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的春天,那一年我刚刚10岁,开始学习说话。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就有发出声音的冲动。以前,我常常会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试着发出一些声音来。而且我对一切的声音都感兴趣。我会去摸猫或狗的嘴巴,试图了解它们的叫声。如果我知道有人在唱歌,我就喜欢伸手去摸他们的喉咙。别人在弹钢琴时,我还会站在一旁触摸键盘。
在我还是一个正常孩子、能够听得见看得见时,我学习说话的速度非常快。可是自从得病后,我处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那时,我整天坐在母亲怀里,把手放在她嘴边或喉咙上,感觉她嘴唇的开合和喉咙的颤动,只觉得好玩。我也模仿着他们的样子蠕动着嘴唇。听家里人说,那时我虽然不能说话,但哭声和笑声都非常自然。
偶尔,我也会发出一些声音,说出一两个单词,但并不是在与别人说话,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得病以后,我唯一能记得的字就是“水”(water),时常发出“wa……wa”的声音。再到后来,我把这个字的意思差不多也忘记了。莎莉文老师来了以后,我学会了拼写这个字,但是不再发这个音了。
我早就意识到,周围的人在用其他的方式交流。甚至在我不知道耳聋的人也能学会说话前,我已经不满意自己的交流方式了。毕竟通过手语交流会处处受到限制和约束,最明显的就是交流的速度非常慢。我越来越难受,奋力想摆脱这种状态。为此,我非常着急,常常像小鸟扑打着翅膀一样,极力蠕动着嘴唇,想说出话来。此时,家里人不支持甚至阻止我用嘴巴说话,我明白他们是怕我学不好会再次受到打击。即使这样,我也并不气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娜布·卡达的事迹。为此我深受鼓舞,学习说话的信心更足了。
1890年,萝拉曾经的老师拉姆森夫人刚回国,之前她访问了挪威和瑞典。她来探访我,告诉我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挪威一位盲聋女孩娜布·卡达,经过学习已经学会了说话。她还没有说完,我就已经默默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说话。后来,我闹着去了波士顿找霍布斯学校的校长萨拉·富勒小姐,请求她帮助我。她竟然提出亲自教导我。于是,从1890年3月26日开始,我便跟着她学习说话。
学习的步骤基本是这样的,富勒小姐让我把手放在她脸上,仔细体会她舌头和嘴唇是如何活动的。我努力地模仿着她的每个细微动作,仅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便学会了说M、P、A、S、T、L这几个字母。
我此生都无法忘记富勒小姐给我上的这十一节课。当“天气真暖和”这个句子连贯地从我口中讲出来的时候,大家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地惊喜!虽然我的发音不算标准,整个句子也说得断断续续,但这就是真正的语言啊!一种新的力量,把我从黑暗和无声的世界中拯救出来,我的灵魂摆脱了枷锁,凭着这些语言符号,我掌握了完整的知识,也获得了信仰。
人们可以想象,耳聋的孩子竟然能够说出那些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和话语,走出自己寂静无声的世界,摆脱没有温暖、没有爱、没有美妙声音的生活,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他怎么可能忘记开口说话那种无与伦比的喜悦?或许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够彻底明白。我当时同玩具、石头、草木甚至鸟儿等说话时,心中的那份激动是无以言表的。当妹妹听懂我的呼喊,小狗听懂我的命令时,我的心情是多么复杂!
现在我能说话了,一句句语言就像长有翅膀一样,可以随意“飞翔”。我可以直接同他人说话,不用别人帮我翻译,这种方式竟然是如此方便啊!我可以边思考边说话,这一点在以前我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但并不是说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真的能说话了。我仅仅学会了一些说话的基本要点,因此只有富勒小姐和莎莉文老师可以听得懂,其他人只能听懂我话语中的些许部分。虽然我此时能够开口说了,却更是离不开莎莉文老师了。如果没有她教学上的天分和坚持不懈地努力,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如此快地学会语言。
开始,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刻苦练习,使得我最要好的朋友都能听懂我的话语了。在莎莉文老师的帮助之下,我不停地重复练习每一个字音和字音组合,她不停地纠正我的发音。这其中的艰辛恐怕只有教导过聋孩子说话的人才能知道,也只有他们才能明白为此我需要克服多大的困难。
我通过触摸感觉莎莉文老师喉咙的颤动、嘴唇的运动和细微的面部表情,然后模仿着做。但毕竟动作的差别是很细微的,准确性也就因此打了折扣。遇到拿捏不准的情况,我鼓励自己坚持练习那些词和句子的发音,时常练着练着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当我能相对准确地发准这些音的时候,我觉得无比欣慰。
我不断地练习,疲惫和失败仍然紧紧跟着我,但只要想到坚持下去我就能把音发准了,也能让那些关心我、爱我的人看到我的进步,我又有了信心和勇气。我多么希望周围的人能分享我的成功,为我的成功而微笑。
“妹妹马上就能听懂我的话了。”这句话成了我的励志名言。这个信念鼓励着我战胜了一切困难。我常常重复着一句话,“现在我不是哑巴了。”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我能顺利地同母亲谈话,理解她说的话。我们畅快地交流着。想到这些,我就信心百倍。在我刚刚发现用嘴说话比用手语交流更容易时,自己也觉得吃惊。我甚至不再用手语和别人交流了。但是莎莉文老师和几位朋友依旧愿意用手语同我交流。毕竟,手语算是我的一种母语,比起唇读法,手语字母我更为熟悉,也更容易理解一些。
或许我有必要说明一下盲聋人使用的手语字母。一些不了解的人对此常常疑惑不解。简单地说,人们为我读书或同我交谈时,一只手在我手掌上拼写单词或句子,我则把另一只手放在对方的手上,在不影响他手指活动的情况下,感受他手指的运动。这样就如同我触摸盲文书籍一样,感觉到的是一个个字,而不是单个的字母。通常,与我交流的人因为不停地运动手指,手指变得非常灵活,拼起字母来速度也非常快,就如同在熟练地打字一样。当然,在不知不觉中,我的拼写速度也是相当快的。
可以开口说话以后,我恨不得立刻回到家中。终于,这一天来了。我急切地赶往家中。一路上,我不停地和莎莉文老师说话,我并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意思,而是想抓紧时间提高自己说话的能力。一路上我嘴巴不停地忙活着,连火车进站也没有察觉到。
不用说,家人都站在站台上迎接我们,一下车,我就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母亲激动地浑身颤抖着,兴奋地说不出话来,静静地听我发出每一个字音。妹妹米珠丽拉起我的手,吻个不停,高兴地蹦蹦跳跳。父亲站在一旁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关切地注视着我,慈爱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直到今天,我一想起这幕情景,泪水便充盈了我的双眼。仿佛赛亚的预言在我身上得到了应验:“山岭齐声高唱,草木拍手欢呼!”
1892年的冬季,我的童年时代被一片乌云所笼罩。为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在无法摆脱的痛苦和恐惧中,活泼开朗的我开始郁郁寡欢地度日。
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我把自己写的一篇名为《霜王》的短篇小说寄给帕金斯学校的安那诺斯先生,就是这个小小的举动竟然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为了让大家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我必须把整个事实如实地告诉大家,以免大家误解我和莎莉文老师。
说起来,《霜王》是我学会说话之后写的第一个故事。11岁的那年夏天,我们一直住在山间别墅里,比往年待的时间长。莎莉文老师经常告诉我树叶在不同的时节是什么样子,是如何如何的美丽。因此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故事,便把它写了下来。当时我文思泉涌,陶醉在写作的快乐里。优美流畅的语言、栩栩如生的形象从我的笔尖跳出来,我仔细地把这个故事写在盲人专用的布莱叶纸板上。
其实,事后我回忆才发觉,那个故事是别人念给我听过的,我无意中记住了。可是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在创作。此后,我甚至因此产生了后遗症,如果一些文思轻易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就会断定,它一定不是我头脑中诞生的,而是从别人那里移植过来的。但是,当年的我无法分辨这些。事实上,就算是在今天,我也常常无法分辨清楚,哪些东西是我自己头脑中的,哪些是从别人那里模仿来的。或许,这一切是因为我无法亲自去认识事物,大都是通过别人的眼睛和耳朵看到听到后转述而来的。
那时,当我写完故事后,立刻念给莎莉文老师听。记得当时,我是多么沉醉于精彩的文字中,虽然一些念错的字让我很困扰。晚上,我自豪地在餐桌旁给大家念我写的故事,他们听了都赞叹不已,当时也有人问我是不是从哪本书里看到的。
这样的提问让我觉得很吃惊,我根本想不起有谁给我读过这个故事。所以,我肯定地回答:“不是,这完全是我自己创作的,我还准备把它献给安那诺斯先生。”
接着,我就开始行动了。我工工整整地把这个故事重新抄写了一遍,还听从大家的建议,把名字改为《霜王》。然后,我把它当做生日礼物寄给了安那诺斯先生。当时我做梦也想不到,它竟然给我带来如此大的麻烦和精神上的折磨。
安那诺斯先生收到这篇文章后,非常喜欢,把它登在了帕金斯学校的校刊上。为此,我得意洋洋。但是,很快我的心情就从高峰跌到了低谷。我到波士顿不久,有人发现《霜王》与一篇名叫《霜仙》的文章出奇得相似。这篇文章出自玛格丽特·康贝尔小姐之手,早在我出生之前,此文就已经发表,收录在一本叫做《小鸟和它的伙伴》的集子中。两个故事不仅在文笔上相像,甚至在思想上都如出一辙。理所当然,有人说我的文章是抄袭来的。
一开始,我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当我得知后,觉得既惊讶又难过。我感到羞愧和耻辱,甚至这件事让我最爱戴的人也受到猜忌。怎么会这样呢?我冥思苦想,回忆自己在写《霜王》之前,究竟读过哪些书,难道是我当时看过描写霜的文字吗?可是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一首题为《霜的异想天开》的童诗,可是我没有引用啊!
起初,安那诺斯先生非常相信我,虽然他也因此事受到困扰,但依然对我很宽厚。事情仍在进一步恶化,为了让他高兴,我尽量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当时恰逢华盛顿诞辰,在相关庆祝活动中,同学们演了一场假面剧,我在其中扮演谷物女神。记得我穿着一身漂亮的服装,头戴秋叶扎成的花环,脚上、手上全是水果和谷物。但在花团锦簇的外表下,我的心底却被忧伤填满。
庆祝活动前夕,有一个学校的老师问起关于那篇文章的事,我告诉他,莎莉文小姐曾经给我介绍过杰克·费罗斯特和他杰出的作品。不知何种原因,我的一些话竟让他误认为我记得康贝尔小姐的小说《霜仙》。虽然我当时就向他再三强调,他理解错了。但事后,他还是把自以为是的结论告诉给了安那诺斯先生。
一直关照和帮助我的安那诺斯先生相信了这位老师的话,觉得我在欺骗他。他不再相信我的解释,甚至觉得莎莉文老师和我为了博得他的赞赏,有意抄袭他人的文章。接下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被带到“法庭”上,回答相关的问题。这个“法庭”是由帕金斯盲人学校的老师和职工组成的。他们把我和莎莉文老师分开,反复盘问我,我意识到他们不信任我,甚至安那诺斯先生在用责备的眼神望着我。我难受极了,心怦怦地乱跳着,语无伦次地一一作答。虽然我心里明白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可是内心的痛苦并没有因此得到一丝减弱。漫长的“审问”终于结束了,我头昏脑涨地离开,连莎莉文老师和一些朋友的安慰和鼓励我也没有留意到。
当天晚上,我伏在床上失声痛哭,恐怕很少有孩子会哭得如此伤心。我感到一阵阵寒意向我袭来,心想,我还能活到明天早上吗?如此一来,我反倒安心。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如果此事发生在我大些的时候,肯定会让人精神崩溃的。幸好时间的流逝,带走了我许多哀伤和忧虑,我得以摆脱掉那段悲苦的日子。
从另一个方面说,莎莉文老师从没听说过康贝尔小姐的那本书,不知道《霜仙》这篇文章。在贝尔博士的帮助下,莎莉文老师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事情最后终于有了眉目,原来霍布金夫人曾有过一本康贝尔小姐的书《小鸟和它的伙伴》,那是1888年夏天,我们三人在布鲁斯特度假。当时莎莉文老师有事外出,霍布金夫人便从自己的藏书中找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事情过去了好几年,她的那本书已经找不到了,而且她同我一样,也不能肯定念过《霜仙》这篇文章。不过她确信,曾从《小鸟和它的伙伴》中选过一些故事给我讲述。霍布金夫人进一步解释说,她在卖掉布鲁斯特的房子前,把一些儿童读物处理掉了,比如童话故事一类的书和小学课本。《小鸟和它的伙伴》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那时,我其实对故事本身并不感兴趣,而是对故事中的一些奇怪词语兴趣盎然。毕竟对于一个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的孩子来说,稀奇古怪的拼词也算有些新意。当时我甚至极力想要记住一些生词,想着莎莉文老师回来后,让她进一步给我讲解。
莎莉文老师一回来,就给我讲述《方德罗小伯爵》。我的脑子被新的东西占领,来不及想其他的事,也就没有和她提起《霜仙》这个故事。但是霍布金夫人给我念的这个故事,在我忘记了很久之后,却自然地浮现在我头脑中,以至于我把它认为是自己的思想产物,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在那段痛苦的岁月里,我收到许多来信。信的大致内容都是同情和问候我的。就连那篇文章的作者康贝尔小姐也亲自给我写信,鼓励我振作起来。她写道:“将来总有一天,你能够自己写出伟大的作品,使读者受到鼓舞和帮助。”
但是,这个预言却未曾实现。甚至从那以后,我不再敢写文章。因为,我总是战战兢兢,害怕自己写的东西会有别人的影子。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连给妈妈写信我也小心翼翼。我会再三地斟酌每个句子,直到我能确定这些并非是我从书中见过的。莎莉文老师一直默默地鼓励我,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恐怕再也不愿意去碰纸笔了。后来,我把《小鸟和它的伙伴》找出来,自己读了一遍,又翻出当时写的一些信件。我发现,那时自己的语言和观点确实与那本书非常相似。比如1891年9月29日我写给安那诺斯先生的信中,无论是从语言的运用和思想感情上都与康贝尔小姐的著作几乎一模一样。而《霜王》和那些信件一样,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我的思想已经被那些故事渗透了。
在其中一封信中,我想象自己是莎莉文老师,向自己描述秋天金黄色的树叶,其中有这么一句:“夏日已经流逝,谁能安慰我的寂寞,唯有绚丽多彩的秋叶。”而这句话的确是康贝尔小姐那篇文章中的句子。
这些句子进入我的脑海,已经成了我思想的一部分。然后,我无意中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想法再写了出来,这样的情形在我早年的信和作品中常常出现。记得还有一篇描写希腊和意大利古城的文章里,我套用了些生动的描述。我只依稀记得那是我曾经在某本书中读过的,但具体的想不起来了。安那诺斯先生非常喜欢古代遗迹,尤其对意大利和希腊情有独钟。所以,我在读书的时候,便特别留心那些片段,希望能取悦安那诺斯先生,他对我描写古城的作文非常满意,说我的描写富有诗意。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盲聋的孩子在小小的年纪就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不过当时我认为,作文中出现别人的词句说明我可以灵活运用那些文字,有能力欣赏富有意境的作品,并不能因此就把那样的作文看得一钱不值。
其实说起来,我早期所写的作品只是一种训练,严格意义上说它们还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作品。如同开始学习写作的年轻人一样,大家都有一个模仿和吸收的过程,然后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可以用自己的文字表达思想感情。因此,凡是我看到书中精彩的东西,便会自然而然地铭记在脑海里,把这些转变为自己的东西。
史蒂文森曾说过,刚开始学习写作时,大家都会无意识地模仿自己喜欢的作品,然后慢慢地融会贯通,吸取各家的精华转变成自己的风格。无论是多么伟大的作家,也是历经多年的实践才能熟练驾驭文字。
也许到现在,我仍然处在这一过程中。说实话,我常常把自己的思想和从书中所看到的东西混为一体。书中的东西也是我思想中无法分割的部分。所以,在我全部的作品中,你会发现就像是用碎布拼凑起来的衣服,里面有丝绸和天鹅绒,但粗布头占一大部分,并且它们是最显眼的。
因此,我的作文里有些自己天真的想法,但里面也不乏别人闪光的思想和成熟的看法,当然后者是我从书中获得的。我认为,写作的困难在于,当自己的想法缺乏条理,甚至还处在情感和思想边缘时,怎样用自己的语言把它们如实地表达出来。写作有点像七巧板,一定是我们脑子里有了图样,然后再用语言详细地描绘出来,但有时自己的词语不一定是最好的。虽然如此,我还是再三地琢磨,既然别人能够成功,那么我也一定能成功,怎么能轻易地就认输了?
史蒂文森曾说过:“如果一个人生下来缺乏创作才华,那么他一生都无法创作出好的作品。”或许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也毫不气馁。我依然希望有一天,写作能有进步,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和经历用最好的方式表达出来。正是这种希望和信念支撑着我不断前进,突破《霜王》事件的迷雾。
虽然这件事让我经受了不曾想到的痛苦,但从另一方面说,它也有好处。为此,我深入思考关于写作的问题。如果有什么无法弥补的遗憾的话,那就是我因此失掉了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安那诺斯先生。
《我的生活》在《妇女家庭杂志》上发表以后,我收到了安那诺斯先生的来信。他说当初的《霜王》事件,他是相信我的。当时“法庭”由八个人组成,其中有四人是盲人,里面有一半的人相信有人给我念过康贝尔小姐的那篇文章。
不管安那诺斯先生当时站在哪一边,但是我踏进那间“法庭”,发现有人怀疑我,在这种敌对的气氛中,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事件的发展果然和我的预感吻合。曾经在那间屋子里,安那诺斯先生经常把我抱在膝上,陪我玩耍。我感觉到,事件发生以后,起初两年他还是相信我的,后来不知道是何原因,他改变了看法。我不清楚这件事为什么会引起学校的注意,校方开始着手调查此事。“法庭”成员我并不熟悉,连他们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之后,他们也不和我说话。在他们盘问我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顾不上注意其他的事情。当时我情绪激动,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我没有想我该说什么,也没有注意别人对我说了什么。
发生这件事情以后,那年夏季和冬季,我回到了家乡和亲人朋友们相聚。所有的这些不快都被抛到了脑后,笑容又重新出现在我脸上。
夏日流逝,秋季来临。缤纷的树叶铺满大地,花园的葡萄藤上挂着一串串晶莹的葡萄。经过阳光的照射,这些葡萄褪去青色变成酱紫色。这时距离我写《霜王》整整一年了,此时我开始写些回忆我生活的文章。
那个时候,我对自己写的东西仍然抱有疑惑,那种不确定常常折磨着我,莎莉文老师深知我的苦恼。我变得敏感,极力回避那件事情。有时在谈话中,我会突然冒出来一句:“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自己的。”我独自一人在写作时,会自问:“如果这和别人的作品相似,那该怎么办?”这种想法包围着我,我的手开始发抖,有时什么也写不出来。即使许多年过去了,现在我有时也因此焦虑。那件可怕的事情留下了后遗症,我的心灵受到创伤。至于影响有多严重,直到今天我才理解。
莎莉文老师想尽办法帮我摆脱这种状态。为了能让我重拾自信,她鼓励我向一些杂志投稿。她建议我写一篇自己的故事,题目就叫做《我的生活介绍》。《青年之友》经常刊登这样的文章。那时我才12岁,写这种文章有些困难,回想起来,当时我就预见到这次写作带给我的好处,否则,我是写不出来的。
我谨慎小心地写着每一个句子。莎莉文老师在旁边鼓励和引导我。她知道,我只要坚持写下去,就能重拾信心,展现自己的才华。在没有发生《霜王》事件前,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但是此后一段时间,我变得少言寡语,常常独自思考一些问题。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慢慢摆脱了阴影。我的思维也变得比以前更清晰了,对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看法。
1893年,在我13岁的时候,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值得纪念的大事。这些事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克利夫兰总统宣誓就职时,我有机会去华盛顿旅行。过了不久我又前去著名的尼亚加拉瀑布,并且参观了世界博览会。
3月份,我们来到尼亚加拉,站立在瀑布边的悬崖上,只觉得周围的空气、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此时的这种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我们静静沉醉在这惊心动魄的颤抖中。
一些人觉得奇怪,一个像我这样的盲聋人怎么能领略到壮美的瀑布?因此,许多人问我:“你无法看到飞流直下的水花,也无法听到它们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这一切对你的意义在哪里?”事实上,它们对我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就像是“爱”、“信仰”和“善良”等一些抽象的事物一样,虽然没有办法去刻意计算它们,但在生活中,它们的意义是非比寻常的。
到了夏天,我和莎莉文老师还有贝尔博士一起参观了世界博览会。我小时候的幻想,到如今都变成了现实,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周游世界是一件多么棒的事,可惜,这只能存在我的想象中。如今,全世界人民创造的各种奇迹都一一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每一件展品,感受这些人类智慧的结晶。
我喜欢博览会的万国馆,那里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一样,有着许许多多新奇的事物。那里有个奇特的市场,里面陈设的有欢乐神和象神,把书中描绘的印度重现了出来。那里有开罗城的模型,有金字塔和清真寺以及整齐的骆驼队,还有威尼斯的环礁湖。到了晚上,我们在湖中划船,喷泉的射灯和城市的灯光照耀着我们,一切都格外迷人。我还踏上了北欧的海盗船,在波士顿时,我曾上过兵舰,但面前的海盗船更有趣。你可能想不到,这艘船上只有一个水手,无论大海是平静的还是狂风大作,他都负责一切,驾驶船只不屈不挠地向前。在狂风中,他边高喊着“我们是海上英雄”,边奋力与大海搏斗着。而现在的水手则成了机器的奴隶。毕竟人只对同类感兴趣吧,这是可以理解的。这艘船不远,是“圣玛利的模型。在船长的带领下,我观了哥伦布当年住的船舱,舱个沙漏。透过这个小小的仪佛看到了当年他们航海的一。当他的同伴们在茫茫大海上了、企图反叛的时候,航海看到沙子一粒粒地漏下,心里会焦躁不安吧!
世界博览会主席希尔伯特姆特别体谅我,许可我触展品。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触摸珍贵的展品。那种心情就像是当年皮扎罗掠夺秘鲁财宝一样。我对每件展品都爱不释手,尤其喜欢那些法国铜像,它们一个个栩栩如生,恰似天使下凡,偶然间术家捉住后还原成人形。到了开采钻石的过程。在保证这些正在运转的机器,了解人们是怎样称金刚石的重量,如何切削和抛光宝石的。我竟然在淘洗槽中摸出了一颗钻石,在场的人交口称赞,说这是参展的唯一一颗真正的钻石。
贝尔博士自始至终都陪同着我们,向我描述了许多有趣的事物。我们在电器展览大厅里参观了电话机、留声机和其他一些发明。贝尔博士给我讲解了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金属线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传递信号,为什么它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能把火种带到人间。
人类学展厅也使我大开眼界,其中让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古代墨西哥的遗迹,粗糙的石器是留存下来的唯一记录。在遥远的远古时代,石器往往是唯一的见证。当时他们并未创立出文字,可以说,这些石器是给当时的人们所立的丰碑,他们顺应自然、改造自然的精神将永世长存。埃及的木乃伊也让人兴趣浓厚,但是对它我只能敬而远之,没敢去触摸。从一些古代遗物上,我学到了许多关于人类发展的知识,这些都是以前我闻所未闻的,甚至在书里也从来没有读到过。
我在世界博览会上足足度过了三个星期,这段经历让我增长了见识,学到了丰富的知识。我的世界从只有童话故事和玩具迈入到现实中。我深深热爱现实世界的真实和平凡。
1893年10月以前,我自学了许多东西,但它们都支离破碎、不成系统。我读过一些关于希腊、罗马和英国的历史。我有一本盲文版的法语语法书,学了一点点法语。我喜欢用学到的新词在脑子里做练习,但对于语法规则或其他用语则不怎么花工夫。那本书上对一些新词有注音,因此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我试着去学习法语发音。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困难重重,就像是要用微弱的力量去获得巨大的成功,虽然我只是下雨天找些事情来解闷,但我的努力终究还是没有白费,我学会了一些语法,可以试着去读拉·封丹的《寓言》和拉希姆的《被强迫的医生》。
我的时间也花在了提高说话水平上。我摸着盲文书高声朗读,有时也背诵几段自己喜欢的诗句。莎莉文老师边听边给我指出发音上的问题,告诉我哪里需要断句、如何转调。参观完世界博览会后,我沉浸在兴奋中,身体也有些疲惫。到1893年10月,我开始每天定时地上课,系统地学习一些课程。
那时,我们正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休尔顿市,于是拜访了韦德先生一家人。刚好他们的邻居艾伦先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拉丁语学家,我便开始师从艾伦先生学习拉丁文。
艾伦先生不仅博学多才,也非常温和有耐心。他主要教我拉丁文语法,偶尔教我算术。算术枯燥乏味,学起来很是费劲。艾伦先生引导我阅读尼森的《回忆》一书,以前我读书从来不会用评论的眼光去读。这次我开始学着如何去了解作者,辨识他的文风,这种感觉挺好,像是和老朋友握手,温和且亲切。
起初,我不太愿意学拉丁文语法。学语法得去分析每一个词,什么所有格、单数、阴性等等,简直太烦琐了。我想,或许我也该这样用生物学方法纲目科属种来分析我的那只猫吧!纲:哺乳动物。目:脊椎动物。科:四足动物。属:猫。但是随着深入地学习下去,我觉得越来越有趣。我常常陶醉在优美的拉丁文中,情不自禁地朗诵着,把这作为一种消遣。或者用认识的单词造句,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这样做。
我觉得不会有比用刚刚学会的文字,去表达转瞬即逝的印象更美妙的事了。就像通过美妙的幻想,使心灵的观念闪现斑斓的色彩一样。我返回亚拉巴马州的时候,已经可以顺利地用拉丁文阅读恺撒的《高卢战记》了。
1894年夏天,我出席了“美国聋人语言教学促进会”第一次会议。会议是在夏大奎市举行的。在那里,我进入纽约市一所盲人学校就读。
10月,莎莉文老师陪着我一同前往。我选择这所学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这里我可以提高语音和唇读的能力。我在这所学校学习了两年,学习了数学、自然、地理、法语和德语。
瑞米小姐是我的德语老师,并且她也懂得手语。我学了一点德文后,经常用德语和她交谈。就这样,几个月之后,我几乎能明白她所说的。在学习一年之后,我已经可以很轻松地阅读《威廉·泰尔》这部小说了。在德语方面,我的进步非常大。
相比起来,我学习法语就困难重重了。我的法语老师是奥利维尔夫人,她不懂手语字母,只能口头教我。而我要弄清嘴唇的动作,就有些吃力了。因此,我的法语进步比较缓慢。但是,我依然把《被强迫的医生》读了两篇。这本书不错,但还是没有《威廉·泰尔》有趣。
我在唇读和说话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进步,但是没有我们预期中的大。我非常自信,自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说话,老师也相信我能达到这个目标。我努力练习,可还是与预期的目标有差距。或许是我把目标定得太高了,所以难免失望。
算术对我来说仍然很可怕,像陷阱一样。遇到问题后,我喜欢去“推测”,而不是推理。这个不好的习惯加上我天资愚钝,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时常胡乱推测,还妄下结论,本来就不甚聪明,加上学习不得法,学起算术来更是困难重重。
虽然一些失望让我免不了情绪沮丧,但毕竟有的功课我还是兴致勃勃的。比如,自然、地理这些课程,我就非常喜欢。大自然有着无穷的奥秘,通过形象生动的文字描述,我窥视到其中的一些秘密。风为什么会从四面八方吹来,水蒸气为何会从大地的尽头升起,河流是怎样穿过岩石奔流而去的,山是怎样形成的,人类是怎样战胜大自然的。
记得莎莉文老师和我每天都要到中央公园去。那是纽约城里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在中央公园里,我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我喜欢人们向我描述公园里的景色,那是变化多端的。在纽约的九个月中,每一天这里都有与众不同的风景,美丽多姿,让人愉快。
在春天,我们四处漫游,时常泛舟在郝德森河上,或站在绿草如茵的河岸边。我喜欢那古朴而又宏伟的峭壁。我们游遍了西点、塔里敦、华盛顿、欧文的故乡,也曾在“睡谷”中穿行而过。
学校的老师想尽各种方法,让聋哑儿童享受到各种学习机会,就像普通孩子能享受到的那样。即使年龄小的同学,老师也充分调动他们被动记忆能力强等特点,克服先天缺陷对他们的限制。
我离开纽约前,一直生活在如此光明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可是一个噩耗像晴空霹雳一般传来,波士顿的约翰·斯帕尔先生于1896年2月逝世。只有最了解他、敬爱他的人才会体会到他的友谊对我是多么重要。他不仅乐于助人,而且不使被他帮助过的人有过意不去的感觉,对于我和莎莉文老师来说,尤其如此。每次我想起他的慈爱和对我们的关切,我们就信心百倍。他的离开让我觉得生活中仿佛出现了一片真空,任何事物都无法填补。
1896年10月,我进入剑桥女子中学读书,并为进哈佛大学德克利夫学院做准备。
小时候,我曾经参观过卫斯理女子学院。那时,我就意志坚定地对大家说:“将来我一定要进哈佛大学。”听了我的话,朋友们都非常惊讶。大家都知道,哈佛大学的入学考试难度重重。他们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去卫斯理大学,我回答说那里只有女生。
一定要上大学,这个信念在我心中从来没有动摇过,而且一直是我最热切的愿望。因此,我顾不上周围热心朋友们的反对,一心想与正常的女子一争高下。我决定去剑桥中学读书,因为这是通往哈佛的一条捷径。
进了剑桥中学,莎莉文老师与我一起上课,以便把老师讲授的内容翻译给我。剑桥学校的老师没有教育聋哑孩子的经验,当然他们也不会手语。因此,我只有摸她们的嘴唇才知道她们讲些什么。在剑桥,课程是逐渐加深的。一年级的时候,我学习英国史、英国文学、德文、拉丁文、数学、作文等。在此之前,我没有为进大学而专门学习某种课程。只是在莎莉文老师的辅导下,我的英语进步非常大。不久,我的老师们认为,除了大学临时指定的几本书外,英语方面我不需要专门学习了。法语我有一定的基础,也学习过半年的拉丁文,当然学得最多的是德文。
莎莉文老师不可能把所有要学习的东西都一一写在我的手上,也没有专门的盲文课本供我使用。有时,我得把拉丁文用盲文抄写下来,这样就能方便和同学们一起高声朗读。
虽然我说话不像正常学生那样流利,但是老师们很快就习惯并理解了我的语言,为我解答问题,还及时纠正我的错误。由于课堂上,莎莉文老师同步为我翻译老师讲课的内容,我无法记笔记做练习,于是课后,我就用打字机写作文和做笔记。
莎莉文老师每天陪我一起上课,不厌其烦地把老师讲的内容拼写在我手心上。到了自修时间,她又帮我查出生字,为我反复拼写课堂笔记和课本内容。这些事情非常单调和枯燥。
德语老师葛洛和校长吉尔曼会手语,因此他们是学校里少数通过手语指导我的老师。虽然葛洛小姐对于拼字不是很纯熟,但是难为她的一片苦心,每周为我上两次特殊的课,把她所讲的内容在我手上拼写一遍,只有这个时候,莎莉文老师才可以休息片刻。
在第一学年结束时,我学习了数学、拉丁语语法,读完了《高卢战记》前三章。
在德语方面,我阅读了席勒的《钟之歌》和《潜水者》、海涅的《哈尔茨山游记》、佛雷格的《腓特烈大帝统治时代记》、里尔的《美的诅咒》、莱辛的《米娜封嘭尔姆》以及歌德的《我的一生》。读这些书让人觉得非常愉快。特别是席勒那些美妙的抒情诗、腓特烈大帝的历史功绩,以及歌德的不凡人生,久久在我脑子里回味。《哈尔茨山游记》语言幽默,描写了爬满蔓藤的山冈、阳光照耀下欢快奔流的小溪、富有神秘色彩的野蛮地区,还有神话中的灰姑娘,作者把自己完全融进了大自然中,否则是写不出如此曼妙生动的文章的。
吉尔曼先生教我英国文学,我们一起阅读了《皆大欢喜》、《调停美洲的演讲词》等。他的知识非常渊博,尤其是在历史和文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讲解得引人入胜。跟着他学习的半年中,我几乎不用怎么机械地背诵和刻意地记笔记,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就记住了,学习变得轻松有趣。
我也读了一些政治著作,其中伯克的演说最鼓舞和启发人。我的心随着岁月而动荡,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都纷纷展现在我的眼前。伯克预言如果坚持敌对状态,那么最终得益的将是美国。英国会因此蒙受屈辱。让我疑惑不解的是,英王和大臣们竟然对伯克睿智的预言充耳不闻。思想的火花和智慧的种子,播种在狂妄腐朽的草堆里,让人扼腕叹息。
麦考利的《赛影厄·约翰逊传》也非常精彩。他孤独地忍受着苦难,却依然对劳苦大众伸出援助之手。我为他的成功而高兴,对于他的过失我则跳过不忍心去读。让人惊奇的并不是他的过失,而是他并未因此在精神上受到损失。麦考利才华横溢,他犀利的文风化腐朽为神奇,的确让人钦佩。但他的自负却让人讨厌,还有他过于重视实用而牺牲真理的做法,也让人不敢苟同。
在剑桥中学,我第一次享受到和同年龄、视听正常的女孩子们一起相处的乐趣。我和几个同学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间房子里,就像在家里一样。大家一起做游戏、捉迷藏、打雪仗等。我们还常常一起散步,商量功课,高声朗诵优美的作品。更让我高兴的是,有几个女孩也学会用手语,这样我们之间交流就不用莎莉文老师翻译了。
圣诞节来临,妈妈和妹妹前来和我一起共度佳节。吉尔曼先生非常照顾我们,让妹妹也进了剑桥中学学习。如此一来,我们得以在剑桥形影不离地度过了半年快乐时光。
1897年我参加了哈佛大学德克利夫学院的入学考试,考试从6月29日持续到7月3日,开考的科目有初级和高级德语、法语、英语、希腊语、拉丁语,还有罗马历史,算起来,考试时间共有九个小时。所有的科目我都及格了,而且德语和英语还得了优。
我想详细描述一下考试的情形,每门功课的满分是16分,初级考试12分,高级考试4分。必须得到15分才算通过。每天早晨9点,有专门的人把卷子送到本学院。考试时,试卷上不写名字,写上号码,我的号码是233。我用打字机答卷,试卷则是由吉尔曼先生给我翻译。当时我独自在一个房间里考试,这样打字机的嘈杂声就不会影响到别人。房间里只有我和吉尔曼先生,门口有人监考。
记得第一天考的是德语,吉尔曼先是把试卷整体给我描述一遍,我复述一遍,然后他再一句句地拼写,以确保正确无误。考题难度相当大,我心里十分紧张。我先用打字机答题,吉尔曼先生会把我打出的答案告诉给我,我再告诉他哪些需要修改,然后由他直接帮我修改。这样方便周到的条件,是我考试中少有的。进了哈佛大学德克利夫学院后,考试时我答完题后再也没人帮我读了。考试时间一般都很紧张,即使我有时间,也只能凭着记忆把要改正的统统写在卷子末尾。所以,如果我初试成绩比复试好,那是有原因的。因为复试时没人再把我的答案告诉我,而且初试的科目中有一些是我进剑桥以前学过的。早在年初时,我就通过了英语、历史、德语和法语的考试,当时的试题是吉尔曼先生拿来的哈佛旧年考题。
考试结束时,吉尔曼先生把我的答卷交给监考人,写了个证明是233号考生的,并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其余的几门考试,情况大致类似。我觉得这些考试中德语最难,可是那天拉丁文卷子刚发下来时,希林教授告诉我,德语成绩已经出来了,我考得非常好。这个消息让我信心倍增,愉快地完成了整个考试。
我在剑桥中学读二年级时,内心充满希望。可是,在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我就遇到了许多以前从未料到的困难。
这个学年,吉尔曼先生同意我主修数学,此外必须完成天文、希腊和拉丁文等科目。可是,这些课程都已经开始了,我需要的这些盲文书籍还没有找到,而且有些课程所必需的学习器具我也没有。加之目前班级里的人数多,老师没有精力给我特别的辅导,莎莉文老师只好为我拼写所有的书和老师的讲解。时间比较紧张,在此情况下,她灵巧的双手已经无法负担这些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代数、几何和物理的题目按照规定必须当堂完成,可是我做不到。直到我们有了一台盲文打字机,有了它我可以“写”下每一个步骤。我看不见老师黑板上的几何图形,想要弄懂它们,只有用直的和弯曲的铅丝在坐垫上做成几何图形。至于题中的字母符号,假设、结论以及中间的各个步骤,则只能依靠大脑的记忆。
这些困难让我觉得学习中处处布满了障碍,我心灰意冷,并且时常因此闹情绪。到如今回想起这些,我就觉得非常惭愧。尤其是我回想起自己为此向莎莉文老师发脾气时,羞愧之情便涌上心头。
经过努力,这些困难慢慢被我一一克服。盲人用的凸字书籍和其他学习器具都有了。我重拾信心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当中。
代数和几何是需要我花费大量精力学习的。本来在数学方面我就没有悟性,许多观点我都无法理解。至于几何则更让人头痛,即使借助铅丝拼出的图形,我时常还是分不清各种关系。这种痛苦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基斯先生来教我时,才有了改观。
学习上的困难此起彼伏,我刚克服了前面那些难题,新的拦路虎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它的出现使一切都发生了大的变化。
早在课本到来之前,吉尔曼先生就对莎莉文说,我的课程过重了,虽然我们对此提出严重抗议,他还是在我的教学计划中,减少了我的课时。
起初,我们同意,如果有必要就用五年的时间为考大学做准备。但在第一学年结束后,我优异的考试成绩使学校的教务长和其他老师都相信,我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准备,只要再学习两年就可以了。当然,吉尔曼先生当时也赞同这一点。但后来,他看到我的功课进展不是很顺利,便坚持让我再读三年。对此,我非常不乐意,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和同学们一起进入大学了。而且,我坚信我学习中的困难很快就会被克服的。
11月17日这天,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便在房子里休息,没有去上课。吉尔曼先生知道了,认为我的身体被繁重的功课压垮了。尽管莎莉文老师再三解释我只是有点小毛病,但吉尔曼先生还是一意孤行地修改了我的学习计划,结果我竟然不能跟着同班同学一起参加期末考试了。虽然吉尔曼先生的出发点是担心我的身体,但他这样做让我的希望化为泡影。为此,我非常伤心。吉尔曼老师和莎莉文老师为了我的学业也发生了一些意见上的分歧,因为这些原因,母亲最终决定,让我和妹妹从剑桥退学。
母亲请剑桥中学的基斯先生单独辅导我学习。1898年2月到7月,基斯先生每周两次从剑桥来到伦萨姆,教授我代数、几何、希腊文和拉丁语,莎莉文老师在一旁翻译。
1898年10月,我们终于回到波士顿。随后的八个月里,基斯每周为我上五次课,每次一小时。上课时,基斯先生先是给我讲解我上次课中没弄懂的地方,然后上新课,再给我布置新的作业。临走时我则把上次的作业交给他,基斯先生带回去仔细批改后再还给我。
我的学习就这样一直进行着。实际上,我单独听课比在班级里听课轻松容易得多,不用一直追赶老师的进度,一切都有条不紊。家庭教师会详细地讲解我不明白的地方,因此,比起在剑桥上课学得更快更好。在数学方面,我的困难仍然很多。即使代数和几何比语言文学类课程难上一倍,我也不怕啊!可实际上,它们不知道要难上几倍。但基斯先生讲解的深入浅出,我几乎可以完全理解。他引导我用严密的逻辑推理去寻找答案,而不是漫无边际地瞎想。尽管在这些方面,我简直笨到极点了,他却仍然温和而有耐心地教导我。
1899年6月29日和30日,我参加了哈佛大学德克利夫女子学院的入学考试复试。第一天考的是初级希腊文和高级拉丁文,第二天考的是几何、代数和高级希腊文。
按照学院规定,莎莉文老师不能为我翻译试卷,于是校方请来了帕金斯盲人学校的教师文尼先生,他负责为我把试题翻译成美国式盲文。之前我就认识文尼先生,但这次除了为我翻译试卷外,我们不能交谈。
各种文字都可以用盲文表示,但是用盲文表示几何题和代数题却有些困难。为此,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还浪费了宝贵的时间,特别在代数上花了许多时间。对于美国常用的三种盲文,美式、英式和纽约式,我均非常熟悉。但是几何和代数里的许多符号在这三种盲文里却有非常大的差别,学习代数和几何时,我通常使用的则是英国式盲文。
就在考试的前两天,文尼先生把哈佛大学以往的代数考试题盲文样本寄给我。但其中是美国式盲文。我非常着急,立马写信给文尼先生,请他把上面的符号详细加以说明。很快,我收到了另一份试卷和符号表。我开始匆匆忙忙学习这些符号。在考代数的前一天晚上,基斯先生陪我做练习,对于那些符号,比如大括号、小括号和方根的联合使用我总是搞混。我们都有些泄气,担心第二天考试怎么办。考试时,我们提前赶到学校,请文尼先生仔细地为我讲解了美国式盲文的符号。
在考试中,我遇到了麻烦。刚刚学的美式符号,我自以为懂了,可到考场上,以前头脑里的那些符号又跳出来,两种符号在一起打架,我分不清楚它们。而几何题目通过别人拼写到我手上,我一下子就蒙了。命题看上去是那么乱,我知道命题肯定是正确的,但在盲文上看来却是乱七八糟的。而且,答案通过打字机打出来,我自己根本看不见。以前我是用盲文演算,或是直接心算。基斯先生着重训练我心算能力,而没有训练我写考卷,因此,我答题非常慢。考试题目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读才能弄懂意思,然后着手去做。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有把握所有的符号自己都读过了。要不出一点错,实在太困难了。但是我不怪任何人。德克利夫学院的执事先生不知道我的考题有多难,也不知道我要克服多少特殊的困难。
如果他们无意间为我设置了如此多的障碍,我也可以聊以自慰,这些困难我终于都一一克服了。
经历了这么多艰难困苦,结束入学考试后,哈佛大学德克利夫学院同意我随时入学。但是,我的朋友和家人都纷纷建议,最好让基斯先生辅导我一年,然后再入学。所以到1900年,我20岁的时候,多年的大学梦总算实现了。
第一天踏进德克利夫学院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的人生有许多有意义的瞬间,这就是其中之一。我对进入哈佛大学早就怀着无限的期望,今天我终于来了。对我来说进入哈佛大学只是美好的开端,在将来的学习中或许还有许多困难,但我知道自己一定能一一克服。记得一句罗马名言是这样说的:“被驱逐出罗马,仅仅意味着生活在罗马之外。”我就像是被迫驱逐到荒无人烟的小路上,但依然寻求着给我生命带来光明的知识。我知道,在哈佛大学里,我将与许多同我一样爱憎分明、热爱思考、努力奋斗的姑娘们一起走在探寻知识宝库的康庄大道上。
大学生活在我面前展开,如同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向我打开它的大门。在这一刻,我更加确信,我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即使在心灵上也像别人一样自由。在我们内心世界里,各种人物、背景以及喜怒哀乐都应该是真实世界生动而具体的一种反映。大学的课堂上,处处充满了先贤们的精神和思想,滔滔不绝的教授们则是无穷的智慧的化身。
然而,开学不久,我发现大学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浪漫。许多儿时瑰丽的梦此时褪去色彩,我觉得上大学对我来说也有着不利的方面。
首先,我没有时间来思考和自我反省。以前,空闲的时候我喜欢独处,静静地聆听心灵深处的乐章。这种美妙的音乐只有在人们闲暇的时候才能听到。当我沉静下来时,心底里那些我平时喜欢的诗句就如泉水般流出,滋润着我平静的心田。而如今,大家来到大学似乎仅仅是为了学习,而忘却了思考。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是一进大学就把许多乐趣——孤独、游玩、想象以及和松树窃窃私语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或许人们认为:现在的忙碌是为了将来有能力去享受。但我本身是个没有长远打算的人,宁可要眼前平实的快乐也不愿去做所谓未雨绸缪的事。
大学第一学年开了五门课,分别是法语、德语、历史、英语写作和英国文学。在法语方面,我喜欢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雷德·德米塞和圣·贝夫等名家的作品。德语方面我读了歌德和席勒的作品。在历史课上,从罗马帝国灭亡到18世纪的历史我又重新回顾了一遍。英国文学方面,老师带领我们用批判的眼光研究了弥尔顿的诗歌和他的其他作品。
回想起那段时光,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如何克服大学里遇到的种种困难的。在教室里,教授遥不可及,莎莉文老师以最快的速度将授课内容拼写在我的手上。在匆匆忙忙中,教授的讲课风格消失殆尽。我努力感受着写到我手上的字,就像是追逐野兔的猎犬,总是望尘莫及。当然,不仅仅是我,那些视听正常的女生也是如此。她们一边要一字不缺地听课,一边急匆匆地记笔记,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讲课的主题或解题方法呢?
课堂上我的手忙着听讲无法记笔记,一般都是回家以后,赶紧趁着还没忘记的时候记笔记。我平时的作业都是用打字机完成的,其中包括每天的短篇作文、评论、小测验、期中期末的考试等。在学习拉丁文韵律时,我自己发明了一套能说明诗的格律和音韵的符号,并详细地做了解释。
顺便说一下,我使用的打字机是一个老牌子的,它特别适合像我这样的人使用,能适应我的特殊需要。这种打字机配备了各种活动字板,有希腊文、法文以及数学符号等,可以根据个人的需要来选择,特别方便。幸亏有了它的帮助,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完成大学学业。
而且,我学习上用的各种教材几乎没有盲文本的。因此课本的内容只能通过莎莉文老师拼写到我手上,预习功课时也是这样,所以在学习上我比别的同学花费的时间更多。有时,我不免为一点儿小事却要付出极大的精力而急躁。一想到其他同学在外边唱歌跳舞、嬉笑玩耍,我却要用几个小时才能读几个章节,就很难受。好在这种情绪不会持续多久,一会儿我就重新打起精神开始学习,把埋怨抛到脑后。我明白,一个人想要有真才实学,就得自己去攀登知识的高峰。既然我的人生没有捷径可走,我只好一步一个脚印地在小路上前进。这其中,我滑倒过,遇到困难就发脾气,接着我又克制自己的脾气,然后继续向前行进。每取得一丝进步,我就像是受到一次鼓励。我的劲头越来越足,渐渐看见了远方更为广阔的世界。每一步的前进都是一种胜利,我暗暗鼓励着自己,再加一把劲,就能到达璀璨的新世界。
当然我并不是孤军奋战,威廉·韦德和宾夕法尼亚盲人学院的院长艾伦,他们给我的学习提供了无私的帮助,不仅时常鼓励我,还尽量为我提供所需要的盲文书籍。
在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二学年,我们的课程有英文写作、英国文学、圣经、美洲和欧洲的政府制度、古罗马诗人霍勒斯的抒情诗和拉丁喜剧。写作课生动有趣,我非常喜欢。斯普林是我最钦佩的讲师,经过他的讲解,文学作品中的气势和风韵全表现出来了,没有一点多余的解释。在课堂上短短的时间内,他让我陶醉到古代文学大师们创造的美中,沉迷于大师们的高尚情操。听他的课,能使你领略《旧约圣经》的庄严美而忘记上帝的存在。即使下了课,他的讲解仍徘徊在你的脑海中,你会感到自己“窥见精神和外在形式永恒而和谐地结合,真和美在时间的枝干上长出了嫩芽”。
这一年我觉得是最快乐的一年,学习的内容都非常有趣。比如经济学、伊丽莎白时代文学、乔治·L.基特里奇教授开的莎士比亚、乔赛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
哲学可以使人与远古那些朴素的思想家产生共鸣。我一直以为大学如同古都雅典一般,但是我渐渐明白了大学并不是这样的。在这里,我们不可能遇到那些伟人和智者。在我们断定他是弥尔顿或者赛亚之前,只是从他们的浩如烟海的学问缝隙中一点一滴地吸取营养,加以分析和理解,而不是简单地模仿他们。
领悟一部作品比去理性的分析它重要得多,但是许多学者们或许已经忘记如何领悟那些伟大的作品。他们只是大费周折地讲解,却不能在学生的脑海中留下多少印象。这种分析如同成熟的果实从枝头坠落下来,很快又从我们的心头掉落。即使我们了解一朵花,了解它的根枝叶,包括它的生长过程,但是我们仍然无法懂得欣赏鲜花。我常常怀疑,为这些说明和假设费尽心思值得吗?许多理性的解说和假设在头脑里飘荡,仿佛一只失明的鸟儿徒劳地扇动翅膀。
我当然不是反对透彻地理解名著,只是反对那些让人疑惑的大量的评论和批评。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观点,但是像基特里奇教授讲授莎士比亚的作品时,则使人茅塞顿开。
其实有许多次,我都想把自己脑海中所学的知识去掉一半,因为许多内容填充进心灵里,只是让人白费力气,造成思想的超载,根本无法容纳一些真正有价值的知识。我认为,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读四五种不同内容的书,还要不失重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当一个人在匆忙紧张的状态下读书时,脑子里像是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目前,我的脑子就塞满了过多的东西,理不出个头绪来。每当我进入自己心灵的王国时,就如同一头公牛闯进了瓷器店,知识的碎片像冰雹一样向我砸来。当我试图躲过它们,大学的精灵和各种论文像鬼怪一样紧追上来,我真想把这些砸个粉碎。
除了这些,大学里就数考试最恐怖了。虽然我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许多次考试,把它们制服了,但它们依然很顽强地爬了起来,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吓得我瑟瑟发抖。考试前,我把各种变化莫测的公式和年代资料一股脑儿塞进脑海里,就像是逼迫自己强行咽下一些毫无滋味的食物一样,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我真想同书本、科学等等一起葬身海底,什么也不用去想了。
可是最可怕的时刻终究会到来。如果看到试卷,觉得准备的内容都用上了,你的记忆也还能保持清晰,那么恭喜你,你是个幸运儿。但常常是,你准备了许多东西,但试卷的内容恰恰是你没有准备好的,更让人无语的是,这些东西你明明刚刚看过,可你的记忆能力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刻展翅飞走了,留下你着急的抓耳挠腮却没有一点办法。
“略述赫斯及其事迹。”赫斯?谁是赫斯?他是干什么的?名字听起来挺熟悉,可思来想去就像是在一包碎布里找一小块绸子一样难。这个问题明明背诵过,答案似乎就在眼前,而且那天复习宗教改革发端的时候还碰到过它,可此时它却远在天边,任凭你把脑子里的东西都翻腾出来,教会的分裂、大屠杀、各种政治制度等等,就是找不到赫斯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奇怪呢?记住的东西,考卷的题目上没有。当你生气地把百宝箱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才发现它在一个角落里,独自沉思,丝毫不知道它给你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可是就在你刚刚找到它的时候,监考人员过来通知你考试时间到了,你该交卷了。你怀着厌恶的心情把这堆垃圾踢到角落里。回家之后,脑子里有了一个革命性的想法,教授们提问也应该要经过同意,为什么不能废除这种教授们随意提问的习惯呢?
前面我使用过一些比喻,或许会引起大家发笑。那闯进瓷器店的公牛,还有那一副凶恶面孔的鬼怪都在肆无忌惮地嘲笑我。我所说的是我的真实想法,所以我不怕大家嘲笑,对此我一点儿都不在意。需要郑重说明的是,我对大学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在上大学之前,我认为大学生活浪漫富有诗意。如今看来,并非是这样的。但是在从浪漫向现实过渡时,我学会了许多东西。如果缺少这一段实践,这些我是无法明白的。我的宝贵经验之一就是要非常耐心。接受教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在乡间散步一般,悠闲从容,兼容并包。这样所学的知识就像无声的潮水,把许多思想毫无行迹地冲进我们的心灵。都说知识是力量,依我看,知识就是幸福。人有了广博而精深的知识才能分辨真伪。掌握了先进的思想和知识,就能摸到人类从古至今活动的脉搏。如果一个人无法从这种脉搏中了解人类崇高的愿望,那他就无法了解人类生命的乐章。
到此为止,我把自己的生活轨迹大致作了一个叙述,但是还没有告诉大家我是如何迷恋书籍的。我对书籍的迷恋远远超过一般人。他们通过视听得到各种知识,我则全部通过书籍。因此,我有必要谈谈我的阅读生活。
1887年5月,7岁的我第一次读完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从那时开始,我就如饥似渴地阅读一切我手指能触碰到的书籍。
开始,我仅有几本凸字书,一套启蒙读物,一套儿童故事和一本名为《我们的世界》的书,这些就是我当时全部的藏书。其中《我们的世界》是讲述地球的。我把这些书籍当成宝贝,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上面的字竟然磨损的无法辨认了。
莎莉文老师也会帮我读书,把内容拼写在我的手上。当时我还小,她把她认为我能懂的故事和诗歌描述给我。但是我还是愿意自己去读书,我喜欢这种感觉,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读我喜欢的作品。
我真正的读书生涯要从去波士顿开始算起。在学校里,我可以每天花些时间去图书馆读书,在书架前慢慢摸索着来回走动,随意翻阅图书。即使书中有些文字我还不认识,有些内容也看不懂,我依旧读着。我迷恋书上的每一个文字,不管我读的是什么。那时我的记忆力非常好,许多字句即使不明白意思也能把它们都记在脑子里。后来,到我开始学说话和书写的时候,这些字句就自然地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朋友们当时就觉得很惊奇,我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词汇量了?这当然与我早期的阅读密不可分。虽然那时我读书仅仅读其中的一些片段,并未从头至尾完整地阅读,但它们仍然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时我也囫囵吞枣地读了大量的诗歌,直到发现《方德罗小伯爵》一书,我才从头至尾完整地阅读一整本书。
8岁那年,莎莉文老师发现我独自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翻阅《红字》这本小说。她问我是否喜欢书中的皮尔,给我讲解了我不明白的字。她告诉我她有一本写小男孩的书,我肯定会喜欢的,比我现在读的这本《红字》更有趣。那就是《方德罗小伯爵》,她答应夏天时帮助我读,但是直到8月才真正开始读这本书。因为那时我们去海边度假,许多新奇有趣的事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我便忘了这本小说,后来,莎莉文老师离开了一段时间,去波士顿看朋友。
她回来后,我们便开始读《方德罗小伯爵》。
记得那是8月里的一天下午,天气还很炎热。吃完午饭后,我们来到屋外不远处由两棵松树支起的吊床上。莎莉文老师外出时,吊床无人使用,我摸到上面落满了一层密密的松针。在午后阳光的炙烤下,空气中飘荡着松香味。我们穿过草地时,许多蚂蚱跳到我身上,老师帮我把它们一一弄干净,我却觉得挺有趣,没必要浪费时间拿掉它们。
开始阅读前,莎莉文老师先给我讲述了些基本情况,然后我们开始阅读。在阅读的时候,遇到生词,老师就会为我详细讲解。生词比较多,往往读一会儿就停顿下来。慢慢地,我了解了故事情节后,就急于想知道结果,于是便顾不上那些生词了。当莎莉文老师拼写的太久,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时,我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触摸书本。当时那种急切的心情,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看到我如此执著,安那诺斯先生把这本小说用凸字版印刷出来。我把凸字版的小说阅读了无数遍,几乎能倒背如流。《方德罗小伯爵》成了我童年时期最亲密的伙伴。我罗列这些细节是因为,此前我读书是非常随意的。像这样反复阅读一本书还是头一次。
此后的两年里,我读了许多书。可是我不大记得书名和作者,也压根儿想不起先读的哪本,后读的哪本。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希腊英雄》、拉·封丹的《寓言》、霍索恩的《神奇的书》和《圣经故事》、拉姆的《莎氏乐府本事》、狄更斯的《儿童本英国历史》,还有《天方夜谭》《瑞士家庭鲁滨逊》《天路历程》《鲁滨孙漂流记》《小妇人》和《海蒂》。《海蒂》是篇短小的故事,后来学习德文的时候,我又用德文读了一遍。
在学习和玩耍之余读这些书,越读兴趣越浓。但我不看什么研究分析,因为我觉得无论书写的好坏,文体和作者如何,作家们已经完成了创作,并把自己思想的精华用文字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了。我就像接受阳光和友爱一样,接受了这些珍宝。
《小妇人》也是我喜欢的一本书,它让我感到和那些视听正常的孩子有着一样的思想感情。我的生命有缺陷,无法直接获取外部信息,只能通过书本探寻外面精彩的世界。
《天路历程》和《寓言》这两本书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当初读拉·封丹的《寓言》用的是英译本,只是粗粗地看了一遍。后来读到法文原本。说实话,故事本身非常生动形象,语言凝练,但是我依然不喜欢。具体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我一直不喜欢动物拟人化的表达方式吧,当然也就没有心思去领会其中的意思。而且,我觉得拉·封丹的作品无法激起人类高尚的情操。从他的书中反映出,人最重要的是自爱和理性。他的作品贯穿着一个中心思想,就是个人的道德来源于用理性来控制的自爱,要做到这些,人才能真正获得幸福。对此,我并不认同。我认为,自私的爱是万恶的源头。或许,我是错的。拉·封丹对人类的观察和了解比我深刻。我并不是反对讽刺寓言,只是不喜欢由猴子和狼来揭示伟大的真理。
虽然我不喜欢动物寓言,但是我喜欢《丛林之书》和《我所了解的野生动物》。它们是真正的动物,没有拟人化。它们的滑稽动作让我捧腹大笑,悲惨遭遇让我落下眼泪,其实这里面也包含着深刻的寓意,但非常含蓄,人们不容易意识到。
我对历史一直有一种偏好,古希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总是在诱惑着我。在我的想象中,希腊的天神依旧在人间行走,与人类当面交流。在我思想深处,仍然供奉着敬爱的神灵。丰富多彩的希腊,仙女、英雄和半神人,我热爱这一个个故事。其中美狄亚和伊阿宋贪婪且残忍,简直让人无法容忍。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在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后才惩罚他们。
妖魔狞笑着爬出殿堂。上帝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伊里亚特》史诗中古希腊就像天堂一样。其在阅读原文前,我对特洛的故事就非常熟悉。在学古希腊语语法后,古希腊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篇,无论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是英语还是希腊语,只要你对它们感兴趣,是不要别人翻译的。与此相反,人们常常用他们自己牵强的分析和评论糟蹋了伟大作品的意义。如果大家都能懂得这个道理就好了。欣赏一首好诗词,不需要弄清楚其中每一个字的意思,不需要知道那些词的词法和句法的属性。但有学问的专家们,从《伊里亚特》史诗中挖掘出了更多的东西,对此,我并不妒忌。他们或许比我聪明,他们有广博的知识,但是终究无法表达出对史诗究竟欣赏到何种程度。当然,我自己也无法做到这点。每次,我读到书中最精彩绝伦的篇章时,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地升华,把我从日常狭窄的生活圈子中解脱了出来,飘荡在广阔无限的天上。
比起《伊里亚特》来,《伊索德》稍微弱一点。但是丝毫不影响我对它的喜欢。我尽量不靠词典注释来阅读这部史诗,并且找出我最欣赏的篇章试着翻译出来。维吉尔非常擅长描绘人物,在他笔下天神和世人像是蒙上了一层伊丽莎白时期的面纱。《伊里亚特》中人神一起欢唱跳跃,维吉尔笔下的人物像是美丽月光下的阿波罗大理石雕像,静谧柔美。而荷马则像是灿烂阳光下活泼俊秀的少年。
我可以从《希腊英雄》瞬间飞到《伊里亚特》。对我来说,中间的路途并不很惬意。他人已经来回周游时,我却在语法和词典里不停地徘徊,或许还掉进了陷阱里。考试就是陷阱,是学校发明出来专门对付追寻知识的学生们的。类似《天路历程》这些书,读它们最终或许会渐入佳境,尽管途中也会碰着引人入胜的景色,但是路途太漫长了。
《圣经》是我较早接触到的书籍,虽然那时我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过后想来有些奇怪,曾经有段时间,我的内心接受不了它奇妙的和谐。
记得一个雨天的早晨,好像还是星期天,百无聊赖的我让表姐为我读段《圣经》故事。当时她认为我无法听懂,但还是为我在手上拼写约瑟兄弟的故事。我的确对这些没有兴趣,只觉得语言非常奇怪,内容不断地重复,整个故事听起来不真实,没有办法融入到故事情节里面去。天国里的故事无法让我入迷,表姐还没讲到约瑟兄弟到雅各的帐篷里去说谎,我就呼呼大睡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希腊故事比《圣经》故事更能让我入迷。或许是我曾经在波士顿遇到的几个希腊人,被他们讲述的故事所感染,有了共鸣。但是我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希伯来人或埃及人,因此觉得他们或许是一群野蛮人,他们的故事只是后人编造的。总之,《圣经》故事中人物地点的名字非常奇怪,语言多次重复,叙述的方式也非常古怪,与此相反,我觉得希腊人的名字很顺耳,听着觉得非常亲切。
但是后来,我也非常喜欢《圣经》。我是如何从《圣经》中发现光辉的呢?这些年来,我读《圣经》时,那种特有的喜悦和《圣经》带给我的启发与日俱增,渐渐地《圣经》成了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但是,我并非对《圣经》全盘接受,也就没有从头至尾地读完过。后来,我了解了许多《圣经》产生的历史根源,这种感觉依旧存在。豪威斯先生和我感觉相同,觉得应该把一切丑恶和野蛮的东西从《圣经》中剔除掉,但是我们也非常矛盾,反对把这部伟大的作品改得面目全非。
《旧约圣经》中《以斯书》篇章简洁明朗,非常吸引人。尤其是以斯面对自己恶魔般的丈夫时的情景,富有极强的戏剧性。尽管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对方的手里,没有谁能够拯救她,但她依然顽强地克服了自己的懦弱,勇敢地走向丈夫。责任感鼓舞着她,她的念头就是:“如果我死就死吧,如果我生,我的人民都生。”
路德的故事富有神奇的东方色彩,简朴的乡村生活与繁华的波斯首都有着天壤之别。路德忠贞且富有柔情,读到她与正在田间收割的农民在一起,站在麦田之中,四周都是翻滚的麦浪,这样的情景真让人怜爱。身处在那个黑暗残暴的时代里,她那无私的精神和高尚的情操如同黑夜里的星星一样照耀着劳苦大众们。
《圣经》告诉我们:“有形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只有无形的才能真正永垂不朽屹立于世。”
莎士比亚的作品是我自从喜欢读书时,就一直读的作品。我都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拉姆的《莎氏乐府本事》,只记得第一次阅读时便深深地理解了,为此惊叹不已。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麦克白》,其实我仅仅读过一遍,但是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做梦都会梦到书中的鬼魂和女巫。我仿佛看见了那把剑,看见了麦克白夫人的手,手上还有着血迹以及王后那忧伤的眼神。
读完《麦克白》,我接下来读了《李尔王》。当我读到葛洛赛斯特的眼睛被挖出来时,吓得浑身哆嗦,恐惧缠绕在我的心间。我甚至非常愤怒,以至于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读下去。许久,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夏洛克和撒旦差不多是我同一时期接触到的人物,我常常把他们混为一谈。对他们我充满了怜悯,但总觉得,即使他们想要改过自新,也无法成为善人,人们根本不会给他们机会。至今我都无法把他们写的十恶不赦,脑海里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像夏洛克、犹大等这类人,像是车轮上断了的一根车轴,总会有一天能修好的。
其实我开始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时,留下的都是一些不好的回忆。相反,那些温馨又富有想象力的剧作却吸引不了我,也许它们反映了儿童生活的快乐,但我明白世界上最变幻莫测的就是儿童的想象,要保持什么,丢弃什么都是很难预料的。
莎士比亚的许多剧本我都读过许多遍,甚至能背诵其中的一些片段,但是我总也弄不清楚哪一本是我最喜欢的。我对它们的喜欢是随着心情来变化的。虽然我喜欢莎士比亚,但却反感按照评论家的观点去读他的作品。我曾经试过这样去做,按照评论家的解释去理解作品,但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我甚至发誓以后再也不读评论一类的书了。直到后来基特里奇教授给我们带莎士比亚的课,我才慢慢改变这个看法。现在,我终于明白,不仅是莎士比亚的著作,在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是我无法理解的,但我喜欢看到一层层帷幕被渐渐拉起,露出新的思想和美的境界。
我对历史的兴趣仅次于诗歌,于是我阅读了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历史著作。无论是单调的各种大事记、年表或者生动有趣的《英国民族史》。我阅读的范围很广,从弗里曼的《欧洲史》到埃默顿的《中世纪》我都喜欢。温斯顿的《世界史》这本书,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历史的价值。这本书是我12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之一,虽然书已经被我翻的破烂不堪,上面的字迹也有些磨损,但我至今都把它当宝贝一样珍藏着。我从这本书里知道,世界上各个民族是怎样一步步在地球上发展并建立起城市来;少数伟大的统治者如何征服世界,把千百万人系于一人之手;人类的文明是怎样发展而来并促进了历史的发展,开辟新的道路;人类文明在经历一系列浩劫之后如何像传说中的不死鸟一样死而复生的;伟大的先贤们为了倡导自由、宽容和教育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在我进入大学以后,依旧孜孜不倦地读书。其中比较熟悉的是法国和德国的文学作品。德国人在文学和生活上,将自己的力量置于美之前,他们执著地追求真理,胜过追求传统。德国人做事有一种活跃的力量,他们表达意见不是为了影响别人,而是他们执著的本性使然,如果有意见不表达出来,就如同有鱼刺在喉不吐不快。
德国文学特有的含蓄给人一种美的享受。我认为,德国文学的光辉在于,它承认女性自我牺牲的伟大爱情。德国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几乎都渗透着这种思想。尤其在歌德的名著《浮士德》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短暂易逝的,
不过仅仅是象征。
人世间的缺憾,
有时也会成为圆满。
那些无法形容的,
在这里已经完成。
女性的高贵的灵魂将引导我们永远向上。
在我读过的所有法国作家的作品中,最喜欢就是莫里哀和拉辛。此外,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作品清新可人,就像海风阵阵吹过。阿尔弗雷德·缨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至于浪漫主义代表的雨果,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我依旧十分钦佩他的才华。所有伟大的诗人、作家,他们的作品都表现了人类永恒的主题,他们用非凡的才华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从而把我们引入真善美的境界。
我是否在读书方面讲得太多了?可实际上我只说了自己比较喜欢的作家。或许人们由此认为我的阅读面窄,事实不是这样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独到的风格值得后人欣赏,比如卡莱的粗犷和对虚伪的冷嘲热讽,华尔斯华绥倡导的天人一体,以及爱胡德的古怪,赫里克的雅致还有他诗歌中流露的浓郁花香味,都深深影响着我。当然,惠蒂尔的热情正直我也喜欢,还有人人都喜欢的马克·吐温。天神们都喜欢他,赋予他无比的智慧,为了避免他成为悲观主义者,还在他的心田上织起一道由爱和信仰组成的彩虹。司各特的作品新奇不落俗套、泼辣、诚实。所有像洛厄那样的作家我都喜欢,乐观主义的阳光普照着他们的心田,在上面泛起阵阵涟漪,使之成为欢乐善良的源泉,有时有点愤怒,但也饱含着同情与怜悯。
总之,文学是我理想的乐园,在这里面,我享有和正常人一样感受作品的权利。没有任何感觉上的障碍阻止我和作者笔下的人物交流。
我相信读者不会由此得出结论,认为我所有的快乐都来源于阅读。实际上,我生活中的乐趣丰富多彩,远远不止阅读这一项。
田野漫步和户外运动是我非常喜欢的。在我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划船和游泳。夏天,在马萨诸塞州伦萨姆时,我几乎是在船上度过的。朋友来访时,我便邀请他们一起去划船,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吗?虽然,我无法独自平稳地驾驶船只,但通过辨别水草和睡莲以及岸上各种树木的气温也能判断方向,我把船桨用皮带固定在桨环上,从水的阻力来判断双桨用力是否平衡。我也能感知到何时是逆水行船。我驾驶着坚固的小船同风浪搏击,使它屈服于我的意志和控制力。小船掠过碧波粼粼的湖面,浪花使它上下颠簸。我坐在小船里,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美景。
划独木舟也是件让我开心的事。如果我说自己喜欢在月夜泛舟,你们会不会哑然失笑呢?的确,我看不见爬过松枝的月亮。它悄悄挂到天空中,在大地上铺上一条泛着银光的道路。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月光就在那里。划船划累了的时候,我会躺在垫子上,把手伸进水里。此时,我仿佛看见月光正从此经过。我触摸到了她美丽的衣裳,偶尔,会有一条胆大的鱼儿从我指尖游过,睡莲含羞地吻着我的手指。
船从荫蔽处驶出小港湾,人会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暖意在我的周围散开来。我不知道这股热气是从树林中还是从水汽中散发出来的。在我内心深处,常常有种奇异的感觉。无论是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还是漫漫长夜里,这种感觉会在不经意间袭来,仿佛温暖的双唇在亲吻我的脸。
我最喜欢乘船出去远航。在1901年夏天,我们游斯科舍半岛,头一次感受到海洋的风貌。我们在伊万杰琳的故乡住了几夜。朗费罗所做的几首诗是歌颂这里的名篇,也增加了此地的魅力。我们还去哈利发克斯,那年夏天有一大半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们在海港玩的非常愉快,像是在乐园里一样。我们乘船去贝德福拜新、麦克纳勃岛、约克锐道特以及诺斯威士特阿姆,一路上的感觉简直太棒啦!庞大的船舰停泊在海港上。夜里,我们在船舰侧划行,穿梭在大船周围非常有趣,这些愉快的情景我永远也无法忘怀。
一天,我们在西北海湾遇上了让人惊心动魄的事情。这里正在举行划船比赛,各艘军舰都派小艇参加比赛。大家乘着帆船前来观看比赛,我们的船也在其中。比赛开始时,海面风平浪静,队员们鼓足劲头划船,只见船帆飞快地向前移动。比赛在热闹的气氛中结束,人们纷纷调转船头,准备回家。
这时突然天空飘来一些乌云,乌云越堆越多,遮蔽了整个天空。刹那间,海湾起了风浪。小船张满帆,拉紧绳。小船被风吹着,被浪花激荡着,我们像是坐在了风上,船一会儿在波涛里打圈,一会儿爬上浪头,接着又落到谷底。狂风怒吼,船帆呜咽,此时我的心不停地乱跳,胳膊不由自主地抖动着。需要说明一下,我的这些反应仅仅是紧张而不是害怕。我们的冒险精神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想象自己就是北欧的海盗,相信船长能平安无事。他凭着勇敢无畏的精神和坚实的双手以及对大海的熟悉,制服了惊涛骇浪。港湾里其他船只都向我们船靠近,鸣号向我们致敬,水手们高声欢呼。后来,我们平安抵靠码头时,船上所有的人都饥寒交迫,疲惫不堪。
去年夏季,我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幽静乡村里度假。那里风景秀丽,使人流连忘返。我与伦萨姆仿佛非常有缘。我生命中所有的喜悦和忧愁仿佛都与此有关。钱布林斯故居旁,靠近菲利普王池塘边上的红色农庄成了我的家。只要一想起与周围亲朋好友们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还有他们对我的照顾,我的心里就满是感激之情。我与他们家的孩子成了好朋友,一起做游戏、散步、在水中嬉戏。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喜欢围着我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我也给他们讲小妖精、侏儒、英雄和狡猾的狗熊的一些故事,这一切至今让人回味无穷。
钱布林斯先生还当我的导师,引导我去探究树木和野花的秘密。知道得越多,我越觉得大自然奇妙,后来,我仿佛能够听到橡树中的汁液在奔腾流动,看见树叶上阳光的身影。
树根深深埋于黑暗的泥土之中,分享着树顶的阳光、快乐和憧憬。鸟儿在空中尽情地展翅飞翔。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大自然的共鸣使我理解了这些看不见的东西。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着某种潜能,可以理解开天辟地以来,人类所经历的一切。人们的潜意识里还残留着对大地、流水的记忆。即使是盲聋人,也还存留着这种从先代遗传下来的天赋。或许这种遗传智能像是一种第六感,它融合视觉、听觉、触觉于一体,富有灵性地深存于人们体内。
在伦萨姆我有许多朋友,其中最特别的是一株格外壮观的橡树,它是我的骄傲。每当有朋友来访时,我总带他们来到橡树旁边,欣赏这棵树中之王。多少年来,它一直矗立在菲利普王池塘的陡峭岸边,听说它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传说中印第安人的杰出首领——菲利普王就是在这棵树旁离开人世的。
我的另一个树友,是一棵菩提树。它比大橡树看上去温和多了,长在红庄庭园里。一天傍晚,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后墙传来一阵震动,不用说我就知道是菩提树倒了。我来到院里,这棵经受了无数次暴风雨的英雄树已经猝然倒下了,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我的脚边,让人觉得心酸。
回到去年夏天的生活。在我考试结束后,我和莎莉文老师便动身前往伦萨姆幽静的乡间。伦萨姆有三个湖在当地非常有名。我们的小别墅就在其中一个湖的边上。我终于可以在这里享受充满阳光的日子,所有的工作、学习以及喧嚣的都市都被抛到脑后。然而就在此时,我却听到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爆发了残酷的战争,还有资本家和劳工们正在斗争。在这个人间乐园以外,各种纷扰不断。人们终日忙碌,丝毫不懂得闲适的乐趣。或许他们被尘事牵绊太深,可是世间的俗事很快就过去了,没有必要过分在意。人们只要打开心扉,就能发现另一种美,比如湖水、树木、沁人心脾的草原和爬满雏菊的田野都是永恒存在的。
人们普遍认为,人类的知觉是由眼睛和耳朵传达的,因此,他们对我这个盲聋人能分辨出城市街道和乡间小道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乡间小道除了没有人工修的路面以外,同城市的街道差别不大。但是城市的喧闹和嘈杂刺激着我的面部神经,我能感觉到道路上步履匆匆的行人。各种不和谐的声音扰乱着我的精神。载重车路过时的隆隆声,机器单调的轰鸣声,这些噪声对于需要集中注意力辨别周围情况的盲人来说难以忍受,我需要分分秒秒提高警惕,感官极度疲惫。
而在乡间,人们能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大自然的杰作。人们不必为城市中残酷的生存斗争而处心积虑,许多次,我访问那些街道上的穷人。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悠闲地住在高楼大厦里,而另一些人却只能住在昏暗的贫民窟里,变得越来越干瘪,对此我深感不平等。肮脏逼仄的小巷子里满是衣不蔽体、饥肠辘辘的孩子。有时你向他们伸出友好的手,他们却快速地躲开了,仿佛你要伤害他们似的。让人更觉得难过的是,一些男人和女人蜷缩着,几乎不成人形。我抚摸着他们粗糙的手,感到他们的生存像是一场无休止的战斗。奋战、失败,他们的努力和机遇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们常说,上帝公平地赐给众生阳光和空气。真的是这样吗?在城市偏僻肮脏的小巷子里,那里空气污浊,终年照不到阳光。世人啊,你们不善待自己的同胞,还要摧残他们。当你们饭前祷告“上帝赐给我面包”时,你们的同胞却缺衣少食。我希望这些人们能离开城市,丢弃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聒噪杂乱的尘世,回到森林和田野中,过着朴素的生活。如此一来,他们的孩子会像挺拔的松树一样在阳光下茁壮成长,他们的思想会像花朵一般芬芳洁白。这些感想是我在城市生活一年后,再次回到乡下所产生的。
现在,我又踩在松软而又有弹性的土壤上,沿着芳草萋萋的小路,走向水草丛生的湖边,去触摸那汩汩的溪流。我翻过石墙,跑进一望无际、高高低低的绿色田野里。
除了悠闲地散步,我还喜欢骑着双人自行车在风中穿越。凉风迎面而来,铁马在胯下跳跃,载我去远方,非常惬意。我迎着风快速骑车,浑身感觉轻快又有力量,整个人也飘飘然的,此情此景让人心旷神怡。
平时在我散步、骑马和划船时,我通常喜欢让狗陪着我。我曾有过许多忠实的犬友。有身材高大的吗斯蒂夫犬,有温顺的斯帕尼尔犬,还有善于在丛林中追逐猎物的萨脱猎犬和其貌不扬的狄锐尔狼犬。其中,我最珍爱的是一条纯种的狼狗。它长得不算威猛但非常讨人喜爱,尾巴还是卷曲的。它仿佛知道我是盲聋人,在我孤独的时候总是寸步不离地依偎着我。
到了雨天不方便外出时,我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待在屋里找各种事情消遣,编织或翻翻书,有时和朋友们下下棋。我下棋用的棋盘是特制的,棋盘的格子都是凹陷下去的,棋子可以稳稳地卡在里面,黑棋子是平的,白棋子顶上带点弯曲,还要比黑棋子大一些。这样一来,就非常方便我辨认。我通过触摸了解对方的走势,通过棋子从一格到另一个格产生的震动知道是否该我走棋了。
如果我一个人待着,我便玩单人的纸牌游戏。我玩的纸牌也是特制的,右上角上有盲文符号,非常容易分辨。
如果有孩子们在,那我就同他们做游戏,那是非常令人开心的事。就算是年龄很小的孩子,我也愿意和他们一起玩耍。我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我。他们非常乐意当我的向导,带我到处去玩,告诉我他们觉得好玩的事情。小孩子们一般不会用手指拼字,就算用唇读的方法,我也未必能弄懂他们的意思,那就只好依赖手势。有时我误解了他们的意思,做错了事,他们便大笑,哑剧就从头开始。我也常常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们在一起通常是欢声笑语不断,时间当然也就过得快。
博物馆和艺术馆也是我人生的乐趣所灵感的发源地。说到这里,又有人疑我看不见,仅仅通过触摸冰冷的大理能感受到什么?的确,我真的能通过摸这些艺术品得到快乐。当我的指尖触到它们温润的线条时,我能感受到术家们想要表现的思想。从神话英雄上,我感受到他的爱和恨、勇敢和爱,就像我能通过触摸活人的脸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一样。触摸到狄安娜雕像的神态,我感受到森林的秀美和自由,体会到她那种能克服强烈情感的精神。摸着维纳斯优雅的曲线,我的灵魂都充满了愉悦。巴雷的铜像则把丛林的秘密都一一显示了出来。
我书房的墙上,低低地挂着一副荷马的圆雕。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们。每次我都满怀着崇敬之情抚摸着他那英俊而略带忧伤的脸庞。他额头上的每一条皱纹我都如数家珍,皱纹如同他生命的年轮,刻满了忧患的印迹。他的盲眼在冰冷的灰石下寻求着希望的光明和蓝天,然而结果却让人失望。这张面庞饱经忧患,美丽的嘴角坚定却不失柔和。我完全能了解他生命中的遗憾。在他生存的那个如万古长夜般的时代:
啊,黑暗,黑暗,
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
无可挽救的黑暗,绝对黑暗,
永远看不到光明的希望。
我仿佛听到了荷马在歌唱,这位行吟诗人从一个营帐走向另一个营帐,小心地探着步子摸索着。他歌唱生活,歌唱爱情,也歌唱战争,歌唱一个英雄民族的光辉伟业。这伟大的赞歌,使盲诗人赢得了不朽的桂冠,得到万世的敬仰。
甚至有时我都会怀疑,眼睛对雕塑美的欣赏真的比手更敏感吗?我认为触觉比视觉更能体会出曲线的细微差别。无论事实真的是否如我想的那样,我自认为,自己能从希腊大理石神像上发现他们情绪的起伏波动。
去剧院欣赏歌剧是种不错的休闲娱乐,但是我去的次数很少。我喜欢歌剧正在上演时,有人在旁边给我讲述剧情,这样可比单纯地读剧本有趣多了,往往会有身临其境之感。我曾经有幸会见过当时几位著名的演员。他们演技超凡脱俗,能让你忘记此时身在何处,完全跟着他融入到剧情中。艾伦小姐具有非同寻常的艺术才华。一次,她正在演一名王后,这位王后可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王后,他们竟然允许我触摸她的脸和服饰。她身上散发出高贵的神情,足以驱散悲哀。亨利·欧文勋爵穿着国王行头站在她身边,他的行为举止处处显露出超众的才智。脸上的每一丝细纹都显示着他的尊贵。由他扮演的国王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冷漠和令人捉摸不清的悲愤,让我永远都无法忘怀。
我还认识杰弗逊先生,并为有他这样的朋友深感自豪。我到一个新的地方,如果恰巧碰见他在当地演出,都会亲自去看他。记得我头一次看他演出,还是我在纽约上学的时候。当时他演的是《瑞普·凡·温克尔》,这也是我常常读的一本小说。但是主人公普瑞那种漫不经心、古怪却又随和的性情却是在我看戏时方才体会到的。杰弗逊先生惟妙惟肖的表达方式,让我深深感悟到了艺术的魅力。由他所刻画的普瑞这个人物形象是我此生都难以忘记的。
演出结束后,莎莉文老师带我到后台拜访杰弗逊先生。我摸着他怪异的装束,回味着刚才的戏。杰弗逊先生还允许我摸摸他的脸,让我想象一下,他在沉睡了二十年后才醒来的模样。说着,他当场给我表演老普瑞步履蹒跚地走路的样子。
他演的《对手》那部戏我也看过。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波士顿拜访了他。他便为我表演《对手》中最精彩的几个片段。于是,会客室便成了一个临时的表演舞台。他和他的儿子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鲍勃·爱克斯在一边写挑战书。我用手模仿他的动作,领会着他犯错时滑稽的样子,还有一些无法用拼字表达出来的肢体动作。接下来,他们便开始决斗了。我感觉到两把剑在不停地出击与躲闪,鲍勃此时情迷意乱的神情完全表现在他的手上动作中。当时,这位伟大的演员猛地一拉外衣,嘴角一抽搐……我仿佛立刻就置身于瀑布村的场景里。我感到施耐德乱蓬蓬的头发在我膝盖处。杰弗逊声情并茂地说出戏中精彩的对白,让我尽量用手势和动作配合他。在表演方面我是门外汉,只是胡乱地划拉了两下。但是凭着他深厚的表演功底,即兴为我的表演配上了台词。普瑞自言自语地感慨道:“真是人走茶凉啊,刚一离开,就被大家淡忘了吗?”他着急地寻找着枪和狗的那种失望神情,还有他同对手签约时那种犹豫不决的滑稽,所有的这些表演,让人感觉完全是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可见,这就是理想中的生活,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进行着。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戏的情景。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莱斯莉正在波士顿,莎莉文老师带我去看她演的《王子与贫儿》。剧场里无处不在的喜怒哀乐让我印象深刻。演出中,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们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不用说,小演员演得非常棒,把观众们都感染了。
戏演完了散场时,我被允许去后台见这位演员。当时她还穿着演出的戏服,站在那里朝我微笑。一头金发披散在身后,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一点儿也没有刚刚演完戏疲惫不堪不愿意见人的样子。那时,我刚开始说话,之前我不停地练习说她的名字,直到我能够清晰地说出来。她听懂了我说出的几个字,高兴地伸出手欢迎我,意思是很高兴见到我,当时我也非常高兴,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虽然我的生命有缺陷,但依然可以有众多的方式触摸到这大千世界。世界多么美好,即使黑暗和寂静也如此。无论人身处于何种环境,都应该不懈地努力,还要学会满足,感谢生活!
有时候,我孤独地坐着等待生命的大门关闭时,一种与世隔离的感觉像阴冷的雾一样笼罩在我身上。远处就是光明、音乐和友爱,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我被命运之神无情地挡在外面。我想对无情的命运提出抗议,因为我的心底充满了对生命的热情。但是那些毫无用处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下,就像我默默地把泪水往肚里咽一般。我的灵魂被沉默浸透。然后,希望之神笑着走到我面前,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忘我就是获得快乐的秘诀。”因此,我把别人眼睛看到的光明看成是我的太阳,别人耳朵听到的音乐当做是我的乐章,别人嘴角的微笑当做是我的快乐。
《霜仙》
作者:康贝尔
霜王,有时也被人们称做霜精,他住在北方以北很远的一个寒冷国度里。不过,每年他都坐在一辆彩云马车里。那辆马车是金色的,由一头叫“北风”的高头大马拉着。霜王就坐着这辆漂亮的马车周游世界。
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能创造出许多奇迹。他在每一条小溪上建起像玻璃一样透明、像钢铁一样结实的桥梁。只要他用手一碰,花草树木就在他的抚摸下,安然地进入梦乡。花儿们低头,草儿们弯腰,他们潜入温暖的地下,直到春回大地的时候才会醒来。
他怕我们会因为花儿的睡去而悲伤,于是就用北方素白的花朵扎成漂亮的花环和花枝,轻轻地放到我们的窗台上,或者放在晶莹剔透的小松林里,银装素裹,非常美丽。他最神奇的杰作是给树木涂上色彩。经过他的一番装饰后,这些树看上去就如同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黄金和红宝石似的,那美丽的景色足以安抚我们,不再为逝去的夏天感到遗憾。
让我来告诉你,霜王究竟是如何想到做这样一件好事的。那可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故事。你们一定要知道,这位国王同其他的国王一样,他的宫殿中有很多的钻石和金银珠宝。不过他可是一个心肠好的老头儿,不会将他的财宝都锁在深宫中,而是想要用它们来做一些好事,让别人高兴。他拥有两位邻居,都住在很遥远的北方,一位是“冬天的国王”,他可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既残暴又吝啬的君主,总以让穷人受苦、哭泣为乐趣。而另外的一位邻居就是圣诞老人了,他是一位高尚、温厚而又快活的老公公,非常热衷于做好事,每当圣诞节到来的时候,就会把礼物带给穷人和可爱的孩子们。
有一天,霜王正在冥思苦想,思考着怎样用他的财宝做一些好事。突然间,他决定将他财宝的一部分送给他的好邻居圣诞老人,让他买些食物和衣物作为礼物送给那些穷人,好使得他们在冬天国王来到他们家附近的时候,不会遭受太多的苦难。于是,他将那些快乐的小仙女们召集起来,并将许多装着黄金和宝石的瓶瓶罐罐给她们瞧,让她们小心地将这些东西运送到圣诞老人的宫殿中,并一同带去霜王的问候。霜王补充说:“他一定知道应该怎样妥善地使用这些财宝。”他还叮嘱仙女们不要在路上磨蹭贪玩,一定要把他所吩咐的事情做好。
仙女们点头答应着,很快就小心翼翼地拖着笨重的玻璃罐子、瓶子出发了。她们都是懒惰的仙女,只喜欢玩,不喜欢工作。要干这么重的活,她们心里当然有些不高兴,时不时就会嘟囔抱怨几句。她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大森林里,由于太累,她们决定休息一会儿,先找些栗子、胡桃吃,然后再走。她们担心这些宝贝被偷,就将罐子、瓶子都藏在大树上浓密的树叶当中,有些差不多都快要接近树梢了。还有些被藏在各种大树的树杈上面,直到她们觉得任何人都没办法找到才放心。
接着,她们开始到林子中四处闲逛,寻找着栗子和胡桃,她们还爬到树上去摇晃树枝,迫使果子坠地。她们为自己找果子玩可要比给她们的主人干活卖力气得多,因为无论是仙女还是孩子给自己寻欢作乐,从来都不怕辛苦,也不会抱怨她们所遇到的麻烦。可一旦要求她们为别人做些好事的时候,就会常常嘀嘀咕咕很不高兴。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冰霜仙女们打果子,嬉戏玩耍,又忙又高兴,竟然将她们的差事和国王催促她们紧急赶路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们在森林里边玩边磨蹭,一直到中午时分,她们才发现霜王催促她们紧急赶路完成任务的原因。尽管她们认为已经把宝贝都小心地藏好了,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逃脱太阳先生的威力。太阳先生是霜精的敌人,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将霜精的杰作毁掉,以此削弱他的力量,并从中获得快乐。
太阳先生运用明亮的眼睛,发现藏匿在树林中的宝贝。直到中午,那些懒惰的仙女们还将宝贝留在树上。而中午时分恰好是太阳先生拥有最强力量的时候,那些精致的玻璃罐子开始融化、破裂,不消片刻,所有的罐子和瓶子不是开裂就是破碎,里面那些非常珍贵的财宝开始消融,慢慢地滴落下来,形成了一道道金色的或是深红色的涓流,流淌在树上和灌木丛中。
又过了一会儿,这些冰霜仙女仍然没有发现奇怪的变化,因为她们都在下面的草地上玩耍,距离树上还有很远。金银珠宝奇妙地融化了,像雨点一样慢慢地落在她们的眼前,不过这仍然需要很长的时间。其中有一位仙女说道:“快听,我相信一定是在下雨,我真的能够听见落下的雨滴声。”其他的人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告诉她,在太阳照耀的时候很少会下雨的。不过当她们仔细聆听的时候,很清楚地听见了许多水珠儿穿过树叶滴滴答答向下落的声音。这些水珠都是顺着树叶向下流淌的,一直流到她们身边的野花和荆棘丛上面。这时候,她们才沮丧地发现,原来那并不是什么雨珠,而是融化的红宝石,凝固在树上,瞬间就将树叶染成了光灿灿的深红色。她们又仔细地观察周围的树木,才发现那些财宝都已经融化了,众多融化的金银珠宝早就粘满橡树和枫树的叶子,给它们穿上了金色、青铜色、深红色以及绿宝石颜色的华丽服装,灿烂夺目,煞是好看。不过由于这些懒惰的仙女们违抗了霜精的吩咐,惹下祸端,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再也没有心情欣赏这森林中的美好景色了。她们想要躲到灌木丛中去,担心霜王会来惩罚她们。
实际上,她们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她们久久未归,引起了霜王的警觉,他决定亲自出来寻找这些行动迟缓的仆人们。她们刚刚藏好,霜王就来了。他向四周望去,寻找那些仙女们的踪迹。不过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闪闪发光的树叶,而当他看到那些还在滴着融化了的金银宝石的破瓶破罐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到栗树的跟前,发现了懒惰仙女们所遗留下的果壳,和她们打闹嬉戏的种种痕迹,也知道她们干了什么事情。他知道她们在树林里一路玩耍磨蹭,还不听从他的命令。
起初,国王皱着眉头,显出非常生气的样子,仙女们不由得吓得浑身发抖,紧紧地趴伏在地上,畏缩在她们的藏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来到林中,他们并没有看见霜王或是仙女们,但却看到了树叶上的美丽色彩。他们高兴地大笑着,采下了一大束一大束的树叶,准备送给他们的妈妈。“这些叶子就像是花儿一样好看。”他们说。他们将金色的叶子叫做“金凤花”,管红叶子叫做“玫瑰花”,他们在林子中边走边唱,非常欢快。
他们的快乐就像是魔法一样,将霜王的怒火驱散了,他也开始赞美起这有着缤纷色彩的树林。最后他还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财宝如果能够使孩子们高兴,那也物有所值了。我不会再对那些懒惰的、没有头脑的仙女们生气了,因为她们教给了我一种做好事的新方法。”当仙女们听完这番话后,一个挨着一个地从她们躲藏的角落中爬出来,跪在主人的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请求得到宽恕。他皱着眉头瞪了她们一会儿,并大声训斥她们一顿,不过很快就心平气和了。他说,这次暂且饶恕她们。他只用这样的办法来作为惩罚:让她们再去搬一些财宝到树林中来,将它们藏在树上,直到在太阳先生的帮助下,所有的树叶全都涂上一层金子和红宝石为止。
仙女们非常感激他的宽恕,并答应一定会尽全力去工作,好使得他能够高兴。这位温和的霜王抱起她们,安全地回到宫殿里。
我想,从那以后,给树叶涂上我们在秋天所看到的那种鲜艳夺目的颜色,也就成为了霜精的一部分工作吧。假如树叶上不是涂的黄金和宝石,我就不知道它是怎样变得光彩夺目了。亲爱的小朋友,你能够知道吗?
《霜王》
作者:海伦·凯勒
霜王住在距离北方很远的一片终年积雪的土地上面。他那美丽的宫殿,是冰川国王在很多个世纪之前的统治时期建造的。这座宫殿壮丽辉煌,简直没法形容。向距离宫殿不远处的地方望去,我们很容易就会将它误认为是一座峰峦叠嶂的高山,有着直插云霄的山巅,好像在接受那即将消失的白天吻别。可是走到近处一瞧,我们才发现自己错了:被我们误认为是山峰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一座闪闪发光的尖塔。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会比这座冰宫的建筑设计更加美丽了。大块冰砖非常奇特地筑成宫墙,最后构成一座像悬崖峭壁一样的塔。在一个拱形墙凹的尽头是宫殿的大门,有12只像士兵模样的白熊守卫着。
可是,孩子们,一旦有机会,你们务必要去拜访一下霜王,亲自瞧一瞧那座奇妙的宫殿。老国王肯定会很热情地欢迎你们的,因为他热爱孩子,所以他的最大乐趣就是让孩子们高兴。
你一定要知道,霜王同其他国王一样,拥有大量的金银财宝和宝石。不过,他是一位十分慷慨的老君主,总是想让他的财产得到正当的使用。于是,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创造出很多奇迹般的杰作。在每一条溪流上,他都建造了一座桥梁,如同玻璃般透明,不过却要比钢铁还牢固。他撼动着森林里的大树,将那里的栗子和胡桃,摇落在欢笑着的小孩子们的衣兜里。他只需要伸手一摸,就会将花儿送入梦乡。由于我们失去花朵儿,我们明媚的笑脸上流露出忧伤,这是他最不喜欢见到的。他会用金色、深红色和绿宝石色装饰树叶儿;当完成任务之后,这些美丽的树足以安慰我们,不再去为逝去的夏天感到遗憾了。我想要告诉你们,霜王是如何给树叶涂上颜色的,这可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故事。
有一天,霜王正在检查着他的巨额财产,思考着应该用这些财产做一些什么样的好事,这时候,他突然间想起了老邻居——圣诞老人。“我要将我的财宝送给圣诞老人,”霜王自言自语地说道,“只有他是最能处理好这些财宝的人,因为他知道穷人和不幸的人都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何况在他那年老善良的心中,总是装满了救济他们的慈善想法。”于是,他将住在宫殿中的快乐小仙女们召集到一起,把装有财宝的瓶瓶罐罐给她们看,并吩咐她们要尽快动身将这些财宝送往圣诞老人的宫中。仙女们答应着遵命,不一会儿,就启程动身了。她们非常小心地拖着沉重的罐子和瓶子,时不时还嘀咕几句,抱怨着霜王会让她们做这么重的活计;她们可都是懒惰的仙女,只喜欢玩,不喜欢工作。不一会儿,仙女们就来到了一座大森林中,由于又累又饿,她们好想休息一会儿,找些栗子、胡桃吃,然后再继续赶路。她们想到,很可能这些财宝会被人偷走,于是将罐子藏匿到各种树木的浓密树叶中去,直到她们觉得别人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才放心。随后,她们开始在森林中快乐地四处游荡起来,找栗子、爬树,甚至还会好奇地偷看一下空鸟窝,并躲在树的后面捉迷藏。此时此刻,这些顽皮的仙女们打闹嬉戏着,又忙又乐,很快就把她们的差事和主人让她们趁早赶路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了。没过多久,她们就沮丧地发现,霜王为什么让她们尽快赶路的原因了。原来她们本以为已经将财宝藏好了,不过那藏在树叶丛中的罐子,又怎么能够逃脱太阳国王的明亮眼睛呢。
什么才是造福世界的最好办法,太阳国王和霜王在这个问题上,从来就没有达成一致过,因此,抓住这个机会,太阳国王一定要跟这位厉害的对手开个玩笑才行。当那些精致的瓶罐开始融化破裂的时候,太阳国王暗自低声笑了起来。直到最后,所有的罐子和瓶子有的裂开,有的破碎掉,那些装在里面的财宝也开始融化,从而形成一道道涓流,流到树叶儿上和灌木丛中。
那些懒散的仙女并没有注意到所发生的一切,因为她们是在下面的草地上,金银宝石融化的雨滴,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落到她们那里。没过多久,她们终于听清楚许多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树叶上的响声,这些水珠儿从树叶上不断地往下流淌,直到流到她们身边的小灌木丛上。她们直到这个时候才感到惊讶,同时发觉这些雨滴实际上就是融化的红宝石,并已经凝固在树叶上了,不消片刻,树叶就变成了金黄色和深红色。她们接着更加仔细地向周围看去,发现有好多财宝都已经融化了,因为此时的橡树和枫树都已经穿上金黄色、深红色以及绿宝石色的华丽服装,实在是美丽极了。不过,这些美丽的仙女们可都吓坏了,哪有工夫注意树林中的美景。她们担心霜王会来惩罚她们,只好躲进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着,想要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们的担心并不多余。因为她们久去未归,引起了霜王的警觉,于是霜王骑上快马“北风”,出来寻找那些慢吞吞的使者们。当然,没有走多远,他就注意到了那些闪闪发光的树叶。
当他看见正滴着财宝的破碎罐子,很快就猜测到了其中的原因。霜王开始非常生气,仙女们吓得不停战栗着,蜷缩在她们的藏身之处不动。假如这个时候,没有一群男女儿童来到这里的话,难以想象这些仙女们会发生怎么样的事情。这群孩子看到所有的树都是色彩斑斓的,煞是好看,他们拍着手、欢呼着,迅速地采摘大束大束的树叶,并带回家中。“这些树叶真像鲜花一样可爱!”他们都高兴地大声叫嚷着。他们的喜悦将霜王心头的怒气冲散了,他紧锁的双眉慢慢舒展开来,还禁不住赞美起五彩缤纷的树林。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能够让孩子们高兴,我的财富也没有浪费。这些懒惰的仙女们,还有我那个火一样厉害的敌人,教给了我一种做好事的新方法。”仙女们听完这番话,都不再害怕,乖乖地从她们躲藏的地方走出来,承认错误,期望得到主人的宽恕。
自从这件事情以后,给树叶都涂上我们在秋天看到的种种鲜艳夺目的色彩,就成了霜王的最大乐趣。假如上面不是涂的黄金和宝石,我真的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东西使它们变得如此美丽呢?小朋友们,你们知道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