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身体上经常受苦受累,但褚时健觉得,自从来到农场后,精神上的压力小多了。在农场,他再也不用担心得罪人,再也不用每天捡拾机关里的那种官僚作风了,再也不用担心尔虞我诈的争斗了。在农场,别人能做多少活儿,他照样能做多少活儿,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妻子带着女儿来之后,一家三口总算是团聚了,从此虽然多了一份清苦,但却少了一份牵挂。一家三口住在哀牢山半山腰一间破烂的的碾米房里。
褚时健负责为农场种菜、砍竹、酿酒、捞木头,马静芬负责喂猪,给农场喂着40多头猪。
1960年,农场无粮,人们吃了半年的稀饭,稀饭清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人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在艰难的岁月里,从小练就的捕鱼本领救了褚时健,在阳光热烈的午后,他一头扎进农场脚下的小河里,不多久便能捞上许多的鱼来,算是解了一家大小的燃眉之急。
大自然给了苦难中的人们以恩赐,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大自然用它无私的宽广胸怀,默默地回报着人类。偶尔,褚时健会带着他的双筒猎枪,走进农场后面那片绵延不绝的哀牢山。在战争年代学来的枪法,给了他回报。他曾经在一次捕猎中,一枪打中两只麋子,被傣族人传为神话。
与这些温情的场景相比,更多的是苦难和血泪。
有一次,褚时健到江中捞木材。哀牢山成片成片的原始森林里,满是参天大树。为了运输方便,上游的伐木工人将木材砍倒后,便推进滚滚的江中,让木材随着江水流到下游,然后再水流平缓的河段,再将这些木材捞上来。
在农场,褚时健的工作之一,就是将这些木材从江中打捞起来。
捞木材不但讲求技巧,而且相当费体力。那一次,在江中浸泡了一天之后,只剩下最后一根圆木。捞上这根圆木,他就能回家了。
这也是最粗、最重的一根圆木。
褚时健抱着圆木,奋力向20多米远的岸边游去。然而,此时,木头的末端却被江中的一处乱石卡住,动弹不得。褚褚时健想尽了各种办法,圆木纹丝不动。无奈之余,他只得游到圆木的末端,用手支撑着乱石,一阵猛力摇晃后,被卡住的木头终于可以移动了。但是接下来的场景,让他心跳加速。这圆木比一般的木头更沉、更大,在离开乱石之后,便顺着滚滚江水,朝下游快速漂去。
在农场改造,褚时健还是“戴罪之身”,倘若有半点闪失,他就会被定上重罪。“不能让木头漂走!”这个念头闪过脑际,他便扑向圆木,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它。
圆木顺着江心,朝下游快速漂去。
在不到100米远的地方,就是一处险滩,水流湍急,漩涡密布,一旦被冲进去,必死无疑。
险滩越来越近,在生死的最后时刻,褚时健想到了妻子和女儿,想到一旦自己死了,她们怎么办?
在最后一刻,褚时健抱着圆木奋力一跃,终于跳到了河对岸的浅滩。独自一人在水里挣扎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摇摇晃晃地走上岸来。
“我几次几乎要死,临死前想到了生。我明白一点,人在任何时候,精神都不能垮。”多年以后,回忆起当年那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往昔,褚时健忍不住这样感叹道。
妻子马静芬同样艰难。
一个人喂着40多头猪,每个月的工钱是12元,不管刮风下雨,都得把猪照料好。半山腰之外,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
有一天晚上,褚时健到队里去开会,深夜未归。马静芬将女儿哄上床后,一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织毛衣,一边等着丈夫的归来。突然,她听到蚊帐顶上瑟瑟有声,刚开始还以为是风吹落了屋顶的黄土,不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啪”的一声响,马静芬抬头一看,蚊帐顶部已经明显下陷,摇摇欲坠,定睛一看,不禁毛骨悚然:蚊帐顶上躺着的,赫然是一条一米多长、又粗又壮的花蛇!
马静芬大气都不敢出,僵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想抱着熟睡的女儿逃跑,脚下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直到大约一个小时后,丈夫开会回来,一棒将蛇打死。
褚时健外出办事的时候,十天半月不在家,马静芬娘儿俩就相依为命。每天半夜,马静芬都要去碾米房关水闸,月黑风高,山风萧瑟,每次她都战战兢兢,山林中稍有风吹草动都被吓得半死。她硬着头皮提着马灯到碾房关闸,每次都被吓出一身冷汗。
当多年以后,马静芬向旁人讲起这些往事,褚时健自责地说道:
“我一直不知道她怕黑,一直不知道她怕去关闸。”
是的,在褚时健这个大男人看来,关闸只是小事一桩。
在元江农场,全家三口的生活费是34.8元,其中伙食费24元,剩下的10.88元要对付每月其他所有支出。女儿那时候还小,每逢星期天进城,褚映群最喜欢喝的是糖水,2毛钱一杯,褚时健每次都要给女儿买上一杯。
再后来,农场一千多人没粮食吃,鉴于褚时健曾经在部队上征粮的卓越成就,他得到一个重任:负责解决农场的伙食问题,搞工副业。
褚时健干过制糖,种过菜,酿过酒,这些都是他原本熟悉的活儿。
1963年,褚时健奉上级指令,调人新平县戛洒糖厂工作。当时的戛洒糖厂,已经亏损了十多万元,制糖工艺也十分落后,一直采用传统的制糖工艺,与两千年前没什么两样,1斤糖需要5斤燃料。为了制糖,戛洒江边茂密的森林被砍了个精光。高成本带来的却是低产出,生产出来的糖品质也很差。
褚时健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种现状。缺人手,他就亲自上阵,一人负责一条灶;原料差,他就号召当地人种甘蔗,用甘蔗渣榨糖。
在戛洒糖厂,他干过一件傻事,将4吨的锅炉改为10吨,愣是将一个半死不活的厂从倒闭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一次,锅炉出了毛病,在榨糖的旺季停摆了,让全厂人都很着急。厂里的老锅炉工看了看情况,连连摇头说,这台锅炉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唯一的办法,只有重新购买。
重新购买一台锅炉,对于一个小小的戛洒糖厂来说,无异于伤筋动骨。褚时健不相信,他说:
“衣服烂了,缝缝补补再穿就行了;锅炉烂了,总是有原因的,我就不信修不好了。”
老锅炉工说,要想修,也不是我们这几个人能修好的,起码得到新平县或者玉溪市去找高手来才行。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褚时健围着锅炉转了几圈,皱着眉头,神色凝重。然后,他找过一把螺丝钳子,弯下腰去,用力拉开了炉门。
此时的锅炉,刚刚熄火不久,炉门一打开,一股浓烟就扑了出来。褚时健咳嗽了几声,待浓烟散去,竟然一弯腰钻进了锅炉。
老锅炉工在一旁看得急了:
“你不要命了?赶紧出来!”
这锅炉刚熄火不久,内壁的温度还相当高,刚一进去,褚时健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快被烤焦了。在一旁的老锅炉工看得呆住了,赶紧转身去找水桶。
不到一分钟,褚时健带着一股焦臭味从锅炉门里钻了出来,他浓密的头发上,已经有丝丝白烟冒出,衣袖上也有火星迸溅。还没来得及说话,老锅炉工一桶凉水便兜头而下。
褚时健不顾浑身上下的水滴,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水珠,又用钳子敲了敲锅炉壁,说:
“试试看。”
还真神了。也不知道他在里面鼓捣了一些啥,反正这锅炉又可以重新开工了。自那以后,厂里的人都说厂长简直是个神人。
不久,每斤糖所需的燃料由原来的5斤降为8两,用甘蔗渣制出来的糖,品质也比以前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
回想起在戛洒糖厂工作的经历,如今的褚时健仍然引以为傲:“我这个厂长是戴罪之身,‘摘帽右派’,打个比方,‘右派帽子’挂墙上,检查的人来了,就给我戴上,批斗我了,就戴着帽子走个过场。厂里有两路造反派互相打,他们都不舍得往死里整我。整个云南的糖厂都亏损,我那个镇办小厂一年盈利30多万呢,别的厂100斤甘蔗能榨9斤糖,我们能榨12斤。我们还把别人榨过的废料,要过来再榨一次。尽管设备简陋,品质在当时算好的,像蜡一样。”
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在新平县戛洒镇,褚时健当年工作过的糖厂依然红红火火,随便向镇上的人打听,他们都会说:“喏,有烟囡的,冒烟的,大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了。”
“我从小就有这样子的想法,你叫我做什么,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好的。”这就是褚时健。
从1958年12月30岁时被派往农场,到1979年离开新平前往玉溪卷烟厂,褚时健在山中整整呆满了20年。这20年,几乎耗费了褚时健的整个青春。其中,在戛洒糖厂,他整整呆了14年。
他万万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岁月长河中,自己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跟着时代一起发生着惊天巨变。
1979年,当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戛洒糖厂,将他和家眷接走的时候,戛洒糖厂的职工们哭了。200多名工人列队相送,有人说:你们把老褚接走了,就是把我们的福气也带走了。
褚时健带着家人以及几包简单的行李,驶进玉溪卷烟厂的大门时,他已经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
他的人生,再一次站到了起跑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