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生活”这一命题的内涵何在呢?换言之,这一命题意味着我们芸芸众生的所有日常物质和精神生活都与禅相伴,与禅共存。
可以设想一下,难道我们的日常生活可曾须臾脱离过“禅”吗?我们可以欣赏一下饲养在鱼缸中的一尾尾小鱼,任凭如何拼命地挣扎也脱离不开那个小小的世界,若是强行逃离,最终只能落得个遍体鳞伤、必死无疑的可怜下场。正所谓世间法是梦幻空花,非世间法亦是梦幻空花,都是无法把握的,世人终究跳不出世间法的窠臼。
如果我们从其他角度来观察一下的话,所谓“基于禅的生活”可以理解为:在我们呱呱落地世间之前业已具有的“头脑”之上再添加上另外一个“头脑”之意。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反复阐述这一命题呢?这是因为我们往往由“何为人之本源”这一似乎一清二楚的日常生活疑问出发,最终卷入自身内心的思想纠葛而陷入束手无策、不可自拔的境地。毋庸赘言,这是一个愚蠢至极的结局。而正是这种“愚蠢”发问的本身,向我们芸芸众生展示了一个迄今为止未曾领悟过的思维领域。
换言之,所谓“愚昧无知”就是一种“好奇心”。“好奇心”可以称之为“神”赋予我们人类的一种精神财富。恐怕“神”就是为了更加了解自身本源而创造了人类,继而借助人类来满足自身的好奇心吧?
言归正传,拙著既然以“禅生活”为命题,那么我们就首先由这一命题探讨开来吧。为阐明这一命题,我们可以运用“神”(“神圣的生命”)赋予我们人类内在思维领域的高度发达而丰富的知识,即“思想意识”。这是因为,所谓“知识”正是我们人类与其他生物的根本区别之所在。“知识”二字本身十分繁琐抽象,但知识是我们人类经营日常实际生活的工具,只要我们恰如其分地加以运用,就一定能够获益匪浅。
众所周知,唯物主义者主张:思维取决于存在,而存在不为思维所左右,源于实根实据的存在又被其本身所制约。我本人并非对此论断有所异议,但是我认为唯物主义者的这一论断疏忽了一个不可否定的事实:如果没有思维和意识,我们只能称所谓“存在”为“非存在”。事实上,所谓“存在”,只有自我对此有所意识之时,才可以称其为存在。如果“神”只是作为“神”而仅仅止步于自我本身,那么“神”即为“非存在”;只有当“神”觉悟到了“神”并非“神”之自身,“神”方能升华为“神”。也就是说,“神”非为“神”自身,故而“神”即为“神”。“神非为神”这一论断取决于“神”之内涵。所谓“神非为神”就是“神”自身的思想和意识。正是依据这一意识,“神”既可以脱离其自身,同时也可以回归其自身。由此而推,我们难以盲目地附和唯物主义者所主张的“思维取决于存在,而存在不为思维所左右”这一论断。我们可以推论:存在自身由于思维而存在,也就是说,“存在”并非“存在”自身,故而“存在”即为“存在”。
禅就是生存,禅就是生活,生存就是禅。也就是说,我们芸芸众生并非借助于禅而生存,而是生存于禅之中。但是可以说,所谓“芸芸众生借助于禅而生存”这一论点就是源于对上述事实的认识。
毋庸赘言,这种认识至为重要。为什么可以这样讲呢?因为就人类的日常生活而言,没有比在日常生活中体会认识“神圣”更为重要的了。犬之所以永远为犬,就是因为犬没有意识到自身为犬,也不知晓自身包容着“神圣”,所以,犬不可能超越自身。犬嗅到了骨头的气味就会飞奔而食,渴了就会觅水而饮;周期性地追逐异性,甚至不惜为得到追求目标而与竞争者拼死相搏;当自身生命行将终结之际,只能咽气死亡而已。犬为什么不能慨叹自身的命运?为什么既无悔恨也无期盼和憧憬?这一切都是源于何处呢?这完全在于,犬意识不到自身的“佛性”,觉悟不到这一真理而终其生的缘故。可以确切地说,犬虽然生存于“禅”之中,却并非助于“禅”而生存;生存于“禅”之中,且借助于“禅”而生存的唯有人类。但是,仅仅生存于“禅”之中并非至善至美,我们芸芸众生应该基于“禅”而生活。
我以为,我们芸芸众生应该具有生存于“禅”之中这一意识。毋庸赘言,这一意识远远有别于我们平素所理解的普通意识,它显示了人类可以抵达的精神终极彼岸,大体上接近于“神”的意识。当“神”目睹由自身之命所显示出的光芒时,“神”诲而言之:“这就是善!”可以认为,“神”所下的定论,就是对世间意识的最为原始的觉悟,就是芸芸众生所生存着的这个世界的原始形态。仅仅借用“光明”和“黑暗”这两个概念来解释世界,是远远不能够揭示和阐明世界的原始状态的。只有当我们具备了客观评价主客观世界的姿态,即正确而客观地进行自我评价的姿态,这个世界才开始启动。这也相当于“窃食禁果”。所谓“食”就是了解和分辨“善恶”,知晓“光明与黑暗”价值的过程。在加以评价和积累知识的过程中,存在着借助于禅而生存的奥秘。
每一个生命都不知不觉地生存于禅之中,而只有人类才明了这一生存的奥秘。借助这一奥秘与“神”相交流,是我们人类的特权。但是,当我们掌握了这一奥秘之时,就不能称其为什么“奥秘”了。这一“奥秘”将昭示于所有具备了“意识”之人。这就是所谓“欲盖弥彰”之缘故吧。
禅生活远远地超越了道德范畴。所谓“道德”也可以解释为“束缚”,而禅向我们芸芸众生展示了一个更为广袤无际、更加自由放任的生活天地。“道德”并非一个创造性的概念,所以道德的作用归根结底仅仅局限于其作用本身,而不可能发挥其他社会作用。
所谓“禅生活”,就是整个生活本身,即意味着生活本身就是至善至美。因此,这种生活源于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毫无必要去尝试或刻意寻求主观能动性之外的任何其他之物。如果生存于禅之中,那么无论天气何等恶,日日也是“好日”。
所谓道德,通常为善恶、邪正等诸多观念所束缚而“作茧自缚”,难以超越其概念范畴。如果超越了其概念范畴,就已经不能称其为道德了。本来,道德本身是难以自由而自立的。与道德相比,禅不为任何观念所束缚,恰如翱翔于天空的飞禽,遨游于水中的鱼虾,绽放于原野的百合,无拘无束而自由自在。
道德与理智作用为伍,携手而行。我们知道,所谓理智的作用在于,将某种事物与其他事物加以区别而使之成为截然相反的对立面。依此类推,将善恶分为截然相对的两个极端的生活方式,当属于道德的概念范畴之内。道德从属于理智的判断,而禅的特点可以说体现于既否定判断也不加以判断,主张原原本本地接纳一切事物。但是这样讲起来,似乎难免有失恰当准确而招致误解之虞。
禅,既对事物加以区别,也对事物做出判断。禅,既不主张否定人体五官的功能乃至理智的作用,也不主张否定道德。美就是美,善就是善,真就是真。禅,并不反对为了评价存在于我们眼前的客观事物而做出一般的判断。所谓禅,就是将禅的内涵附加于上述所有判断之上而生成的“某物”;当我们悟得了这一“某物”之后,我们就可以认同为生活于禅之中了。
然而,这也正是禅最为费解之处,其原因在于禅难以表现其自身。换言之,对于理智的作用已经根深蒂固的芸芸众生来说,找不到能够加以充分理解的表现方式。禅如果赋予自身以语言,其语言则将产生使语言这一表现形式彻底颠倒的逆行作用。由此,则将使理智步入迷途而茫然无所适从。
禅主张“清静行者,不入涅槃。破戒比丘,不堕地狱”。这一主张完全有悖于道德至上主义者的既成传统观念。白隐禅师(1685~1768)曾经对此加以注释,阐述了他的独特见解:
闲蚁争曳蜻蜓翼,忙燕并憩杨柳枝。
蚕妇携篮菜色多,村童偷笋过疏篱。
如果我们基于理智的立场来分析这首诗,前者“行者与比丘”原句与后者白隐的独特见解之间有哪些关联呢?可能有些人认为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关联。然而,如果从禅的角度出发,则可以清楚地明了其中蕴涵着十分清晰的相连关系,即原经文可以视为白隐注释的偈颂。如果通晓了二者其中一方,即可以明了另一方的涵义。
下面,我们基于理智的立场来对此加以若干分析注释。白隐描绘的是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光景。因此,我们平素信步而过,不会觉察到丝毫特别的情调。然而,白隐却将这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光景理解为蕴涵着某种禅意来加以描绘。虽然这是我们日常的生活体验如实反映出来的禅的体验,但是对于具有一般知识教养的常人来说,由于欠缺正确无误地理解“清静行者,不入涅槃”这一似是而非论点本来面目的涵养,所以认识不到眼前这一事实。如果我们满足止步于一般知识教养,我们将毫无办法脱离污浊的境界。
禅的生活,向我们揭示了感悟单纯依靠理智所难以把握的另一个不可思议世界的途径。宋代最著名的文人苏东坡(1036~1101)参禅修道,禅学造诣颇深,他有这样一首诗传世: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这首诗展现了庐山美丽而神秘的烟雨、钱塘江宏伟壮观的潮汐,不论我们期望禅悟,还是不期望,大自然的景色都依然如故。不论你前往观赏之前,还是观赏归来之后,大自然的景色都毫无二致,一如诗人所吟咏的“到得还来别无事”一句。也就是说,不论这个世界上有无禅的存在,大自然的景色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依旧是同一个世界。但是,其间我们的思想意识一定萌生了新的变化,否则眼前的大自然景色绝不会呈现“相同色彩”。禅的生活,迄今为止一直存在于我们芸芸众生的心怀之中,由于接触未曾认识过的“日常琐事”而感悟。而这些所谓“日常琐事”对我们整个人生产生影响之时,则将转化为“终身大事”。
如果我们客观地观赏今宵皎洁而明亮的月亮,就可以知晓月亮遵循自然规则而出现朔月或满月,即阴晴圆缺的状态,它终归是同一个天体。然而,文人墨客大多依据不同场合而力图描绘表达各自相异的印象。对于文人墨客来说,形状各异的月亮并不是同一天文学概念。
苏东坡在上述诗句中断言,自己观赏庐山景致前后的感受为“别无事”,表明诗人心灵深处发生了一场巨大的、革命性的变化。由于这场心灵深处的变化过于巨大而彻底,苏东坡本人也意识到了它的深刻涵义。如果这种变化只限于局部,尚有可能与其他残存部分加以比较。例如,由观赏充满诗情画意和浪漫主义色彩的月亮而产生抒发出来的天赋灵感,属于心理感受,而不属于相对意识。
但是,苏东坡上述诗句中表露出来的感悟,渗透于其所具有的全部细胞,乃至整个人体组织结构。所以诗人自身已经完完全全地由悟前的自我境界之中脱离出来了。不仅仅诗人自身如此,庐山也不再是悟前的庐山了。庐山的存在业已获得了庐山的意识和思维;身为观赏者的苏东坡本人亦同样如此。与此同时,二者终于获得了欢喜而合为一体。这一感悟的转变过程,可以称其为世界上所能够经历体验到的最为壮观之伟业。
正因为如此,笔者力图通过拙作来着力阐明禅——这一伟大而神秘的存在,由此当可自然而然地明了“禅生活”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