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强巴来到岳阳跟前,岳阳指着方新教授的笔记本电脑说道:“你看,这是电脑根据我们放置的监测仪提供的数据做出的模拟分析,看这个时间段,这条线是水量的峰值。”
“嗯?”卓木强巴道,“这样说来,这雅鲁藏布江到了夜里,果真要涨水?”
岳阳道:“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强巴少爷你看,这是一号测量仪的数据,这是二号,从一至五号的结果都显示,水位明显上涨了。然而,仔细看看这组数据,每个点水位上涨的幅度都不同,它们呈逐渐减低的趋势,到了六号测量仪,测得的水位几乎就和正常水位相当了,随后的七号至十三号监测点,都是正常高度,然而十四号测量仪,你看……”
卓木强巴惊讶道:“高出这么多!”
岳阳道:“不错,水的流量和流速都明显增加了,竟然达到同期水量的两倍。从十四号到二十四号监测点之间,又呈一个逐步下降趋势,到了二十五号监测点,已经恢复正常水量,而且是从十二点二十左右突然增加的,这不合常理。”
卓木强巴道:“没错,水量呈节段性突然性增长,这怎么可能呢?”
岳阳道:“经过电脑的反复推演,只有一种情况会造成这种现象。”
“什么情况?”
“水量增加不是雅鲁藏布江的原因,水是从别处来的,通过地狱之门这样的通道倒灌回雅江,由于出口的分布不均匀,导致了雅江夜间水位呈节段性暴涨。”
卓木强巴听得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是这样的?”
岳阳道:“虽然我们还不清楚原因,但是强巴少爷,想想那只牛皮船吧,被卡在那样的高度,如果地下河的水位真的上涨至那样的高度,那它一定是远远高出雅江的江面水位,地下河水倒灌回雅江也就不奇怪了,奇怪的只是地下河水怎么会涨出那么高来。啊!”岳阳猛地醒悟道:“难怪我们在地下河的隧道内看不见水侵蚀的痕迹,如果它能涨到牛皮船所在位置,几乎已经将整个熔岩隧道填满了,自然看不到水痕线。”
卓木强巴道:“如果说水是从地下河倒灌回来的,那么那些水是从哪里来的?这么短时间内几乎将地下河道填满,自然界有这样的现象吗?”
岳阳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倒有一个方法可以简单地判断一下我们的推论是否正确。”
卓木强巴道:“哦?什么方法?”
岳阳指着电脑道:“强巴少爷你看,如果说雅江不是自身水位上涨,而是地下河通过地狱人口那样的通道倒灌入雅江,那么在十四号监测点附近,应该还有一个类似于地狱入口那样的通道,只需带几个人去查看一下,就能确认我们的推论了。”
见卓木强巴没有马上回答,岳阳又道:“我只需要张立和巴桑大哥搭把手就可以了,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一旦探明,会马上赶回大部队的。”
卓木强巴想了想道:“好吧,记住保持联络,注意安全。”岳阳欣然而去,找张立巴桑商量这事去了。卓木强巴又和方新教授通了电话,告诉了教授这一信息。在行走途中,卓木强巴每天都和教授保持联系,互通消息,离地狱之门越近,两人通话时间就越长。心知此去一别经年,一条冥河将阴阳远隔,不知归期。
第二天,岳阳同张立巴桑等人折返南下,卓木强巴则带着其余队员继续北上。行至中途,接到了岳阳来的电话,岳阳在电话里道:“强巴少爷,推论被证实了。”
卓木强巴道:“你说什么!那里果然也有通道?”
岳阳道:“是的,但是没有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因为这是一条筛子状通道,每个入口仅有拳头大小,但是数量很多,我们用摄像头探测了一下,发现里面通道同样狭窄,待会儿回来再细说,反正这个入口是无法使用的。”
站在地狱入口平台处,孟浩然仰天长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每个人都为这大自然的壮阔景致所折服,美如画中仙境,宛若梦中幻境,那匹银练比他们上次来又宽了一些,气势愈发磅礴,崖壁下如万马奔腾的浪花前仆后继,直叫人发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感慨。
李宏小心地问上次来过这里的亚拉法师:“怎么没有看见门呢?”
亚拉法师盯着脚下滚滚波涛,答道:“就在水里。”
“啊?”李宏看了看崖壁下方,旋涡一个接一个从脚下漂过,仅仅是注视就让人眩晕,这样的激流,就算是一头铁牛掉下去,也会立即被冲得没影吧。
黎定明趁孟浩然诗兴大发之际,抓过他的单反相机一阵猛拍。
同样不是第一次到这里的敏敏,则被黎定明肩头的一只漂亮蝴蝶所吸引,蝴蝶双翼在阳光下缓缓地一张一合,但几只脚牢牢地粘在黎定明肩头,不因他抓拍风景抖动肩膀而离开。
唐敏好奇道:“定明哥,这只蝴蝶什么时候飞来的?它怎么都不肯走。”
黎定明看了看,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小就很吸引蝴蝶,以前每次出去野游,都有一群蝴蝶跟在身边。我女儿也一样,那些小朋友都戏称她为蝴蝶公主呢。这次出来,我答应给她带一只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蝴蝶回去。”
在黎定明与唐敏说话时,亚拉法师和塔西法师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契约者!”两位法师心中同时闪过这样的念头。
在平台歇息片刻,岳阳等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看过他们的视频资料,卓木强巴将这一信息反馈给方新教授,教授道:“昨天晚上我连夜咨询了一些专家,他们给出的解释是,如果在山峰之间的某一湖泊与地下河的通道突然打通,根据湖泊的大小和水容量可以引起一些地下河道的暴涨,但这种情况应该只是偶尔发生,不可能夜夜发生。如果说岳阳放置的监测仪记录的近半个月水量持续夜间充沛,那我们只能另找原因了。不弄清这个问题,就贸然进入地下河的话,危险还是很大的。”
卓木强巴道:“我明白,今天晚上,我会观察,但是无论如何,明天一早,我们都要出发。”
方新教授道:“我知道了,你们千万要小心。”
抵达平台时,已是傍晚,按照计划,大家将在平台上休息一夜,等养足了精神,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卓木强巴也好顺便观察一下这个地段雅江深夜的涨水之谜。队员们架起营帐,岳阳和巴桑带着三名新队员打到了野味,凯旋而归,平台上支起了木架,烤肉开始飘香。
凉风习习,繁星满天,星光下那匹银练像是缀满了宝石,闪闪发亮;大江奔涌,好似万鼓齐响,万雷齐发。这的确是一个宿营的好地方。大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手撕烤肉,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不时有欢声笑语飘荡在山谷中。孟浩然又忍不住诗兴大发:“人间天上,彩云故乡,把酒临风,荡气回肠,日薄西山,我将用我的眼,将这人间奇景刻入……刻入胸膛。何时曾……何时曾……曾经此般癫狂!九天的银龙在我脚下流淌,空谷的凉风伴我歌唱。啊!我要舞蹈,我已疯狂。来吧朋友,跳起欢快的锅庄,让我们尽情挥洒欢畅。啊!人间的天堂,神奇的地方!啊!……”赵庄生将一团肉塞进他的嘴里,硬生生将孟浩然没“啊”出来的内容憋了回去,道:“别在那里‘啊’了,影响我吃饭的心情。”众人好一阵笑。
卓木强巴听张立说了几个笑话,悄悄起身,来到平台边缘,在这里,巴桑已被瀑布溅起的水雾染湿了半身。“强巴少爷。”巴桑盯着眼前的飞瀑,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他站立的位置已是断崖边缘,脚下稍微一滑便会跌入百丈深渊,那湍急的江水足以将他冲得无影无踪,但巴桑双手插在裤袋里,纹丝不动,仿佛已在断崖边生根。
“嗯。”卓木强巴走上前,与巴桑比肩而立,甚至站得比巴桑更要靠前,一半的鞋底已经踏空,同样安如磬石。他微微抬头,目光掠过了瀑布,视线一直延伸向遥远却闪亮的星星。“你还是不喜欢和这么多人一起么?你瞧,大家都挺高兴的。”
巴桑冷笑道:“哼,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卓木强巴吐出心中的浊气,拍拍巴桑的肩膀道:“明天是死是活,那是明天要考虑的事情,至少现在他们是快乐的。或许,这里面就有你一直试图去寻找的幸福吧,你为什么不试着去体验一下呢?”
巴桑昂起头,但见天空中一轮皎月却有几分灰暗,几颗繁星稀稀拉拉地在远离月亮的地方若隐若现。他含糊自语道:“月暗星稀,不是好兆头啊。”
卓木强巴将巴桑带回围坐篝火的圈子。这一夜,大家尽情地唱歌跳舞,巴桑也有好几次,露出了不再冷漠的笑容。
深夜,所有人都睡去以后,卓木强巴依然在平台边缘守候着,岳阳也在,他们在等待平台下的江水上涨。晚风渐急,深夜多了几分凉意。岳阳拢了拢衣领,说:“强巴少爷,要不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带着大家去划船呢,我观察到有变化就拍下来,明天早上你一样可以看到。”
卓木强巴道:“不用,还是亲自看一看的好,拍摄时只能拍到一个画面,或许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也说不定。再说,这个问题不弄明白,明天又怎么敢带着那么多新队员下水,我哪里睡得着啊。”
岳阳点头道:“也是……”
过了片刻,卓木强巴问道:“岳阳,你这不是执行任务了,就这样出来,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岳阳笑道:“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上头哥哥姐姐多,我是从小就在外面野惯了的。小时候读书又不努力,好打架,经常离家出走,绝对属于给家人蒙羞的那一类型。我想,让我去部队服役,恐怕也是家人拿我没办法了。”
卓木强巴看了看岳阳,笑道:“还真看不出来。”
岳阳故作严肃,道:“是吗?”想了想又望着星空怅然道:“其实张立才不应该出来,他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是他妈妈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又是独子,不过……”他摇头道:“劝他是劝不回去的,他很坚决。”
卓木强巴心中一动。一直以来,他都不刻意去打听这些人的家庭背景,甚至还有一些回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潜意识里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来解释。但他也知道,不全是这样。
就在此时,一阵奇异的声响惊动了二人,那声音像是直接从对面的大山绝壁中发出来的,闷雷涌动,巨兽低鸣,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卓木强巴当机立断道:“探照灯,打下面。”
在强烈的灯光下,两人愕然发现,平台下的整条雅鲁藏布江如同沸腾起来,在不断翻涌的浪花下,更是涌现出无数气泡,只是轰鸣的水声完全掩盖了气泡破裂声,如果不是刻意守候,根本发现不了这一奇异的现象。岳阳道:“强巴少爷,看!标记!”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岳阳白天在对面崖壁涂红的标记,正被江水一点点吞噬掉,然而在地狱之门的上游部位,那些标记却安然如故,越往下,水涨得越高。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接着水位保持一定的平衡,随后又开始慢慢下降。卓木强巴不禁骇然道:“这样看来,地下河的水不是慢慢涨起来的,而是瞬间涨满,这……这究竟是什么现象?”岳阳同样不解地摇着头。
忽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寂下来。卓木强巴不动声色地向岳阳打着手势:“有人跟踪,只有一人,暂不惊动大家,你往东走,我从西边抄过去。”
两人默契地转身,好像是各自回各自的营帐,但只是借营帐掩住身形,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下一刻,卓木强巴已出现在平台边缘的一棵树旁,岳阳在他视线所及的另一处隐蔽得很好。
来人显然没有什么跟踪经验,脚步慌张,声响很大,卓木强巴突然现身,一个翻腕擒拿就控制住了来人,同时低声喝问:“什么人?”
来人惊恐而弱小,被卓木强巴一吓,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也没敢惊呼,只听见他哆嗦着倒吸气的声音。卓木强巴也感到,他拿住的手手骨纤细,不像是男子的手臂,在微弱光芒下,他看到了一双透着惊恐却明亮的大眼睛。“嘎嘎!”卓木强巴松开了手,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嘎嘎也从恐惧中恢复过来,渐渐辨认出卓木强巴的外形,也听出了声音,小心叫道:“圣……圣使大人!”
岳阳也赶了过来,一见到嘎嘎也是大吃一惊:“嘎嘎!”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卓木强巴一面询问,一面将嘎嘎带至火堆旁,只见小姑娘衣衫凌乱,灰头土脸,手背、面颊有好几处擦伤,不禁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嘎嘎未语先哭,道:“总算找到你们了,圣使大人。这个……”说着,双手从怀里,摸出了卓木强巴代多吉交给嘎嘎的天珠,摩挲了许久,终于递了出来,道:“这是多吉留下的,请圣使大人带着它去香巴拉吧。多吉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跟着圣使大人去寻找心中的圣地啊——”
小姑娘的手颤巍巍地捧着那枚天珠,这或许就是多吉唯一留下的眼见物,是把它留在身边,还是让圣使大人带去香巴拉,显然小姑娘在内心挣扎了许久。
“就为了这个,你翻山越岭找到这里来……”卓木强巴不免有些责备。
“嗯!”没想到嘎嘎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他。显然对她来说,这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情。
卓木强巴道:“天色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姑娘在深山里,你就不怕被野兽捉去吃了吗?你哥哥知不知道?你……你真是太任性了。”
岳阳拿了些食物来,询问道:“吃东西没有,饿了吧?”嘎嘎道了声谢,拿过食物和水就吃,小姑娘显然是饿得很了。
嘎嘎道:“圣使大人走了之后,张大哥又带了许多器材来,我知道,圣使大人一定会再来的。这次,是真的要出发了,我怕赶不及,这几天都在找你们……”
嘎嘎边吃边说。原来,自从打定主意,要让圣使大人带着多吉的天珠前往香巴拉之后,她就一直在寻找地狱之门。但那时张立他们已经走了,虽然地狱之门是工布村守护的圣地,却不是人人都知道在哪里的。嘎嘎自知哥哥是不会告诉自己地狱之门入口的。她想,既然圣使大人对三年前那位哥哥如此着紧,那么地狱之门显然就在离她发现那位哥哥不远的地方,所以她一直在那附近寻找、等待,今天在山的另一头看到了火光,嘎嘎就赶了过来。
听完嘎嘎的述说,看着这个一身尘土的小姑娘,卓木强巴和岳阳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再送她回去太危险了,嘎嘎说不用,白天她自己能找到回村的路。卓木强巴让嘎嘎和吕竞男同住一个营帐,安顿好小姑娘,他和岳阳也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卓木强巴问嘎嘎是否需要他们送她回去,这位倔强而坚韧的小姑娘婉言谢绝了。她要一直守护到圣使大人离开,亲眼看见圣使大人进入地狱之门。
卓木强巴再一次与导师通话,两人一直在探讨着那些还未解开的谜团,似乎谁也没有提起离别,教授更多的是叮嘱和关切,终于,卓木强巴说道:“导师,我要挂断了,大家都等着我呢。”
方新教授最后说道:“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记住!家人,是代表着,没有人会被放弃,没有人会被忘记!”
卓木强巴同声道:“家人,就代表着,没有人会被放弃,没有人会被忘记。”合上手机,卓木强巴一拉拉链,连体潜水服穿套在身,顺着绳索攀爬下去,岳阳和胡杨队长最后负责处理痕迹。
卓木强巴漂浮在水面上,仰望蓝天白云。片刻之后,相伴的就只有漫长的黑暗了,他暗暗想着。此时岸边突然响起嘎嘎清脆嘹亮的歌声,声音悠长动听,压过了瀑布的巨响,清晰地传到每一位队员的耳中。并未学习过古藏语的褚严不禁问道:“唱的是什么,好像很悲伤的样子?”
卓木强巴淡淡答道:“是一首送别的歌。”说完,深吸一口气,身体向下一沉,耳边除了朦胧的水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平台上突然间便成了幽寂空谷,唯有缭绕的歌声在久久地回荡:“冥河之上,亡魂声响,彼岸花开,此岸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