“少顷,徐起举锧”……这样的行刑场面,这样的刽子手与受死者,从古到今舍此不知可有二例?“左萝石纪”写道:
是日,大风昼晦。都人奔走流涕,拜送者不可胜计。
同日遇害的,还有部下陈用极、王一斌、刘统、王廷佐、张良佐等。五天后,一直羁留沧州的部分将士杨逢春、张友才等,得知死讯,“一时号泣遂解散云”。第二年六月十九日,左氏就义将届周年,陈洪范于重病中,“亟言左公来,遂卒”。
《萝石山房文钞》李清跋文
《萝石山房文钞》四卷,由李清在左懋第死后编就,但直至乾隆末年方由左氏后人印行。李清在跋文中,讲述了动念编此书的经过,“发椟中藏书⋯⋯忽见公集,为潸然出涕,独念公精忠大节,争光日月,所谓真铁汉非耶,哭近妇人矣。”
赐谥左懋第“忠贞”的乾隆圣旨
载乾隆刻本《左懋第剩稿》卷首,书成于乾隆癸丑年(1794)。先是左懋第、刘宗周等前明忠臣于乾隆四十年得旨褒谥,左氏后人才敢将私藏的《奉使不屈疏》等文,收录于书中。
他应该是想证明什么。在总共八个月、长达二百多天的过程中,面对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满清征服者,他全身挺直,目光炯炯,未尝稍懈。他应该是把自己视为明朝的代表,以至中国历史和精神的代表,进行一番“中国有人”、“中国精神犹存”的证明。可惜得承认,他什么也证明不了。他的努力,在腐朽、土崩瓦解、溃不成军的朝廷衬托下,那么无力,可谓惨败。但在个人层面,他做出了极其强大、堪称壮丽的证明——我完全无法从脑际抹去那个行刑前在他面前“跪泣不止”的刽子手的形象。左懋第征服了每个人,甚至多尔衮和以后的乾隆皇帝。而这力量从深层看,确实又并不仅与个人相关,确实是“中国历史和精神”的证明。倘若如此,最终,左懋第可称“赍志以终”;血,还是没有白流。
乾隆四十年,乾隆皇帝批准表彰明朝忠臣,左懋第在其内;大学士舒赫德、于敏中奉旨集议,做出的评介是:“仗节难挠,蹈死不悔出疆之义,无愧全贞。”乾隆据此赐谥“忠贞”。
这样,左氏族裔才敢将私藏多年的左懋第文稿,成册刻行,凡四卷;左公诗文幸赖以存,否则,恐怕早就毁佚无多。
之前康熙间,前任弘光朝大理寺丞并与左懋第相厚的李清,私下辑成《萝石山房文钞》。他为文集写了感人的跋,叙述已在耄耋之年的他,如何于旧藏之中翻检出左氏作品,读之,“潸然出涕”,“念公精忠大节,争光日月,所谓真铁汉非耶!”那场痛哭,李清自己形容“哭近妇人矣”。收起泪水,他决心忍着老年的“目痛”,将所存左氏之作汇编成书。他最后写道:
公死予生,呜呼愧矣!因跋数语,非徒志感,且志愧云。
李清的“愧”,除了他自己,也属于整整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