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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花园里玩耍,快到每天下棋的时候了。

“明天早晨就给他拆下石膏了。”奥迪儿说道。

她和路易坐在木屋的凉棚下,远远观赏他们一对儿女:他们正同维特尔多的三个孩子在草坪上奔跑。儿子才五岁,左胳臂打了石膏,但似乎并不妨碍玩耍。

“他打石膏有多长时间啦?”路易问道。

“将近一个月了。”

儿子从秋千上滑下来,过一周才发现他骨折了。

“我去洗个澡。”奥迪儿说了一句。

她上了二楼。等她回来,他们就下棋。路易听见浴室里哗哗放水的声响。

大路的那一边,在一排杉树后面,坐落着缆车机房,像一个温泉疗养地的小火车站。这在法国似乎是首批建造的。路易望着缆车缓缓爬上弗拉兹山坡,鲜红的车厢衬着夏季的青山,非常醒目。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在杉树之间穿来穿去,驶向缆车机房旁边的树荫空地。

昨天,路易摘掉了木屋门脸儿的那块木牌,扔到落地窗下的地上。牌子上的白字“快乐之家”是他写的。十二年前,他俩买下这幢木屋,改成儿童膳宿公寓,不知道起个什么名字好。奥迪儿喜欢法国名字:“淘气鬼”或“小精灵”;但是,路易却认为,起个英文名字更响亮,能吸引主顾。最后,他们决定选用“快乐之家”

路易拾起“快乐之家”木牌,等一会就收进抽屉里。他松了一口气。儿童膳宿公寓,至此收摊了。从今天开始,他们就自家使用木屋了。他要把花园里端的板房改成茶馆餐厅;到了冬季,人们乘索道上山之前,会来这里喝茶进餐的。

孩子们现在玩捉迷藏,在他们的喧闹和笑声中,暮色渐渐从花园和谷底升起。明天,六月二十三日,正是奥迪儿三十五岁生日。再过一个月,他也满三十五岁了。为了庆贺奥迪儿的生日,他邀请了维特尔多夫妇及其子女,还邀请了阿拉尔。阿拉尔从前是滑雪运动员,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体育用品商店。

红车厢开始下坡,隐没在杉树丛中,继而重新出现,始终平稳地继续移动。可以望见缆车反复升降,直至晚上九点钟,最后一趟在滑下弗拉兹山坡时,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黄萤了。

“这小子,真勇敢……”

大夫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脸蛋。最心疼的还是奥迪儿。刚才,大夫用一件器具切石膏,速度真快,如同电锯截断圆木。石膏上还有奥迪儿画的花,一忽儿就露出胳膊,完好无损,并不像奥迪儿所担心的那样,皮肤既未干枯,也未变成灰白色。孩子活动胳膊,慢慢打弯儿,他还不大相信,嘴角挂着专注的笑意。

“现在,你可以再把它摔断了。”大夫还说了一句。

奥迪儿答应过孩子,先吃个冰淇淋再回木屋。母子二人来到湖边,面对面坐到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孩子挑了黄连木果草莓冰淇淋。

“拿下石膏了,你高兴吗?”

孩子没有应声,他表情严肃,正聚精会神地吃冰淇淋。

母亲注视着他,心想多少年之后,他还会记得胳膊上打的绘花石膏吗?他童年的第一件往事?由于太阳晃眼,他眯起了眼睛。湖面上的雾气消散了,今天是她三十五岁生日。不久,路易也到三十五岁了。人到三十五岁,还会发生什么新事儿吗?她心里这么琢磨,同时想到刚才从石膏里露出来的胳膊、完好无损的皮肤。真好像是他自己撑破别人用以囚禁他的这个外壳。人到三十五岁,生活还能从零开始吗?多严重的问题,她不禁微笑起来。应当问问路易。她感到答案是否定的。人到这种年龄,就像抵达平静的区域,脚踏浮艇在面前这样的湖面上自动滑行。而子女会长大成人,离开父母。

眼角有根睫毛磨眼睛,她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个胭粉盒,盒是空的,只因里面镶有小圆镜子才一直使用。她未能拔掉那根睫毛,便端详自己的脸蛋儿。这张脸未变,还是二十岁那时的模样。当年嘴角没有细纹,但其他部分没有变化,的确没变……路易也没有变,他稍稍瘦了点儿,不过如此……

“生日好,妈妈。”

孩子讲这句话笨嘴笨舌,但还有几分得意。她搂抱着亲了儿子。如果孩子在出生之前就认识父母,在他们还未当父母、只有他们自己的时候,就认识他们,那该多有意思啊……她的童年是在祖母家度过的,那是在巴黎夏尔—克罗街,从那里分出好几条公共汽车线路……走出不远就是图雷勒游泳池的灰色建筑物、电影院和塞吕里埃林荫大道的斜坡。如果有点想象力,在旭日初升、雾气未散的早晨,这条陡峭的坡路好似通向大海。

“现在该回家了……”

奥迪儿让儿子坐在身边,她开车沿上坡路回木屋,嘴上无意识地哼唱着什么。不久她就发觉哼的是一出轻歌剧的起始几个拍节;这出轻歌剧名叫《夏威夷的玫瑰》,她曾在日内瓦的一家旧货商店里买到唱片,真是意外的收获……

他们坐在缆车机房前的绿漆长椅上,他们的儿子骑自行车穿过空场。一辆有稳定装置的自行车。奥迪儿头枕着路易的膝盖,躺着看一本电影画报。

孩子骑车压过一块又一块太阳透过树丛的光斑,然后又开始他所说的“绕大圈儿”。他不时停下,捡一个松果。缆车管理员在机房门口抽烟,他头戴大盖帽,身穿蓝制服,一副车站站长的神气。

“怎么样,情况好吗?”路易问道。

“不行。今天乘客不太多……”

没什么关系。即使空着,红色缆车也要按时出发。这是规定。

“今天可是大晴天。”管理员说道。

“还没有到度假的高峰,”路易说,“瞧着吧,再过半个月……”

孩子绕空场转圈儿,车子越蹬越快。奥迪儿戴上墨镜,翻阅画报,因为有风,手紧紧掐住页数。

他在睡眠中,听见孩子们的喊叫声时近时远,时远时近,给他的感觉就像不同光的强变、太阳光影的变幻。不过,他总是做同一场梦:他高高坐在自行车赛场空无一人的看台上,望着他父亲紧握车把,在跑道上慢慢绕圈儿。

有人叫他,他睁眼一看,是女儿站在面前冲他笑。她差不多跟奥迪儿一样高了。

“爸爸……客人要到了……”

她穿一身红裙子,这出乎路易的意料。她十三岁了。路易刚从梦境中醒来,神智还不清楚,他挺奇怪女儿这么高了。

“爸爸……”

她责备地冲他笑一笑,抓住他的手,想把他从长沙发上拉起来。路易往回用力,过了一会儿,他就顺从地让女儿拉起来,亲了亲她的脑门儿。他来到平台上。夜幕还未降临,他从一排杉树中间望去,只见一伙人上坡朝木屋走来,已经听出阿拉尔低沉的嗓音、玛尔蒂娜·维特尔多的笑声。远处,红色缆车顺着弗拉兹山坡缓缓滑动,好似草丛里的瓢虫。

客厅里的灯全部熄掉。路易、奥迪儿、维特尔多和他妻子、阿拉尔,以及孩子们,都围着桌子等待。路易的女儿端着蛋糕从厨房走出来;蛋糕上插着八支点亮的赌烛:三支表示三十岁的、五支表示五岁的。她朝他们走过去,大家唱道:

“祝你生日快乐……”

她将托盘放到桌子中央。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拥抱奥迪儿。

“请问,”维特尔多问道,“您到三十五岁,有何感受?”

“快要到当奶奶的年龄了。”奥迪儿答道。

“别胡说,奥迪儿。”

“应当吹灭蜡烛,妈妈……”

奥迪儿朝蛋糕俯下身,用力一吹。

“一下全吹灭啦!”

众人鼓掌,又打开电灯。

“唱支歌!唱支歌!”

“奥迪儿要给我们唱《马路之歌》。”路易说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奥迪儿切开蛋糕。五个孩子离开餐桌,全聚在平台的边上。奥迪儿和路易给他们每人一份蛋糕,用小碟端去。

“他们夫妇不是想去睡觉吧?”维特尔多的妻子玛尔蒂娜说道。

“可不管那许多。今日不同往常,”阿拉尔操着浑厚的嗓音说,“不是天天过三十五岁生日。”

维特尔多看了看表。

“我想该走了,路易,实在抱歉打扰你们。”

他要去巴黎,乘二十三点三分的夜班火车,路易提议开车送他去车站。

“走吧!”路易说道。

维特尔多的妻子、阿拉尔和奥迪儿坐到平台上聊天。阿拉尔的声音压过其他人。夜晚闷热,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维特尔多在起居室中央打开黑色皮包,似乎要匆忙检查一下忘记什么没有。孩子们拥挤着上楼。他们急促的脚步声穿过二楼大房间,逐渐减弱。在路易跟着维特尔多要走出木屋吋,奥迪儿离开平台赶到他面前。

“生日好。路易说道。

嗳,别贫了……”奥迪儿说道。

“您到了三十五岁,有何感受?”

奥迪儿抓住他肩头摇晃。

“别贫了……很快就要轮到你了……”

路易紧紧地搂住她,两人哈哈大笑。有生以来,他们这是头一回庆祝自己的生日。怪念头……不过,既然孩子觉得开心……

维特尔多把手提箱和黑皮包放到汽车后座上,然后坐到路易的身旁。

“实在抱歉,路易……”

“哪里,哪里……五分钟就到车站了……”

路易慢慢启动汽车,过一会儿,他就让发动机熄了火。汽车沿着笔直的小路静静地冲下去。

“您什么时候回来?”路易问道。

“下周末。我希望八月份,再同玛尔蒂娜和孩子们到这儿来度假。你们运气真好,终年待在山区……”

“我想,我在巴黎肯定过不惯。”路易说道。

他打开收音机的开关,这也是习惯,每次开车总听收首机。

“您在这儿落户有多久啦?”维特尔多问道。

“十三年了。”

“可是我们,买下这幢木屋也只有六年……”路易又说。

“在我的印象里,你们在这儿的时间很久了。”

维特尔多和路易同龄,他在巴黎一家进出口公司里供职。每年圣诞节和复活节,他和玛尔蒂娜都要带孩子来这里滑雪,还经常把孩子托付给奥迪儿和路易,让他们跟“快乐之家”的孩子一块玩耍……

“这么说,这个公寓,就算关门啦?”

“关门了,”路易笑道,“木屋我们自家使用了……孩子们能在房间里滑旱冰了……”

“那么您呢,现在打算干什么?”

“也许同阿拉尔合伙,开一个餐厅茶馆,接待乘缆车的人。”

“归根结底,您是对的,”维特尔多说道,“……我也一样,真想全部放下,搬到这儿来生活……”

驶到头一个弯道。向左拐,顺着王家饭店的围墙。路易重又启动发动机。

“孩子们在这儿生活,肯定比在巴黎快乐,”他说,“我呢,希望儿子当滑雪教练……”

“真的吗?那么,您姑娘呢?”

“姑娘嘛,那就难说了……”

他摇下车窗。暴风雨似乎逼近了。

“你们在巴黎住过吧?”维特尔多问道。

“住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他在站前停车,打开车门,拿起维特尔多的行李。

“受累,路易……”

两人穿过荧光灯雪亮、但空荡荡的小候车室。维特尔多将车票塞进检票机。

“这些机器,越来越复杂了,”路易说道,“幸好我不再旅行了……”

列车已经到站。

“再见,路易……星期五见……”

路易送上站台,帮他把手提箱和黑皮包拿到卧铺车厢里。维特尔多抬起车窗,微笑着探出头来。

“星期五见……我把玛尔蒂娜和孩子们托给你了。您要严厉……”

“非常严厉……跟往常一样……”

路易返回,穿过候车室的时候,看到关闭的窗口旁边有一台售糖果机。他往口里塞进两枚硬币。有个东西掉出来,包着艳红金黄两色纸,是一块俗称“岩石”的巧克力。咦,还有这玩意儿呢……奥迪儿常到科兰库尔街那家面包铺买这种糖。这就算给她的生日礼物了。

在广场对面的咖啡馆玻璃窗里边,有几个人影对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一个女歌手的声音传到他耳畔。只听见有几分沙哑的歌喉,听不清歌词。刮起一阵温煦的风,返回的路上,开始掉雨点了……

十五年前的秋季,圣洛一连下了几天雨,兵营院子里积了几大滩水。他误走进水洼里,冰冷的水没到脚腕子,跟铁箍一样。

他拎着白铁皮箱子,向哨兵打了个招呼,走到大街路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再看一眼那幢在他生活中失去作用的土褐色营房。

这身法兰绒便装,上衣勒胳肢窝,裤子箍大腿。他需要一件大衣过冬,尤其需要一双鞋。对,要有一双大号胶底鞋。

布罗西埃约他七点钟在“阳台咖啡馆”见面。他认识布罗西埃巳有两个月,此刻猛然想到,布罗西埃对他说正巧路过圣洛,肯定说了谎话。这人“生意”很忙,应当回巴黎,为什么要延长在此地的逗留时间呢?

他正是在阳台咖啡馆同布罗西埃初次相遇的,当时他要泡到午夜好回兵营。那天下午,他沿城墙散步,然后顺国道一直走到种马场,又稀里糊涂拐向右首,误人一片木棚区。回城之后,他就坐到阳台咖啡馆里,柜台旁边有一面镜子,映现他的形象:一身军装,叉着胳膊,头发理得很短。布罗西埃在邻桌看报,目光却暗暗盯着他。

“丘八还要当很久吗?”

布罗西埃好讲行话,路易不能完全听懂。

“您多大年龄了?”

“到明年六月份就满二十了。”

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位客人,布罗西埃耸了耸肩膀,并说到了这个时候,圣洛街头没有行人了。

“如果还能称作街头的话……”

他哈哈大笑,声音刺耳。

“跑到这儿来当丘八,恐怕没多大意思吧?不是吗?”布罗西埃有多大年纪?将近四十岁吧。他微笑的时候,要显得年轻些。一头金发,眼睛极为明亮,面颊红润,脸色就像抹了胭脂,一定是好喝比利时啤酒贪杯的缘故。

他向路易介绍说,他住在巴黎,到圣洛的家来待几天,他哥哥在本城开办一个公证人事务所。他有十多年未回家园,早被这里的人忘记了。况且,他要利用这次度假的机会办些事。对,一个瑟堡人想要卖给他一大批美国物资:旧吉普车、旧军用卡车。他呢,布罗西埃,在汽车行里干事。他在巴黎甚至经营一个汽车修理厂。

那天夜晚,他陪路易一直走到兵营。他穿一件雨衣,戴一顶蒂罗尔式旧帽,帽子上还插一根发红的黄羽翎。他们沿着街道走,只见两旁排列新房,全是灰不溜秋的水泥建筑;一路上,布罗西埃好像推心置腹似的,对路易说他认不出他童年生活的城市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城区被炸毁,后来又建起一座新城,圣洛市巳不是原先的圣洛了。

阳台咖啡馆里,烟雾腾腾,人语喧喧,路易感到昏头涨脑。正是喝开胃酒的时刻。蒂罗尔式帽子目标明显,他很快看到布罗西埃步伐有些拘谨地朝他走去,放下箱子,坐了下来。

“怎么样?就算退役啦?”布罗西埃笑嘻嘻地问他。

“嗯,退役了。”路易低声答道,因为他讲军人行话总觉得别扭。

“退役要庆祝一番,老弟,”布罗西埃说,“您瞧,我这不已经喝上了……”

他指给路易看还剩半杯红酒的杯子。

“您喝点什么?”

此公油嘴滑舌,像个推销员,粗声大气忽又变得矫揉造作,他谈起家具和书籍,向路易介绍说,从前他在巴黎为好几家古董店干过事。有一天傍晚,他甚至还详细指点路易,如何分辨摄政时期 和路易十五朝两种风格的扶手椅,并且用铅笔画图形,说明如何鉴赏靠背和扶手的质量。至于书籍,那也没的说,他喜爱原版书。对,他一谈起这些,就不再是他本人了,肯定是在模仿他深受影响的一个人的举止和言谈。

“退役万岁!”等招待送来康帕里葡萄酒,布罗西埃便嚷道。

两人碰杯。路易不敢告诉布罗西埃,自己鞋里灌进了水。

“您在想什么,路易?”

他只想一件事:脱下湿透的鞋和袜子,扔进垃圾筒里,确信从此穿上新胶鞋,脚再也不会泡水了。

“真烦人。”他猛然说道。

“什么,老弟?”

两年间,他一直唯命是从,忍受了兵营、宿舍、军服、灌进水的鞋子,现在结束了,回头再想想,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呢?

“我得弄一双新鞋……”

“这倒是……当然啦……”

“一双胶鞋。”

布罗西埃露出惊异之色,他一口干掉杯中剩下的康帕里酒,说道:

“好吧,想法儿买一双。”

他们走出阳台咖啡馆,拐进右首下方的商业街。混凝土拱廊下商店一家连一家。在最后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低帮便鞋和女式皮鞋。店主正要放下薄铁窗板。

在商店的小客厅里,他们俩并排坐下,布罗西埃没有摘下那顶蒂罗尔帽。

“给这个年轻人买。”他说道。

“我想要一双胶鞋。”

店主解释说,胶鞋存货不多,他可以给他看“一双”最精制的意大利低帮鞋。

“不用……不用……就要胶鞋……”

路易要挑一双高帮、底子有三公分厚的胶鞋。他得试一试,便把湿袜子脱掉。

“您没有合适的袜子吗?”路易问道。

“有哇……网球袜。”

“可以。”

他穿上鞋,仔细地勒紧新鞋带。布罗西埃掏出钱包,付了款。店主递给路易一个塑料盒,里面装着他那湿透的鞋袜。

到了街上,路易把塑料盒扔进水沟里,这庄严的动作标志他生活的一个时期完结。当然,他还需要一件大衣,不过,那等等再看吧。

“咱们到讷沃泰尔饭店吃晚饭,”布罗西埃对他说,“我预订了一张餐桌。还有两间客房。”

“带浴室的?”路易问道。

“对,问这干嘛?”

在使用流水管总堵塞、如同大马槽子似的集体盥洗室之后,有一间浴室,真像一步登天。在使用两年门扇在院子的寒风中啪啪直响的土耳其式厕所之后,有一间浴室……

“这么说,我可以洗个澡啦?”

“洗多少澡都可以,老弟。”

又下雨了,但牛毛细雨,头发都不觉得湿。他们沿着城根大街走,街道微微向里倾斜。

“真有意思……”布罗西埃指着城墙对他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顺着打结的绳子从那上面坠下来……对了,这鞋穿着合脚吗?”

“很合脚。”

到讷沃泰尔饭店有几百米远。他们要经过街下角的“龙头船”电影院,然后过维尔河桥。然而,走的时间再长,路易也不在乎,现在脚踏到所有水洼里,他反倒会感到是种乐趣。穿上胶鞋,就再也不怕什么东西,不怕任何人了。

一个高音喇叭在播放轻音乐。饭店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他和布罗西埃。两人坐在靠里的一张餐桌上,布罗西埃开始斟一瓶勃艮第酒,招待用托盘端上奶酪。

“退役万岁!”他给路易斟满酒,第三次喊道。

路易听到这个令他想起兵营的字眼,起初很恼火,后来就不再理会了。他渐渐沉人一种惬意的麻木状态。

“甜食,我看您吃份‘黑白’冰淇淋吧,”布罗西埃提议,“一份‘黑白’……”

他喝过量了,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

“喂,路易……您不会怪我吧……”

他朝路易探过身去,悄声说道:

“我找来两个瑟堡姑娘……为了庆贺退役……”

由于灯光太强烈,路易直眨眼睛。扩音器播放的歌曲,叫什么名字,他极力回想,但是徒劳;这首歌常听到,是啊,然而叫什么名字呢?

“两份‘黑白’!”

布罗西埃又探过身来。

“等会儿您瞧……她们就像这样,瑟堡那两个姑娘……”

她们在大厅等着。两个褐发姑娘,有一个扎成马尾式。她们开车来的,是马尾发式那个姑娘的汽车,一辆DS19,驶到瓦洛涅那一带,险些抛锚。老实说,这鬼天气,若是真抛锚,就叫人哭笑不得了。

“宝贝,关键是你们到了。”布罗西埃说道。

他摸摸一个褐发姑娘的脸蛋儿,对方冲他微笑。接着,他走向接待处。路易拎着箱子,独自陪伴两个姑娘。

“看来,您是刚服完兵役?”马尾发式的姑娘问道。

“对,服完了……”

“您留下来,留在圣洛吗?”

“要我看,最好去当海员……总是旅行……”

另一个姑娘从小提包掏出小镜子,开始搽口红。布罗西埃回来找他们。

“走吧!119房间!前进!”

电梯太狭窄,布罗西埃搂住马尾发式的姑娘,开始乱摸乱抓。那姑娘摘下他的插羽翎的绿帽子,斜戴在自己头上。路易跟另一个姑娘贴在一起,还不得不拎着箱子。

客房里糊了深蓝色布壁纸,摆了一对床和一张浅色木制写字台。一台收音机连在一个床头柜上。布罗西埃打开收音机。

“要香槟酒!不过,她们先得向你亮自己的号码!她们常去瑟堡的一家夜总会!”

“您叫什么名字?”一直戴着布罗西埃插羽翎帽子的姑娘问道。

“路易。”

布罗西埃关掉大灯,只剩下一个床头灯亮着。路易望望窗外,雨比刚才下得更紧了。

“退役万岁!退役万岁!退役万岁!”布罗西埃唱唱咧咧地重复。

“退役万岁。”一个褐发姑娘也跟着重复。 ufWiHSdqVKtJGnxxgTfq+cdv07qgvoINnwkbU6YzBrtywO8cNFxDo8Afg1jESo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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