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河上公章句: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自扬己美,使彰显也。斯恶己,有危亡也。皆知善为善,有功名也。斯不善己,人所争也。
司马光注: 美善有逵,为众所知,非美之至者也。
范应元集注: 已音以,语助。自古圣人体此道而行乎事物之间,其所以全美尽善而人不知为美善者,盖事物莫不自然,各有当行之路,故圣人循其自然之理,行而中节,不自矜伐以为美善也。傥矜之以为美、伐之以为善、使天下皆知者,则必有恶与不善继之也。
故有无相生 ,难易相成,长短相刑 ,高下相倾 ,音声相和 ,前后相随。
河上公章句: 有无相生,见有而为无也。难易相成,见难而为易也。长短相较,见短而为长也。高下相倾,见高而为下也。音声相和,上唱下必和也。前后相随,上行下必随也。
王弼注: 美者,人心之所乐进也;恶者,人心之所恶疾也。美恶,犹喜怒也;善不善,犹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偏举也。此六者皆陈自然不可偏举之明数也。
司马光注: 凡事有形迹者,必不可齐。不齐则争,争则乱,乱则穷,故圣人不贵。
范应元集注: 此以证上文美与恶为对,善与不善为对。
王夫之曰: 天下之所可知。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 ,
王弼注: 自然已足,为则败也。
司马光注: 用智若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
行不言之教,
河上公章句: 圣人处无为之事,以道治也。行不言之教,以身师导之也。
司马光注: 其身正,不令而行。
范应元集注: 是以者,承上接下之义。圣人者,纯于道者也,亦大而化之之称。后皆仿此。处无为之事者,体道也。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圣人则虚心而应物也。行不言之教者,配天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圣人则循理而利物,无有不当,斯不言之教也。
王夫之曰: 非不令天下知,因其不可知者而已。
万物作焉而不辞 。
河上公章句: 万物作焉,各自动也。而不辞,不辞谢而逆止。
司马光注: 心之出也,物或未之。物至而应,无所辞拒。
范应元集注: 王弼、杨孚同古本。作者,动也。盖寂然不动、感而随通者,道也。圣人体道而立,物感而后应,故不为始也。
生而不有,
司马光注: 存养万物而不取以为己有。
为而不恃 ,
司马光注: 圣人于天下不能全无所为,但不恃之以为己力耳。
;
功成而弗居。
司马光注: 不自满假。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河上公章句: 元气生万物而不有。道所施为,不恃望其报也。功成事就,退避不居其位。夫惟功成不居其位,福德常在,不去其身也。此言不行不可随,不言不可知疾。上六句有高下长短,君开一源,下生百端,百端之变,无不动乱。
王弼注: 智慧自备,为则伪也。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使功在己,则功不可久也。
司马光注: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
范应元集注: 傅奕云:古本皆是“处”字。万物之生育运为,皆由于道,而道未尝以为己有,亦未尝自恃。至于功成而未尝以自处。夫惟不以功自处,是以物不违也。圣人体道而立,故亦如是,岂有恶与不善继之哉。
纯阳真人释义: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己。”天下皆知,是抱道之士皆知,非寻常之人皆知。要体认此理。美,是到了美处。为美,是到了极美处,到尽头田地。若知静而知美,不知静而不知美。既不知静而安得知美,既不知美,而恶从此斯生己。善之为善,是善能达道者,方能知善。那不达道者,安得能知善,既不知善,那不善从此斯生己。善美是知其微。美之为善,是到了知微底虚静处,再加潜修。恶与不善,俱化于为美。为善,就知极美之妙,极善之妙。美不知,斯恶;善亦不知,斯不善。到了美而知其极美,到了善而知其极善,如此抱道,故知其有无相生,是阴阳反覆之理,一定而不可移。人秉无中生有而来,亦抱至道。从有中而反无,方知尽善尽美。美善不知,是有无相克,尽其善尽其美,故有无相生。吁嗟乎!大道之难,钢坚石固,成之亦易,难也得到易也得到,同到彼岸,岂不相成。大道无二,岂不相形,有何长短。正人行邪,邪亦入正。邪人行正,正亦入邪何患长短、傍正底路?高下相倾,是水往下,高也到此,下也到此,没有有二底法门。音声相和,是抱道者,彼唱此和,此唱彼和,言其心意相和,同怀至道,前后相随而不离也。如此怀道底圣人,方以无为而处事,心领神会,而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离我规矩之中。万物生于无为,又何尝有中生万物。春到,动植自生,不假作为。就如人到静中子自现,又何尝有作为。自生而不知其生,故生而不有。此有名无质之秘物,方能自知其美而争美,自知其善而争善。若为方知其有美有善,既性中未到有万物时,而不可恃其有,有了方得,得后功才成。成其一,而无所以居之,是混其体而无其质,既无其质,就无所可居,既无可居,夫惟弗居。一得永得,是以不去,此养自己元神,而居无为之境,生于不有之时,方能知其尽善尽美,故有无相生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相成、相形、相倾、相和、相随之景象,是以圣人方能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如此,无为不言,万物方能现象,不离混一之中,故生而不有,为而不待,功成而弗居。夫惟此弗居,是以才养得吾身而弗去,使天下养身者,不得外于此。
陆希声传: 夫人之所谓美恶,皆生于情,以适情为美、逆情为恶,以至善不善亦然。然所美者未必美,所恶者未必恶,所善者未必善,所不善者未必不善,如此者何,情使然也。夫人之性大同,而其情则异,以殊异之情外感于物,是以好恶相缪,美恶无主,将何以正之哉?在乎复性而已。向则情之所生,必由于性,故圣人化情复性,而至乎大同。所谓有无之相生者,情性也。情性之相因,犹难易之相成也。夫为治者,以情乱性则难成,以性正情则易成。所谓长短之相形者,美恶也。美恶之相夺,犹高下之相倾也。所谓音声之相和者,善不善也。善不善之相资,犹先后之相随也。于乎世之多故,由此六者,天下所以不治,万物莫得遂性。圣人将复其性,先化其情。善者因己善,不善者吾亦因而善之,使善。信者因己信,不信者吾亦因而信之,使信。故用无弃物,教无弃人,使在物无恶,在人无不善,而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易》曰: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此之谓也。是以圣人体无名,则无为而事自定,用有名则不言而教自行,使万物各遂其性,若无使之然者,如天地之生万物而不有其用,如百工之为器用而不恃其成,如四时之成岁功而不居其所。夫唯如此,是以其道可常,其名不去也。
邵若愚解: 天下皆知美之者,己亦效之为美,斯恶己;皆知善之者,己亦效为美,斯不己。夫何故?观有无互换之相生,难易事之相成,长短理之相形,高下势之相倾,声音是非之相和,前后飏飏之相随,世人因著美善事障,本心逐境以为,遂生八万四千烦恼。是以圣人处之无心,为之无事,所以能齐万物,行之治世,可不言之而教于天下。且万物并作,而圣人不以言辞分别者,恐民生好恶之情。于己无所与,于民无所取,缘以无事安民,故生民而不知有君之化。虽为君父而不恃,功业成而名不居。夫惟不居于迹,是以德存而不去。
憨山德清注: 此释前章可名非常名,以明世人居有为之迹,虚名不足尚,圣人处无为之道以御世,功不朽而真名常存之意也。意谓天下事物之理,若以大道而观,本无美与不美、善与不善之迹;良由人不知道,而起分别取舍好尚之心,故有美恶之名耳。然天下之人,但知适己意者为美,殊不知在我以为美,自彼观之,则又为不美矣。譬如西施颦美,东施爱而效之,其丑益甚。此所谓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恶,丑也。又如比干,天下皆知为贤善也,纣执而杀之,后世效之以为忠,杀身而不悔。此所谓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此皆尚名之过也。是则善恶之名,因对待而有。故名则有无相生,事则难易相成,物则长短相形,位则高下相倾,言则音声相和,行则前后相随,此乃必然之势。譬如世人以尺为长,以寸为短。假若积寸多于尺,则又名寸为长,而尺为短矣。凡物皆然,斯皆有为之迹耳。凡可名者,皆可去。此所谓名可名,非常名也。是以圣人知虚名之不足尚,故处无为之道以应事;知多言之不可用,故行不言之教以化民。如天地以无心而生物,即万物皆往资焉,不以物多而故辞;虽生成万物,而不以万物为己有;虽能生物,而不自恃其能;且四时推移,虽有成物之功,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其功,故至功不朽;不尚其名,故真名常存。圣人处无为之道,亦由是也。盖万物作焉已下,皆是说天地之德,以比圣人之德。文意双关,庄子释此意极多。
王夫之曰: 天下之变万,而要归于两端。两端生于一致,故方有“美”而方有“恶”,方有“善”而方有“不善”。据一以概乎彼之不一,则白黑竞而毁誉杂。圣人之“抱一”也,方其一与一为二,而我徐处于中;故彼一与此一为垒,乃知其本无垒也,遂坐而收之。垒立者“居”,而坐收者“不去”,是之谓善争。
译文
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那是由于有丑陋的存在。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那是因为有恶的存在。所以有和无互相转化,难和易互相形成,长和短互相显现,高和下互相充实,音与声互相谐和,前和后互相接随——这是永恒的。因此圣人用无为的观点对待世事,用不言的方式施行教化,听任万物自然兴起而不为其创始,有所施为,但不加自己的倾向,功成业就而不自居。正由于不居功,就无所谓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