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前边坡下,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如同飞机场跑道。两行路灯照耀,通明瓦亮。为什么安这么多灯?路易注意到空荡荡的广场中央,停着两个褐发姑娘的DS19型汽车。
乔治·拜吕纳一上楼梯,就总被打击乐和电吉他的声浪压得透不过气。到了二楼,他得先坐到皮长椅上,身体僵直,聚敛力量,然后才能跨进“帕拉斯女神”音乐厅。
里面一片昏暗,只在里端左侧有一个亮洞,那是演奏台的乳白色区域,上面一支摇滚乐队正在摇摆晃动。一名歌手声音还不够沉稳,正吼着一支美国流行歌曲。演奏台周围簇拥着男女青年,大多数都不满二十岁。乐队的打击乐手有一头鬈曲的金发、肥肥的脸蛋,在拜吕纳眼里就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军人子弟。
拜吕纳开出一条路,一直走到柜台,要了一瓶白酒。喝下第三杯,他对喧声就不那么敏感了。他每次到“帕拉斯女神”音乐厅来,总待一个小时,看着乐队和歌手轮番上台:他们都是郊区青年或本街区的年轻职员。他们的梦想十分热切,他们的愿望十分强烈,就要通过音乐摆脱他们在生活中的感受,因此,拜吕纳听着刺耳的吉他声、嘶哑的歌喉,往往觉得是一声声呼救。
拜吕纳已五十出头,在一家唱片公司工作。他的任务就是每周到“帕拉斯女神”音乐厅来两三回,发现几支业余乐队,约他们去唱片公司,让他们试演。在这种时刻,他完全成了海关职员,要从聚在轮船前面想移居国外的人群中,选两三个人,把他们推上跳板。
他看了看表,心下决定到场露面巳经足够。这一回,连注意一名歌手或一支乐队的勇气他都感到没有了。因为用胳膊肘开出一条路才能靠近演奏台,那太吃力。不行,今天晚上不行。
正是在这种时候,他注意到她。因为她背对着他,他一直没有看见。那姑娘栗色秀发,一对明眸,肌肤苍白,没有血色。顶多二十岁。她坐在柜台前,但注视着里端,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一阵骚乱,有人拥挤,鼓掌并叫喊。一个人登上台,是万斯·泰勒。为什么她独坐,不加人人群中呢?她的目光盯着音乐厅的唯一明亮区,这在拜吕纳的脑海唤起一个形象:被灯光吸引的一只犹豫的蝴蝶。万斯·泰勒在台上等着掌声和叫喊平息下来。他调好话筒,开始唱歌。
“您呢,也想唱歌吗?”
她惊跳一下,就好像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她朝他转过身来。
“您到这儿来,是因为对音乐有兴趣吧?”拜吕纳又问道。
他声音温和,态度严肃,总能使对方产生信赖感。她点了点头。
“真巧,”拜吕纳说,“我是给一家唱片公司干事,可以帮帮您,如果您愿意……”
她目瞪口呆,定睛看他。迄今为止,拜吕纳偶然选去试演的人,至少都上了台,跟打击乐和吉他喧闹一番,在灯光中亮一会儿相。然而今天晚上,拜吕纳选中的一个人却一声未吭,一动未动,好像淹没在喧嚣声浪中。一张几与暗影无差异的面孔。
他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去。分手之前,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他的住址、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您什么时候愿意,就可以打电话,去找我……对了,您叫什么名字啦?”
“奥迪儿。”
“好吧,奥迪儿,希望很快见面。”
这幢红砖楼在尚普雷城门附近。她穿过院子,走进电梯,按了六楼的电钮;电梯只到六楼,她还得再上一条小楼梯,穿过一条走廊。
她住的是一间阁楼,洗脸池和床铺之间,刚有个下脚的地方。青灰色墙上挂着一个黑人女歌星和一个美国歌星的照片。房间极小,暖气片却很大,不成比例,热气太足。
她打开窗户,从窗口能望见远处凯旋门顶部。她随意倒在床上,从雨衣兜里掏他写的字条:
乔治·拜吕纳
贝里街21号四层楼
电话:艾丽舍0015
她明天就要给他打电话,时间一拖长,她就没有勇气了。
那人态度很认真,也许会帮助她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纸片,以便确信人名地址真的写在上面。
她忘记买点食品,反正,最后这点工资也所剩无几了。自从不再去维尼翁街的那家化妆品商店上班之后,她就整天待在“帕拉斯女神”音乐厅,如同一个人泡在澡盆里。
床脚地上放着一个电唱机,她安上一张唱片,然后关了床头灯,在黑暗中躺着听音乐,只有对面方形窗口稍亮一点儿。由于没有手柄调不了暖气,无法降温,她总是敞着两扇窗户。
到圣拉扎尔站,天已黑了,布罗西埃还在睡觉,路易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在包厢里等着车厢里的旅客都下去。然后,布罗西埃对着镜子戴上那顶蒂罗尔式旧帽,路易则从行李架上拿下他的小白铁皮箱,布罗西埃的紫红色皮箱。
出租汽车站等车的人很多,布罗西埃向路易提议去喝一杯。两人朝北走上阿姆斯特丹街,路易拎着两只箱子,跟在布罗西埃身后。布罗西埃挑选的咖啡馆在两条街口,玻璃门面突出去,好似船头。咖啡馆里灯光耀眼。有人在玩电动弹子。两人坐到柜台前。
“两杯啤酒”’布罗西埃没有征求路易的意见,就点了酒,“有比利时啤酒最好……”
他摘下蒂罗尔式帽子,放到身边的圆凳上。路易望着玻璃窗外移动的行人,就好像在球形潜器里观察海底动物游动的影子:十字路口,交通堵塞。
“为您的健康干杯,路易!”布罗西埃举起酒杯,“您来到巴黎高兴吧?”
她沿走廊找去,耳畔尽是谈话声和电话铃声。一些人出出进进,房门砰砰响。然而,拜吕纳的办公室里却极为清静;有人要是在这门口呆上片刻,准以为里面无人。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打字机的嗒嗒响。
拜吕纳不是站在上下拉的窗子前吸烟,就是坐到一张圆椅的扶手上,听录音机播放的歌曲录音。他征求她的意见,但是音乐和歌声太微弱,她几乎听不见什么。有一天下午,她甚至撞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瞧着录音带空转,认为无需放出声音。
他为同一家唱片公司干了很久,他的角色,按他的说法,就是“发现新的天才”,因此许诺给她录制一张唱片。不过,看样子他在办公室里感到无聊。每次她来看他,他总以不耐烦的口气说:
“我们下去走走好吗,奥迪儿?”
于是,他摘下从来不响的电话听筒,来到走廊,再拿钥匙插进他的办公室门锁孔里拧一圈,这才挽上她的胳臂,带她走到电梯。
他们从贝里街走向香榭丽舍,他始终默默无言,她也不敢打扰他的沉思。继而,他轻声慢语地对她说,时机到了,该给她录音,好向唱片公司推荐。应当选几首好歌,他要跟他认识的歌曲作者谈谈。要选“古典的东西”,逆当今“青年”唱歌的潮流。
他又沉默下来,他俩正沿着大街逆方向走,她觉得他对她忽然失去了兴趣,甚而忘记她走在身边。她就唱片事胆怯地问了一句,但他未目视前方,未予搭理。
“这行当难啊……非常难……”
他讲这话的口气十分超脱,她真想问问他本人对这行当是否还感兴趣。
他俩走到21号门前,要进楼的当儿,他约她晚上来。
“一会儿见,奥迪儿。”
她站在原地,迟疑片刻,想上楼搞个突然袭击,如同上次撞见他让录音带空转那样。也许每天下午,他都瞧着黑带子悄悄放卷儿。
布罗西埃又要“出差”,动身之前给他挑了个酒店,位于十五区中心的朗雅克街。一间带洗漱间的客房、一张棕色木床,墙上糊了紫花壁纸。一位看不出多大年岁、留短发的妇女,将近九点钟把早餐端上来,他吃得光光的,就连白糖块、吃完馅饼剩下的果酱也不放过。一整天里,也许他要到一家咖啡馆的柜台买一份三明治。他巳经计算过,按照这样开销,他用布罗西埃借给他的一百五十法郎,就能支持一个多礼拜。到那时候,布罗西埃就一定能“出差”回来,如他许诺的那样,向他介绍“那位能给他安排工作的重要朋友”。
他在兵营诊疗所度过漫长的日子,从那之后,他一直保持听他那绿皮套半导体收音机的习惯。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瞻念将来,也就是说思想空空,耳边变换着节目:新闻、歌曲和广播游戏。时而抽一支香烟,但香烟很贵,一盒烟要多维持点时间。铁筒装的英国烟。在兵营里,别人总就这事儿嘲笑他,可是没法儿,他不爱抽黑烟丝。
傍晚的时候,他将客房钥匙装在兜里,偷偷瞟一眼接待室的玻璃门,便离开酒店。古铜面孔的秃头正跟一个只见脊背的对手下棋。到了外面,他拐进尼维尔十字街。还要往前挺远才到餐馆。经过圣朗贝尔街心花园时,他常常停留,坐到长椅上,边抽烟边等待吃晚饭的时间。布罗西埃给了他一条华达呢旧裤、粗花呢上衣,还真顶用:那年人冬,天气异常寒冷,后来下了雪,温度才回升些。
餐馆像个食堂,大餐桌,每张坐十来个人,挂着招待员的名签。他坐到“吉赛珥”负责的餐桌。花九法郎,他能吃上一道正菜,一盘肉和蔬菜,一道甜食,瓶装葡萄酒则随意买。墙上有一长幅壁画:萨瓦风光,是餐馆老板的家乡省份。
他同邻座寒暄两句,他们大多是男人,有的住在本街区,有的是出租汽车司机。他喝杯咖啡,情愿在把他衣裳熏成烟味饭味的气氛中,同这些人多待一会儿。天黑下来,他从尼维尔十字街一直走到格雷奈尔林荫大道。
到了十字路口,地铁天桥下有个扩音器,正播送音乐,但被电动撞击车嘈杂声所淹没。他在池边站了片刻,观看在顶棚移动而留下串串火花的集电器杆,以及粉色、淡绿和紫色的电动车。继而,他沿着垒道一直走到塞纳河。
后来,当罗朗·德·贝雅尔迪向他谈起他父亲,他就想起他每次到达码头之前经过地铁站梯道时,总感到揪心。左首,冬季自行车赛场旧址建了几幢新楼,他知道当年父亲就是在那里参加比赛。他在贝雅尔迪办公室值夜班,为了消磨时间,就翻阅旧体育报的合订本,看到列举冬赛场的运动员中有他父亲名字的文章,便剪下来贴到集邮册上,于是,他眼前又浮现自己踽踽独行的形象,面对着取代自行车赛场的大楼,头顶上是地铁的隆隆声响,感到在格雷奈尔林荫大道的灰尘中,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埃。然而,这在空气中毕竟是一种存在。
拜吕纳站在窗口,目光落到她身上,伴随了几秒钟,只见她穿过街道,然后消失在香榭丽舍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沿林荫路往南走,由于掉雨点了,她就躲到防护沙滩的拱廊下,停在通道的玻璃窗前。一个女人从商店里出来,撞了她一下;又走了几步,同一个男人错身而过,那男人冲她微笑,掉头跟在她后边,在她要离开长廊时上前跟她搭话。
“您独自一人吗?您愿意同我喝一杯吗?”
她当即扭过头去,快步走向林荫路。那汉子想追上去,但是到防护沙滩门口站住。她走远了,那人的眼睛还盯着她,就好像打了赌,就他目力尽量望她时间长些。电影散场,密密麻麻的人出来。他还看见她的栗色头发、她的雨衣的后背,不大工夫,她就同其他人混杂难辨了。
她走进和谐音商店,这种时辰顾客很多。她一直走到商店里侧,挑了一张唱片,让售货员给她放一下听听。她等了片刻,一个隔间空出来,她便坐下,把两个小耳机放到耳朵上。一片绵邈幽静。她忘却了周围的骚乱。现在,她闭上眼睛,任凭一名女歌手的声音侵人。她幻想有朝一日,她不再走在这令她窒息的人群的嘈杂声中,有朝一日,她将穿破这声响和冷漠的屏幕,将完全化为一种声音,一种像她此刻听到的清晰突出的声音。
她出了伊埃娜地铁站,又沿着林荫路一直走到塞纳河,再绕过特罗卡德罗花园。还要往前走一段才是拜吕纳住所,在一条和帕西码头大街成直角的街道里。
拜吕纳的一套住房在大楼的最后一层;楼上有平台,可以望见本街区的屋顶、塞纳河以及埃菲尔铁塔。他把折叠式帆布躺椅和一张桌子放在平台边缘,边上正好有舷墙一样的白色护墙。
起居室的窗户朝大街,里面摆了一张长桌、一把皮扶手椅和一架竖式钢琴。有一条过道通拜吕纳的卧室。过道左面墙上贴一张小广告,跟传单一样大小,上面写道:
乔治·拜吕纳
同
古斯蒂·霍尔伯
以及
奥斯卡尔·哈维尔卡
合作的
《夏威夷的玫魂》
头衔的字体饰以玫瑰花环,上方有一张褐发英俊青年的椭圆形头像,她认出是拜吕纳。
“是您吧?”
他没有回答。第二天,他俩在阿尔博尼花园街餐馆吃晚饭一他们总在本街区的餐馆就餐,就好像拜吕纳怕远离自己住所似的一他向她解释了几句。二十三岁那年,他还住在奥地利,为一部轻歌剧谱曲,在他家乡维也纳演出获得巨大成功,随后到了柏林,讵料时乖命蹇,他的事业刚刚开始,纳粹却上台了。几年之后,他被迫离开奥地利,迁至法国,而且再也没有作曲,只是在电台和唱片公司工作。他讲述这些情况时,态度漠然,就好像谈论另外一个人。
晚饭之后,拜吕纳有时领她去新手演唱的酒吧间去。节目令他失望,但他做到问心无愧,一直待到最后。一天晚上,在圣心教堂附近,确切地说在德·拉巴尔骑士街,这个街名吸引了他,大厅里空荡荡没有顾客,专门为他们俩演唱。灯光刷白,一名淡金黄色头发的歌手,穿一身天蓝色服装,他晃着脑袋,摇着电吉他。拜吕纳神情漠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接着,一个穿着白花边连衣裙的褐发矮个儿姑娘,开始唱一支摇篮曲。在节目之间,一个漫不经心的小贩模样的主持人出来逗两句。还有一位高个儿姑娘唱了海员咏叹调,她高高的额头,整个面孔和上身酷似装饰船首的头像。紧接着上来一个矮胖女人,她净做怪态,接连插科打诨。灯光换成桔黄、乳白和青绿色,拜吕纳向演员们祝贺。而这次晚会,却在她的头脑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这无疑是由于在这样的灯光下偷偷观察他,并觉得他神秘莫测,甚至觉得他俊美,像那个椭圆形半身像的青年,像那个在维也纳创作了《夏威夷的玫瑰》音乐的人。
她终于产生这样的疑问,如果没有他,她会落到什么地方,而没有他在身边,她就感到茫然若失。
一天夜晚,她从拜吕纳的住所回来比平时晚些,警察在街上截车,检查车上人的身份证。她很远就发现警察,然而,她未敢对出租汽车司机说让她立即下车,也好避开检查。
一名穿制服的警察一抬手,出租汽车便靠人行道边停下。她在手提包里翻找身份证,并从放下的车窗递出去。
“您还没成年……”
警察示意让她下车。她付了车费,而出租汽车司机却无动于衷,找给她零钱,头也不回便开车走了。
囚车停在不远处,在贝尔蒂埃林荫大道的平行侧道上。她被推上囚车。
“一个未成年姑娘……”
“多大年龄?”
“十九岁。”
车里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一个穿便衣的金发胖子。金发胖子在检查身份证。
“您住在父母家吗?”
“不是。”
“您是大学生吗?”
“不是。”
车门啪的一声关上,司机打盘掉头,驶上贝尔蒂埃林荫大道。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夹住她,穿便服的金发胖子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上,边凝视她,边懒洋洋地晃着身份证。
“这么晚了,您在外面干什么呢?”
她不回答。况且,他问这句话也是例行公事,声调倦怠,似乎并不关心回答。
“到勒夏特利埃街给我停一下。”他对司机说。
他将身份证塞进上衣兜里。囚车拐进右首一条小街,放慢速度,最后停下。
金发胖子起身下车,但没有随手关车门。她看他走进一幢房子:那房舍的玻璃门装饰有金属框,墙上挂一块灯光牌子,标明“古尔戈寓所”。
有一阵,她想逃走。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察也出去了,在人行道上踱步。另一名警察坐到她对面的长凳上,已经合起眼睛。然而,她如何弄回身份证呢?在人行道上那名警察也一定会拦住她。
她昏昏欲睡。古尔戈寓所一楼的两扇窗户亮着灯,她看出左侧窗户里面有一株绿色植物,宽大的叶子像吸盘似的贴在玻璃上。
“您要抽烟吗?”
警察递给她烟盒,她谢绝了。
“您看要拘留我很长时间吗?”
“不知道。”
他耸了耸肩膀。这名警察挺年轻,不超过二十五岁,困得打不起精神,他用拇指和食指紧紧夹住香烟,猛劲吸,一副奸诈的样子。
金发胖子从古尔戈寓所出来,由一个拿着手杖、个子很高的男人陪同。身穿制服在下面来回走的那名警察,仿佛要让他们单独谈话似的,很快上车,坐到她身边。那两人在人行道上交谈,声音很高,时而哈哈大笑。她听到只言片语,是谈论一个叫保尔的人。
那两人继续议论,不时远离囚车,每次她都暗想他们还能否回转。也许是把她忘记了吧?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在她身边打瞌睡。金发胖子和另一个人重又在囚车前走来走去,高声说话。
她思忖这要谈个通宵,她也要像两名警察一样睡着了。可是,金发胖子俯身向车门,说道:
“您可以下车了。”
另外那个人离开几步远,拄着手杖伫立。
“身份证不能马上还给您。明天两点钟您来取,好吧?”
他告诉她第十七区的一个警署地址。
她径直离去,不敢回头看,确信那两个男人在盯着她。她走上维利埃林荫路时,听到发动机的声响,只见囚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
尚普雷门广场有家咖啡馆还在营业,她想给拜吕纳打个电话,向他讲述一遍事情的经过,然而,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向柜台讨一枚打电话的筹码。
比诺林荫大道豁口。她来到城区边缘的一片空场上。
只要穿过林荫大道豁口,走向讷伊,那就像摆脱沼泽地,就像驶人大海。
不过,她还是走进左首那幢大楼的院子,登上楼梯。她一进房间,便躺在床上,立即进人梦乡,都没顾上脱掉衣裳,把床头灯关掉。
路易惊醒。有人用力敲房门。
“里边的人起来……我是布罗西埃……我在楼下等您……”
他急忙穿上衣服,头发也没顾得梳就下楼去。布罗西埃靠在接待处的写字台上。
“我带您去吃早饭……”
外面还黑乎乎的。刚到七点钟。他俩走进伏吉拉尔街的一家咖啡馆,招待刚刚摆好桌椅。
布罗西埃把黄油面包片浸到牛奶咖啡里,大口吞下去,那贪婪的吃相叫路易惊奇。他换了一顶新帽子,还是原先式样,插一根红棕色羽翎。大衣看来也是新的,罗登厚呢料子。
“这件大衣,不错吧,嗯?……您也应当有这样一件……穿上准合适……赶明儿我带您去暾梅服装店……您不能总穿着我这件旧华达呢……请原谅,这么早把您叫起来,不过,我还要出去五天……到西南地区……一回来就办您的事……”
他往路易手里塞了折成两折的钞票。
“给您零花钱……别忘了,我一回来,您就开始工作……我向您介绍我提过的那位朋友……”
他满腹心事地看了看表。
“您若想找我,可以给第七区舍维尔街穆盖酒店留个话……他们会转达给我……穆盖酒店……电话:荣军院05—93……”
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电话号码。
“说好了,过五天,还是这个时间,咱俩在杜凯斯纳林荫路,阿尔西翁·德·布雷特伊咖啡馆见面……”
他到西南地区能买卖什么货呢?路易心想。也许是轮胎吧。这一念头他觉得好笑。对,是轮胎。
“您在维尼翁街的巴黎香水店干了一年?”金发胖子问道。
“对。”
“您为什么又不干了?”
她垂下头,发现自己的长袜抽丝了。
“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还不错,没有抱怨什么。像您这年龄,拿几管口红也没什么了不得……好……好……不要着急……”
他的声调十分委婉。
“我们知道,您母亲在当时的罪犯档案科挂了号。”罪犯档案科。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出生日期,并注明:“父亲不详。下面是她母亲的姓名。”她跳着看了几句:“……该人没有固定生活收人……奸情……黑市……在德国占领时期当帕什科的情妇……一九四四年九月,在热夫尔码头大街警署受过审讯……一九四七年二月十四日,在卡萨布兰卡(摩洛哥)去世,享年三十二岁……”
“我们的记忆力很好……”
他的胳膊肘撑在打字机的黑色塑料罩上,冲她和蔼地微笑。然而,她害怕这种笑容,并因长袜抽丝而难受,就仿佛这是妨碍她逃跑的一种伤痛。
“现在看您的了。金发胖子说道。
她穿过火车站大厅,走进一间候车室。空无一人。她坐下,开始翻一本画报,极力控制自己的烦躁情绪。
过了一段时间,乘客进来,各自坐下。这是乘车高峰的时刻。从郊区开来的列车载来大批乘客,而在巴黎城区工作一天的人群,都拥到待发车的站台上,这种沙漏计时器般的运动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钟。
她要想融人这人群中,随便跳上一趟列车,从而摆脱那个金发胖子和另外两个人的监视,这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一名便衣警察却走进候车室,坐到门口附近,丝毫没有注意她,立即埋头看起报。
一会儿工夫,所有座位都有人了。她环视周围,但目光避开那个便衣。全是等车的疲惫的面孔。一个女人身上散发的脂粉气味,同黑烟丝味混杂起来。里端那面墙上贴着一张广告:整个画面是白色和天蓝色,在反射着阳光的广袤雪原上,只有一个滑雪者。广告上写道:“去恩加丁 度假。”
外面,有个男人额头顶着玻璃门。她能出这水族馆吗?她身边有个人起身离开候车室。那人在玻璃门外端详她,迟疑片刻,便走过来,坐到空出的椅子上,他的大衣襟拂到她的膝盖。
“几点钟了?”
他声音非常尖细,同他的方脸平头很不相称。他戴个蝴蝶结。
她回答之前,迅疾地朝便衣警察瞥一眼,便衣警察朝她点了点头,那动作几乎难以觉察。
“您等哪趟车?”那男人问道。
“九点钟去瑟堡那趟车。”
“我也是,真巧……我们去喝一杯好吗?差不多还得等一个钟头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细了,但他吐字的方式也很奇特,就好像嘴唇上涂了凡士林。
“如果您愿意的话……”
他脚步很快,眼睛紧盯着她。便衣警察在侧面拉开几米跟着他们。
我提议到站外喝杯茶去。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安静……”
天黑了。他打开一辆车的车门。是DS19型车。他口气生硬地说:
“那地方不远,但开车去更快……”
他沿阿姆斯特丹街往南开去。
“您是……大学生吗?”
“对。”
“学什么?”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学英语……”
他的手扶着驾驶盘。一双白胖的手,没有一点汗毛,戴一只结婚戒指。他上车人座之前,先脱下大衣,仔细叠好。里面一身海军蓝西服,领口戴着灰色蝴蝶结。
车沿着圣拉扎尔街行驶,他的头左顾右盼。
“这条街真怪……我不喜欢这个街区……”
他撇着嘴。
“瞧啊……多难看……”
在布达佩斯街的拱廊下,一个女人在等待,她身后有一群男人停在一家酒店大门的对面。
“您不觉得这难看吗?”
由于她一直缄默,他又说道:
“您也明白,如果您像这样一个姑娘……真难看,不是吗?”
车驶人伦敦街。
“她们干的就是人们所说勾引……可怜的姑娘……”
“您说那地点,还远吗?”
“不远了,就在附近。可怜的姑娘……”
她心下决定,再遇到红灯,她就跳车跑掉。他猛然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很窄,阒无一人,像私宅的通道。车停下。她企图开车门,然而车门巳经锁上。
“等一下……我要给您看一样东西……”
她再次按车门把手,用肩头掸玻璃窗。
“算了,算了……白费劲儿……我锁上了……等一等……”
他回身从后座抓起一个黑皮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栗色皮革包皮的大相册,又把皮包放回原处。
“喏……瞧瞧……”
他打开相册,各页仔细贴着“特殊照片”,即从前一对红麻脸孪生兄弟在克利希林荫大道偷卖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翻着,如同翻祈祷书。
“您瞧……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张……”
这是侧面照:一个头戴黑狼面具的女人,正吮着一个没照到脸面的男人的生殖器。
“您喜欢吗?”
他扔掉相册,抓住她的颈项。她奋力挣扎,但他抓得越来越紧,用右肩头把她按在车座靠背上,左臂伸到后边,打开手套盒。
“等一等……我得采取防范措施……”
他拿了一个半展开的避孕套,在离她脸几厘米远晃一晃。
“这您不觉得别扭吧?我怕得病……”
他越来越用力地搂住她,她企图挣脱,但他把她按倒在座位上,全身往下压。
“用不了多长时间……别动弹……”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只跳动灰色蝴蝶结。
“别动弹……这事儿很快……”
这时,有人打开车门,扯着衣裳领子把这家伙拉下车。她坐起来,金发胖子扶她出来。
他们将那人按在两扇关闭的高高百叶窗的墙上。由于那家伙还比比画画,一个便衣警察就一下一下用手背抡他。他们将他拖到停在小巷口的车前。
“我这就来。”金发胖子冲另外两人喊道,而他们则把那人推上车。
接着,金发胖子有点尴尬地又走到她面前。
“完事儿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去喝一杯……”
DS19的车门还敞着,他从车座上拾了件东西,把车门关上。
“他把这东西丢了……”
金发胖子给她看了看蝴蝶结,便装进兜里。
他们到附近的伦敦街一家咖啡馆,挑一张餐桌坐下。
“两杯基尔酒!”金发胖子叫道。
她一下子干了一杯酒。
“把这杯也喝了吧。”
他从兜里掏出蝴蝶结,拿在手中摆弄,说是“多亏她的合作”,他和他的同事才抓到那人,并向她介绍那人的一些情况。他是科隆贝林园的工程师……他们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查清他的身份……这个混蛋,就以这种方式,差一点杀害一个德国姑娘。
她因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定下神儿来,没怎么听他讲。接连两杯基尔酒下肚,终于使她精神麻木了。
“再来一杯基尔酒?嗳,没事儿……有我……”
他确信,这位迟早必沦落到圣拉扎尔车站。老经验了,从他在那街区警署开始干事的时候起。那是巴黎最低的地方,一个大坑,一个漏斗,所有人最终都要滑进去。只需等待。一旦他们掉进圣拉扎尔泥潭里挣扎,那就可以像抓白斑狗鱼一样,把他们铐起来。不过如此。
“明天,您出面作证……这小子,要严惩他……到时候我把身份证还给您……”
他费力地站起身。
“去作证,嗯,还是原来地方……明天两点钟,在加尔瓦尼警察分局办公室……然后,您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他似笑非笑,脚步轻捷地走出咖啡琯。他把蝴蝶结落在餐桌上,她的目光则被这蝴蝶结吸引住。
归根结底,整个事件无关紧要,她甚至不会向拜吕纳提起。她又要了一杯基尔酒。身后有人玩电动弹子,她听见她很爱听的一个歌喉:这年,所有电动电唱机都放送他的歌,一种低沉的声音,无情无绪,非男非女,犹如海绵灌满了烟。弹子丁当声、嗡嗡的人语、大壶倒咖啡的哗哗响,灌满了那边广场“三圣王”商店橱窗闪烁的夜色。
只有一件事算数:要把身份证还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