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神经科学最大的冲击就是擎天的两个教条(大脑定型了不能改变;神经细胞死亡了不能再生)被推翻了。这个划时代的改变对病人复健及教育观念有重大影响,它颠覆了传统上“大脑受伤了,一辈子就是如此了,不可能康复了”的观念,也挑战了过去“笨孩子不可教,只能去读放牛班”的偏见。过去教改说每个孩子头上都有一片天,现在,我们看到了实验证据,的确没有不可教的孩子。现在的教育观念是:假如这个孩子没有学会,是这个老师没有教对,因为老师没有花时间找出孩子的长处,从他的长处切入。从大脑实验看来,每个孩子的长处都不一样,连双胞胎大脑处理同一事情的活化量都不尽相同,所以没有不可教的孩子。脑科学的进步彻底改变了教育的观点和相应的政策,这也是我急切想把这本书介绍到中国来的原因。
我们的大脑一直不停地因外界刺激而改变里面神经回路的联结,它是环境与基因互动的产物:我们的观念会产生行为,行为又会回过头来改变大脑的结构;先天(基因)决定某个行为,这个行为又会回过头改变大脑。例如阅读会改变大脑,文盲跟识字者在处理文字信息时,大脑活化区域不一样。文字是5000年前的发明,是远古祖先的时候所没有的。有人说:人会阅读是个奇迹。人的大脑并不是演化来阅读的,所以不管是什么文字,大约都有6%的人不能阅读(这叫失读症,英文是dyslexia)。在阅读时,大脑基本上调动了很多原本做其他功能的区域来负责文字的处理,就好像现在负责辨识文字的区域原来是负责处理面孔的。一个有弹性的大脑就好像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要烧菜,姜没有了,用葱代替;盐没有了,用酱油代替,它是以功能为取向的,相同功能的区域可以彼此代替。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经验,你要开车到某处而主要道路断了,你一开始会待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然后你会找出高速公路未开之前的旧路,穿过农地,绕过断桥,你走小路的次数越多,就越能找到更短的快捷方式来到达你的目的地。大脑的可塑性就是越常用的,联结越强,不常用的就被荒草淹没了。
从书中,读者可以看到神经可塑性的先驱保罗·巴赫-利塔(Paul Bach-y-Rita)为什么敢去挑战神经学祖师爷雷蒙·卡哈的教条,去碰别人不敢去碰的神经可塑性领域,因为他不像大部分科学家那样死守一个领域,他的领域很广,既是医生,懂得心理药物学,又因研究的需要,自修弄通了眼球神经生理学、视觉神经生理学、生物医学工程学等。凡是与研究主题相关的知识他都得会,所以他花时间去把这些领域弄通,造就他的背景知识广博,这是他成功的原因。我们看到在科技整合的时代,没有什么叫课内书、课外书,知识只分有用、无用,凡是研究要用到的都要知道,21世纪已经不再分领域了。这一点常让我感叹到现在我们还有门户之见,不接受跨领域的观念,什么系毕业的人就只能做什么事,若去做了别的事,就被批评为抢别人饭碗。事实上,只有跨领域,科学才会进步,因为知识是相通的,人是多方位的。如果巴赫-利塔不是跨这么多领域,他就不会去问:“眼睛对视觉是必要的吗?没有眼睛就看不到了吗?耳朵对听觉是必要的吗?”这些挑战传统大家认为理所当然的问题,才打开了神经可塑性的大门,让我们看到,其实看的不是眼睛而是我们的大脑,只要有方法把外界的信息送入大脑,没有眼睛,大脑也可以看得到。科学上常说问对了问题,答案就出来了一半,只是能够像他一样敢问这些问题的人太少了。
我们的大脑一出生时是一个很粗略的简图,因为神经还未分化完成,当婴儿生下来,眼睛开始东张西望,耳朵开始倾听生活环境中的声音时,外面的经验就开始精致化这个简图,给轮廓添上枝叶,慢慢形成我们正常的大脑。老鼠刚出生时听觉皮质是没有分化的,它一半是对高频率起反应,另一半对低频率起反应。若在发展的关键期听到某些特定频率,大脑就会有某些细胞对这个频率特别敏感,活化起来,久而久之,地图就不再是两大块,而是变成很多区块了。当每一个区块都对某个声音起反应,它的听觉皮质就被分化了。这种“只要接触到刺激就可以改变大脑”是学习关键期最主要的特色,有人认为自闭症就是过早关掉了关键期,使他们的大脑地图没有完全分化,所以他们听到一个频率,全部的听觉皮质就都活化起来,造成自闭症或威廉氏症的孩子听力特别敏感,对我们认为是普通的声音不能忍受,会用手把耳朵盖起来,并且大声喊叫以平衡掉外来的刺激。
我们过去都忽略了噪声的伤害,最近有研究显示在持续不断噪声环境中长大的孩子都很好动和吵闹,在德国法兰克福及美国芝加哥所做的研究都发现噪声对孩子的智力有损害。研究者把刚出生的小老鼠放在白噪声的环境中长大,过了关键期后去检查它们的大脑皮质,结果发现大脑严重不正常,容易放电有癫痫。大脑扫描也发现皮质没有分化完成时,孩子无法集中注意力,他们的大脑是一片混乱、嘈杂不堪。
从实验中,我们看到大脑的可塑性跟多巴胺有关,多巴胺可以使达成目标的那个行为的神经回路固化,联结得更紧。上瘾就是这样产生的,每一次使用毒品就会产生一种蛋白质ΔFosB,它会累积在神经元上,直到多到打开某个基因的开关;这个基因的打开或关闭会造成持久性的改变,所以即使戒掉毒品,这个改变也仍然存在,对大脑的多巴胺神经元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有人说A片提供的是健康的快乐,使人从性的紧张中解放,其实A片提供的是上瘾、耐药性,它会降低快乐的感受。对A片上瘾的人会渴望A片,却不喜欢它,A片看久的人会觉得女友对他没有吸引力,宁可看A片,也不去跟真人约会。
本书集合了最近10年来大脑研究的精华,让我们看到一个行为发生的原因及可能的补救方法。例如我们每个人都有考试前“开夜车”、临时抱佛脚的经验,每个人也都有抱佛脚念的东西是现炒现卖、第二天考完就忘记的经验。这个原因在于,临时抱佛脚跟每天念书慢慢累积这两种神经回路的改变是不同的。实验者训练一批盲人读点字,盲人在上完一周课后,星期五的下午去到实验室扫描大脑,休息一个周末后,星期一来上学时,先到实验室扫描大脑再去上课。结果发现星期一的大脑地图跟星期五的不一样,星期五的大脑地图都是快速的扩张,但是星期一又回到原来的基线。这个实验做到6个月时发现,这6个月中,每一次星期一的大脑地图都回到原来的基线,6个月之后,星期一的仍然未变,但是星期五的大脑地图仍在扩张,只不过不像过去那么快了。这里最重要的是,星期一的大脑地图虽然在6个月之内一直没有改变,但是6个月以后有了明显的增大,一直到10个月时,进入高原期。这些盲人在学了10个月的点字后,休息两个月,再回来上课,实验者发现,他们星期一的地图跟两个月前一样,保持稳定。这表示每天的练习会导致短期的改变,但是永久性的改变在星期一的地图上才看到。星期五的改变是强化现有的神经回路,星期一的改变是形成全新的结构,是长新的神经联结而不是联结旧的。“开夜车”是强化现有的神经联结,如果要长久改变必须持续用功形成新联结。孔子说的“温故而知新”,现在在大脑中看到了神经机制。所以学习没有一蹴而就之事,它是要下苦功的,我们的每一个经验都在改变大脑的联结。
我们的大脑就好像玩的黏土一样,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改变黏土的形状,假如你开始玩的黏土是正方形,然后你把它搓成圆球,虽然它仍然可以回归正方形,但是它不再是原来的正方形,它里面分子的排列不一样了。元宵节时吃汤圆,每颗汤圆外表都一样,但是一咬下去就知道师傅搓揉的工夫,因为里面分子的排列不一样。一个有精神病的人,即使行为被治愈了,他的大脑也不可能再回到他未发病前的状态。因此我们大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非常小心,它会对孩子的大脑留下痕迹,更不要因为我们观念的错误,一定要孩子上明星学校,光耀门楣,而把孩子推进精神病院,造成一辈子的遗憾。
最后有一点一定要指出的:台湾地区一直受日本的影响,社会上流行着日本人说的右脑革命、右脑开发的谬论。在本书中,所有的科学家都指出在婴儿发展的初期,大脑的两边是很相似的,核磁共振的片子显示一开始时,声音在两个半脑处理,两岁时,新奇的声音才移到左脑去处理。我的儿子在8个月大时,给他听中文的四声声调,他在右脑处理,一岁以后换到左脑,因为那时他已经知道这个声音跟他的母语有关,但是外国人到了20岁还把四声当物理音处理(当然对他们来说,它的确是物理音,所以在右边)。我们的两个半脑一开始时都能处理信息,慢慢地处理得好的开始独揽,同时送出抑制指令,叫另一边不要做,何必两人都做同样的事情呢?各自做所擅长的事即可。因此绝对没有日本人七田真所说的“右脑先发展到3岁才长出脑梁到左脑去”的说法。有时,我很心急要把国外正确的知识介绍进来,因为脑与学习和教育的关系大家已经看到了,哈佛大学每年都在办脑与学习的研讨会,每年都有几千名老师报名。但是有不肖商人看到这个商机,利用大家崇日(换成现代流行语叫哈日)的心态,引进不正确的幼儿教育方式,不但大赚我们中国人的钱,而且残害我们的幼苗。北欧国家老早就知道太早上学,孩子还未成熟就教写字算数对孩子身心情绪发展不好,但是一些人一窝蜂地把三岁孩子送去学心算,学“潜能开发”,这是揠苗助长。本书所访问的几位脑科学家,如梅策尼希、帕斯科——里昂、格拉夫曼,都是国际知名的科学家,他们的论文发表于《科学》《自然》等国际一流的期刊上,因此,他们的实验结果是比较可信的。
“知识是力量”的前提是,知识必须是正确的知识,才会发挥力量。正确的知识被接受了,不正确的知识就无处容身,希望本书能带给父母、老师、病人及所有人一些正确的大脑观念,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大脑是如何运作才产生我们的行为,从而保护自己的大脑,让大脑为我们工作得更久。
洪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