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文化都有制作和享用食物的礼仪。在我们吃的时候我们要遵循社会传统:需要用什么器具和去做什么?谁先吃谁后吃?谁为谁服务?这些都隐藏在礼仪中。考虑一下这三种选择:(A)一顿由厨师制作的饭,由厨师手切新鲜食物,煎了需要煎的部分,花费了30分钟来准备合你口味的食物;(B)和选项(A)的内容一样,只是你是那个厨师;(C)用在微波炉中解冻速冻食品的方式来快速准备好食物。哪个选项是你最想要的?答案是:要看情况。生活中总是混杂着权衡和比较,在这个例子中包括有时间、精力、价格、味道、做某事的满足感和当天的需求。
有一个衡量复杂程度的方法是以学习相关项目所需要的时间量为依据。然而这个时间量惊人的大,即使那些我们喜欢称之为简单的和“凭直觉的”活动实际上也很复杂、随意,并很难掌握。有些困难的事是由大自然和世界的复杂性产生出的结果。例如,农业的复杂产生于生物学需求的复杂混合:植物、气候的变化无常,它们以一年为周期的循环,还有对家畜的照顾和喂养。准备食物是复杂的,是由于需要把原料——不管是肉类、蔬菜还是无机物——转化成可消化且美味可口的形式。除了这些自然需求之外,人们还强加了社会性需求,例如伴随着准备和消耗食物过程中的讲究的仪式。规则明确了在进餐时什么样的行为是正确的和恰当的——餐桌礼仪——也许是属于非理性的复杂,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但是社会需要它们被学习和被遵守,即使有些人不顾这些规范,他们事实上也遵守他们自己主观上的礼仪。
社会对很多不理智的复杂系统都适应得很好,成年人由于忘掉了为了掌握它们而花费的漫长的学习时间,而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复杂和困难。两个既复杂又令人困惑和费解的复杂系统就是时间的定义和字母表。
人类与时间的关系有着悠久的历史。农业和狩猎都遵循着以一年为周期的循环,这引导了历法和计时的发展,主要由祭司来管理。工业的发展创造了工厂,需要很多人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里一起工作,因而钟表变成了一个控制行为的重要手段:什么时候起床、吃饭、祷告、汇报工作,什么时候休息和下班。钟表其实是一个随意多变的机械装置,并不能很好地迎合人类的需要,但它作为计时工具管理着社会。
很久以前,每天的时间是由人类的需求来定义的,把白天的时间分成12个小时,中午作为第6个小时的开始。在北部地区,夏天白天的时长会比冬天长很多,而由于小时被定义为从日出到日落期间的1/12长,所以一个夏天小时就会远远长于一个冬天小时。虽然这种计时方法被钟摆的机械连贯性、天文计算法以及原子振动周期所取代,但是把一天分为两个12小时的方法还是保留了下来。在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期间,曾有一个把时间单位重新定义成更合理的十进制形式的尝试,显然,尝试失败了。
钟表上面有两个很相像的旋转指针用来指示时间,一个指示12个单位,一个指示60个。许多人抵制把钟表分隔成更简单易懂的十进制显示方式的简化行为,他们反而更喜欢这种旋转模拟显示方式,这种需要花上孩子们数月的时间去学习掌握却依然会出现辨识错误的显示方式。(他们的主张是,这种“模拟式”指针可以使人迅速估计出经过了多少时间和剩余多少时间。)我们描述时间的方法是复杂和令人困惑的,但是社会学会了接受它。
字母表创造了另一套非理性的复杂。语言是从说话和手势中自然而然地演化出来的。书写的发明引发了世界各地不同的文明都试图把声音表达成书写符号,结果形成了多种多样的书写方法,而且不是所有的书写方法都能够与语言的发音相对应。
有些语言拥有一个字母表,每个符号有一个发音。有些语言有音节表,每个符号发一个音节,通常是辅音——元音相配合。有些语言既没有字母表也没有音节表,每个字都是一个独特的象形文字符号,因而学习读这种语言需要记住每个字符和它的发音,这是个持续一生的过程:中文就是个重要的例子。日语同时使用了音节和象形字符,还有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音节表,其实读音却是相同的,这也造成了难题。学习日语需要同时学习两种音节表(片假名和平假名),加上中文的象形文字(日本汉字),还有罗马的字母表也在一些词中或某种情况中使用。
不管哪种语言的读者都必须掌握相应的书写系统,然而大多数成年人都忘记了这个任务有多难。不仅每一个字符的发音要掌握,而且发音经常根据语境而变化,甚至字母的形状也根据大写、小写、手写体(书法体)或印刷体而有不同,还有的是按照字母是在词的开头、中间或结尾部分而有不同的情况。有些语言只在儿童和正在学习语言的人中使用元音符号,在成年人的文本中就不再使用。世界上不同语言的书写系统真是令人惊异的复杂。
学习的动力和难度之间的矛盾是很难被克服的。在有些语言中,字符和发音的关系是一一对应、简单明了的,在另一些语言中,这种关系看起来却是奇怪且随意的,英语差不多就是拼写和发音不能对应的最糟糕的实例。
有的语言拥有精心设计过的字母表。举例来说,韩国的韩文字母表就是在15世纪由皇帝和语言学家组成的委员会一起精心设计而成的(而后又经过不断的完善,直至20世纪中叶成形),拥有14个辅音符号和10个元音符号。每个字是由3~4个“辅音——元音——辅音”的组合来排列成一个方块形状。虽然最终的结果看起来有点像中文字符,但它是按照字母符号组合成的,这就意味着生词的发音是可以看懂的,这就是跟中文字符不一样的地方。韩国本国人认为这一点学起来十分容易,所以他们声称只要15分钟就能掌握韩文字母表。有一本语言学家写的官方书籍名字叫做“你可以在一个早上学会韩文字母表”。看来那些传言太夸张了。
举个例子:由6个英文字母组成的词“韩文”(Hangul)的发音是由6个韩文字母“ㅎ”、“ㅏ”、“ㄴ”、“ㄱ”、“ㅡ”和“ㄹ”组成的,这些韩文字母分成两个各含有3个字母的方块字符后就是“한글 ”。
写这个段落时,我正在韩国的大田市努力学习了几周的韩文和韩文字母表。其他的外国人也确认他们也花了几周的时间来学习。为什么会这么难呢?当然,字母表的确设计得很简练,但所有的语言都有它们自己发音的微妙之处,而且在书写系统中要包含所有的口语发音是很困难的。英文的字母表有26个字母,但是英语的拼写和发音规则却是难以置信的复杂:即使母语是英语的人也会犯错。韩文字母表除了它的10个元音和14个辅音之外,还有11个额外的由基本元音组合而成的元音符号,以及5个双辅音,这些都有它们自己的规则,还要算上另外11个组合辅音的规则。
合计起来,共有51个不同的符号要学习,而且,即便学者们坚持认为符号的形状不是随意的,据说都表示出了发声或音节的正确口型,但在练习时,这种联系实在是太抽象、太难以捉摸了,至少对我来说,这对我的学习一点儿作用都没有。难学吧?复杂吧?当然是了。
不要责怪韩语的复杂:它的字母表确实算得上是所有字母表中最合逻辑和简练的一个,去责怪这个世界吧。语言演变了几千年,都具有简写、外来词、语法和发音的特例,没有什么简单的字母表或音节表能够完全把控住语言内在的复杂。
这是所有人类语言的表达方式,拥有出色的表达能力,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书写的发明使我们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提升。书写让知识、思想、故事和诗歌可以流传给他人,使得知识的传播可以穿越时空。正是像书写这样的人造物的发明使我们越来越聪明,包括发明书写和阅读在内的这类事情,让我们变得更有智慧。但是在纸上书写符号与说话发音之间有很大的区别,这其中显而易见的矛盾和复杂性是不可避免的。口头语言很自然,任何人都能学会;书写语言是主观的和变化多端的,学起来很困难,世界上不能够掌握书写能力的人数量惊人。
我们表达音乐的方式有着深远的历史根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会简单。对大多数乐器而言,音乐符号被描绘成位于五线谱不同位置上的椭圆形,每个五线谱有五根水平线,音符可以放置在五线谱的上面或下面(有时会增加临时的短水平线来作为五线谱固有的五根线的扩展),以及线上或两线之间。因为线上和线间的位置不能够囊括所有在音乐中使用到的音调,因而其他的符号,升音符号(#)和降音符号(b)也需要被使用。音符在五线谱上的意义是由特定的音乐谱号来决定的,这又增加了复杂度。被广泛使用的谱号有:高音谱号、低音谱号、中音谱号和次中音谱号,所以看起来几乎一样的椭圆符号与谱线组合而成的意义在不同谱号的标志下就完全不同。一个在五线谱最下端的椭圆符号在每个谱号标志下的含义完全不同:在高音谱号标志下发“Mi”(音名E),在低音谱号标志下发“Sol”(音名G),在中音谱号标志下发“Fa”(音名F),在次中音谱号标志下发“Re”(音名D)。钢琴演奏者通常使用低音和高音两个谱号,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同时读两套五线谱,每套的发音规则都不同。管乐使用一套由三排五线谱组成的宏大乐谱,其中两排五线谱各负责一只手,而第三排那个则负责脚踏板——通常是顶上一排五线谱使用高音谱号,底下一排使用低音谱号,中间一排使用的谱号则是变化的。从设计上来说,当同样的符号或者操作根据背景情况而有不同意味时,就叫做“调式”显示,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容易混淆和出错的地方(见图1.7)。
识别乐谱所造成的混淆其实是不必要的。经过一会儿工夫的修修补补,我想出了一个让每个谱号乐段都准确表示一个八度音阶的记谱方法,这样就使每个椭圆音符都一直准确地表示同一个音调,而无须再考虑目前的谱号是什么。然而在网络上查询了一下之后,我发现我可以被列入一个长长的名单里,他们都试图改善记谱方式的缺点。一位20世纪很有影响力的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以前(1924年)说道:“对创造新记谱方法或从根本上对传统方法作出改进的需求,比它看起来要大得多,很多充满智慧的头脑提出了超出一般想象的出色解决方案。”
图1.7
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描述一下这种类型模式的记谱方法给学习带来的困惑:在有高音谱号标志的五线谱(上面的五线谱)上的椭圆音符表示音调“Do”(音名C),而同样的音符出现在有低音谱号标志的五线谱(下面的五线谱)上则表示音调“Mi”(音名F)。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比我的方法更优秀的记谱系统,它消除了由调式引起的升调降调之类的所有困惑,这是一个半音谱,同样采用目前所使用的五根线,但是将所有的音调安排到各自固定的位置上,这就解决了去标记升调、降调、平调的需要,也无需告诉演奏者音乐是哪种调式。在这种五线谱中,最下面一根线表示“Re”(音名D),一二线之间表示“升Re”(音名D # ),第二条线表示“Mi”(音名E),二三线间是“Fa”(音名F),第三线则是“升Fa”(音名F # )(见图1.8)。
那我们可以把这种记谱系统换成别的吗?不大可能:传统是很难被征服的。
图1.8
半音音阶记谱方式,一个出色的音乐线谱表达方式,不再需要升调和降调,音阶记号是多余的了(但依然有用),最重要的是,每个乐谱都准确地表达同样的八度音阶,对所有的乐谱来说,不管是高音谱还是低音谱,音阶的表达都完全一致:举例来说,不管是在哪个八度音阶上演奏,Re(音名D)是一直标记在五线谱的最下面一条线上的。来源于“音乐记谱方案”(The Music Notation Project,网址:http://musicnotation.org)。
乐器种类繁多,有着各种各样的形状、大小和形式,大多数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有些甚至长达几千年,它们的基本构造来源于早期音乐家对弦的振动、管状空气、薄膜和簧片的物理特性的意外发现,乐器的人体工程学问题则很少被考虑。结果,演奏这些乐器就需要用不自然的身体姿势,比如演奏像小提琴这类的弦乐器需要左手的扭曲姿势,有时甚至是种极大的负担:看看那些管乐演奏者鼓起的面颊,或是弦乐演奏者手指尖上的老茧就会知道。很多音乐演奏者由于在演奏中身体重复的受损乃至受伤而不得不结束他们的事业,尤其是那些键盘和弦乐演奏者。还有许多专业音乐人由于必须长期忍受着非常高的音量而受到了严重的听力损害。我相信要是在现今有人推出在人体工程学方面被质疑对健康和安全有威胁的乐器,他们一定会失败。电脑键盘相对于很多乐器来说算是很温和的设备,它的制造者却还经常因为对人手和手腕的损害而在美国法院被起诉。
掌握乐器的演奏很不容易,即使那些看起来最简单的也需要花上几年。比如钢琴,是相对而言简单易懂的,掌握它却是不可思议的难,学习时间数以年计。请注意,对乐器的学习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器械方面的身体掌握:如何握持,正确的姿势,如何呼吸。许多乐器需要很费劲的身体运用或吹奏技巧,有些需要左右手同时使用不同的节奏,还有些需要同时使用双手和脚(竖琴、钢琴、管风琴、打击乐器)。然而,这许多方面还只属于简单的部分,困难的部分是掌握音乐本身,理解作曲者和指挥的意图,并与其他演奏者的演奏协调在一起。在爵士乐或摇滚乐中,有可能没有印刷好的乐谱,因此演奏者们必须恰当地临场发挥,这些技巧需要一生的时间来练习。
即使像开车这样的日常活动,看起来很容易掌握,也是够复杂的,这需要几周时间来入门,然后用几个月的时间来达到熟练操作。还记得你第一次学开车时的情景吗?每件事似乎都发生得太快了,双手和脚要同时操作,同时要注意车的后面、两侧以及前方的物体,还要注意识别和遵守那些不知从路边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路标和信号灯: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可开了几年的车后,这又让人感觉太简单轻松了,人们在开车的时候吃食物、化妆、捡地上的东西,做很多事。简单是一种假象,熟练的司机总认为在开车时会很轻松,但很快在没有任何的预兆的情况下,危险情况就出现了。结果就是,全球每年都有上千万人在汽车事故中受到伤害。
开车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易懂的还是费解的?答案是:全看司机和具体情况而定。
学习读和写,演奏乐器和开车都很复杂,我们有没有讨厌这种事情呢?不会的。我们并不介意那些适当的复杂。是的,我们的确不喜欢花上一小时去学一些神秘怪诞的机器,但我们很乐意去花上数周甚至数年去学那些在难度和复杂程度上都看起来适当的任务:开车,学习乘法表和长除法规则,还有学习字母表,并且在去一个新国家时学习他们的字母表。
想想学习打网球或高尔夫,素描或着色绘画,或是学习一个新工艺,每件事都需要花几个月来学习、几年来掌握。我曾经为了关于最少需要5000小时的学习才能变成专家的观点而争论过,那个结论在今天看来花的时间是太少了。如今,按照那些有学习技巧的达到专家水平的人的经验法则,这需要差不多10年或者1万小时的刻意练习,才能够达到世界级水平。注意在这些时间里并不意味着仅仅是完成操作或演奏:需要的是刻意的、主动的,经常有老师或者教练辅助的练习。达到专家级的表现真的很难,这些任务都有着惊人的复杂。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一个新科技需要1~2小时的学习时,我们就会抱怨,有些人会因为15分钟的学习而抱怨,然而我们并没有抱怨那些伴随我们成长的事,比如游泳、滑雪或是骑自行车,它们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掌握。阅读、书写和算术,这些教育的基础都要用几年的时间去掌握,我们应该因此抱怨吗?不,相对这些任务而言,这些时间都是适当的。当新事物的复杂性是适当的时候,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掌握它就是合理的。那些没有必要令人费解、困惑和没有清晰构造的科技和设施,才值得我们去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