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路的大房子里人很多。印象中家里有三位司机、两位厨师、两位端饭洗盘子的、三位保姆、两位照顾我奶奶的老阿姨,还有一位看着我父亲他们长大的老家人,是我爷爷的副官,是我们孩子们最怀念的一位老家人。门卫那边还有大概一中队的兵,轮流守卫。
我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我们从小觉得有好多家人。有些家庭把帮忙的家人当佣人,有的还规定佣人见到主人一定要弯下腰来,讲排场,讲尊卑,我就觉得很不习惯,去那样的家里做客就会觉得很奇怪、很拘谨,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如果是在电影里,他们的生活可能是让人羡慕的,但是我还是觉得我这样和家人一起的感觉比较自在。
后来年纪大了些,尤其是开始学佛以后,就更加清楚,我们孩子们享受的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爷爷早年为国家付出的恩荫,他经历北伐和抗日战争的枪林弹雨,身上还有子弹孔。别人尊敬我们,是因为我爷爷在台湾实践了和平的土地改革,让全台湾的佃农们都有了自己的土地,让很多地主们投入了工商业界,成为今日的许多大企业家族。1949年,他将台湾安定下来,为保留中华文化做出了很大贡献。
我爷爷为台湾做了很多事情,工作一直累到胃出血,最后肝癌过世,真的是鞠躬尽瘁了。所以我们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照顾,其实是爷爷的功德和福报,不是我们的。小的时候搞不清楚这点,糊里糊涂的,只是觉得在一个大家庭里,人很多很热闹开心,有叔叔伯伯阿姨一堆人在照顾。但是长大之后慢慢发现,这不是我的,我何德何能,它是在消我的福报,我不应该去承受这些福报。
我父亲做“国防部长”的时候,有一连真枪实弹的兵照顾我们,我们家院子围墙有很大两扇铁门,进门时总有卫士会帮着开门,后来我们就自己带着钥匙,停了车自己从侧门进去开大铁门,然后把车开进去停好,之后再自己关门,不让那些卫士为我们服务。
有一次玩到深夜很晚回家,我们把车开到门口,不想打扰卫兵,又刚好忘了带钥匙,我就爬墙进去,爬到墙头一看卫兵拿枪对着我,我吓一跳,他也吓一跳,还好他没开枪,要不然“国防部长”的儿子就在自己家围墙上被打死了。
我们在那里一直住到1994年。虽然房子是我们的,但土地早年都是国家的,我们一直没想到要变更名目占为己有,也没有想到把地买下来。那段时间我父亲开始学佛,做了大量的捐献、布施、供养,把家中所有的古董、字画、礼品等都捐了。而这时那块地的地价也贵到我们买不起的地步了,他就跟我们说,这个地上的房子是我们的,但地是属于公家的,父亲和姑姑叔叔们就决定把这整个地方捐给国家做公益。
我们捐出去之后,房子做了一些整修变成了“副总统官邸”,后来有一位“副总统”住了,之后那个地方就空着了。当时我们捐出来是希望它能做一些有意义的公益用途,没有想到还是别人在住。
后来有一个好笑的插曲,大概2011年,“国防部”又回来找我父亲,说我们当年办理捐献的所有相关文件全弄丢了,房子居然没有过户,还是我们的,那位“副总统”等于是没付租金,免费在我们家住了好多年!
长辈们得知这个消息,觉得简直是在开玩笑。我那时就建议我们不要捐了,应该拿回来作为陈诚基金会,做社会公益。父亲和姑姑叔叔们商量,都同意捐了就捐了。其实父亲的兄弟姐妹们也都不是很有钱,多半都是教授、学者、工程师,但是大家还是觉得捐了会比较符合我爷爷奶奶一辈子的心愿。我父亲在2012年办完了捐赠手续后,笑着说:“没想到捐一栋房子花了十八年!”
我爷爷交待的后事很简单:“诚死火葬,以不占地为原则。”但蒋中正为了纪念他,在台湾泰山建设了一个几千亩的纪念墓园。大约1991年,我父亲将爷爷的墓园也捐作了国家公园,将爷爷奶奶的骨灰灵位送到了佛光山。灵位在那里放了一段时间,现在暂放在辞修高中纪念我爷爷的一间小屋中,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大陆。
我父亲捐掉仁爱路大房子之后,租了一个大约150多平米的公寓,直到2009年,我二弟、三弟、四妹一起以贷款方式,帮我父母买了一个大概180平米的公寓,在台北我三弟家附近,因此他和弟妹可以方便照顾父母。父母住在那里很方便,去书店和超市都可以走路,有时候乘坐出租车、捷运,生活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