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森下站往新大桥方向步行,经桥前的小路右转,民宅鳞次栉比,处处能看到小商店。这些店几乎都给人一种历经多年、客人仍络绎不绝的感觉,若在其他城区,可能早就被超市和大型商场淘汰了。小商店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也许正是这种平民老街的优越之处,草薙边走边想。
时间已过晚上八点。不时有捧着脸盆的老妇人与草薙擦肩而过,看来这附近有公共澡堂。
“交通便利,购物好像也很方便,这地方很适合居住啊。”岸谷在旁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你想说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哪怕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也很容易在这里生活。”
“是吗?”草薙接受了岸谷的解释,理由有二:一是接下来要见的人是名和女儿一起生活的母亲;二是岸谷就是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里长大的。
草薙一路比对着便条上的地址和电线杆上的标牌,觉得应该就快到了。便条上还写着“花冈靖子”这个名字。
被害人富㭴慎二在住宿簿上登记的住址并非捏造。他的户籍确实落在这个地址上,只不过他早已不住在那里。
死者身份已查明一事,电视和报纸都做了报道,报道中还加了一句“可提供线索者请联系最近的警察局”,但效果并不理想,一条有用的线索都没收集到。
富㭴在房屋中介租过房,根据那些中介公司的记录,警方查出了他曾经的工作地点,是一家位于荻窪的二手车销售公司。富㭴在那里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年就辞职了。
以此为开端,富㭴的过往被侦查员一一查明。令人吃惊的是,他曾是高档进口车的销售,因为挪用公款一事败露而遭到解雇,不过并未被起诉。挪用公款一事,还是一名侦查员偶然打听到的。那家公司还在,但对方声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当时的详情了。
那时,富㭴已有家室。据熟知富㭴的人表示,他在离婚后仍对前妻死缠烂打。
前妻有个孩子,调查两人的居住地点不是难事,警方很快就查到了这对母女——花冈靖子和花冈美里的住处。地点位于江东区森下,也是草薙他们现在要找的地方。
“真是个让人心情沉重的差事,这是抽到最倒霉的签了吧。”岸谷叹着气说。
“什么意思?你觉得跟我一起去打探情况很倒霉吗?”
“不是,我是觉得母女俩好不容易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不想让她们再卷入风波。”
“她们和案子无关的话,就不会卷入风波。”
“是吗?富㭴看起来就像个坏丈夫、坏父亲。这样的人,哪怕是回忆一下都会觉得讨厌吧。”
“那我们应该很受欢迎才对,我们可是去通知她们这个坏男人的死讯的。不管怎样,你别给我摆出这副丧气的样子,连带着我也郁闷了——哦,好像就是这里。”草薙停在了一栋旧公寓前。
公寓的灰色外墙看上去有点脏,还有几处修补的痕迹。这是栋二层公寓,上下各有四个房间,现在只有半数人家亮着灯。
“二〇四室,在二楼。”草薙走上楼梯,岸谷随后跟上。
二〇四室距离楼梯最远,门旁的窗口透出了灯光。草薙松了口气,要是没人在家,还得再跑一趟。他并未事先通知对方今晚会来拜访。
摁响门铃后,很快便从室内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随着开锁声,门打开了,但防盗链仍挂着。只有母女二人一起生活,如此谨慎也是自然。
在门缝的另一侧,一个女人正惊讶地抬头看着草薙他们。她脸型娇小,黑色的眼珠令人印象深刻。她看上去很年轻,似乎还不满三十岁,但草薙很快意识到这是由于光线昏暗——她握着门把手,手背的样子是主妇特有的。
“恕我失礼,请问是花冈靖子女士吗?”草薙尽力让表情和语气柔和一些。
“是的……”她的眼神中透着不安。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这次来有事想通知您。”草薙出示了警察手册上的照片,一旁的岸谷也同样如此。
“警察……”靖子瞪大双眼,大大的黑眼珠游移不定。
“能否打扰您一会儿?”
“啊,好的。”花冈靖子关上门,取下防盗链后,再次把门打开。
“请问是什么事?”
草薙向前一步,跨进了门。岸谷紧随其后。
“您认识富㭴慎二先生吧?”
靖子微微僵住的表情没有逃过草薙的眼睛。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有人突然提起了前夫的名字。
“他是我的前夫……那个人怎么了?”花冈靖子似乎还不知道前夫遇害一事,大概没看新闻和报纸。媒体确实没有过多报道,她没注意到也不足为奇。
“其实……”草薙刚开口,便注意到了里屋的纸拉门。门紧闭着。
“里面还有人?”草薙问道。
“我女儿在里面。”
“哦,是这样啊。”玄关脱鞋处整齐地摆放着运动鞋。草薙压低声音说道:“富㭴先生去世了。”
靖子惊讶得张开嘴,除此之外,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这……
这是怎么回事?”
“遗体是在旧江户川的堤坝那里发现的。暂时还无法做出任何断定,但不排除他杀的可能。”草薙坦言,他认为这样能单刀直入地向对方提问。
这时,靖子才露出了不安的表情。她茫然地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目前正在调查。富㭴先生好像已经没有亲人了,所以我们只好来请教与他结过婚的花冈女士您了。晚上还来打扰,非常抱歉。”草薙低头致歉。
“啊……这……”靖子捂着嘴,垂下眼睛。
草薙对里屋一直关着的纸拉门颇为在意。女儿是否正在里面听母亲与来访者的对话?那她对这个曾经的继父的死又做何感想?
“花冈女士,恕我失礼,据我们调查,您和富㭴先生离婚是在五年前,此后你们还见过面吗?”
靖子摇了摇头。“分开后几乎没见过。”
几乎,意味着并不是完全没见过面。
“说是最近一次,也是好久以前了,好像是去年还是前年……”
“没有其他联系吗?比如电话或信件往来。”
“没有。”靖子用力摇头。
草薙点点头,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室内。约六叠大的和室看着老旧,但打扫得十分干净,物品也归置得相当整齐,被炉上还放着橘子。看到墙边的羽毛球拍,草薙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大学时,他也曾是羽毛球社的成员。
“富㭴先生是在三月十日的晚上去世的。”草薙说,“听到这个日期还有旧江户川堤坝这个地点,您能想起什么吗?无论多细枝末节的事都可以。”
“我不知道。这个日期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特别的,那个人的近况我们也完全不了解。”
“这样啊。”
靖子显然颇感困扰。不愿被人问起前夫的事,这是人之常情。草薙暂时还无法判断她是否与案子有所牵连。他觉得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只是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三月十日那天您在家吗?”草薙把笔记本放回口袋,问道。他自认为摆出了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
然而,他的努力没什么效果。靖子皱起眉头,面露不快。“是不是要将这一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清楚才行?”
草薙笑着说:“不用这么严肃。当然,如果您能说清楚,将对我们很有帮助。”
“请稍等。”
靖子盯着墙上某个处于草薙等人视线死角的位置,那里或许贴着日历。如果上面写有预定计划,草薙倒是很想看看,但他还是忍住了。
“十日那天我一早开始工作,结束后就和女儿一起出门了。”靖子答道。
“去了哪里?”
“我们晚上去看电影了,在锦糸町的乐天地。”
“几点出去的?大致时间也行。如果能告诉我影片的名称就更好了。”
“六点半左右出的门。电影是……”
这部电影草薙也知道,是好莱坞的热门系列作品,正在上映的是第三部。“看完电影后就马上回家了吗?”
“我们在同一栋楼里的拉面店吃完饭,又去唱歌了。”
“唱歌?去KTV?”
“对,我女儿非要去。”
“哦……你们经常一起去KTV吗?”
“一两个月一次吧。”
“会在KTV待多长时间?”
“一般是一个半小时左右,否则回家就太晚了。”
“看电影、吃饭、唱歌……这么说,到家时……”
“应该过了十一点,具体时间我忘了。”
草薙点点头,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想不通。至于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记下KTV的名字后,两人道谢,并走出了靖子家。
“看来她们和案子没关系。”从二〇四室门前离开时,岸谷低声说道。
“还不好说。”
“母女俩去KTV唱歌,不是挺好的?感觉关系很和睦。”岸谷似乎不愿怀疑花冈靖子。
从楼梯走上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草薙二人停下让他过去。男人打开二〇三室的门,进了房间。草薙和岸谷对视一眼,转身往回走。
二〇三室的门牌上写着“石神”。摁响门铃后,刚才那个男人来开了门。他似乎刚脱下大衣,穿着毛衣和便裤。
男人面无表情地来回打量着草薙与岸谷。普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很惊讶,或是面露戒备,但从这个男人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此类情绪。草薙颇感意外。
“晚上还来打扰,非常抱歉。能否请您协助一下?”草薙赔着笑脸,向对方出示了警察手册。
男人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草薙向前一步。“几分钟就可以,我们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可能是没看清,草薙想着,再次把手册递到男人面前。
“什么事?”男人看都不看手册一眼,径直问道。想来他已经知道草薙二人是警察。
草薙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是富㭴在店里销售二手车时的样子。
“这张照片有些年头了,不过您最近见过像是他的人吗?”
男人仔细凝视照片,随后抬头看着草薙说:“我不认识他。”
“我想也是,所以我问的是您有没有见过和他相似的人。”
“在哪里?”
“嗯……比如说在这附近。”
男人皱起眉头,再次将目光落到照片上。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草薙想。
“不知道。”男人说,“只是在路上擦肩而过的话,我不会记得那些人的长相。”
“是吗?”找这个男人问话就是个错误,草薙有些后悔,“请问,您一直是在这个时间回来吗?”
“不一定,每天都不一样。社团活动有时结束得比较晚。”
“社团?”
“我是柔道社的顾问,负责锁场馆的门。”
“您是学校老师吗?”
“嗯,我是高中老师。”男人说出了学校的名字。
“这样啊。您累了一天,我还来打扰,十分抱歉。”草薙低下头。
这时,草薙看到了堆在玄关一侧的数学参考书。居然是数学老师……想到这里,草薙心里有点烦躁,他最怕的科目就是数学。
“对了,您名字的发音是ishigami吗?我看到了您的门牌。”
“是的,是ishigami。”
“石神先生,三月十日那天,您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三月十日?那天怎么了?”
“这个与您毫无关系,我们只是在收集那天的相关信息。”
“哦,是吗?三月十日啊……”石神看向远方,又立即将视线转回草薙,“那天我很早就回来了,到家应该是七点左右。”
“当时隔壁有什么情况吗?”
“隔壁?”
“就是花冈女士家。”草薙压低声音说。
“花冈女士怎么了?”
“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所以才要收集信息。”
石神的表情像是在揣测着什么,没准他已经开始对隔壁的母女展开了各种联想。草薙根据室内的情况,推测出石神仍是单身。
“记不清了,好像没什么奇怪的情况。”石神答道。
“没听到什么动静或是说话声吗?”
“这……”石神侧过头,“没什么印象。”
“这样啊。您和花冈女士熟吗?”
“我们是邻居,碰到了会打个招呼,不过也就是这个程度了。”
“明白了。您这么累还来打扰您,非常抱歉。”
“不客气。”石神低下头,顺势把手伸向门内侧,那里有一个收信箱。草薙不经意地朝他的手看去,突然瞪大了眼睛,只见信件上写着“帝都大学”四个字。
“请问……”草薙略显迟疑地开口,“老师您是帝都大学毕业的吗?”
“是的。”石神细细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些,很快他就意识到了手中的信件,“哦,这个啊,这是我们院友会的会报。怎么了?”
“我认识一个人,也毕业于帝都大学。”
“哦,是吗?”
“那我先告辞了。”草薙行完一礼,走了出去。
“帝都大学不就是前辈毕业的地方吗?为什么不直说呢?”离开公寓后,岸谷问道。
“算了,总觉得说了会让我不痛快,那个人多半是理学院的。”
“前辈也对数理学科有自卑情结啊。”岸谷窃笑道。
“身边就有一个家伙总在提醒我!”草薙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汤川学的面孔。
草薙二人离去后,石神又等了十多分钟才走出家门。他瞥了隔壁房间一眼,确认二〇四室仍亮着灯后,下了楼。要找个能避人耳目的公用电话,还得走上将近十分钟。石神有手机,家里也有固定电话,但他认为那些都不能用。
石神一路上反复思索着与草薙的对话。他确信自己没有给对方任何足以将他与案子联系上的线索。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警方自然能想到,处理尸体需要男人的帮助。他们会极力寻找花冈母女身边有哪些男人愿意为她们犯罪。仅凭住在隔壁这一个理由就盯上数学老师石神,也完全有可能。
以后别说去她家,哪怕只是打个照面也必须避免,石神想。不从家里打电话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警方也许能从通话记录中查到他与花冈靖子频繁通话。
至于弁天亭……
对此,他还没能下定决心。按照常理,目前最好还是不要去了。不过,警察终有一天会去便当店问话,到时很有可能从店员口中得知,那个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几乎每天都去买便当,案发后突然不再光顾,说不定反而会让警方起疑。还是和以前一样天天去,才不会被怀疑吧。
对于这个问题,石神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出最合乎逻辑的解答。他心知自己渴望像以前一样,每天去弁天亭。那里是花冈靖子与他唯一的交点,不去就见不到她。
公用电话亭到了。石神插入电话卡,卡上印着同事家孩子的照片。
他拨的是花冈靖子的手机。靖子家的固定电话可能已经被警方设置了窃听器。警方一直表示不会监听普通民众,但石神并不相信这套说辞。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靖子的声音。石神曾和她说过,会用公用电话联系她。
“是我,石神。”
“您好。”
“刚才警察来我家了,他们应该已经去过你那边了吧。”
“嗯,刚刚来过。”
“他们问了些什么?”
石神不断地在脑中整理、分析和记忆着靖子所说的话。看来现阶段警方还未特别怀疑靖子,确认不在场证明可能只是流程所需,哪个侦查员有空就来核实一下,仅此而已。
可警方一旦查清富㭴的行踪,知道他来找过靖子,恐怕会改变态度,奋起向她发动攻势。靖子曾说最近没有与富㭴见过面,警方或许将揪住这句供词不放,至于该如何防御,石神早已提前教过她。
“令爱和警察打过照面了吗?”
“没有,美里一直待在里屋。”
“嗯。但他们迟早也会找她问话。到时该如何应对,我已经说过了。”
“是的,您反复叮嘱过了,她也说没问题。”
“别嫌我啰唆,你记住没必要演戏,问什么按部就班地答什么就行。”
“好,我会转达给她的。”
“还有,电影票的票根给警察看了吗?”
“今天没有。石神先生您说过了,在他们提出要求之前不必拿出来。”
“这样就行。票根收在哪里了?”
“在抽屉里。”
“请把它们夹进电影宣传册里。几乎没人会郑重其事地保存票根,放在抽屉里反而让人起疑。”
“明白了。”
“对了,”石神咽了口唾沫,握紧听筒,“弁天亭的人是否知道我常去买便当?”
“啊……”靖子一时语塞,似乎是觉得这问题来得唐突。
“其实我是想问,对住在你隔壁的男人频繁来买便当这件事,店里的人是怎么想的?这很重要,请你务必坦率回答。”
“这……店长说过他很感谢您常来光顾。”
“他知道我住在你隔壁吧?”
“嗯……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这件事我来考虑就好。总之请你按我们商量好的步骤行动,明白吗?”
“明白。”
“那我挂了。”
“对了,石神先生。”正要把听筒从耳边拿开时,石神听到靖子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谢谢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感激不尽。”
“哪里……那我挂了。”石神挂断了电话。
靖子的最后一句话令他全身热血沸腾。他发热的脸庞感受着寒风,只觉得十分舒爽,腋下甚至出了汗。
石神被幸福包裹着,踏上了归途。但这样兴奋的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他想起刚才得知的弁天亭的情况,意识到自己在警察面前犯下了唯一一个错误:当被问到与花冈靖子的关系时,他回答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程度,应该加上一句“常去她工作的店里买便当”。
“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核实了吗?”间宫把草薙和岸谷叫到桌前,边剪指甲边问。
“KTV那边确认了。”草薙答道,“据说是常客,店员记得很清楚。店里也留有记录,从九点四十分开始,唱了一个半小时。”
“这之前呢?”
“从时间上看,花冈母女看的电影应该是晚上七点整开场的,九点十分散场。之后她们去了拉面店,两边的说法能对上。”草薙看着笔记本,如实汇报。
“我问的不是说法能不能对上,而是有没有核实。”
草薙合上笔记本,耸了耸肩。“没有。”
“你觉得这样可以吗?”间宫抬头看向草薙,目光锐利。
“组长你也知道,电影院、拉面店之类的地方,核实工作是最难做的。”
间宫听着草薙抱怨,把一张名片扔到了桌上。名片上印有“夜总会 玛丽安”的字样,地点在锦糸町。
“这是什么?”
“靖子以前工作的地方,三月五日,富㭴在那里出现过。”
“遇害的五天前啊……”
“据说他在那里打听到靖子的各种情况后才回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的意思你们两个糊涂蛋也该明白了吧?”间宫用手指向草薙二人身后,“赶快去给我核实!没法核实的话,就去找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