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的内心充满不满与批评, 我们在自身周遭遍筑围墙, 因而被困在自己爱憎的牢笼中, 感到痛苦万分。
禅修并不容易,需要投入时间与精力,此外还需要勇气、决心与纪律。它需要许多我们平常不喜欢而且还会设法逃避的个人特质。这些特质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字——“魄力”。禅修需要魄力,相形之下,坐下来看电视当然要简单得多。因此,为什么要费事禅修?为什么要浪费可以出去玩乐的时间与精力?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你是人。就只是因为“你是人”这个简单的事实,你发现生命中始终有着摆脱不掉的苦(不圆满 的现象)。你可以暂时压抑自己的知觉一阵子,或者接连几个小时都不去想,但是它总会再回来,而且通常是在你最不希望它出现的时候。突然间,似乎是意外地,你睡不着,内心备受煎熬,这时你才了解自己生命的实际状况。
就这样,你突然醒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都只是在应付。你刻意维持体面,让事情从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顺;然而挫折的过程,那些难受的时光,就只能埋藏在自己心底。你其实是一团糟,你自己也知道,但是掩饰得很好。一路走来,你只知道应该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一种看待世界更好的方式,或者更完整地接触生命的方式。偶尔你会进行得很顺利:你得到一份好工作、谈恋爱,或者赢得比赛。有时候事情真的不同,生命丰富而清明,一切坏时光与无聊之事都消失无踪。你的感觉焕然一新,于是你对自己说:“好,现在我办到了,现在我很快乐。”但是,之后它又消失了,就像风中烟尘一样,徒留回忆与迷惘。你模糊地意识到有些事情出了错。
你觉得生命中真的有一个深刻而敏感的非凡领域,只是你现在看不见它而已。然而,结束的感觉就像是一刀两断,突然之间,你与甜美绝缘了,无法再透过感官的吸棉去汲取那种经验。你无法碰触到真实的生命,既然无法再次办到,当然再也快乐不起来。之后,连那个模糊的意识也不见了,你又重新回到以前的世界,那个阴暗的老地方。那是一种情感的云霄飞车,大部分的时间里,你都蛰伏在轨道底层,内心却冀望着能够一飞冲天。那么,你到底是出了什么错?你是怪胎吗?不,你只是一个平凡人。你因为染上所有人都染患的痼疾而受苦,它就像只怪物,躲在我们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它有许多手臂:长期紧张、对别人缺乏真正的同情(包括最亲的人在内)、封闭的感情与低落的情绪等等。我们没有人能完全脱离它,我们也许会否认它,或试着压抑它。我们创造出一套文化来躲避它,假装它不存在,用各种目标、计划或状况来使我们自己分心。但是它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而且还经常潜伏在每一个想法与每一个知觉的底层。我们的心底一直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还不够好,还要更多,还要做得更好,一定要更好。”它是个怪物,一个以微妙形式出现在所有地方的怪物。
去参加一个派对,听听里面的笑声,那些尖锐的声响,传达出表面上看似欢乐、骨子里却惶然不安的信息。感受一下那种紧张与压力。没有人真的放松自己,大家都只是在假装而已。去看一场球赛,看看观众席上的球迷,看看不理性的愤怒情绪,看看隐藏在热情与团队精神背后的假象,即将爆发出来的失望情绪。嘘声、尖叫,以及以忠诚为名而行放纵之实的自我主义、酗酒与观众席上的打斗等等,这些都是人们极度渴望释放内在压力的表现,他们的内心一点也不安稳。看看电视新闻,听听流行歌曲,你发现不断在反复变奏的,是同样的主题——嫉妒、痛苦、不满与紧张。
生命似乎成了无止境的挣扎,辛苦努力就只是为了对抗势不可挡的苦厄。我们如何解决这一切不圆满的现象呢?我们都得了“只要”综合征:只要我有钱,我就会很快乐;只要我能找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只要我能减轻二十磅;只要我有一台彩色电视机、一个热水浴缸、一头鬈发,以及数不尽的事物。这些妄想从哪里来?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办?它是从我们自己内心的因缘中产生。它是深细而无所不在的习气,是慢慢缠绕而成的结,需要我们以同样的方式,一次一小段,慢慢解开它。我们可以集中精神,先挖出一小段,把它暴露在光亮处。我们可以让无意识变成有意识,一次一小段,慢慢来。
我们经验的本质就是变化。变化永不止息,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流逝,永远不可能跟原来一样。无尽的变动正是知觉宇宙的本质。你的脑子才刚冒出一个念头,半秒之后旋即消失,接着又冒出另一个,也一样消失无踪。一个声音震动了你的耳膜,之后就恢复宁静。张开你的双眼,世界顿时涌现,一阖眼,它又不见了。人们在你的生命中来了又去,朋友离开,亲人消逝。你时来运转,然后再走下坡。有时候你赢,但是和平常一样,你又输了。它永不止息:变化、变化、再变化,永远没有两个时刻完全相同。
不要以为这种情况是出了什么差错,事实上,宇宙的本质就是如此。但是对于这种无尽的流动,人类的文化却教导我们做出一些奇怪的反应。我们把经验分类,并且试图捕捉每一个感受,每一个在无尽流动中的心灵变化,再把它们分别放入“好”、“坏”与“不好不坏”这三个心灵鸽巢。之后,根据放入的鸽巢,我们以一组固定的、习惯性的心灵反应产生认知。如果一个特别的感受被标示为“好”,我们就会尝试将时间冻结在那里,紧抓着那个特别的想法,抚弄它,把玩它,尝试不让它跑掉。当它留不住时,我们便竭尽全力重复那个会引起这种想法的经验,让我们把这种心灵习惯称为“执著”。
心灵的另一边放置着被标示为“坏”的鸽巢,当认知某样事物是“坏”的时候,我们就会尝试把它推开,试着否定它、排斥它,想尽办法避开它。我们抗拒自身的经验,把自己弄得支离破碎,让我们把这种心灵习惯称为“排斥”。在这两者之间是“不好不坏”的鸽巢,我们把不好也不坏的经验放进这里。它们是温和、中性而无趣的。我们把经验打包,放入“不好不坏”的鸽巢里,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忽略它,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无尽的贪爱与憎恶的行为上。因此,这个不好不坏的经验种类就被剥夺了它应该受到注意的地位,让我们把这种心灵习惯称为“忽略”。这一切疯狂行径的结果就导致我们一直故步自封,无止境地追求欢乐,无止境地逃避痛苦,以及无止境地忽略我们百分之九十的经验。之后,我们质疑“为什么生命如此乏味”,分析到最后,这套系统根本就不管用。
无论你如何努力追求欢乐与成功,还是会有失败的时候;无论你跑得多快,苦难总有追到你的时候。在那些时候,生命无聊得令你想放声尖叫。我们的内心充满不满与批评,我们在自身周遭遍筑围墙,因而被困在自己爱憎的牢笼中,感到痛苦万分。
“苦”在佛教思想中是个重要的字眼。它是一个关键词,需要被彻底了解。这个字的巴利文是dukkha,它不只是指身体的痛苦,而是一种深沉且微细的不圆满的感觉,存在于心的每一个瞬间,是内心故步自封的结果。佛陀这么说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乍听之下,这个说法似乎太过病态与悲观,甚至显得不真实。毕竟,我们还是有许多快乐的时光,不是吗?不,并没有,只是看起来很像有而已。想想你真的觉得满意的时光,仔细检视,在愉悦底下,始终潜伏着微细而无所不在的紧张。无论多么棒的时光,还是有结束的时候;无论你获得多少,无可避免地,你不是失去它,就是要用下半辈子一边守着它,一边计划如何得到更多。最后,你还是免不了一死。到头来,你终将失去所有。一切都是无常的。
听起来很凄凉,不是吗?幸运地,不,一点也不凄凉。只有当你从世俗心灵的角度来看的时候才会觉得凄凉,只有在那个故步自封的机制底下运作才是如此。在此之外有另一种视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观。在那个层次,内心不会想要尝试冻结时间,不会试图抓紧流逝的经验,也不会把事物排除在外,或者是忽略它们。那是个超越好与坏、乐与苦的经验层次。那是个看待世界的有趣方式,并且是可以学会的技巧。虽然并不容易,却是可以学习的。
快乐与安稳真的是人生的主要课题,是所有人努力追求的目标。这经常被不经意地忽视,因为那些根本目标都被表面事物给遮蔽了。我们想要食物、财富、性、娱乐与尊重。我们甚至告诉自己,“快乐”的概念太抽象了:“瞧!我很实际,只要给我足够的钱,我就会买到我需要的快乐。”很不幸,这种态度根本行不通。检视这里的每一个目标,你将发现它们都很肤浅。你想要食物,为什么?“因为我饿了。”你饿了?那又怎样?“嗯,如果我吃东西,就不会饿,那么我就会觉得很好。”哈!“觉得很好”?现在真正的关键词出现了。我们真正追求的不是表面的目标,那只是过渡的方法而已。我们真正追求的,是本能需求得到满足时的舒缓的感觉,舒缓、放松还有解除压力。我们只要安稳与快乐就好,不再有任何渴望。
那么这个“快乐”是什么?对我们多数人来说,完美的快乐是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把它们纳入控制之下,像恺撒大帝一样君临天下,把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再一次地,这一套也行不通。看看历史上那些真正的掌权者,他们都不是快乐的人。他们活得并不自在,为什么?因为他们想要完全掌控世界,但是根本办不到。他们想要控制所有的人,但还是有人拒绝被控制。这些有权力的人无法控制宇宙星辰,他们仍然会生病,也仍然会死去。
你无法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幸好,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你可以学习控制你的心,跳出贪爱与憎恶的无尽循环。你可以学习不去想你想要的东西,了解欲望而不被它们所控制。这并不是叫你就干脆躺在地上,让所有人来践踏你。它意味着你可以继续像平常一样过日子,不过,是透过一种全新的观点来生活。你做一个人应该做的事,却不让自己受到欲望的迷惑与压迫;你可以想要某些东西,却不需要追着它跑;你害怕某些东西,但不需要因此而僵在那里打哆嗦。这种心的修行很难,需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但是,试图控制每一件事却是不可能的,困难总比不可能要好。不过,等一下,安稳与快乐!那不正是指“文明”吗?我们建造摩天大楼与高速公路,我们去度假或者买电视机,我们设立慈善机构,提供病假、社会安全与福利制度,一切都是为了某种安稳与快乐的目标而设。虽然如此,心灵疾病的比例却持续攀升,犯罪率更是快速上扬,街上充斥着好斗与危险的人。把你的手伸出安全的自家门外,很可能就会有人觊觎你的手表!有些事情出了问题,一个快乐的人不会偷窃,一个内心自在的人不会有杀人的冲动。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社会正在善用人类的一切知识,以达到安稳与快乐的目标,事实却不然。
到如今我们才了解,过度开发物质层面,却会因此赔上感情与心灵层面,为此,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说明了今日美国在道德与精神素质上低落的原因,以及需要急起直追的方向。我们应该从自己的内心做起,仔细向内看,保持忠实与客观,我们每一个人都将发现“我是有过失的”,以及“我是多么疯狂”。当我们发现的时候,把它看个仔细,看个明白,不要怨天尤人,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够脱离现在的处境,向上提升。除非真正认清现在的处境,否则你不可能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形态。当你认清事实时,改变自然会发生。你无须勉强、挣扎或服从权威人士订定的规则。它是自发的,你就这样改变。不过要达到最初的洞见却需要下一番工夫,你必须在没有任何幻想、判断与抗拒的前提下,认清你是谁,以及你的情况如何。你应该看清楚你在社会里的角色与功能,看清楚你的本分与义务,尤其是看清身为一个人,你自己对他人负有哪些责任。最后,你应该认清,个体虽然完整,但却是相互关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听起来好像很复杂,事实上却可以在一瞬间完成。透过禅修来开发内心,最能帮助你达到这种觉悟与寂静之乐。
《法句经》(Dhammapada) 是一本古老的佛教经典(比弗洛伊德 还早数千年),其中有一段说道:“你现在的样子,是你过去的果;你未来的样子,则是你现在的果。恶念的后果会一直跟着你,就像牛车被牛拖着走一样;清净心的后果也会一直跟着你,就像你自己的影子一样。没有人——包括父母、亲属与朋友在内,能像你自己的清净心一样帮助你。一颗训练良好的心,将会为你带来快乐。”
禅修的目的就是净化内心,清除困扰你的贪心、嗔恨与嫉妒等烦恼。禅修为内心带来平静与觉醒,达到一种安定与内观的境界。
在这个社会中,我们都是教育的信徒,相信知识会让人更文明。不过,文明只能从表面修饰一个人,让高尚而世故的谦谦君子,承受着战争与经济崩溃的压力,却一筹莫展。因为害怕惩罚及带来的后果而守法是一回事,因为清除那会让你偷窃的贪欲以及唆使你去杀人的嗔心而绝对地守法,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丢一块石头到河里,流水会把它的表面磨平,但是它的内在却不会改变。把那块石头丢到红彤彤的火炉中,它会熔化,整块石头从里到外就此改变。文明只会改变一个人的外表,禅修则能从内在彻底转化一个人。
禅修被称为“伟大的老师”,它是净化的炉火,透过觉知,缓慢而确实地运作。你的了解愈深入,你就愈具有弹性与耐性,而且愈慈悲,变得像完美的父母或理想的老师,随时准备好宽恕与包容。你因了解别人而爱人,因了解自己而了解别人。你深入内观,看出自我的虚妄以及你自己的人性弱点,你了解自己并且学会宽恕与爱人。当你学会对自己慈悲时,那么,对他人的慈悲也就油然而生。一个禅修有成者已经对生命达到深刻的觉悟,他或她必然会对世界有着深刻无私的爱。
禅修很像是开垦新生地。要在森林辟出一片田地,首先得清理树林,将残株拖离;然后犁田、施肥与播种,最后才能收成。开发内心也一样,你应该先清理路上的各种障碍物,把它们连根拔起,让它们不会再长出来;接着你必须施肥:在心田里灌注精力与纪律;然后进行播种,之后才能收割信心 、戒律 、正念与智慧的果实。
值得一提的是,此处的信心与戒律有特殊的意义。佛教的信心,不是一股脑儿地鼓励人们信仰经典、先知或权威人士。此处信心的意义更接近于自信。认知某样事物为真,是因为你看到了它的运作,因为你亲自观察过它。同样的,戒律不是盲目顺从权威人士订定的行为准则,而是一种你认为比你现在的行为更殊胜,从而自觉主动遵循的健康习惯模式。
禅修的目的是达到个人转化。进入禅修一端的“你”,与踏出禅修另一端的“你”不同。禅修透过一连串让你变得更敏锐的过程,借由深入觉察你自己的思维、话语与行为,而改变你的性格。你的傲慢蒸发了,敌意也就枯竭了。你的内心变得平静,生命也就安定下来。像这样,做好禅修,将能帮助你悠游于顺境与逆境之中。它能控制你的紧张、恐惧与忧虑。你不再心神不定,激情也能获得控制。你开始明白事物,生命从挣扎的姿态转变成自在滑翔,这一切都是透过觉悟而来。
禅修令你专注与思考的力量更加敏锐。然后,慢慢地,你自己潜在意识的动机与机制变得清楚起来。你的直观更锐利,思想的精确度也提高了,你逐渐抛开偏见与妄想,洞见事物的实相。
这些理由是否足够支持你费工夫去修禅?大概不够。这些都只是纸上谈兵的论证而已,要了解努力修禅是否值得,只有一个方法:学习正确地做,并且亲自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