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里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两岁的时候,他就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癌症,为切除肿瘤所进行的手术让他失去了左眼。一个独眼孩子看到的世界与其他人看到的不一样,但是,很快,迈克尔·巴里发现他的认知能力更加偏向于形象思维。大人们一直坚持说,他应该看着对方的眼睛,特别是当他跟他们谈话的时候。“盯着某人的眼睛要花费我全部的精力,”他说,“如果我盯着你看,那就表示我知道我不会再听你说话。”他的左眼不会直视任何他想与之对话的人,当他在社交场合闲聊的时候,与他谈话的人会有规律地向左移动。“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制止这种情况,”他说,“人们总是向左移动,直到他们站在我的左边,而我一直试图不再转动我的头。我最后只能面对右边,用我的好眼,越过鼻子向左看。”
他认为,与别人面对面的交流几乎总是以非常糟糕的局面结束,他的义眼是主要的原因。他发现,要理解人们的非语言信号,对他来说简直困难到令人发狂的地步;而对于接收到的声音信号,他通常是按字面的意思去理解,与人们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即便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结果通常还是很糟糕。“我的恭维通常都说不到点子上,”他说,“我很早就知道,如果你说谁的好话,得到的结果总是错的。比如,就你的身材来说,你看上去很棒。这真是一件非常好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手工做的。”为什么他无法真正融入团队?义眼成了他自己私下的解释。眼睛有分泌物产生,而且时常流泪,需要时刻小心。别的孩子总是下意识地提醒他这些问题。他们说他斗鸡眼,尽管他根本不是。他们总是恳求他让眼珠从眼眶中蹦出来——但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眼睛会感染,变得非常恶心,进而遭到更加严重的排斥。
从他的义眼里,他找到了对自己那些独特人格特质的解释。比如,他在公平问题上的困扰。当他注意到他喜欢的篮球明星出场次数远比他不喜欢的明星少的时候,他不是对着裁判吼叫。他的做法是不再观看任何篮球比赛,这种不公平扼杀了他对体育的兴趣。尽管他争强好胜,体格魁梧,非常勇猛,是一名很好的运动员,但是他对团体项目没有兴趣。因为绝大多数团体项目都是球类运动,一个视野的深度和广度都受限的男孩不可能擅长球类运动。他非常努力地尝试过橄榄球,但是,如果他撞到别人的时候用力过猛,他的眼珠会蹦出来。
还有,要看到他的身体局限的尽头以及心理局限的起点,对他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认为他的义眼处于二者的底部。他无法容忍教练对自己孩子的偏袒。裁判错过了判罚,会让他发狂。他喜欢游泳,因为游泳不需要社会交往,没有队友,没有模棱两可。你只需要游出你的时间,要么赢,要么输。
不久之后,当巴里发现自己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处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再觉得吃惊了。到他快30岁的时候,他把自己归为没有朋友的那一类人。他曾经就读于圣何塞的圣特蕾莎中学、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以及范德比尔特大学医学院,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债券。他真正拥有过的友谊是通过电子邮件,在书信交流中形成并且成长起来的;真正被他视为朋友的两个人,与他结识已经有20年的时间,但是实际见面的次数总共只有8次。“我的天性不适合交朋友,”他说,“我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很快乐。”从某种角度看,他结过两次婚。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个朝鲜女人,由于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城市,最终导致分手(“她常常抱怨,说我对婚姻这个想法的喜欢程度要超过对婚姻本身”)。他的现任妻子是一位美籍越南女人,他们是通过婚介网站认识的。在他的个人资料中,他坦诚地把自己描述为“医学院毕业,只有一只眼睛,社交形象不佳,尚欠助学贷款14.5万美元”。他在个人诚信方面的执著,和他在公平方面的执著不相上下。
偏执是巴里认为自己具有的另外一种特质。他的思想里没有“温带”:他要么痴迷于一件事情,要么对它毫无兴趣。这个品质存在一个明显的缺点,比如,与那些假装对其他人的关注和爱好有兴趣的人相比,他会面临更多的困难。但是也有它好的一面,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巴里就具有令人惊异的专注和学习的能力,不管有没有老师督促。当与他的兴趣同步的时候,学习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作为一名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在校大学生,他可以在英语和经济课程中游刃有余,同时还可以参加医学预科培训,并被美国最好的医学院录取。他把他异乎寻常的专注能力归因于他缺乏对人际交往的兴趣,以及人际交往关系的缺乏……他可以辩解称,从根本上来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由他的义眼造成的。
工作以及专注的能力几乎使巴里与其他的医学院学生完全隔离开来。1998年,作为斯坦福大学医院的住院医生,他对他的上司说,在14小时的医院轮班的间隙,为了让他的电脑跑得快一点,他熬了两个通宵,把他的个人电脑全部拆散又装好。他的上司让他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作出的诊断是,迈克尔·巴里是躁郁症患者。他马上就知道自己被误诊了:如果你从来都不会消沉,或者说,如果你只是在轮班时,以及假装对医学实践感兴趣而反对学习时才会消沉,你怎么可能是躁郁症患者呢?他想当医生不是因为他喜欢医学,而是因为他并不觉得医学院有多难考。另一方面,医学实践让他觉得无聊,而且令他厌烦。至于他第一次接触解剖学的情形:“那人将尸体的腿放到自己肩膀上冲洗粪便,那一幕令我反胃,而且我真的吐了。”关于他对病人的情感:“我想帮助别人,但不是现实中的。”
他真正的兴趣在于计算机,这个兴趣不在于计算机本身,而在于计算机能够为他终身的痴迷所提供的服务:股票市场的内部运作。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父亲让他看报纸上的股票行情表,并且告诉他,股票市场是一个凶险的地方,永远不能信任。从此以后,暂且不论股票市场可以进行投资,单单这个情况本身就已经令他非常着迷。甚至在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想着要让这个数字的世界变得有逻辑。他把阅读市场消息当成了一种爱好。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些图表、曲线以及自吹自擂的荐股人的喋喋不休全都毫无逻辑可言。随后,随着互联网泡沫的到来,整个股票市场变得不可理喻。“90年代末期,我几乎被迫把自己看成一个价值投资者,因为我认为,其他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疯狂的。”巴里说。作为被本杰明·格雷厄姆在大萧条期间具体化了的一种金融市场操作方法,“价值投资”要求投资人不知疲倦地搜寻那些冷门或者没有被正确认识的公司,这些公司的股票可能以低于清算价值的价格买入。在最简单的形式下,价值投资是一个公式,但是它已经有了很多种变形,其中一种是由本杰明·格雷厄姆的学生、最著名的价值投资者沃伦·巴菲特用他的资金所实践的。
巴里不相信投资可以被推导为一个公式,或者可以从任何一个单独的模型中学到。他对巴菲特的研究越深入,他就越相信巴菲特不可能被复制。事实上,巴菲特的经验是:要想以一种伟大的方式成功,你就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不同寻常的人。“如果你想成为一种伟大的投资者,你必须找到适合你的方式,”巴里说,“我认识到,尽管沃伦·巴菲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师从本杰明·格雷厄姆,但是他并没有复制本杰明·格雷厄姆,而是制定了自己的路线,用他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规则管理资金……我马上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认为没有哪所学校能够教会哪个人怎样成为一个伟大的投资者。如果真有这样的学校,那么它应该是世界上最受追捧的学校,学费应该高得离谱。所以,这种情况不会是真的。”
巴菲特的经验是:要想以一种伟大的方式成功,你就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不同寻常的人。
投资是需要你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学习的一件事情。巴里没有真金白银可以去投资,他带着他的痴迷度过了中学、大学和医学院的生涯。一直到他进入斯坦福大学医院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学习过金融或者财务方面的课程,更不要说为任何华尔街公司工作了。他有大约4万美元的现金,但是还欠着14.5万美元的学生贷款。在完成医学院学业的同时,他挤出时间学习,并成为一名金融专家。“时间是可变的,”他在1999年一个周日的上午在写给他的一位笔友的邮件中说:
一个下午可以飞逝而过,也可以有5个小时。我卓有成效地填补了大多数人认为是无用时间的那些空隙。我对成效的追求,可能让我付出了第一次婚姻的代价,几天之前,几乎又让我失去了我的女朋友。在我进大学之前,军方曾经有这样的说法:“早晨9点之前,我们所做的工作比大多数人一整天做的还要多。”而我当时就经常想,我要比军队做得更多。如你所知,有那么一些严格挑选出来的人,只要在特定的活动中找到一种动力,就可以取代其他的一切事情。
巴里不是躁郁症患者。他只是孤僻而且疏离,并没有真正的孤独或者深层的不快感。他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悲剧。他认为,与其他的事情一样,他不寻常的个性使他能够比其他人更好地集中精力。在他的心目中,所有这些都来自他的义眼所带来的翘曲效应。“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认为大家觉得我与众不同,”他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怀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想法,当他以同样怪异的方式与华尔街碰撞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1996年11月的一个深夜,当时他轮换到了田纳西纳什维尔的圣托马斯医院心脏病科,他登录一台医院的电脑,进入了一个名叫硅谷投资者的留言板。他在那里创建了一个叫做价值投资的群。在浏览过留言板上所有有关投资的内容后,他决定多学一点有关“在真实世界投资”的知识。当时对互联网股票的狂热席卷了整个市场。在1996年前后的那段时间,一家为硅谷投资者建立的网站,对于冷静理智的价值投资者来说并不适合。但是依然有很多人加入,每个人都带来了自己的看法。有些人抱怨说,一名医生有关投资的想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巴里主导了这场讨论。迈克尔·巴里意识到,群里的那些人很重视他的建议,而且根据他的建议来赚钱。
一旦他意识到他已经不能从他群里的网民身上学到任何东西,巴里就退出了这个群,并创建了一个后来被称为博客,但在当时还是一个很古怪的沟通方式的东西。他在医院里进行16小时的轮班,写博客的时间主要在午夜和凌晨3点之间。在他的博客上,他公开了他在股票市场上的交易,以及他做这些交易的理由。人们找到了他。正如一家大型价值基金的理财经理所说:“我最疑惑的是,他在什么时候做这些事情?这个家伙是一名实习医生。我只看到了他一天中非医生的那个部分,这已经非常令人敬畏了。他把他的交易展示给人们看。而人们在实时地跟着他做。他在做价值投资——在互联网泡沫时期。他购买有价值的股票,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但是我们在亏损,我们在流失客户。他忽然之间冲上了巅峰,他赚了50%。这是不可思议的。他是超人。而且,我们不是唯一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人。”
迈克尔·巴里不可能真切地看到谁在跟随他的操作,但是他知道他们来自哪个域名。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读者来自EarthLink和美国在线,只是些随机的网友。然而,很快,情况就改变了。访问他的网站的人来自共同基金,像富达基金,以及华尔街的大型投资银行,像摩根士丹利。一天,他在博客上批评了先锋基金(Vanguard)的指数型基金,几乎在同时,他就接到了先锋基金的律师要求停止和撤销评论的命令。巴里怀疑,某些认真的投资人或许真的会严格按照他博客上所说的建议来行动,但是他并不清楚他们是谁。“市场找到了他,”费城共同基金的经理说,“他发现了其他人还没有看到的模式。”
到1998年,巴里要转到斯坦福大学医院继续从事神经学方面的住院医生工作时,他在午夜和凌晨3点之间所做的工作已经使他在价值投资领域成为一个微小但很有意义的中心。到这个时候,市场上对互联网股票的狂热已经完全失控,而且已经传染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医学社区。“尤其是这里的居民,以及某些科系,已经被互联网泡沫完全俘虏了,”巴里说,“他们中有少部分人会跟风买入股票而且畅所欲言地讨论——宝利通、Corel、Razorfish、Pets.com、TIBCO、微软、戴尔、英特尔是我印象特别深的,当时还有很多网络公司,我的大脑已经自动过滤掉了……我只是紧闭着嘴,不想让那里的任何人知道我在另一方面所做的事情。我觉得,如果这里的医生知道我没有全身心投入医学学习,我会遇到大麻烦。”
总是担心自己看起来对医学不够投入的人,可能真的是不够投入。在医学领域越深入,巴里就越感觉到自己在与人相处方面所受到的限制。他曾经试图埋头于病理学领域,因为这个领域里人们面对死亡时表现得很从容,但是也没有用。(“人死如灯灭。死人越多,灯灭得越多。我需要更加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