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走出土沟,猛然看见这么个可惊可骇之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两个人也是一脸迷惑。我们且惊且行,再往近处走,看得更加清楚,岭下是一个直径百米,高约十几米的环形村落,外头是环形夯土墙,围成圈的房屋分为内中外三层,每圈房高也是三层,顶层铺黑瓦,当中是凹进去的圆形天井,壁垒森严,看起来简直像个巨大的碉堡。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看得目瞪口呆,房屋怎么会造成这样,也太奇怪了,他们俩人一个说是飞碟,一个说是蘑菇。
我告诉他们:“听闻古时有驻军的屯堡,也有村子为了抵御盗匪劫掠,同宗同族聚居而成的村堡,把房屋造得和堡垒大宅相似,豫西民风彪悍,解放前出过无数趟将,所以深山里有碉楼形的村落不足为奇。”
大烟碟儿道:“原来如此,看这村堡的样子,至少有四五百年了,里头能没好东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弟兄的时运一来,挡也挡不住。”他不忘嘱咐厚脸皮司机,让他嘴上多个把门的,不该说的别多嘴,否则传扬出去,连村里的植物人都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了,老乡们还不得趁机哄抬物价?
说着话,走到村堡门洞跟前了,这村堡相当于住着几百户人家的大屋,但山脊上的田亩皆已荒芜,杂草灌木丛生,村堡外围只有一个城门般的石拱门洞,墙皮全掉光了,露着里头的石壁,帖着古旧残破的门神画像,看起来十分诡异。
有两个村民带着条大黑狗在门口坐着,其中一个刀条脸的老头正在抽旱烟,看见我们走过来显得很吃惊,他起身问道:“你们是从哪来?通天岭下只有一条险径可通,你们来的方向可没有路。”
我上前说道:“老乡,我们从乌鼠洞经过,半路上车翻进了土沟,好在命大没死,转了半夜才走出来,现在是又累又饿,能不能借我们个地方歇一下?”
老头说:“可真是命大,赶紧进屋坐下,等我做晌饭给你们吃。”说完,他招呼另一个村民,那是个憨头憨脑的傻胖子,俩人引着我们往里走。
圆环形村堡规模奇大,走进来比在外面看更加宏伟,内部是悬山顶抬梁,高有三层,每一层的房屋也有三圈,一层连一层,一圈套一圈。
刀条脸老头把我们领进西面一间屋子,他说由于缺水,村堡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只剩下他和傻子守着祖先庙,是为了不让祖庙香火断掉,老头再三叮嘱我们:“如果没有村里人领路,你们千万不要乱走,咱这老祖先传下的八卦阵,三重三层房屋一律按八卦排列分布,八八六十四卦,卦中有卦,卦中套卦,每六房为一卦,两卦当中有隔火墙,一卦失火,不会殃及全楼,关闭了回廊中的卦门,各卦自成一体,开启卦门,各卦还可以互通,一旦有土匪闯进来,村民合上卦门,土匪就成了瓮中之鳖,外边的人进来,肯定会迷路,困死在里头也不出奇,看我唠叨这么多,是真怕你们出事……”
说到这,刀条脸老头点上油灯,等我们在屋里坐下了,他让傻子在旁边陪着我们,自去灶前生火烧水,那个叫傻子的村民憨里憨气,蹲在屋角掰手指头,对我们三人视而不见。
我看傻子没注意我们,抬眼四处打量,房屋造得很坚固,石桌石凳石床,墙上帖的神画颜色都快掉没了,相框里还摆着几幅泛黄的黑白照片,背景全在村堡之中,都是许多人的合照,想必是当年住在这里的村民,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我和大烟碟儿盯着那张旧照片,相面似的看了半天,照片中的几个人有老有少,是在村堡某间大屋里拍的合照,人倒没什么,屋中的摆设可不一般。
大烟碟儿指着那张照片正中一位老者端坐的椅子,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道:“要是没看错的话,很可能是几百年前的盘龙沉香椅。”
大烟碟儿低声对我和厚脸皮说:“没错,盘龙沉香椅啊,我倒腾这么多年玩意儿,也只是听别人说过,今天才头一次见着,要不是昨天半夜翻车掉进山沟,咱们哪找得到这个地方?什么叫因祸得福,这就叫因祸得福。”
厚脸皮说:“那老头能舍得让给咱们?咱给他来个明抢明夺?”
大烟碟儿说:“可不能做没王法的事儿,强取强夺那是趟将所为,只要老头愿意卖,咱拿现钱收他的,钞票我全用铁丝串在肋骨条上了。”
厚脸皮司机说:“缺德不缺德,你不说出来没带钱吗?我这么实在一人,你真好意思唬我?”
大烟碟儿说:“虽有也不多,家底儿全在这了,本钱无利可不敢轻动,咱这是买卖,懂吗?”
厚脸皮点头道:“明白,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听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提醒那俩人别多说了,这些话让村民听了去可是不妙。
不一会儿,刀条脸老头端来几碗面分给我们,他和傻子也坐下一同吃饭,这算是晌饭了。
大烟碟儿给刀条脸老头递烟,想起还带着两瓶二锅头,也拿出来请老头喝,借机打听情况。
刀条脸老头爱唠叨,他的话本来就不少,等到半瓶二锅头下肚,话更多了,他说:“几百年前,通天岭豺狗多,豺狗习性凶残狡诈,经常在半夜下山,咬死村中人畜,防不胜防,加上土匪流寇到处劫掠,先祖们为求自保,便将村子造成堡垒聚居,一防豺狗,二挡贼寇,相传当年造这村堡,从内而外全是按九宫八卦布置,通道卦门遍布各方,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后来由于水土流失严重,没法子再耕地种田了,况且这大山里交通闭塞,缺水没电,村民陆续搬到山外居住,只留下我和这个傻小子看守祖庙香火,大部分房屋和通道封闭多年,外来的人不识路径,晚上起夜时很容易走错路,万一困在什么地方出不去,麻烦可是不小,所以你们留下过夜不要紧,切记寸步别离开这个傻子,别看傻子人傻,心却不傻,村堡里的各处通道卦门他比我还熟。”
我们三个人连声称是,白天走进来尚且觉得阴森可怕,半夜更不敢在这巨宅般的村堡中乱走。
大烟碟儿问道:“老大爷贵姓?怎么称呼?”
刀条脸老头说:“我们这个村堡里的人同宗同族,都姓周。”
大烟碟儿说:“噢,是周老,咱这村叫个什么?周家村?”
周老头说:“不是周家村,有个好名,通天岭飞仙村。”
厚脸皮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和大烟碟儿一听村名都愣住了,以前只听过老盗墓贼口口相传,说通天岭有飞僵,什么叫飞僵?在旧时的迷信传说中,停放在义庄中的死尸,多半是客死异乡之辈,如果义庄荒废了,停尸的棺材一直无人理会,死者难以入土为安,年头一多很容易发生尸变,死尸毛发指甲越长越长,等棺材中的僵尸有了道行,可以昼伏夜出,白天躲在棺材里不动,月明之夜飞出去害人,这些谣言无根无据,纯属吓唬人的迷信传说,但听说很多年以前,通天岭上真有人见过飞僵。
我想所谓的“飞僵”,无非是深山中的大鸟,清朝那会儿,陕西还有一种大鸟,两翼大如门板,常从天上飞下来攫取牛羊,人若独行,也不免被其所害,村民们一见这大鸟在空中盘旋,便立即鸣锣放铳把它逐走,到后来已经绝迹了,通天岭高耸入云,巨峰陡峭直立,绝壁蜿蜒迂回,在这一带的深谷绝壑之中,必定栖息着不少幽禽怪鸟,可能几百年前有人看过山里的大鸟,以讹传讹说成是飞僵。
可听周老头说此地是“飞仙村”,这里头肯定有些讲头,好像比飞僵的传说更勾人腮帮子,我们想听个究竟,大烟碟儿又给周老头点了支烟,请教道:“您给说说,为何叫做飞仙村?”
周老头没少喝,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他用力吸了口烟,呛得直咳,断断续续地说道:“这话从哪说起呢,嗯……还得从这我们这个村堡的来历说起,明朝末年,有位将军叫周遇吉,曾做到总兵官,是我们这个村堡的老祖先,他统领窟子军……”
厚脸皮听不懂,插言问道:“总兵官是多大的官?窟子军又是哪路队伍?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说:“你没听过的多了,不要多嘴多舌,先听老人家讲。”
厚脸皮说:“别装模作样的,我看你也不知道。”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窟子军起源于北宋,是专门打洞挖地道的军队。”
厚脸皮不信:“蒙吧你就,死人都让你蒙活了。”
周老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没错,正是挖洞凿山的官军,如今懂这些事的人可不多呀。”
大烟碟儿对周老头说:“别听他们打岔,您接着讲,周总兵统领窟子军,后来怎么样了?”
周老头说:“周遇吉总兵有阴阳端公之称,通晓五行八卦,能观风云气候,麾下有三千窟子军,最善于凿筑城池,苦于朝中奸臣当道,他报国无门,只好辞官挂印,带领部下和家人到山中避世隐居,他将归隐之地选了通天岭……”
听到这,我们以为周老头会说,选在此地,是因为通天岭的风水形势好,可周老头却说:“老祖先把村堡按八卦布局造在通天岭,不仅是为了防御土匪和野兽,还有别的原因,据说阴阳端公周遇吉将军造村堡前,附近有山民到通天岭打猎,忽然黑云压顶,霎时间地动山摇,山腹裂开一道口子,有个人从山口飞出,大山随即闭合,又听到一声炸雷,打猎的山民们抬头观看,只见半空那人让绝壁间的藤萝缠住了挣脱不开,山民们都吓坏了,人怎么能在天上飞呢?一连过了几天,远远看到那个被藤萝缠住的人一动不动,估计是死了,这才有几个胆大的猎户前去看个究竟,你们猜看见什么了?”
我们听周老头所言,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众所周知,只有仙人才能在天上飞,那叫肉身飞升,可这世上有仙人吗?想不出打猎的山民们在山上看见了什么,难道真有一个被藤萝缠死的飞仙?
周老头说:“打猎的山民们中有胆大之辈攀上峭壁,看到深涧枯藤中缠着一个怪物,那东西像人又像猿,尖嘴猴腮,身上有毛,肋下长着肉翼,困在藤萝间死了多时,死尸已经腐烂发臭,让野鸟啄食得血肉模糊,山民们有说这是肉身飞升的仙人,也有说是雷公,担心留下死尸会招来灾祸,便在山中引火焚烧,恶臭传到了几里之外,到底是飞仙还是雷公,亦或是别的东西,终究没有人说得清楚,那时阴阳端公周总兵恰好路经此山,看出通天岭妖气很重,说这山里有土龙,因此带家人和部下避居于此,并把村子造成八卦堡,压住了通天岭的山口,这地方本来叫做端公八卦堡,土人根据老年间的传说,也习惯称为通天岭飞仙村。”
周老头贪杯,说了一会儿话,已然喝得不省人事,怎么叫也叫不应了,我把他架到隔壁屋睡觉。在山里转了一夜,我自己也困得不行,回来跟那两个人分别躺在石床上迷糊了一觉,梦里全是周老头说过的话。
飞仙村是统领窟子军的明朝总兵所造,村堡中的人皆是阴阳端公周遇吉之后,大明遗风犹存,我也曾听瞎老义提到过周遇吉的名头,是位通晓阴阳风水八卦阵法的宗师,难怪一个普普通通貌不惊人的乡下老头,会有如此谈吐,虽然听周老头说数百年前,山上曾有仙人被枯藤缠死,与通天岭飞僵出没的传说十分相似,但是我梦中也不会相信这种事,恍惚中突然听到大烟碟儿声嘶力竭地叫道:“快起,出事了!”
我被叫喊声惊醒,立刻坐起身,揉眼看是怎么回事。
厚脸皮也醒了,咋咋呼呼地问道:“怎么了老大,出什么事了?”他同时把腰里的武装带拽到手里,这种帆布腰带很结实,前端是个很重的铜扣,打人时轮到脑袋上就是个头破血流,出门带着防身不显山不露水,还特别实用。
定睛一看,只见大烟碟儿正从傻子手里抢夺行军水壶,原来他一时大意,睡觉时忘了傻子还在屋里。傻子也许是渴了,抓起大烟碟儿身边的水壶,拧开盖子就喝,水壶里的顶棺酒,全让傻子喝进了肚儿。我和厚脸皮赶紧上前帮忙,好不容易从傻子手里抢下行军水壶,一看半滴也没剩下。厚脸皮差点没疯了,非逼着傻子吐出来。傻子喝上头了,迷迷瞪瞪倒在地上,怎么摇晃也不动。
大烟碟儿悔得肠子都青了,傻胖子太可恶了,哥儿仨的宏图大业刚起步,就被这厮扼杀在摇篮之中了,如果周老头不认账,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看大烟碟儿急得直嘬牙花子,对他说:“别着急了,那就不该是咱的财,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飞仙村是明代窟子军首领避世隐居的所在,村堡中一定有不少传世的古物,我看那盘龙沉香椅就不得了,等明天跟周老头好好商量商量,让他便宜点把那椅子让了,多半不是问题。”
厚脸皮说:“对,反正不能空着手回去,我妹还等着钱治病呢。”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尺寸不大的小照片给我们看,那是他妹妹的照片,兄妹俩相依为命,这姑娘从小身体不好,厚脸皮半道从部队出来自己跑车,到处划拉钱也是为了给他妹妹治病。
我接过照片看了看,那姑娘是个瘦骨伶仃的柴禾妞儿,五官长得却像厚脸皮,我心想:“是我错怪这二皮脸了,他见了钱比见了亲爹都亲,是因为他真有用钱的地方。”
厚脸皮问我们:“怎么样,我这亲妹子长得俊不俊?”
我实在没法儿接他这句话,不细看你都看不出照片里是个女的,只好说道:“怎么说呢……要是看背影儿……好像还不错……”
厚脸皮把照片从我手里抢回来,说道:“一看你就是个小流氓,提前告诉你别打歪念头,敢对我妹心怀不轨,信不信我掐死你?”
我刚对厚脸皮的为人稍有改观,一听他又这么说话,不由得火撞顶梁门,骂道:“操你二皮脸的亲大爷,你现在赶紧掐死我,掐不死我回去就找人把你妹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厚脸皮说:“你可别怪我手黑,今儿个我就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大烟碟儿说:“我的亲兄弟们,你们俩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咱出来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耍嘴皮子练把式?先听我说正事儿,等这傻子和周老头醒了,让他们领咱去看照片里的盘龙沉香椅,黑白照片上毕竟看不真楚,我还是得见着真东西才放心。”
我们在屋里低声商量,天黑之后傻子先醒了,隔壁周老头还在睡梦之中,估计转天早上才能醒酒。
大烟碟儿问傻子:“老弟,醒了?”
傻子说:“老弟,醒了?”
大烟碟儿摘下墙上的照片,指着那把盘龙沉香椅说:“这个东西在哪屋?”
傻子说:“这个东西在哪屋?”
大烟碟儿说:“我不知道,我问你在哪屋?”
傻子说:“我不知道,我问你在哪屋?”
大烟碟儿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傻子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此时才明白傻子只会学人说话,你说一句他学一句。
厚脸皮对傻子说:“老龙恼怒闹老农,老农恼怒闹老龙,农怒龙恼农更怒,龙怒农恼龙怕农。”
傻子按厚脸皮的原话说了一遍,一个字也没走样。
厚脸皮目瞪口呆,转头对我和大烟碟儿说:“这傻子厉害啊,我对付不了他,你们谁还会更难的?”
大烟碟儿说:“你可愁死我了,你跟傻子比绕口令有什么用?比得出钱来吗?重要的是让他带路,飞仙村里的道路卦门布置胜似迷宫,不识路径寸步难行。”
我想起听周老头说过,傻子对村堡中的道路了如指掌,傻子能认识路,说明他人傻心不傻,既然说话说不明白,那就别说话,我拿着照片同傻子打手势,指着照片让傻子带我们去。
傻子学着我的样子打手势,用手指向那张照片,指完“嚯”地站起来,转身便往屋外走。
大烟碟儿忙说:“快快,跟着傻子走,他要带咱们去看盘龙沉香椅了。”
我来不及准备,随手摘下墙上相框里的照片,抓起手电筒,厚脸皮拎起桌上的煤油灯照着路,三个人跟在傻子身后,在回廊中穿过一重重尘封多年的卦门,一路往村堡深处走,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傻子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傻子在头前带路,径往在堡垒般的飞仙村深处走,这座村堡出于防御目的建造,按八卦阵法排列,整体犹如三圈三重的碉楼,各圈房屋之间是回廊,没有任何一条直通到底的路,要在三圈回廊中反复绕行,傻子显然对各处很熟,不用灯火照明,想也不想地推来一道道卦门,在漆黑阴森的回廊中走得飞快。
我们没料到村堡中的道路如此复杂,在我们看来,各处房屋通道一模一样,村堡里几乎全是空屋,墙上帖着斑驳脱落的年画福字,由于无人居住,常年不通风,灰土蛛网遍布,充满了刺鼻的晦息。
各处房屋门的前出檐和木制梁柱上,无不雕刻有精致古朴的图案,比如“八骏、松竹、葡萄”等等,葡萄是寓意蔓长多子,也有“芙蓉、桂花、万年青”,以求万年富贵,还有石壁浮雕如“八仙祝寿、白猿献桃”一类的民间传说。
我们担心迷路,不敢停步多看,跟着傻子七拐八绕,走到了村堡正中的祖庙,三重碉楼当中围着这么一座大屋,石门上雕着四个狮子,口吐云气,这叫“四时吐云”,周围浮雕着九鹿图案,暗指“九路畅通”,掩壁上是“龟背翰锦”,那是种六边形骨架组成的几何图案,形似龟背纹路,因此叫龟背纹,龟乃长寿之物,祖庙外壁上的石砖雕刻龟背纹,也是取长久之意,内行人能看出这些门道。
傻子推开雕刻四狮九鹿的石门,祖庙里的石台上供着一尊泥像,那是顶盔贯甲腰悬宝剑的一位将军,神态端庄肃穆,身后横匾上有“忠义参天”四个字,使人一见之下,顿生敬畏之感,像前是铜香案一座,铁鹤一双,点着几支牛油巨烛,傻子进屋磕头烧香,我们看出这尊泥像是飞仙村第一代主人阴阳端公周遇吉,窟子军擅于打洞挖地道,起源于北宋,明朝末年周遇吉避乱隐退,从那往后再也没有窟子军了,周遇吉此人精通五行八卦风水形势,又是挖地道的窟子军首领,也算是从土里刨食儿,跟我们吃古董这碗饭的多少有些香火之情,我们到村堡中又是想求取一两件古物,见了阴阳端公不能失礼,当即也在泥像前拜了两拜。
飞仙村祖庙里灯烛通明,大烟碟儿四处一看不对,没有那把盘龙沉香椅,祖庙也不是照片中的背景,他问傻子:“傻兄弟,这是照片里的屋子吗?”
傻子也冲他说:“傻兄弟,这是照片里的屋子吗?”
大烟碟儿想起没法跟傻子说话,这傻子油盐不进,说了也是白说,他拿过那张照片,当着傻子的面,用力指了指照片中的蟠龙沉香椅。
傻子也伸手指了指照片,然后指向铜香案下密密麻麻的牌位,那意思好像是说:“没错,就是这个地方。”
我们看了一眼铜香案下的牌位,又看照片,终于明白傻子的意思了,傻子准是以为我们要找照片里坐在椅子上的老者,而那老者亡故已久,灵位入了祖庙。
大烟碟儿无可奈何地说:“咱跟傻子说不明白,明天等周老头醒了再说吧。”他看看四周,还舍不得走,又说:“这祖庙里的铜案铁鹤也不得了,瞧瞧这个黑,拿行话说这叫传世黑啊,虽然祖庙里的东西周老头未必舍得出让,不过咱来都来了,我看先别急着回去,开开眼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我看罢铜案铁鹤,抬头见祖庙顶西壁最高处,绘着一尊活灵活现的金甲神明,虽然常年受香火熏燎,又有若干处脱落,却仍可看出神明形貌狰狞,怒目圆睁,虬髯连鬓,毛根出肉,浑身筋凸,手持长戟巡天,气势逼人,凶神呼之欲出,悬在高处俯视着祖庙。
按说这间大屋是村堡中的祖庙,是用于供奉先祖牌位,顶壁上却绘有如此凶神,实属违背常理,我之前听周老头说了通天岭飞仙村的由来,知道祖庙中的凶神是镇伏妖邪之意,但是绘在屋顶上,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难道通天岭的山口就在祖庙里?
大烟碟儿带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越看越觉得通天岭这地方不一般,他告诉我这山里八成有古墓,汉代诸侯王墓,多半是斩山为廓,而且有汉墓的山,山名大多与灵兽有关,龟山、蛇山、狮子山都有汉墓,伏牛山通天岭能没有吗?
可能是明朝末年通天岭地震,打猎的山民们目睹有飞僵在山口中出没,周遇吉率领窟子军造此村堡,是为了镇住深山古墓中的邪气,怎么想也是这么回事。
大烟碟儿心里发痒,说道:“可惜不知道通天岭汉墓的入口……”
我低头看了一眼,通天岭汉墓的墓门,也许正在我们脚下踩着。
我估计通天岭下有个地洞,可以直入山腹,这村堡的位置正在地洞上方,看祖庙地面有刻着阴阳鱼图案的两块石板,飞仙村中的房屋,以八卦方位分布,三重三层的房屋当中围着祖庙,祖庙地上是两眼古井,这两眼井暗指阴阳,对照屋顶的持戟天神可以推断,井底一定通到山腹。
飞仙村造成这样,主要用于防御,如果内部没有水源,再怎么壁垒森严也难以长期固守,水井正在祖庙大屋下方,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我想得没错,以阴阳端公周遇吉相形度势的本领,他的村堡不止能抵御土匪豺狼,也挡住了通天岭的山口,可以说是占尽形势一举两得。
至于大烟碟儿认为山里有汉墓,我觉得他是想当然了,斩山为廓的古墓,墓主身份不会在诸侯王以下,通天岭是座石崮形大山,险峰耸峙,云奇雾幻,看着都让人眼晕,不举倾国之力,绝难在山中开凿墓穴,要说通天岭中有汉代诸侯王墓,你得先断出墓主人是谁,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两千年来,似乎没有哪位王侯葬于此山,所以说飞仙村下的地洞里有东西是没错,却不见得有汉代诸侯王墓。
厚脸皮问道:“怎么着老大,咱这是要进通天岭汉墓取宝?遇上飞僵怎么对付?”
大烟碟不以为然:“哪有什么能飞的僵尸,你没听周老头说吗,明朝末年这里发生过地震,当时地动山摇,鸟兽奔逃,有个全身尸臭的东西,趁山崩地裂逃出通天岭,却遭雷击,又在深涧中被枯藤缠住,尸身都让野鸟啄烂了,当地的山民迷信无知,以为那是飞仙或飞僵,其实不管它是什么,早在当年就没了,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
厚脸皮道:“我可不是害怕,我本来都快对生活失去信心了,都不相信世上还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但自从遇到你们哥儿俩,路过乌鼠洞掉进坟窟窿里都能捡到宝,我就知道该我发财了,既然敢跟你们混,当然是抱定了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只要能挣大钱,我他妈的罗锅趴铁轨,死了也值了。”
大烟碟儿虽然也贪,但是让他盗墓挖坟,还真没那个胆子,况且没有准备,空着两手怎么干活儿?他只是随口一说,见厚脸皮当真了,忙道:“凭咱这三两个人,一两条枪,可干不了这么大的活儿,眼下还是先收了周老头的沉香椅,等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我说:“你们俩怎么还商量上了,就好像飞仙村下边真通着汉墓似的,有没有古墓可还两说着。”
大烟碟儿道:“那倒也是,可我就纳着个闷……”
我们俩说话这么会儿功夫,厚脸皮打手势问傻子:“祖庙地面的石板下是什么所在?”
傻子比划了几下,看那意思好像告诉厚脸皮:“下边是打水的地方。”
厚脸皮不信:“光有井……没别的?”他见从傻子那问不出什么,就抓住固定在石板上的铁环往上提,用尽了全力,才缓缓将厚重的石板挪到一旁,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祖庙的地面有两块活动石板,像两眼井,实则通着一处,洞口边缘还有半捆朽烂的井绳,确实是口古井,但是看起来已有上百年没人打过水了,他探着身子往下看。
我说:“二皮脸你怎么把石板揭开了?这要是他们村祖庙里的风水井,不怕周老头跟你玩命?”
厚脸皮到:“瞧你那点起子,一口井有什么怕看?我说你们俩也过来瞧瞧,这下边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和大烟碟儿嘴上说不能随便动人家祖庙中的古井,心里却是好奇,过去拿手电筒往下照,见井里又宽又深,阴森森的看不到底。
厚脸皮道:“你们不是说这下面有古墓吗?在哪呢?”
大烟碟儿说:“有古墓也是在村旁的大山里,井底多半有暗道通着山口。”
厚脸皮瞪大了眼向下张望:“这里头黑咕隆咚的,谁看得见暗道在哪?”
我说:“你胆大不含糊,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尤未落,厚脸皮忽然大头朝下扑进了古井,我和大烟碟儿见状无不愕然,心说:“他还真敢挺身而出?”
刚这么一愣神儿,只听大烟碟儿“哎呦”一声,也翻身掉落古井,我发觉情况不对,一扭头,看见傻子正冲我过来,刚才那俩人全是让他从后边踹下去的。事出突然,毫无防备,等我明白过来也躲不开了,傻子身材胖大,像堵墙似的压过来,他也不用伸腿,拿肚皮一顶我就站不住了,顿觉两耳生风,身在虚空不住往下坠,掉下去很深还没到底。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坏了,傻子准把我们当成了进村搜皇粮的鬼子,要不就是动了人家祖庙里的风水井,傻子不饶,才在身后下此黑手,飞仙村下的古井怎么这么深,也不知底下还有没有水,要是掉在枯井里……”
这念头还没转完,我已扑通一下落到水里,身子由高处下坠,冲力不小,掉进水里一个劲儿往下沉,我接连喝了两口水,急忙闭住气浮出水面,所幸是百忙之中,手电筒还握着没丢,睁眼一看井底都是石壁,比我先掉下古井的那两个人,厚脸皮会水,大烟碟儿却是旱鸭子,喝了半肚子水,呛得半死,我和厚脸皮架着他,拨水移到井壁边缘,扒住一条裂隙才喘得口气。
厚脸皮气急败坏,指着头顶破口大骂,又说些没边没际的言语恫吓,可高处漆黑一片,完全看不到井口的光亮,想是傻子已经把祖庙中的石板推拢了。
飞仙村古井不下数十米深,宽也有十几米,水质有如黄汤,阴冷透骨,我们身上从头到脚全湿透了,我和厚脸皮还可以勉强支撑,大烟碟儿虽然没被呛死,却也冻得嘴唇发紫,全身发抖,嘴里说不出话,上下牙关咯咯作响,我揪着他的衣领,才不至于让他沉到水下。
我对厚脸皮说:“你省些力气别骂了,祖庙下的古井太深,村堡内又是层层壁垒卦门森严,我看在下头放几斤炸药点了,声音也传不上去,况且正是那傻胖子下的黑手,你还指望他再把咱们仨救上去?”
厚脸皮啐道:“啊呸,我不骂他,我还夸他不成?你别让我上去,上去就让周老头和这傻子知道我的厉害,我倒想真看看这俩人劲得住我几拳几脚!”
我说:“狠话都不够你说的了,你要真有那么厉害,也不至于让傻子一脚踹下来,没那两下子就别冒充大头儿钉。”
厚脸皮说:“算我嫩了,看走眼了,我真没瞧出这傻子肚里揣着那么大的坏,再说你不是也没瞧出来吗?”
我说:“咱俩不提这个,得先想个法子出去,井水太冷,我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厚脸皮道:“谁说不是,我也快不行了,再过会儿咱这三个人的小命全得扔在这,你说你们俩穷光棍死了也就死了,我妹可还在家……等着我呢,咱能忍心……能忍心让妹妹找哥泪花流的人间悲剧发生吗?有什么……什么……什么办法赶紧想……想……想想啊。”
我听厚脸皮说着说着就哆嗦上了,我也是手脚麻木,冷得难以支撑,那手电筒浸过水,不知是不是要短路了,明一阵灭一阵,可能随时会坏掉,我急于找出路,不便再多说了,但见井壁溜光,到处长着湿苔,别说是我们这仨人,换成猴子也爬不上去,之前听周老头说飞仙村下是个山口,古井下备不住有条暗道,我告诉自己别慌,定下神细看周围地形,发现一侧的井壁下有天然裂口,大部分淹在水下,手电筒照见岩壁上青苔斑驳,我心知飞仙村下的这眼古井,当年水面要比如今高得多,后因水土流失,水面逐步下移,才显出这道岩裂。
我们只求赶紧离开冰冷的井水,见有出路,直如见了救命稻草,扯着大烟碟儿泅渡进去,岩裂下面极宽,水面上的间隙却仅能容拳,前行五六米,进了一个洞穴。此时手电筒不亮了,我们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摸着黑爬上岩石,三人身上都冷得打颤,脱下衣服裤子拧掉水,这湿衣服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穿。大烟碟儿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光着腚蹲在地上到处摸烟,想要抽根“压惊烟”,可纸烟早就泡烂了,只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响簧打火机,我让他抖去水,按了两下还能打出火,怎知刚打出些许亮光,忽然有个人吹了口气,呼地一下就把火苗吹灭了,我们皆是一惊,齐声问道:“谁?”
厚脸皮说道:“是我是我,别叫这么大声,咱都光着腚,能不能别给亮儿了,怪让人害臊的。”
我说:“别跟着添乱,要是连你这种二皮脸都臊了,我和碟儿哥的脸还他妈能往哪搁?”
大烟碟儿说:“一丝不挂是不雅,很影响咱仨的正面形象,好在都是爷们儿,这也没外人,有什么不能看的?”他说完话,再次按着了打火机,我们眼前总算有了些许亮光,大烟碟儿一看他那沓子钞票让水浸得稀烂,急得直抖落着手,连声叫苦:“可要了我的命了,艰苦奋斗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我说:“要不是二皮脸把人家祖庙中的风水井揭开,傻子也不至于在咱身后下黑手。”
厚脸皮说:“我可是比谁都冤,那个傻老赶貌似忠厚,骨子里却是大大的狡猾,偷喝了咱的棺材酒不说,又怕咱们找他算账,设计将咱们引到祖庙里灭口,不是我说你们,这简直是明摆着的事,平时你们哥儿俩一个赛一个,都比犹太人还精明,愣看不出来?还让我替傻子背这么大的黑锅?”
大烟碟儿身上冷得瑟瑟发抖,哆嗦着抱怨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困在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洞里,冻不死也能把人饿死。”
厚脸皮道:“我可不是怕死的人,怕的是死不了活受罪,受完罪还得死,那才真叫倒霉,更倒霉的是死后都没人给咱收尸,尸首扔在这让蛇鼠啃噬。”
大烟碟儿惊道:“啊?你说有蛇有耗子?”
厚脸皮道:“有没有蛇我说不准,水鼠可是真有,刚才还从我脚边跑过去一只。”
置身在阴冷的洞穴之中,面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身上脱个溜光,湿漉漉冷飕飕,周围又有水鼠,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冷不防让它们啃一口也是要命,大烟碟儿绝望之余越想越怕,怕是因为不想死,所以他改变主意,不准备坐以待毙了。
我说:“既然飞仙村祖庙下的古井,一直通到山里,定然有路可走,虽不知是死路活路,却总好过留在这里等死,我看行得一步是一步,咬咬牙抗过去,说不定还有生机。”
大烟碟儿道:“言之有理,但凡成大事儿的伟人,全是这路子,明知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厚脸皮说:“那咱就别跟这歇晌了,反正我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挣不着大钱活着也没劲。”
我们三个人说定了,想找路往深处走,只穿了裤头和胶底鞋,湿衣裤打成盘结,斜背在身上,奈何没有光亮,在漆黑的洞穴中寸步难行。
厚脸皮找大烟碟儿要打火机,好在前边照个亮儿,免得看不见路掉进水里。
大烟碟儿说:“别介,你们俩虽然是我兄弟,可我该批评你们还是得批评你们,你说你们俩整天划火柴抽烟的土主儿,哪知道我这打火机啊,这叫丢朋,镀金的,里头带响簧,一打丢儿的一声响,是带得进大饭店能应付大场面的玩意儿,如今我浑身上下就这么一个值钱的物件了,交谁手里也不放心,还是自己拿着稳妥。”
厚脸皮不信:“至于吗,一个破打火机,我丢两下能丢得坏它?”
大烟碟儿不敢在前边带路,又舍不得把打火机交给厚脸皮,只得想个折中的办法,让我拿着。
我提前告诉他弄丢了我可管不着,说完摸索着洞壁要往前走,发觉手指触到的地方疙里疙瘩,不像岩壁,用铜制响簧打火机的光亮照了照,似乎是隆起的树根,什么树根能扎到地下如此之深,想象不出这得是多大的树,再说之前也没看见飞仙村有那么大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