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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有东西从美里手中滑落,是个铜花瓶,那是庆贺弁天亭开张时靖子收到的回礼。

“美里,你……”靖子瞪着女儿。

美里面无表情,像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片刻后,她突然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靖子的身后。

靖子转过头,看见富㭴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眉头紧皱,用手捂着后脑勺。

“你们……”富㭴呻吟着,露出满是恨意的表情,直盯着美里。他踉跄了一下,随后向美里跨出一大步。

靖子挡在富㭴面前,想保护美里。“别过来!”

“滚开!”富㭴抓住靖子的手腕,狠狠地往旁边一拽。靖子被甩到墙边,腰重重地撞了一下。

美里想逃走,却被富㭴抓住肩膀。富㭴骑在美里身上,美里承受着成年男人的体重,身体缩成一团,好像快要被压扁。富㭴揪住美里的头发,右手打着她的脸颊。

“混蛋,我要宰了你!”富㭴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会被杀掉的,靖子想,再这样下去,美里真的会被杀掉。

靖子看看四周,被炉的电线映入眼帘。她从插座上拔下插头,电线的另一端还连着被炉,她就这样握着电线站了起来。

富㭴仍压在美里身上大声嘶吼。靖子绕到富㭴身后,一把将扭成环状的电线套到他的脖子上,用尽全力往两边拉。

富㭴闷哼一声,从美里的背上倒下来,他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拼命想用手指扯开电线。靖子死死拉紧。如果现在松手,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靖子相信以后这个男人绝对会像瘟神一样阴魂不散,永远缠着她们。

要论力气,靖子毫无胜算。电线渐渐从她手中松脱。

就在这时,美里过来掰开富㭴的手指,并骑到他身上,死命地压制住男人的挣扎。“妈妈,快!快啊!”美里大叫道。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靖子紧紧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力气灌入双臂。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听着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靖子再次拉紧电线。她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直到听见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唤她“妈妈、妈妈”,才终于回过神来。

靖子慢慢睁开眼,手里仍紧握着电线。

眼前就是富㭴的头。他瞪大的眼珠呈现死灰色,仿佛在凝望虚空,脸因瘀血而变得青黑。深深勒进颈部的电线在皮肤上留下暗色的痕迹。富㭴一动不动,嘴边淌着口水,鼻子里也有液体流了出来。

“啊——”靖子惊呼一声,扔掉电线。富㭴的头咚的一声撞在榻榻米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美里战战兢兢地从男人身上起来,校服的裙子变得皱巴巴的。她瘫坐在地,斜靠着墙盯着富㭴。

母女俩沉默许久,两人的视线始终固定在那个已经不再动弹的男人身上,唯有日光灯发出的嗞嗞声格外响亮。

“怎么办……”靖子喃喃自语,脑中一片空白,“我杀了他……”

“妈妈……”

靖子闻声望向女儿。美里脸色惨白,双眼充血,眼眶下还有泪痕。靖子不知道女儿是什么时候哭的。她又看了看富㭴,希望他能活过来,又不希望他活过来,复杂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内心。不过,富㭴看起来确实不会再醒了。

“是……是这混蛋不好!”美里屈腿抱住膝头,脸埋入腿间抽泣起来。

“怎么办……”就在靖子又开始自言自语时,门铃响了。她惊恐过度,全身都痉挛似的颤抖起来。美里也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母女俩对视了一眼,好像都在询问对方:这种时候会是谁?

接着便响起敲门声,随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花冈小姐。”

这个声音很耳熟,但靖子一时间想不起是谁。她像是被捆住了手脚一般无法动弹,只得继续与女儿面面相觑。

敲门声再次响起。“花冈小姐,花冈小姐。”

门外的人似乎确信靖子在家,她没有理由不去应门,但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能开门呢?

“你去里屋待着,关好门,绝对不能出来。”靖子小声交代美里,终于逐渐恢复了理智。

又响起了敲门声。靖子深吸一口气。

“来了。”靖子状似平静地应道,而这已是她竭尽全力做出的掩饰,“请问是哪位?”

“我是隔壁的石神。”

靖子心里咯噔一下。刚才她们闹出的动静非比寻常,邻居不可能不起疑,所以石神才想来看看情况吧。

“好的,请稍等。”靖子自认为语气如常,但实际如何,她并不清楚。

美里进了里屋,纸拉门也已经拉好。靖子看着富㭴的尸体,必须想办法先处理一下。被炉早就不在原先的位置,多半是靖子拉扯电线造成的。她索性推开被炉,用被子盖住尸体。这样看来多少有些不自然,但也别无他法。

确认身上毫无异样后,靖子来到玄关换鞋处。富㭴那双脏兮兮的鞋赫然在目,她把它们塞到鞋柜下面。

靖子留意着不发出声响,悄悄挂上了防盗链。门没有锁。靖子暗自庆幸,还好石神没有推门进来。

一开门,眼前是石神又圆又大的脸。他正用那双线一般细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靖子,让人心里发毛。

“请问……有什么事吗?”靖子挤出笑容,她知道自己表情僵硬。

“我听到了很大的动静。”石神依然不动声色,“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靖子用力摇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就好。”

靖子见石神细小的眼睛正望向室内,全身骤然发烫。

“是……是蟑螂……”她随口编了个理由。

“蟑螂?”

“对。有蟑螂跑出来了,所以……我和女儿想灭虫……结果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杀掉了吗?”

“啊?”石神的话令靖子的脸颊一下绷紧了。

“蟑螂消灭了吗?”

“哦……是的,已经解决了,没问题了,嗯。”靖子频频点头。

“是吗?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请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谢谢。刚才吵吵闹闹的,真是对不起。”靖子低头致歉后,锁上了门。听到石神回去关上房门的声音,靖子长出一口气,不禁瘫倒在地。

背后传来纸拉门拉开的声音,美里唤了一声“妈妈”。

靖子缓缓起身,看到隆起的被子,再次感到绝望。“没办法了……”她最终开口道。

“怎么办?”美里抬眼凝视着母亲。

“还能怎么办?给警察……打电话啊……”

“你要去自首?”

“只能这样了。死掉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

“自首的话,妈妈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靖子拢起头发,这才意识到头发凌乱不堪。也许隔壁的数学老师已经起了疑心,但此刻靖子觉得都无所谓了。

“肯定会坐牢的,是吗?”女儿又问道。

“应该是吧。”靖子微微一笑,似乎已经放弃希望,“不管怎么说,我都杀了人。”

美里使劲摇头。“可是这样不对!”

“为什么?”

“明明就不是妈妈的错,都是这个家伙不好!现在我们和他没关系了,他还老是来欺负我们……妈妈怎么能为这种人坐牢?”

“可杀了人就是杀了人。”

在向美里解释的过程中,靖子竟逐渐镇定下来,能够冷静思考了。她越发觉得自己已别无选择。她不想让美里成为杀人犯的女儿,可既然杀人的事实无法逃避,那至少要选择一条能让女儿少受世人冷眼的路。靖子瞥向滚落在房间一角的无线电话,伸出手去。

“不行!”美里迅速冲上前,想要夺走电话。

“放手!”

“都说了不行!”美里掐住靖子的手腕。也许是经常打羽毛球的缘故,她的力气很大。

“求你了,放手吧。”

“不要!我不会让妈妈这么做的,不然让我去自首。”

“说什么蠢话!”

“最先动手的人是我。妈妈只是想救我,中途我还帮了你,我也是杀人犯。”

美里的话让靖子吓了一跳,一瞬间,她紧握电话的手松开了。美里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抢走电话抱在怀里,随后退到角落,转身背对靖子。

警察……靖子思考起来。

警察会相信自己吗?不会对“是我独自杀掉了富㭴”这样的供述产生怀疑吗?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说的一切吗?

警方肯定会彻查。靖子在电视剧里听到过“取证”这个词,就是利用各种方法确认嫌疑人所言非虚,比如审讯、鉴定,或者其他种种手段……

靖子眼前一黑。她确定无论警察怎样威吓,自己都不会供出美里。但警方一旦查清真相就全完了,到时再怎么恳求,他们也不会放过美里。靖子立刻放弃了伪装独自杀人的念头。一个外行耍的拙劣把戏,一定会被轻易看穿。

话虽如此,靖子想,必须保护美里。因为有自己这样的母亲,美里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对于这个可怜的女儿,靖子就算拼上性命,也不能再让她遭受更多不幸。

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吗?

这时,美里怀中的电话响了。她睁大眼睛望向靖子。靖子默默地伸出手。美里一脸犹豫,随后缓缓递出了电话。

调整好呼吸后,靖子摁下了通话键。“喂,您好,我是花冈。”

“我是隔壁的石神。”

“啊……”又是那个老师,这次会是什么事?“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在想,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什么怎么做?”

“我是说,”石神停顿片刻后继续道,“如果你们要报警,我什么也不会说。但如果没有那个打算,我想我应该能帮上忙。”

“啊?”靖子心头大乱,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总之,”石神压低声音说道,“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啊?不,这个……不太方便。”靖子浑身冷汗直流。

“花冈小姐,”石神说,“两个女人是很难处理尸体的。”

靖子目瞪口呆,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听到了!肯定是刚才和美里争执的声音传到了隔壁。不,也许在她们与富㭴起冲突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

完了,靖子认命了。她已无路可逃,只能向警方自首。但美里和这件案子有牵连一事,无论如何都要隐瞒下去。

“花冈小姐,你在听吗?”

“啊,是的,我在听。”

“我可以去你们那边吗?”

“可是……”靖子仍拿着电话贴在耳边,看向女儿。美里脸上满是胆怯和不安,她大概觉得奇怪,不知道母亲在和谁通话。

如果石神一直在隔壁竖着耳朵偷听,自然清楚美里与这桩命案脱不了关系。只要他对警察坦白,无论靖子再怎么否认,警方恐怕也不会相信。

靖子下定决心。

“明白了。我也有事相求,能否麻烦您来一下?”

“好,我马上过去。”石神说道。

靖子一挂断电话,美里便问道:“是谁?”

“隔壁的老师,石神先生。”

“他为什么……”

“以后再解释,现在你到里屋去,关上门,快!”

美里一脸茫然地进了里屋。几乎就在她拉上门的同时,靖子听到石神从邻屋走出来的声音。

不久,门铃响了。靖子来到门口打开锁,取下防盗链。

一开门,只见石神站在那里,一脸老实人的模样。不知为何,他换了一身藏青色的运动服,与刚才的装束并不相同。

“请进。”

“打扰了。”石神鞠了一躬,走进来。

靖子锁门时,石神已经进入房间,毫不迟疑地掀开了被炉的被子。看他的动作,仿佛早已确定这里有一具尸体。他单膝跪地,打量着富㭴的尸体,似乎在思考什么。靖子注意到他戴着劳保手套。

靖子战战兢兢地望向尸体。富㭴的脸上早已生气全无,嘴唇下方凝结着一块东西,不知是干了的口水还是污物。

“您……还是听到了,是吗?”靖子试探道。

“听到?听到什么?”

“我们的对话,所以您才会打电话过来吧?”

话音刚落,石神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转向靖子。“不,我完全没听到你们的说话声。这栋公寓只有隔音做得非常到位,我当初便是因为很满意这一点,才决定搬来。”

“那您是怎么……”

“怎么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靖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石神指指房间的角落,那里倒着一个空罐子,烟灰从罐口撒了出来。“刚才我来拜访时,闻到屋里有烟味,我本以为有客人在,可又没见到客人的鞋。被炉下面好像有人,但电源却没插上。要躲起来的话,明明可以去里屋,也就是说,被炉下面的人不是自己要躲起来,而是被人藏起来的。考虑到之前类似打斗的动静,还有你很少头发那么凌乱,我能想象出这里发生了什么。还有一点,这栋公寓里没有蟑螂。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非常确定。”

石神面不改色,淡漠地说着。靖子茫然地注视他的嘴角,心里萌生与当前毫无关联的想象:这个人在学校里给学生讲课,一定也是这种语气。察觉到石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靖子移开了视线。她总觉得自己也成了他的观察对象。

这真是一个冷静到可怕的聪明人,她想。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只靠门缝间的匆匆一瞥,就形成这样一套推理。同时,靖子也舒了一口气——看来石神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是我的前夫。”靖子说,“离婚好几年了,他还一直缠着我,不给钱就不走……今天也是这样,我受不了了,脑子一热就……”她低下头,没再说下去。她不能说出杀死富㭴时的情形,必须保证美里与此事无关。

“你打算自首吗?”

“只能这样了。但美里是无辜的,她真的很可怜。”

这时,纸拉门被猛地拉开,美里站在门口。“不行,绝对不行!”

“美里,你不要说话。”

“不!我不要这样!叔叔,您听我说,杀死这个家伙的是——”

“美里!”靖子大声呵斥道。

美里吓得收紧了下巴。她恨恨地盯着母亲,双眼通红。

“花冈小姐,”石神语气平淡,不带丝毫起伏,“你不用瞒我。”

“我什么也没瞒……”

“我知道不是你一个人动的手,美里帮忙了吧。”

靖子慌忙摇头。“你在说什么?是我一个人干的。这孩子刚刚才回来……是我杀人后没多久,她才回来的,跟她毫无关系。”

石神看起来并不相信靖子的话。他叹了口气,看向美里。“说这样的谎,会让令爱痛苦的。”

“我没有说谎。请相信我。”靖子将手放到石神膝上。

石神凝视着这只手,随后看向尸体,微微侧了侧头。“问题是警方会怎么看。你的谎话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靖子说完后才意识到,这么问就等于承认自己说谎了。

石神指着尸体的右手。“手腕和手背有内出血的痕迹,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呈手指形状。他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一定拼命试图挣脱吧,而这个,就是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挣脱时留下的痕迹,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这也是我干的。”

“花冈小姐,这就太牵强了。”

“为什么?”

“你是从背后勒住他脖子的,不是吗?如此一来,你绝无可能再抓住他的手。这需要四只手。”

石神的解释令靖子哑口无言,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条没有出口的隧道。她沮丧地低下头。石神一眼就看穿了这么多事,换作是警方,调查只会更严密。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把美里牵扯进来,只有这孩子,我一定要救她……”

“我也是,我不想让妈妈坐牢。”美里哭着说。

靖子双手捂住脸。“究竟该怎么办……”

空气变得凝重,靖子几乎要被这重量压垮了。

“叔叔……”美里开口了,“叔叔不是来劝妈妈自首的?”

石神顿了顿,答道:“我打电话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要自首的话也可以,但如果不自首,光凭你们两个恐怕会比较困难。”

听了石神的话,靖子垂下双手。说起来,他打电话过来时说过一句奇怪的话——两个女人是很难处理尸体的。

“有可以不用自首的办法吗?”美里接着问道。

靖子抬起头。石神微微侧首,表情没有任何波动。“要么隐瞒命案,要么切断你们和命案的关联。不管选哪种,都得先把尸体处理掉。”

“您觉得能做到吗?”

“美里!”靖子责备道,“你在说什么!”

“妈妈不要说话!叔叔,能做到吗?”

“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石神的口吻依然冷冰冰的。但在靖子听来,这正显示出他的话有理有据。

“妈妈,”美里说,“我们就请叔叔帮忙吧,只能这样了。”

“可是,这种事怎么能……”靖子看着石神。

石神那双又细又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斜下方,像是在默默等待母女俩的结论。

靖子想起小代子的话。按她的说法,这个数学老师似乎喜欢靖子,毕竟他总是在确认靖子在店里后才来买便当。倘若没有听到这些话,靖子现在就该怀疑石神的精神是否正常了。天底下哪有人会这样帮助一个并不相熟的邻居呢?弄不好他也会被逮捕。

“就算把尸体藏起来,也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吧?”靖子说。她意识到这句话会是改变她们命运的第一步。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藏尸,”石神答道,“因为有时候不藏反而更好。如何处理尸体,应当在收集完信息后再做决定。现在只有一点非常明确,那就是尸体不能这么放着。”

“嗯……信息是指什么?”

“关于这个人的资料。”石神俯视着尸体,“住址、姓名、年龄、职业,来这里干什么,之后打算去哪里,是否有家人。请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这个……”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把尸体移走。这个房间越早清扫越好,这里留下的犯罪痕迹太多了。”话音刚落,石神就抬起了尸体的上半身。

“啊,请等一下,要移到哪里?”

“我家。”石神的表情好像在说,这还用问吗?说完,他把尸体扛到肩上。他的力气很大,靖子看到藏青色运动服的衣角上,缝着写有“柔道社”的布条。

石神用脚扫开散落一地的数学书,将尸体卸下,放在好不容易腾出的一块能看见榻榻米的地方。死者的眼睛仍然睁着。他转身面向呆立在门口的靖子和美里。“请令爱马上开始清扫房间吧。用吸尘器,越仔细越好。花冈小姐,麻烦你留在这里。”

美里脸色苍白地点点头,看了母亲一眼后,回去了。

“请把门关上。”石神对靖子说。

“啊……好。”她依言关上门后,仍站在门口。

“请先进屋来。这里和府上不一样,乱得很。”石神取下椅子上的坐垫,紧挨着尸体放好。靖子进了屋,但没有坐下,而是别过脸不看尸体,走到屋子的一角才坐了下来。石神见状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害怕尸体。

“真是不好意思。”石神拿过坐垫递给她,“请用这个。”

“不,没关系。”靖子依然垂着头,轻轻摇了摇头。

石神把坐垫放回椅子上,自己在尸体旁坐了下来。尸体的颈部有暗红色的带状印痕。“是电线吗?”

“什么?”

“用来勒他脖子的东西,是电线吧?”

“是的,是被炉的电线。”

“就是那个被炉啊。”石神回想起盖住尸体的被子上的花纹。“那个还是处理掉比较好。等会儿由我来处理吧。”石神将视线转回到尸体上,“今天,你约好了和他见面吗?”

靖子摇了摇头。“没有。他白天突然来店里,傍晚我们在附近的家庭餐馆见了一面。当时我们都道别了,可后来他又来了我家。”

“家庭餐馆啊……”石神思索着,看来不可能没有目击者了。他把手伸进尸体的夹克口袋,拿出两张皱成一团的一万日元纸币。

“这是我……”

“这是你给他的?”

见靖子点头,石神把钱递向她,但她没有伸手。石神起身,从挂在墙上的西装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两万日元,又把尸体身上的钱放了进去。“这样就不觉得恶心了吧。”石神将从钱包里拿出的钱递给靖子。

靖子略显迟疑,随后轻声说了句“谢谢”,把钱收下了。

“接下来……”石神又开始翻起尸体衣服上的口袋,从裤兜里取出钱包,里面只有些许零钱以及驾照、收据等物品。“富㭴慎二……住址是新宿区西新宿。他现在还住在那里吗?”看完驾照后,石神询问道。

靖子皱着眉,歪起头说:“不知道,我想应该不在了。他以前在西新宿住过,但我听他提过,好像因为付不起房租被赶走了。”

“驾照是去年换的,说明户口没有转到别的地方,他应该在那附近找到了住处。”

“他在到处搬家吧,连个固定工作也没有,是租不到正规房子的。”

“看来是这样。”石神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收据上。

收据上印有“短租旅馆扇屋”的字样,金额为两晚五千八百八十日元,似乎需要预先付清。石神略做心算,住一晚的税前价格是两千八百日元。他将收据递给靖子。

“看来他住在这里。如果没办退房,旅馆的人迟早会开门进去,可能会因为房客失踪而报警。当然也可能嫌麻烦,最终不了了之。估计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才要求预先付清房费吧。不过,把一切寄托在可能发生的事上,会很危险。”

石神继续翻尸体衣服上的口袋,摸出了一把钥匙。钥匙上挂着一个圆牌,上面刻有数字“305”。靖子望着钥匙,神情恍惚。对于今后该怎么办,她毫无头绪。

隔壁隐约传来吸尘器的声音。美里正在拼命清扫,她一定非常不安,也完全不知将来会如何,只想着至少现在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必须保护她们,石神再次确定:像我这样的人,今后不可能再有机会与如此美丽的女性近距离接触了。就是现在,必须竭尽一切智慧与力量,阻止灾难降临在她们身上。

石神看着死者的脸,没了表情之后,那张脸给人留下一种呆板的印象,但还是能看出他年轻时多半是个美男子。虽然人到中年发了福,但现在这副样貌,肯定依然深受女性欢迎。想到靖子曾钟情于这样的男人,忌妒就像小小的气泡爆裂了一般,渐渐充斥在石神心中。他甩甩头,为产生这样的情绪感到羞耻。

“有没有和他关系亲密,或是会定期联系他的人?”石神再次发问。

“不知道。我们今天见面,真的和上次隔了很久。”

“有没有听他说过明天要干什么?比如和谁见面之类的。”

“没有。非常抱歉,我一点忙也帮不上。”靖子满怀歉意,垂下了头。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知道是正常的,请别在意。”石神戴着手套,紧紧捏住死者的脸颊,向口腔内看去,发现臼齿上镶着金牙套。“他治过牙?”

“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去过一阵子牙科医院。”

“是几年前的事?”

“我们离婚是在五年前。”

“五年……”石神心想,那就不能指望没有留下病历卡了,“这个人有前科吗?”

“应该没有。离婚以后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可能有,是吧?”

“嗯……”

就算没有前科,也可能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而被采集过指纹。石神不清楚警方侦查时,会不会将范围扩大到违反交规的人并比对指纹,但提前准备总是好的。无论怎样处理尸体,都得做好死者身份曝光的心理准备。话虽如此,还是要争取时间,指纹和牙齿都不能留下。

靖子叹了口气。在石神听来,这声叹息化为性感的余韵,扣动了他的心弦。他再次下定决心,绝不能让靖子陷入绝望。

这确实是个难题。死者的身份一旦曝光,警察肯定会来找靖子。她和女儿能经受住警方执拗的连番质问吗?如果只准备一套薄弱的推脱之辞,一旦被指出矛盾点,便会瞬间生出破绽,最终她们恐怕会轻易将真相和盘托出。

必须准备好完美的逻辑与完美的防御,而且要马上构建起来。

石神告诉自己不要焦躁,再急也解决不了问题,这个方程式一定有解。

他闭上眼。这是他面对数学难题时的一贯动作,只要隔断来自外界的信息干扰,数学方程式就会在脑中开始不断变形。然而,现在出现在他脑中的却不是数学方程式。

石神睁开眼睛,先是看向桌上的闹钟,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三十分。他又将视线投向靖子。靖子屏住呼吸,向后退了一步。

“请帮我一起脱衣服。”

“啊?”

“脱下这个人的衣服。不光是夹克,毛衣和裤子也要脱。不快点的话,尸体就要变硬了。”说着,石神已经把手伸向夹克。

“好。”靖子开始帮忙,但或许是因为讨厌触碰尸体,她的指尖在颤抖。

“不用了,这里就交给我来处理,你去帮你女儿吧。”

“对不起……”靖子垂着头,缓缓起身。

“花冈小姐,”石神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待她转过头,他说道:“你们需要不在场证明,这个请你先想一下。”

“不在场证明?可是我们没有啊。”

“所以要从现在开始制造。”石神披上从尸体上脱下的夹克,“请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的逻辑思维。” vnOB2hQPACcPTEhiUJO0j+U0HNCvEqV9D0WgxZHA1Qqhsd0DrSKxm/hjjJDVQV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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