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前世的羁绊,今生必定相遇。
二月二十六日。
深夜,漆黑的窗外飘着细雨。
屋内很暗。
只开着一盏台灯。
夜风夹着雨丝吹动窗帘,吹得书桌上那张刚刚画好的设计图不时地翻动一下。那是一张彩色的画稿,寥寥几笔勾出一个倨傲冷漠的女孩子,暗红色的裙子,线条异常简洁,只在肩部有着具有建筑感的微蓬设计,却使得整个画面有了一种近乎凌厉的力量感。
靠在窗边有一只发旧的牛皮纸袋。
书桌前并没有人。
剪刀的刀刃锋利寒冷,一下一下,将几份最新报纸中的一些新闻整齐地裁剪下来,然后仔细地分类贴到几本剪报簿中。床上堆叠着大约七八本剪报簿,手指慢慢在它们之上滑过,捡起其中最厚的一本。
电视机的屏幕不断变幻着画面。
正在播出的是一场在米兰举行的时装发布会,美丽的模特们一个个身穿霓裳行走在T型台上,变幻的灯光,奢华的背景,台下坐满名流和明星,星海般炫目的闪光灯,喧闹美妙的音乐,光影切换得如梦如幻。
纸页翻动。
那本厚厚的剪报里,全都是关于同一个年轻男子的内容。屋内光线昏暗,手指停留的那一页,是那个年轻男子出席宴会的场面。
照片中。
对他含笑举杯的女子高雅美丽得犹如月下的百合花,而身材颀长的他半倚在落地窗前,窗外是大片盛开的蔷薇花,似乎能闻到夜的香气。站在阴影里,他的神情和面容看不清楚,只是微微低头,聆听那女子的说话,那女子望着他,目中如有柔软的星光。
手指沉思地在那一页停留了很久。
放下那本剪报。
又从剩下的几本剪报中,挑出其中那本最薄的,只有两页,目光再一次扫过那些少得可怜的文字。
这是关于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剪报。
剪报中寥寥的内容里,除了他的名字,几乎没有透露其他任何信息。
可是……
手指久久地停留在那本极薄的剪报上。
“虽然全球金融风暴来势汹汹,然而根基稳固、财力雄厚的谢氏集团,却趁此机会大力扩张业务,集团股票在国内和纽约股市连续十五天大涨,国内最新报收于每股180元。”电视机里的时装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传出财经新闻的声音。
放下剪报。
视线望向电视。
“今天谢氏实业集团将正式签约收购国际顶尖奢侈服装品牌Brila和LC,此次并购之后,谢氏集团不仅在全亚洲继续巩固第一的地位,而且财团的总体实力也将挤入全球前三。”
屏幕的画面里是一栋足有五十层高的大厦,是本城地标性的建筑,橘黄色的“谢氏实业集团”的logo醒目异常,乌压压的无数记者将大厦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记者手持话筒对着镜头报道:
“谢氏集团宣布,集团下一步的重心是打造真正属于自己的国际顶尖品牌,由谢氏集团来引导世界的时尚潮流,而不是始终跟在欧洲的身后……”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反复又想了一遍,她终于站起身,走到书桌前。
夜风将窗帘吹得烈烈扬起,有雨水灌了进来。白光闪过,闪电撕破夜空,将屋内霎时映得亮如白昼,照亮她额头的发际线处,那道细长隐约的伤疤。一阵阵“轰隆隆”巨大的雷声,她静然不动,影子被暗暗的灯光在地面上拉得斜长斜长。
拿起笔。
她在设计稿的右下角签下两个字——
“叶婴”。
整整六年,被关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她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台灯下,压着一张飞往巴黎的机票,被吹进的夜雨微微打湿,阴冷阴冷。
三月二日。
她来到了巴黎。
这座城市充满了浪漫和糜烂的气息,虽然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下雨,却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香水的味道。买了一把宽大的雨伞,她将画架支在四季酒店前面,一笔一笔将雨雾中的酒店绘入画中。
巴黎四季酒店。
她在杂志上看到过关于它的介绍,它被评选为全球最奢华的酒店。从外面看起来,除了有凝重的历史感,它似乎没有什么太过出奇的地方,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留意着那一辆辆开过来,停在酒店大堂门口的豪华轿车。
果然是以奢华闻名的酒店。
汽车皆是名车。
出入的客人也一个个气宇不凡,非富即贵。
将近中午一点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她在等的。
一辆黑色林肯房车从雨雾中驶来,缓缓停在四季酒店的门口。酒店的大堂经理亲自迎出来,另有一些似乎早就等候在大堂里的上流社会的人士也纷纷迎出来,车门被门童恭敬地打开。
远远的。
她从画架上方凝望过去,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雨雾如烟,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颈脖处一条浅灰色的围巾,虽然背影有些削瘦,但身材修长,气质清峻,仿佛国画中淡墨的一笔,空灵而又遒劲。
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跟在他的身后。
她还想再多看一眼。
那人已经被众人簇拥进了酒店。
三月五日。
她接近了他。
几天来,雨一直下下停停,这天却渐渐收住了,还出了太阳。傍晚,她见到那年轻男子独自一人从酒店出来,坐着轮椅行驶在霞光满地的街道上。
这是她最接近他的机会。
前面几次,他都是直接在大堂门口乘车出去,回来时又被车直接送到大堂门口。她注意到他的轿车不再是第一天那辆林肯,而是一辆加长加宽,能缓缓伸出轮椅斜坡来的黑色宾利。
很明显,他的身体非常不好。
除了正装参加重要场合,他基本都是坐电动轮椅出行。刚到的两天持续阴雨、天气寒冷,她能看出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几乎每次他进出酒店大堂的时候,她都能听见一阵阵压抑不住的轻咳声。
此刻。
当他自霞光满地的街道又慢慢折回酒店的时候。
她飞速地从画架旁抱起一些东西,几个大步跑过去,挡在他的电动轮椅前。薄薄的霞光中,她半蹲下来,微笑着望向面前这个轮椅中的年轻男子,对他伸出右手,说:
“嗨,你好,我是叶婴。”
坐在轮椅中的这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穿着一件黑色的驼绒毛衣,一条黑白碎格的丝巾偎着他的下颌,膝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棉毯。
仿佛极少与世人打交道,他的面容显得清淡疏离,宁静高远,然而轮廓骨骼中却透出一股异常诱人的艳色,如同清冷冷的,带着异香的栀子花。
轮椅停下来。
抬起头,他缓缓望了她一眼。
伸出的右手被晾在空气中,叶婴的笑容依旧甜美,仿佛并不在意。她又将手中的册子递向他,说:
“这是我的设计稿,你要看一看吗?”
橘红色的封皮,里面大约有二十张左右的画稿,那是她为了他而精心准备的。
他没有去接。
“如果你想要做设计师,”轮椅中,他面容平静,“可以把你的设计图递到集团的人事部门。”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很好听,比她想象中要低沉一些,但并没有虚弱无力的感觉。
“可是,我不想从底层一步步做起,”她含笑望着他,笑容甜蜜,眼珠漆黑如深夜的雨雾,“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欣赏。”
他似乎已没有兴趣再同她说话,驱动轮椅绕过她身旁。
“那么,至少可以看一下我为你画的这些画吧?”她又拦住他,手按在他轮椅的扶手上,这次没有容他拒绝,她就直接将几张画稿放到了他的膝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
他眉心皱起。
苍白的手指终于拿起那些画。
几张画里都有他,细雨中他穿着黑呢大衣走入酒店的背影,夜幕降临时他坐在轮椅中用手轻掩嘴唇咳嗽的模样。而她放在最上面的那张,还只是黑白的素描稿,轮椅中的他如同沐浴在万道霞光里,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透出的味道却是异常清冷的。
“你知道吗?你很迷人。”
半蹲在他的轮椅前,叶婴歪着头瞅他。她的眼珠乌黑透明,黑得像深夜的雨雾,她的微笑却是甜蜜的,跟眼底的神情有些不搭。
原来他长得这么好看。
在她收集的剪报中,连一张他的正面照片也没有,只有在一次时装发布会上,被其他人影叠住的他的暗暗的侧影轮廓。此刻,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她能感受到他的疏离和冷淡,仿佛他是禁欲的,可是,他的面容这样的清峻美好,淡色的双唇,被睫毛掩住的眼瞳,略微苍白的优美手指,让她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他。
“可是为什么要坐轮椅呢?是身体不好吗?”
目光望向他膝盖上的棉毯,她的语气中有浅浅的遗憾。他恍若未闻,漠然地看毕那些画,递回给她。
“喜欢这些画吗?”
没有马上去接,如同多年的老朋友般,她在他面前蹲得更低些,仰起头紧张地问他。
“画得很快。”
这是他的回答。
“那么,你喜欢吗?”
她又问了一遍,紧紧地盯着他。
“你并没有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驱动轮椅绕开她,他淡声说,将那些画放回她的画摊上。
“如果不喜欢,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她笑得很无所谓,“是否受到专业的训练并不是判断一幅画好坏的标准。”
他开动轮椅准备离开。
“等一等!”她从身后喊他。
他缓缓转过身。
霞光中,她无奈地说: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了好多天,结果你却并不欣赏我。”
顿了下,她又打起精神,笑了笑,说:
“好吧,希望你能继续给我机会,让我得到你的欣赏。”
于是,从此每天早上,她都会将自己最新的画拿到四季酒店的前台,请酒店的工作人员将它们转交给那位坐轮椅的优雅男子。
她不知道他是否会看。
也许画根本送不到他的手里,就会被那个一直跟随着他的管家扔进垃圾桶。
可是,那总是她的机会。
夜晚。
酒店的露台上。
膝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毯,空气中有些凉意,越瑄静静坐着,望向只有寥寥几颗星的夜空。
久久地望着暗墨的夜空。
越瑄的面容苍白得清峻宁美,眼底是空洞的,仿佛那里没有任何生息,仿佛他什么都没有在想,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
“二少,您的电话。”
管家恭敬地捧着一只震动中的手机走过来。
越瑄依旧静默地望着夜空出神。
管家识趣地将手机放至他身旁的圆桌,默默退下。手机震动了一阵子,静止下来。然后,又开始震动。如是反复地打进来。
越瑄微微皱眉。
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号码,他终于将它拿起来,刚一接通,里面就传出略带激动的声音:
“二少?”
是谢平。
越瑄闭了闭眼睛,那些刻意想要忘记的事情,涌向他的脑海。胸口染上凉意,他的手指苍白,掩住嘴唇,开始低低咳嗽。
“二少,您不能再留在巴黎了!”谢平的声音有些焦急,“如果您一定要留在巴黎,至少让我或者谢浦陪在您的身边,最近从大少那里传出来一些消息……”
夜风很凉。
从露台上,越瑄远远地望出去,在酒店前的广场中,那个孤零零的画架依旧支在那里,昏暗的路灯下,那个女孩子坐在画架后面,还在继续画着什么。
“……森小姐也在找您,”谢平犹豫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说,“或者您听一下森小姐的解释……”
“你们统统留在美国,一个都不许过来,事情全部由大少来决定。”越瑄皱眉,声音淡淡地说,“就这样,我要休息了。”
关掉手机。
夜色又变得寂然无声。
越瑄闭目咳嗽了一阵子,疲惫和倦意席卷而上,渐渐睡了过去。
三月九日。
她的机会终于来临。
那天大雨滂沱。
明明是下午时分,倾盆的暴雨却使得天空阴霾如同黑夜。她手中的伞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完全抵挡不住大雨的攻势,浑身被雨水浇得一塌糊涂,冻得瑟瑟发抖。最让她心惊胆跳的,却是那紧紧抱在怀里的画具和画夹被雨水濡湿的速度。
该死。
她被淋得再厉害也没关系。
这画具和画夹却是她最宝贵的财产了。
于是,当那辆加长加宽的黑色宾利在大雨的雨幕中从四季酒店驶出的时候,她死命撑着伞,在暴雨中抱着画具画夹,冲到了车前,大声地喊:
“停车!”
宾利猛地刹车,隔着挡风玻璃,她能看到司机在回头请示。绕到车侧,她用力拍着车窗,对里面的人喊:
“拜托,请让我进去躲一下雨,我没有地方可去!”
仿佛过了几分钟那么久。
车门在她面前打开。
雷霆般的暴雨声中,轮椅里的他正苍白着脸咳嗽。
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她抱着画架和画具钻进车内,发现这辆车果然是特制的。不但有装置能够将轮椅直接固定住,而且车内空间异常的大,除了能容下轮椅,竟然还有三个像沙发一样舒适的宝石绒座椅。
她一边关上车门,一边说:
“谢谢你。”
画具上全都是雨水,将车内铺的深蓝色宝石绒地毯污了一大片,她急忙将东西尽量全都收拾到角落,又歉意地说:
“对不起。”
见他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并不理会她。叶婴犹豫了下,将一张画从微湿的画夹中拿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你看,这是我刚画好的一幅画。”
画面中,他静默地坐在酒店的露台里,夜空中有几颗星星,点点星光照耀在轮椅中的他身上。
空气中弥漫出松节油的味道。
他眉心一皱。
身子刚向轮椅后背靠去,他又发出一阵咳嗽。先只是忍耐地微咳,然而咳嗽越来越急促,一阵紧过一阵,咳得苍白的面容上染起两朵异样的潮红。
“你怎么了?”
她伸手想去扶他,旁边却有人立刻伸出胳膊将她拦住。
“这位小姐,请不要靠近二少。”
将她拦住后,管家又拿出一条棉毯覆盖在他的身上。见他越咳越激烈,开始隐约有急促的喘哮声,管家半蹲在他身边,拿出一瓶喷雾剂,急切问:
“二少,用药吗?”
他紧闭双眼,摆了摆手,又剧烈地闷声咳嗽了一阵子,胸口急喘,然后足有十多分钟过后,才终于慢慢将咳意压了下去。
车窗外暴雨如瀑。
宾利一路平稳地在雨中行驶。
车内的他似乎好了一些,只是依然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叶婴注意到他穿着一套质料名贵、裁剪讲究的黑色礼服,珍珠色的白衬衣,以及黑色领结,衬着他此刻苍白的面色,居然有种奇异的华丽感。
如同世代隐居城堡的贵族。
在暗夜的蔷薇园,那大片大片怒绽的血红蔷薇,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苍白的肌肤,是唯一的光芒。
是那样清峻到了极致。
反而透出某种艳色。
也许是他双腮尚未完全消失的潮红,也许是他胸口仍旧微喘的起伏,也许是他紧握住轮椅的那双苍白坚忍的手。
“二少,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今晚的酒会是否就不要参加了?”管家担忧地说。
他闭目摇头。
“二少……”管家犹豫了下,“或者,让我推您进去,如果身体不适,就立刻……”
“不用。”
他皱眉,又低咳几声,缓缓睁开眼睛。
她手边的画夹被雨水打湿了一些,墨绿色有一片片或深或浅的濡湿。在画夹的右上角烙刻着一朵小小的蔷薇花,有银色的光芒,如同是在夜光中绽放。
“你是有哮喘吗?”
听到方才的咳嗽中有隐约的哮鸣音,叶婴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
车内的空气顿时变得凝滞,管家古怪地瞪着她,轮椅中的他抿紧嘴唇,视线从画夹移到她的面容上。
“这样的天气,对于哮喘病人来说,并不是出行的好日子。所以你要去参加的酒会,一定是很重要的活动吧。”仿佛毫无察觉,她一边将油画放回画夹,一边说,“如果是重要的酒会,坐在轮椅里,由管家陪同入场,的确不是很适宜。”
暴雨敲打着车窗。
她眼瞳深黑,却笑容明亮,对他说:
“不如,让我陪你去吧。”
管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愕然地看着车内的这个女孩子,见她笑容和煦,仿佛提出的是个再自然不过的提议。他又看看轮椅中的二少,见二少正沉默地打量这个女孩子。
他一向看不懂二少究竟在想什么,这次也是同样。
就在他以为二少绝不可能同意由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陪同参加酒会时,二少竟默然应允了。
“我母亲以前也有哮喘,我照顾她很多年,她随身的药是沙丁胺醇,你呢?”
“二少的药也是沙丁胺醇。”见二少已经默许,管家只得拿出一瓶备用的气雾剂,交给她,说,“二少不能喝酒,不能吃海鲜。”
“是,我知道。”
留意看了下气雾剂上的说明,她仔细将它收好,想了想,瞅着轮椅中的他,似笑非笑地问:
“那么,我也喊你‘二少’?”
“谢越瑄。”
“你好,越瑄,”她笑容妩媚,对他伸出右手,又告诉了他一次,“我是叶婴。”
他没有理会她伸在空中的手,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随着他的视线,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的是棉质的长裙加一条厚厚的披肩,而且已被雨水打得狼狈不堪,根本不是能够出席酒会的装扮。
雨越下越大。
黑色宾利停在GaleriesLagayette门口。
这是巴黎著名的购物中心。
装饰奢华的Janin专卖店里,香水的味道清雅迷人,金发碧眼的专柜小姐们拿出所有当季最新的款式,轮椅中的越瑄挑出一件银灰色的礼服裙给她。
十分简洁的剪裁。
质料华贵。
露肩的设计衬得她的锁骨凸凹有致,裙子随身而下,服帖地勾出她妩媚柔软的线条,恍若有暗浮的体香。只是她没有任何首饰,脖颈处显得空了些。
“这枝花可以给我吗?”
店里的水晶花瓶内插着几枝百合,新鲜芬芳,叶婴用法语问专柜小姐,专柜小姐立刻殷勤地将花取出来。
站在镜子前。
她散下黑发。
乌溜溜的长发如同缎子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光芒,专柜小姐们看得呆住。长枝的百合花将她美丽的黑发松松挽住,慵懒地垂在右肩,仿佛是春之女神在清晨时的灵感,美得没有丝毫烟火气,比世间所有昂贵的珠宝都要灵秀。
“好看吗?”
她回眸笑道。
“走吧。”
越瑄淡声说,驱动轮椅向店的门口驶去。
还是不喜欢啊……
叶婴眯了眯眼睛,手指微微捻动百合的花瓣,审视地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在他的轮椅驶出店门的那一刻,她对专柜小姐说:
“请给我剪刀和针线。”
黑色宾利继续在大雨中平稳地行驶。
用披肩挡住裸露的双腿,叶婴把礼服裙卷到膝上,埋头忙碌着,用剪刀和针线在裙子上利落地裁剪、缝合。管家不安地看向二少,见他仿佛毫无察觉,沉思地坐在轮椅中,凝视车窗外的暴雨。
宾利缓缓停在灯火辉煌的格里伦酒店宴会厅门口。
门童恭敬地将车门打开。
苍白的手略微一用力,越瑄正待从轮椅中起身,一双女孩子清凉的手已扶住他的手肘。
“小心。”
叶婴先踏出宾利,然后小心翼翼地弯腰将他扶出来,动作轻柔娴熟,仿佛已经服侍他多年。她眼瞳很黑,眸光却闪亮,含笑望着他,发间那枝纯白的百合花散发出寂静的清香。
宴会厅内华丽辉煌。
衣香鬓影。
巨大绚丽的水晶吊灯。
奢华的银质餐具熠熠生辉,瓷盘洁白,光芒温润耀眼,各式餐点色彩绚烂,无比精致。英朗俊美的侍应生们穿梭厅内,衣饰华贵的宾客们一个个手持红酒,低声谈笑。
宴会厅的正前方有个发言台,落地的银质话筒,旁边堆簇的鲜花丛中有只牌子,上面写着“Brila六十周年庆祝酒会”。
这是一场巴黎时尚界的上流酒会。
跟随在越瑄身后,叶婴用心打量着每一位前来与他寒暄的宾客,其中很多都是世界著名的大牌设计师。有些设计师她曾经在时装杂志的专访页面上见过,能够认出来,有些她需要仔细聆听越瑄同他们的对话,才能大约猜出是谁。
像此刻这位身穿黑白印花丝质礼服裙的女士。
她身材丰满,一头褐色卷发,绿色的眼睛,眼角有鱼尾纹,她同越瑄低声说话,不时大笑,笑容爽朗而有魅力,浑身散发出浪漫怀旧的气质。
竟然是维卡女王。
维卡女王是国际时尚界的传奇,她在二十三岁的时候一手创立了维卡王国,四十多年间,维卡王国一直牢牢占据着世界顶级奢华品牌的一线地位。
“谢,第一次见你带女伴参加酒会,这位是你的……”
听到维卡女王将话题带到自己身上,叶婴微笑着对维卡女王颔首。越瑄侧首,眼神淡淡地看了看她,用宁静好听的声音对维卡女王说:
“她是……”
“谢——!”
她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刚入场就径直向这边走来,大力地熊抱越瑄。那男子应该是美国人,身材高大胖硕,红光满面,显然常常在海滩日光浴。他一边兴高采烈地拍着越瑄的肩膀问候,一边好奇地上下打量她,然后哈哈大笑说:
“上帝啊,难以置信,谢竟然也有了情人。”
她看向越瑄。
越瑄并没有看她,却静静地对她弯出右肘。她心内一怔,下意识地挽住他的手臂。
在她挽住他手臂的那一瞬。
她能感受到宴会厅内有很多道目光落在她的那只手上,目光中的意味各自不同。维卡女王舞动手中的香扇,抿唇轻笑,美国男子先是呆怔住,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
“谢,难道你打算不战而逃吗?”
不战而逃……
思忖着这句话的意思,叶婴脑海中正迅速检索着剪报中搜集过的全部资料,忽觉一道犀利的目光向她射来。
“这位小姐,您身上的这条裙子,是从哪里得到的?”
一位银发男子走到她的面前,他应该是德国人,年逾花甲,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灰色的眼睛,神情严谨冷漠,冷冷地看着她。
她眉心一皱。
微笑说:“有什么不妥吗?”
“詹姆士,你糊涂了,这是你亲自设计的,Janin本季最新款的晚装裙啊!看这位小姐穿起来多么美丽,下次应该游说她亲自担任你的模特。”美国男子大笑着说。
“请问,这条裙子是您从Janin拿到的吗?”德国男人詹姆士居高临下地逼视她,神色不豫。
“是的。”叶婴答道。
“所以,您是对它不满意,才将它改成这个样子?”目光冰冷地落在她的裙角,那里原本是流畅而下的柔软的随身线条,现在却被修改成了略带凌厉硬朗感觉的花苞造型。
她又看了看越瑄。
他面上还是淡淡的,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觉得这样更好看些。”她含笑答。
“无知!这样完全丧失了Janin的风格,是对Janin的亵渎!”詹姆士薄怒道。
“但却有了我的风格。”
她微微笑着,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她的喜好才是最重要的。
“时装是为顾客服务,而不是要顾客去配合时装,不是吗?”她笑了笑,接着说,“无论如何,这是一条很美丽的裙子,我很钦佩您的设计。”
“确实很美。”
维卡女王摇动香扇,笑吟吟地说:
“詹姆士,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你太轻视女性了,设计的服装总是柔媚有余,力量不足。你看,这条裙子改动之后,廓型多么的好,柔美中有了建筑感和支撑力,又显露出了这位小姐美丽的双腿。当然,百合花的配饰也是点睛之笔,这位小姐在配饰上也很独到。”
詹姆士神色陡变。
冷硬着面孔,他对维卡女王和越瑄点头示礼后,穿过人群,去到大厅的另一角。
“不要在意,詹姆士是个老顽固。”维卡女王眨眨眼睛,又探手摸了下她的裙角,和蔼地对她说,“如果有机会,可以介绍你的服装设计师给我认识,这件裙子改得很精彩。”
“谢谢您,这是我自己改的,我叫叶婴。”
叶婴伸出手。
“哦?”维卡女王将香扇收入掌心,眼角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越瑄,握住她的手,“叶,很荣幸认识你。”
灯光暗下。
一束白色的光芒打在宴会厅的发言台上。
黑色礼服的越瑄站在那束光芒中,他神色淡然,气质清远,虽然面色有些苍白,然而声音低沉清越,有种疏远矜持的气势,使得满场宾客皆屏心静气聆听他的致辞。
有六十年悠久历史的国际顶尖奢侈品牌Brila被亚洲谢氏集团收购,在时尚界引发了巨大的反响,今次的六十周年纪念酒会是收购事件后谢氏首次在巴黎公开露面。
原本业界传闻,酒会将会由谢氏大公子亲自主持。
未曾想到却是谢氏二公子。
银质的落地话筒。
异常清峻的年轻男子。
白色耀眼的光束中,那淡雅清傲的身姿,宁静如深井的目光,让人无比想要亲近,又仿佛隔着山长水远的距离。
致辞中的越瑄轻微咳嗽了一声。
叶婴立时凝神望去。
他似乎并无异常,只是唇色又更加苍白了些,继续神色淡定地将致辞完成。她很佩服他,其实致辞前她就已经察觉到,谢二少的身体状况很不对,他走路的步伐愈来愈滞重,胸腔中的咳嗽似乎也愈来愈难以控制。
在满场掌声中。
越瑄走下台来。
她第一时间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竟感觉仿佛有冰冷的汗意从他的体内沁出一般,令她硬生生打个寒颤。心下一怔,她仰头看向他,见他面色苍白,额角也满是细密的汗珠。
从随身的包中拿出手帕。
她悄悄将手帕塞给他时,指尖碰触到他的掌心,也是潮湿而冰凉,如同被冬夜寒洌的井水泡过一般。
接下来是Brila的品牌总监上台致辞。
站在发言台的旁边,叶婴含笑地挽着越瑄的手臂,暗暗用她全身的力量支撑住他。虽然他始终克制着尽量不发出咳声,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冰凉,胸口的起伏也渐渐加重。
“需要离场吗?”
察觉到四周投射过来的视线,她低声问他。
“不用。”
他用手帕掩去几声低咳,淡淡地说。
维卡女王作为特邀嘉宾的致辞也结束后,酒会正式开始。
著名钢琴家理查德弹奏着钢琴,红酒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满场宾客一个个酒意微醺,谈笑风生,从最新的时尚话题,到业界的八卦佚事,无所不聊。
越瑄自然是酒会的焦点。
络绎不绝地有宾客过来寒暄,作为礼节,几乎每个宾客都会向他举杯致意,而他也都会微啜一口红酒。虽然每口都很少,但是积少成多,她注意到他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三杯。
“我不要你喝那么多酒,”揽紧他的手臂,叶婴脸颊红扑扑的,笑容妩媚,星眸闪耀,她半醺地偎在他身上,用周围宾客们都能听到的声音,凑在他耳边,柔柔地说,“你今晚剩下来的时间,都是属于我的……”
宾客们大多是法国人。
见惯了浪漫风情的场面,他们相视哈哈一笑,并不以为意,反而对这位淡静清远的东方年轻男子多了几分亲近感。
于是叶婴帮他挡下了所有的酒。
于是她再接再厉。
索性将他拉出了酒会。
雨还在下。
走出宴会厅,被冷风一激,体内微醺的酒气陡然散去,叶婴打个寒战,忽觉越瑄脚步一涩,然后就听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如翻天覆地,他咳得喘不过气,面颊潮红,胸口发出似撕裂般的轰声,直咳得弯下腰去,仿佛要咳出血来。
“二少!”
黑色宾利停下,管家从车内冲出来扶住他。门童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赶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忙喊救护车,越瑄摆了摆手,勉力靠着她和管家的搀扶进入车内。
司机胆战心惊地将黑色宾利发动。
半躺在车内宽敞的座椅中,一阵阵猛烈的咳嗽之后,越瑄的咳意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又是一阵巨咳,他眼睛霍地睁开,死死握住扶手,喘不过气来一般,胸腔内迸出一声声尖锐的撕裂音!
“二少,您的药!”
管家惊慌地掏出一罐喷剂,可是越瑄全身僵硬住,眼看进气多出气少,面色已变得发紫,牙关咯咯地紧闭着,喷剂根本塞不进去。
“我来。”
叶婴皱眉,劈手从管家手里将喷剂夺过来,左手握住越瑄的颌部,用力一捏,硬生生将他的嘴巴捏开。
“吸气!”
她大声喊着,右手中的喷剂伸进他的嘴巴,向他喉咙喷去,又喊:
“再吸!”
如此几次,药物喷入他的喉咙,窒息渐渐被缓解,虽然还是有一声声的哮鸣音,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可怖了。
她松了口气。
半跪在他的身前,她伸开双臂抱住他,让他向前趴,半伏在她的肩上,她用双手轻柔地拍抚他的后背。以前妈妈犯病的时候,这样子可以让妈妈恢复得更快些。
半晌,他推开她。
呼吸渐渐平稳,他虚弱地望着车窗外已转为细雨的夜色,沉默不语,管家将棉毯覆在他的膝上。
黑色宾利缓缓停在四季酒店大堂门口。
犹豫了一下。
见他并没有赶她走的意思,外面又还在下雨,她就厚着脸皮,抱着画具,跟在他的轮椅后面一同走进了酒店。
嗯,巴黎的四季酒店果然是全球最奢华的酒店之一。
跟酒店外观的古拙朴素不同,自踏入大堂,立时便觉得满目生辉,富丽堂皇,处处优雅华丽,浪漫典雅与浑厚的历史感融合得浑然一体,如同踏入了王宫殿堂一般。如果不是因为随在二少身后,她真的很想拿出相机来,太美了,无论是走廊墙壁上的油画,还是大堂一角的雕像。
越瑄住的是总统套房。
她原就该想到。
但当她真的看到这总统套房时,却还是呆了一呆。
将房间收拾妥当,管家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她赞叹地将目光从房间的每个奢华精致的细节中收回来时,见谢二少正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中,淡淡地望着她。
“房间真漂亮,我可以拍照吗?”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就只当他是默许了,从包里掏出相机,对着每个她欣赏的角落和布置,啪啪啪地按下快门。可惜这只相机只是普通的卡片机,拍出的色彩比原景要逊色不少。
镜头一移。
取景的液晶屏幕中,光线氤氲,奢华怀旧的金丝绒沙发,上面绣着繁复的花朵,色彩华丽暗沉,花瓣凸浮,精致如生,仿佛有暗涌的香气,又带着几缕糜烂与颓废,与那人清高致远的气质本应是格格不入的,竟又恍若浑然一体。
他的眼神很淡。
她忽然很想对着他按下快门,倒看看他是否还是无动于衷。终究她还是作罢,乖乖坐到他的对面。
“为什么我会有种感觉,”她倚在沙发里,笑着说,“你就像一个很快要死去的人,或者,你已经死过一次?”
他淡淡地看着她。
“对,就是这种眼神,就算我说这么不礼貌的话,你也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是因为你的身体吗?因为哮喘太严重,活得很辛苦,所以不想再活着了吗?”故意刺激了他几句,见他依然毫无反应,她叹口气,低头摆弄着相机,翻看刚才拍到的照片,“你看,这套房间多么美丽,随便拍下来的照片就这么好看。”
凑过去,她把相机给他看。
照片一张张地翻过。
每张都如油画中的静物,很美。
“这么美,世界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住得起这样的酒店和这样的房间,如果不好好珍惜,多么可惜。”瞅着他,她摇摇头,“而且,你又长得这么好看。”
跪坐在沙发中,她往前趴了一下,手指轻轻抚上他的面容。
“知道吗?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手指从他的眉骨,温柔地滑落到他的面颊,她赞叹着说:“我觉得,如果一直这样看着你,我也许会爱上你的……”
他皱眉。
向后避了一下。
“啊,终于有反应了,”她笑起来,眼底有深幽的亮光,跪身起来,她凑得离他更近些,声音如蜜地说,“我忽然很好奇,如果我吻你,你会怎样呢?是不是也这么平静,这么无所谓?”
说着,她缓慢地凑向他的唇。
很慢很慢。
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推开。
他的唇清冷苍白,有夜的凉意。原本她只是为他的漠然心中暗恼,想逗弄一下他,哪怕惹得他发怒,也比他全然地漠视好些。然而,越是接近他,他身上那种淡然的冷漠越是强烈,而他的嘴唇,仿佛坚毅清冷得从没有被欲望沾染过。
这种坚毅清冷让她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吻住了他。
有些狠狠地吻住了他。
辗转地反复地,她用力地吻在他的唇上,呼吸渐渐火热紊乱,她用双手箍住他的后脑,柔软地,又带着股狠劲地吻着他,想要将他唇上的冰冷吻下去,吻着吻着,久久地吻着他,她终于叹了口气。
“对不起。”
她放开他,有点颓然。
虽然她心里不甘,但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即使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他,他的眼睛依旧清明如泉水,无波无澜,似乎这一吻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反将她眼底的狼狈映了出来。
一阵咳嗽。
他神色倦倦的,声音低哑,说:
“我以前好像见过你。”
依旧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她挑了挑眉毛,笑得如春日花开,眼角都带着花香,说:“我也是,我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你。只是梦里你的模样都不大清楚,最清晰的只有你这双眼睛,清澈宁远,跟现在一模一样。”
“所以,我们是命定的缘分,对不对?或者,我们有前世的羁绊,今生必定相遇?”她咯咯地笑着,仰着头,如同盛开的蔷薇花,“其实我不该灰心啊,你刚才毕竟还是允许我吻了你。”
目光在她笑意盈盈的面容上巡视一圈,越瑄疲倦地闭上眼睛,说: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既然她已经放弃你,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了!
海边。
天空与海水连成一片,蔚蓝得如同宝石。
这是私家沙滩。
细细的金色沙子,绿色的椰树,大片大片盛开的鲜花,白色的纱幔随风曼扬,玫瑰精油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远处有海鸟的鸣叫。柔细的手指慢慢推过背部白腻的肌肤,香薰理疗师温柔地说:
“谢太太,最近您的气色特别好,又润又粉,比那些二十几岁女孩子的皮肤都漂亮,真是羡慕您。”
趴在按摩床上,谢华菱枕着自己的双臂。
已经五十多岁,她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浑身的肌肤也仿佛没有任何松弛的迹象。清新的海风自耳边吹过,阳光沙滩,绿树鲜花,再想到近段日子来一连串的顺心事,她只觉得生平竟从未如此快意过。
远处,沈卫看了眼手中的卷宗,又听那人低语了几句,点头,沉步走到按摩亭旁,说:
“夫人,有二少的消息。”
“拿来。”
谢华菱并不避讳,急急伸手去取,亭子四周的白色纱幔若隐若现,她丰腴的胸部微露出来,美如凝脂。卷宗里有一页纸,上面写有二少最近几天的日程,她略略扫了一眼,心中已是不快。
再看,卷宗里还有些照片。
背景几乎皆是在巴黎举行的各种时装发布会。
昏暗绚丽的灯光。
有个女孩子始终跟在他的身边。几乎每场时装发布会,两人都是形影不离,并肩而坐。
三月十八日。
进展似乎比她预想的要顺利。
巴黎。
中午的阳光暖融融的。
喷泉溅出晶莹的水花,广场中央有大群大群的白鸽,呼啦啦地飞起,又呼啦啦地落下。长椅中,越瑄穿着厚厚的黑色毛衣,微闭双眼,细长的睫毛阖在清峻的面容上,似乎已经睡去。
长椅的另一端。
叶婴凝神作画,金色温暖的阳光,广场上踱来踱去的那些肥嘟嘟的白色鸽子,画面宁静安谧。笑了笑,她又在鸽子群中添了一个身影,穿着米黄色开衫毛衣外套,里面是浅灰色衬衣的他半蹲在鸽子们前面,看起来也是异常的温暖。
这次她画的是水彩。
“以前我果然是错了。”
画完最后一笔,她扭头笑着看他。越瑄已睁开眼睛,淡淡望向她手中的画稿。
“就像即使有再好的设计,一旦布料选择错误,无论怎样也很难出来最好的效果。油画不适合你,最贴合你气质的应该是水墨画,空灵,遒劲,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是意境无穷。”
她赞叹地说。
见他面上依旧淡淡的,她心中有些恼意,却也不气馁,笑盈盈地将手中的画稿放在他眼前,说:
“可惜我的水墨画功力太浅,不过用水彩画看起来也不错,而且显得朝气和青春很多。你喜欢画里的这套衣服吗?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穿深色以外的颜色,虽然你穿深色很好看。”
画夹上那朵小小的略带银光的蔷薇花,越瑄的目光在它上面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他推开画稿。
“该回去了。”
声音平静无波,他起身准备从长椅上站起。
“喂!”
一把拉住他的手,叶婴手中用力,让他无法离开。手掌又使了点力气,她执拗地盯住他,终于使他又缓缓坐回长椅。
“谢二少,你这样真的很不可爱……”依旧紧握着他的手,她凑近他,在他耳边似笑非笑地说,“即使你不喜欢我,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连我说话都不愿意听。”
越瑄皱了皱眉心。
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温热的,有莫名的花香,近乎挑逗,又仿佛天真得全然无意。
“可是其实,你明明也没有那么讨厌我啊。”她低笑地耳语说,“你有哮喘,不能接触松节油这种东西,但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浑身都是松节油的味道,你并没有立刻把我推开。那天下雨,你也没有拒绝我上车。”
“那晚我亲吻你,你也没有……”
握着他的手,呼吸离他很近,她的眼瞳黑漆漆的,瞅着他,仿佛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表现得这么冷漠,为什么你的眼睛看起来这么累,为什么你的眼底没有渴望,没有光亮,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越瑄神色淡然,说:
“叶小姐,如果你无法注意分寸,那么以前我答应过你的就到此结束。”
哦,对,她答应过他。
他带她出席巴黎时装周的各大时装秀,条件是她要知分寸,不得影响到他的生活,探究他的隐私。
这几天跟随他出席那些顶级品牌的时装秀,如同突然一头扎进了童话故事中的金山银山,那么多杰出的设计,那么多天才的奇思妙想,让她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在现场看时装秀,跟以前她曾经在杂志和电视里看过的截然不同。面料的质感,服装的剪裁,以及现场模特走出来的冲击力,完全不是单凭想象可以感受出来的。
虽然她小时候曾经……
但是现在能够近距离地感受这一切,都是他带给她的。
雨夜那晚,她没想到他会那么容易就答应她的请求,也没想到他会收留她,让她同样住进四季酒店,享受起奢华的生活。她的钱扣除掉往返巴黎的机票已经所剩无几,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露宿公园。
曾经,她推测过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包括最理想以及最差的。但是目前的进展,已经远远超过了她曾经做过的最乐观的估计。
难道他真的对她有兴趣?
她暗暗揣测。
否则以他如此清淡的性格,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就让她接近,甚至在她故作冒失地去吻他时,也没有推开她。
她当然希望他能对她有兴趣。
这会使得她后面的计划实现得更加顺利。
可是,她自嘲一笑。
就算她再自作多情,也不敢做如是想。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根本不在意,不在意她亲吻他,也不在意她握他的手,他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也许他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那个看起来像百合花一样的女人,那个面对着别的男人,眼底如同有柔软星光一般的女人。
不过没关系。
只要事情正按照她预想的方向发展,只要她是正在一步步地接近,就已经很好。
“你没注意到吗?刚才那个游客模样的男人在偷拍,而且这几天来他一直跟着我们,而且这会儿,看,右前方那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拍的也不是鸽子,而是你。”仍旧握着他的手,叶婴拉开了同他的距离,她靠回长椅上,眼神黑如夜雾,笑容妩媚地斜瞅他,“食君之禄,我自然要为君分忧。你希望我同你扮亲密,那就要扮得像一些啊。”
越瑄轻咳几声,眼底又有了那种疲倦的神色。
“你的手真凉。”
暖了这么久,他的手还是冰冷的,她索性反手拉起他的手掌,用自己的两只手去捂热它,笑笑说:
“可见在豪门生活也是不易,随处有人跟踪记录,居然还至少有两路人马在跟,难怪你累成这个样子。”
深夜。
豪华的游艇,尾部翻滚出滔滔白浪。无月无星,只有驾驶舱亮着灯光,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背影。他面无表情地凝望前面的海面,将游艇开至最大马力,海风从敞开的窗中呼啸而入,舱内十分寒冷。
手机传出短信的声音。
屏幕陡然亮了起来。
这只手机的号码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
船长接过驾驶的工作,男人走出舱外。双手扶着栏杆望向夜幕中苍茫的大海,海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良久后,男人沉声唤:
“谢沣。”
“是。”
一个俊美的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微低着头,脸上似有些羞涩的模样,说:
“二少最近一反常态,频频在公众场合露面。除了常年任闲职在巴黎照看庄园的赵管家,二少身边没有其他跟随,已证实谢平、谢浦目前全都身在纽约。”
“她是谁?”
短信传来的几张照片,是谢二少与那个女孩子的近照。公园的长椅中,那女孩子笑着凑近谢二少,她的唇离他的唇很近,而且谢二少竟一直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她叫叶婴,二十二岁,她曾经向公司投过简历和设计稿,这是她的资料。”俊美少年谢沣拿出一份简历和一册厚厚的设计稿。
男人翻看那册设计稿。
纸页被海风吹得沙沙作响。
“大少,我觉得……”谢沣轻轻咬了咬嘴唇,犹豫地说,“二少似乎在向您示弱求和。”
“嗯。”
男人将设计稿丢还给他。
“不过,”谢沣咬着嘴唇,恨恨地说,“二少一贯如此,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却比谁都心狠手辣,您千万别再心软。他跟那个叶婴在一起,说不定是以退为进,森小姐那里……”
“你话太多了。”
男人冷声说,然后唤:
“谢青,这个月由你换下谢沣。”
“是,大少。”
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的男子从阴影中走出来,谢沣眼中含泪,满脸委屈地退了下去。
深夜的海面幽深漆黑。
靠着游艇的围栏,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被一点点放大。偎在二少的耳边,那个女孩子的笑容甜蜜娇美,仿佛只要一个呵气的距离,就可以吻上二少的面颊。
将她的面容更加放大些。
手机的荧光映着男人英挺俊美的面容,他凝神看着屏幕上的那个女孩,看着她那双顾盼生辉、乌黑如夜的眼眸。皱了皱眉,他的眼神越来越沉。
三月二十一日。
然而结束得竟这样快。
黑色宾利飞驰在道路上。
今天下午的时装秀是在巴黎远郊进行,时间有些赶,路上车辆不多,所以司机将车开得较平时要快些。
车内有些颠簸。
越瑄面容苍白,右手轻握成拳,微掩住唇。
“是哪里不舒服吗?想咳嗽?胸口闷?”
叶婴有点担心。
这些日子下来,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淡漠,反正无论她怎样放肆,他也从没有真的将她赶走,所以她决定把他看成一只纸老虎。
“想咳就咳吧,这里只有我,没人会笑你总是病怏怏的。”一边打趣地说,她一边轻柔地伸手拍抚他的后背。今天赵管家没有来,但是在出发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照顾好二少。
“我有点晕车。”
拍在后背的那只手让他胸口翻闷得更厉害,越瑄闷声说,他蹙眉,紧闭住嘴唇,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原来是晕车,不是咳嗽啊,她的手顿住,尴尬地收回来。
“像你这样常年坐车的人,居然还会晕车,”她瞟了他一眼,从车内的冰箱里取出一只橙子,麻利地切开,削出一小块橙瓣叉给他,“含住它,不要咽下去,橙子的清香可以让你舒服些。”
看他终于慢慢张开嘴,含住那瓣橙子,她满意地笑了笑,又打开与前面司机的隔音板,喊:
“司机先生,麻烦你开慢一点。”
可是——
车速并没有慢下来,反而却更快了,在道路上慌乱地划出几个弯弧!
“司机先生!”
叶婴大惊,颠簸中紧紧拉住车内的把手。
“二少,刹车……刹车好像出问题了!”司机慌乱惊恐地从驾驶位回头,满头大汗,面色惨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
“轰————!”
在黑色宾利重重撞上栏杆,从道路上飞出去的那一瞬间,慢得如同电影中的定格,满世界都是刺目的白光!
然后是黑暗。
深深的深深的黑暗……
黑暗得没有尽头……
窗户被木条封得严严实实,空气中有腐败的恶臭,瑟缩在墙角,小小的她不敢哭,不敢挣扎……
“啪——!”
有重物狠狠砸上她的脑袋,腥气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流淌而下,小小的她痛得想要呕吐,拼命瑟缩在冰冷的墙壁角落,直到屋里再没有东西可以砸她打她,她又被揪扯出来,被愤怒痛恨的手指用力地掐!
“……夜婴!”
“……你是夜婴!你是被诅咒的孩子!一切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恶毒的!你会带来灾难!你会带来毁灭!你为什么不去死——!”
眩晕的漆黑,没有丝毫光亮,黑得如同在梦魇般的深潭,那疯狂得如暴雨般掐在她身上的手指,令小小的她痛得终于哭出来,而那加诸于她身上的恨意顿时更加疯狂!
“……你去死!”
“……夜婴,你去死!”
如同无休止的暴雨,怒骂、殴打伴随着疯狂的笑声……那是一个黑暗的房间,有阴冷的霉味……几道阳光从窗户上凌乱钉死的木板缝隙漏进来,满屋灰尘在狂乱地旋转……
她以为她逃出去了……
可是……
那样的黑暗……那样的疼痛……原来那竟是她的一场梦……她没有长大……她还是一个小孩子……还是蜷缩在那个黑暗房间里哪怕再疼也不敢再哭的小孩子……
夜婴,你去死!
你去死——!
灰尘在光线中疯狂地旋转。
越来越亮。
越来越亮,亮得她的眼睛开始痛起来!
“……”
眩晕的光线中,有一张脸孔放大在她眼前,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看出来,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护士。眼球艰难地转了转,看清楚这是一间病房,发生了什么?她脑中急速地回忆,如录影带快进般停在黑色宾利飞出道路的那一刻。
原来她还没有死……
感谢上天。
叶婴缓缓闭上眼睛。
三个月后。
夏日的上午,水晶般透明的巨大落地窗,阳光洒照在窗外绿色的爬藤叶子上,无数闪耀明亮的光点,一丛丛怒放盛开的粉色蔷薇花,清新甜蜜,美丽动人,仿佛灿烂的花海。
空气中似乎浮动着花香。
只是隔了一整面玻璃墙的距离,阳光灿烂的美好生活如同触手可及。
将目光从那片蔷薇花海收回来。
叶婴低下头,用手中沾了水的纱布,轻轻擦拭那双苍白干涸的唇片。她用最轻柔的力量,一点点去沾湿越瑄的唇片,在微起的干裂处,她用濡湿的纱布反复地去湿润。
已经三个月了。
就像是一场噩梦。
在那场车祸中,她只是尾椎骨折,右脚脚骨骨折,轻微的脑震荡,还有一些皮外伤。医生告诉她,在这场严重的车祸里,她只受这么轻微的伤简直是奇迹。
后来她知道,司机当场就死亡了。
而越瑄……
用手中的湿润一点点浸湿那苍白的双唇,叶婴默默望着病床上的越瑄,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度以为他会死去。
车祸中,他的脾脏、肺部和胃部都受到重创,再加上他原本就体弱多病,又有哮喘,入院后他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四次手术,被宣布病危,抢救了七八回。
而且,他胸椎骨折。
她私下拦住医生,得知就算是越瑄能被救活一条命,也很难逃脱瘫痪的结果。
“咳,咳……”
沙哑的咳嗽声压抑地响起,叶婴连忙凝神望去,见越瑄的睫毛在苍白消瘦的面容上颤了颤,他望向天花板,眉心微微皱着,眼底仿佛有些痛意,眼珠却是淡漠的。
“是又痛了吗?”
她有些心惊地问。
一直沉默地守在房间角落里的谢平疾步走了过来,他满面忧色地俯身,急声说:“二少,我去喊医生!”
冷汗涔涔地从越瑄的额头沁出。
“……”
双腿一阵阵地开始痉挛,越瑄痛得面色煞白,他死死咬紧牙关,克制住喉咙处疼痛的闷哼声,吃力地摇摇头,阻止了谢平。叶婴已经迅速将温热的毛巾敷上他颤抖的双腿,希望能帮他缓解这种疼痛。
……
“如果后续治疗得当,两年内你不会死,但是两年后我不敢保证,”在第一次面对清醒过来的越瑄时,专程从美国飞到法国的天才医生寇斯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而且,你的胸椎骨折,伤至脊髓,恢复期将会非常漫长,有八成的几率将会永久性瘫痪。”
越瑄看着他,眼神淡淡的。
“你会很痛苦,像这种肉体上的痛苦几乎没有人可以承受,并且两年后,你有可能还是会死。所以,如果你想现在就自杀,我认为是一种理智的选择。”像恶意的坏孩子一样将这些话说完,寇斯医生得意洋洋地离开病房。
虽然钦佩寇斯医生的医术,但是叶婴很震惊他居然可以当着病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
“这是中枢性疼痛。”恢复期,当越瑄陷入剧烈的疼痛中时,另一位主治医师米歇尔大夫摇头说,“有超过半数的脊髓损伤患者会产生中枢性疼痛,谢先生似乎是疼痛程度最剧烈的那一种。”
……
这三个月内,在越瑄睡着的时间,叶婴几乎查遍了所有有关的资料,知道了中枢性疼痛非常难以治疗,包括镇痛剂在内的治疗手段效果都不理想,而且治疗本身会给越瑄带来更多不良的反应。
最稳妥有效的方法是运动和理疗。
于是她开始跟着护士学习,通过按摩来改善他腿部的血液循环,放松肌肉,解除他腿部的痉挛。并且她开始学一些手法,帮助他的腿部进行运动,负责康复治疗的医生告诉她,越早进行康复训练,对病人的恢复越好。
“嗯……”
抑制不住的痛声逸出喉咙,苍白的手指紧紧揪握住床单,越瑄的全身被汗水湿透,他的眼神痛得已有些涣散。叶婴咬紧嘴唇,努力帮他按摩着双腿。
终于。
渐渐地。
这一波疼痛熬了过去。
叶婴舒了口气,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帮越瑄拭去额头和脖颈处的汗水,她正在考虑是先让他休息一下,还是先为他换上干爽的衣服,房门处传来一点动静。
谢平走过去。
他问了门口的女佣几句,又走回来,俯身对紧阖双眼的越瑄低声说:
“二少,森小姐来了。”
叶婴的手指微微一动,然后继续拧拭毛巾。
“……如果您不想见森小姐,”谢平谨慎地问,“我可以请森小姐下次再来。”
“让她进来吧。”
依旧闭着眼睛,越瑄仿佛睡去般地说。
于是——
当白色的复古欧式房门被静静推开——
叶婴见到了森明美。
上午的阳光从整面落地玻璃窗投射进来,窗外是灿烂的一丛丛蔷薇花,那花香如同浮进了房间,明亮的,优雅的,芬芳的,就像此刻曼步走进来的这个美人,裸色的美丽长裙,颈间戴着光芒四射的钻石项链,她明眸皓齿,气质高雅,仿佛是从舞台剧中走下来的。
她急步走至越瑄的床前。
“瑄……”
颤声低唤了一句,仿佛眼中看不到屋内的其他人,森明美坐在床畔,低头望着似乎沉睡中的越瑄。
“瑄,我这么晚才来看你,你会怨我吗?”
森明美轻轻握起越瑄的手,凝望着他,她的身姿优美如剪影,良久,声音里充满了歉疚,她哑声说: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站在房间的角落,叶婴低着头,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旁谢平的表情。谢平、谢浦是越瑄的左右手,皆是同越瑄相似的年纪,谢平面容平凡,主理内务,谢浦容貌秀雅,侧重外务。
她能看出来。
谢平并不喜欢这位森小姐。
然后,叶婴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出现在房门外的谢华菱。谢华菱是越瑄的母亲,五十多岁的年龄,她穿一身色彩艳丽的套裙,颈中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丰脂白肌,风姿绰约,年轻时定然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
谢华菱正远远望向森明美,眼神颇为复杂。
叶婴垂下目光。
床边,森明美又温柔地对越瑄说了很多话,越瑄始终仿佛睡去了一样,漠然没有任何反应。终于,森明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门口处的谢华菱微微示意,两人一同离开了。
玻璃窗外的蔷薇花灿烂明媚。
阳光透明。
叶婴细心地将吸水的软管放入越瑄口中。
他每天喝水的量需要严格地控制。
房门并没有关上,外面是装饰奢华的起居间,谢华菱和森明美的谈话声不时地飘过来几句,从她这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她们两人正在喝茶。
“你喜欢的女人,就是她吗?”
谢平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之后,叶婴抬起睫毛,望向面容苍白的越瑄,好奇般地说:
“那为什么刚才不同她说话?”
越瑄眉心一皱。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珠淡漠,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不想跟我说这个,是吗?”
叶婴笑得如同窗外灿烂盛开的蔷薇,她伸出手,亲昵地抚了抚他的眉心,说:
“好,你不想说,那就别说。”
越瑄默默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将她一直望到他的瞳孔深处,良久之后才疲倦地又将眼睛闭上。
“可是,她们谈话的气氛好像并不融洽啊。”
叶婴一边为越瑄按摩刚刚痉挛过的双腿,一边微微侧过头,透过半敞的房门,看向正在起居间喝茶说话的那两个女人。
隔了一扇门。
纯白的地毯,紫色的水晶吊灯,一组黑色镶乳白边的宫廷式天鹅绒沙发,钴蓝色的英式茶具,闪闪的银质小勺,空气中散发着伯爵茶的袅袅香气。
将茶杯放回茶几上。
谢华菱坐直身体,下巴有些薄怒地抬起来,盯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子,她缓声说:
“明美,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很抱歉。”
黑色的天鹅绒沙发中,森明美一身裸色长裙,颈间戴着光芒闪耀的钻石项链,垂目而坐。
“伯母,现在瑄的身体还没有康复,我也觉得目前并不合适说这些话,可是,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不能再怎样继续下去了?”谢华菱挑了挑眉毛,心底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越瑄出了这么严重的车祸,差点连性命都没了。你身为他的未婚妻,不但没有立刻赶回来照顾他,居然还天天跟在大少身边出双入对,惹出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传言。是,我也觉得,你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伯母……”
森明美的面色红白了一阵,她轻吸口气,将手上一枚闪动着光芒的钻石戒指褪了下来,放在茶几上,说:
“对不起,伯母,我知道我很对不起瑄,也不敢乞求您的原谅。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解除同瑄之间的婚约。”
隔了一扇门。
正在为越瑄按摩腿部的肌肉,叶婴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她下意识地去看他。
就像被人当面扇了个耳光,谢华菱的面容阴沉下来。
她死死盯住森明美。
很快地,谢华菱又缓缓放松了身体,她端起茶杯,用银质小勺搅动着茶汤,在香远的茶气中,以一种慢吞吞的声音说:
“明美,你真是个傻孩子。”
啜了一口茶,谢华菱说:
“是大少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这个时刻,你来说这种话,姑且不说越瑄和我会怎么看你,老太爷会怎么看你,外界一旦知道,对你会是怎样的评价,你想象不到吗?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来。”
“傻孩子,你以为大少是真的爱你吗?”谢华菱怜悯地看向森明美,“他但凡有一点点喜欢你,就不会怂恿你现在来退婚,他用你来宣布他的‘胜利’,却将你推到毫无退路的困境。”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跟璨完全无关。”森明美眉心微颦,“伯母,我知道您从小就对璨有偏见,您这样说他并不公正。”
“哈,哈。”
谢华菱挑了挑眉,银勺在杯中慢慢搅动。
“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告诉你。自从上次你和大少幽会,你就已经一丁点也配不上瑄了,只是碍于你父亲的面子,我才没有给你难堪。你以为,瑄非你不可吗?如果不是当年,我逼瑄跟你订婚,就凭你,也配站在瑄的身旁?”
森明美的神色有些发僵。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
“事实上,瑄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谢华菱又啜了一口茶,漫不经心般地瞟了眼不远处半敞的房门,慢悠悠地说,“喜欢瑄的女孩子多的是,你愿意挪出位置,我也很开心。哦,对了,现在就有一个女孩子,从瑄出了车祸,就一直日日夜夜地陪伴照顾着瑄,我都被她感动了。”
谢华菱瞟了眼森明美。
见她虽然端坐宁静,十指却紧紧握在一起。
“你想见见吗?”
从沙发中起身,谢华菱走向通往越瑄卧室的房门,然后她站在那里,回头扫了眼依旧坐在沙发里的森明美。
森明美只得跟过去。
落地的玻璃窗外,透明的阳光仿佛是闪耀在蔷薇花的香海中。屋内明亮得如同琉璃,越瑄宁静地躺在床上,苍白的面颊,漆黑的睫毛,有种清冷,又混合了某种奇异的艳色。
他的床畔。
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轻柔地为他按摩右腿。
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沉静纤美。
及腰的长发,乌黑闪亮得犹如一道光芒。
仿佛没有察觉到房门处的脚步声,那女孩子全神贯注,清瘦美丽的手指细细地为越瑄按摩着,就像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令她分心。
站在房门旁,森明美抿了抿嘴唇。
努力忽略自己心底骤然闪过的那一抹不悦。
“阿婴。”
谢华菱出声。
那女孩子仿佛一惊,下意识地先去看了看床上的越瑄是否有被吵醒,松了口气,才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恭敬地向这边走过来。
“夫人。”
那女孩子半垂着头。
乌发如瀑,衬得她的面容洁白如玉,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又是宁静谦恭,又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质。
“阿婴,昨天医生又夸奖你了,说你将瑄照顾得细心认真,所以瑄目前的恢复情况才如此良好。”谢华菱笑容慈爱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子,“你真的确定,你不是护理专业毕业的吗?”
“我不是的。”
女孩子有些不安,面容羞涩,楚楚动人。
“哦,对,我想起来了,你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如同想起来一般,谢华菱又问,“是主修什么专业?”
“服装设计。”
“这么巧,森小姐也是服装设计专业,”谢华菱笑笑地说,“阿婴,森小姐是你的前辈,往后有机会,你可以请她多多指教你。”
女孩子的睫毛盈盈抬起。
森明美骇然惊住。
那女孩子竟有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漆黑如潭,又闪动着水波般的光芒,如星光,如波粼,美得如同蔷薇花,深夜中的蔷薇花,沁上了夜露的蔷薇花。
她的眼瞳是如此乌亮幽黑。
仿佛有着漩涡般的吸引力,森明美觉得自己在不断地被吸进去,吸进去,近乎窒息的感觉。
“森小姐。”
直到那女孩子将目光移开,向她温柔地鞠躬行礼,森明美才恍惚醒转过来。
看到森明美的失态,谢华菱挑眉一笑,对那女孩子说:“阿婴,我觉得森小姐会很奇怪,既然你是学服装设计,为什么会愿意日夜辛苦地照顾越瑄呢?最初在法国医院的那一个月,并没有人给你任何薪酬。”
森明美轻轻抿了下嘴唇。
“我……”女孩子的脸颊有些羞红,她不安地低声说,“只要夫人允许我留在这里照顾二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不需要任何薪酬……我只想……只想二少能早日康复……”
“如果瑄一辈子都如此了呢?”森明美淡淡说。
女孩子惊愕地抬头。
“明美!”
谢华菱的声音陡然变尖。
“伯母,您别生气,”森明美打量着这个叫“阿婴”女孩子,“如今想要麻雀变凤凰的人太多了,我是怕您被蒙蔽。到底她是真心对瑄,还是有什么打算,您也未必全知道。”
“明美,”谢华菱怒极反笑,“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跟你一样的。”
满室阳光中。
床上,越瑄神色清冷,仿佛睡着了一般。
“如果瑄永远就只能这样卧床,不给你任何名分,也不给你一分钱,你还能一直照顾瑄,”森明美并不理会谢华菱,她望着叶婴,目光深远,缓缓地说,“那么,我会很钦佩你。”
夜幕降临。
没有月亮,星光寥寥。
窗外盛开的蔷薇花仿佛被笼上一层暗暗的薄纱,花瓣的色泽愈发浓郁,有种妖娆的美态。
叶婴安静地站在落地窗前。
夜色将她整个人笼罩住,面容藏在阴影里,她看上去是极静的,如深夜中的雕刻一般,只有手指被星光洒照,皎洁得恍若有光芒。
“二少……”
向病床上的越瑄汇报完集团最近的一些事务,谢浦沉吟了一下,望向叶婴的方向,秀雅的面容上有些复杂的神情。
“怎么?”
面容依旧苍白,越瑄淡声问。
“……”
收到谢平递过来的眼神,谢浦顿了顿,笑容和暖地说:“几天没见,您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应该都是叶小姐的功劳吧。说不定下次回来,就可以看到您坐起来了。”
越瑄淡淡看了他一眼。
谢浦继续笑得云淡风轻无比自然。
“Brila的项目,进展缓慢了。”
病床上,越瑄静声说。
“是的,”谢浦合上文件,解释说,“大少希望接手这个项目,夫人不同意,老太爷态度不明。昨天上午,大少在美国连线参加了视频会议,结果不欢而散。”
低低地咳嗽了一阵子。
越瑄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身后飘来那些隐隐的话语声,听着听着,叶婴渐渐有些出神。她望着窗外那一片片的蔷薇,它们是昨夜才开始绽放的,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是如此盛放之态。
而她……
已经多久了呢。
三个多月了。
很快就要四个月。
夜色中的蔷薇花瓣,暗暗的,仿佛是血的颜色。漫天的血,无法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被血红的腥热涌满了……
脚步声传来。
叶婴从恍神中醒转过来时,谢平和谢浦已经快要走过她的身边,她低头垂目,恭敬地退后了一步。
谢平直接走过去。
后面那人的步伐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叶小姐。”
声音温和好听,谢浦对她伸出手,叶婴略迟疑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谢浦。
谢浦身材修长,容貌秀雅,眉目如画,如同古书中的仕子,令人一见难忘。只是前几次,谢浦只顾着二少,外界又事务繁多,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并没有留意过她。
“今后,还要麻烦你继续专心照顾二少了。”
谢浦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他的声调很轻柔,眼底却有一种很深很复杂的眸光。
“是,我会的。”
抬头望了他一眼,叶婴无法判断那是她的错觉,还是“专心”这两个字确实是被他强调了的。
谢浦对她又是一笑。
走了出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叶婴皱了皱眉,把心思从谢浦身上移开。她轻步回到病床前,见越瑄苍白疲倦地阖着眼睛,唇色比枕头还要雪白。每次都是这样,他硬撑着打起精神聆听和处理集团的事务,而当谢平和谢浦一离开,他浑身的气力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
“吃点东西好吗?”
知道他并没在睡,叶婴拿起放在床头的一盅保温壶。她拧开盖子,鸡汤的香味溢了出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说了那么多话,消耗了那么多体力,应该补一补才对。”她调整病床的角度,让他的上半身稍微起来一点,然后,她吹凉勺子里的鸡汤,笑盈盈地说,“你不喜欢吃油腻的,我请董妈把鸡汤里的油全部吸走了,很清淡,也很香,你尝尝看?”
勺子喂到越瑄的唇边。
他漠然地阖着眼睛。
“就尝一尝,好不好?”她笑得眉眼弯弯,“这个熬鸡汤的方子是我的独家秘方呢。”
睫毛缓缓抬起。
越瑄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小时候我生病,也是什么都不想吃,”她将勺中的鸡汤又吹凉一些,小心地喂进他苍白的双唇中,“爸爸就会熬这个鸡汤给我,放几颗红枣,再放一点中药,熬好几个小时,再把油全部吸走,然后我就会咕咚咕咚喝一大碗。”
一勺一勺。
她喂他喝了有小半碗的样子。
“嗯,差不多了。”
满意地将手中的碗放下,叶婴按了床边的唤人铃,几乎立刻有女佣在门外应声,进来将屋内的东西收拾好。倚躺在床上,越瑄的气色比刚才好了很多,双唇也不再苍白得像纸一样了。
他眼神淡淡的。
望着落地的玻璃窗外,那大片大片如同花海一般的蔷薇花。
“是谁种的这些花?”
随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过了一会儿,叶婴好奇地问。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也不并沮丧,笑了笑,又接着说:
“或者,我应该问,是谁这么喜欢蔷薇花?”
虽然从法国来到谢宅之后,她每时每刻都守在谢瑄的身边,连踏出房门的机会都很少。但是站在窗边,园子里触目所及的花卉,几乎都是蔷薇,各式品种的蔷薇。
“是森小姐吗?”
她试探着问,查看他的神色。
越瑄望着窗外,眼瞳依旧是淡淡的。
仿佛完全没有在听她说话。
“这么冷淡,”突如其来一种挫败感,叶婴叹了口气,“车祸之前,你就是这样,车祸之后,你还是这样。有时候,真想从你的躯壳里,揪出你的灵魂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越瑄漠然着。
“好吧,那你继续在你的世界里吧。”叶婴去倒了一盆温水回来,拧湿毛巾,“我要开始为你擦澡了。”
每天,她都要为他至少清洁一遍身体,防止褥疮的发生。
蔷薇花的夜色中。
叶婴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肌肤。几个月的卧床,越瑄的身体苍白消瘦,肌肤似乎是透明的,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湿润的毛巾轻轻擦过,奇异的,他的肌肤竟仿佛映出莹润的光泽。
她呆了一呆。
赶忙收敛心神。
擦拭完他的颈部、胳膊和上身,她轻轻撩起盖在他腰腹部的薄被,拿着毛巾探手进去——
一只手忽然阻止了她。
那只手冰凉苍白,吃力地抓住她的手,没让她真的探进去。
叶婴一惊。
她诧异地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秒,才梦醒般望向那只手的主人,愕然地说:“你的手能动了?”
“嗯。”
越瑄应了声,将头偏向枕头的另一边。
“那你又不说!”她心中喜悦,顾不上抱怨他,反手握住他的那只手,握紧它,“医生说你进步快,我还一直担心他是在安慰大家,没想到,现在你的手就已经恢复到可以抓握了!”
越瑄把手从她的掌心抽走。
“啊,连抽走的力量也有了!”叶婴很开心,笑容将她的眼睛都点亮了,看了看疲倦得仿佛将要睡去的他,她又捉弄般地问,“那,你刚才抓住我的手,只是为了显示你的手部力量吗?”
夜色淡淡。
蔷薇花香涌动在玻璃窗外。
“不回答的话,我就擦澡了哦。”叶婴一脸无所谓地说,又一次撩开盖在他腰腹间的薄被,拿着毛巾准备去擦拭他的腹部。
越瑄眉心一皱。
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不用。”
他淡声说,然而耳际的晕红却暴露了他微微窘迫的尴尬。
“你是要自己擦吗?”
叶婴眼中含笑,她将毛巾递到他的手中,看着他吃力地想要握起毛巾,但是刚刚才恢复了一点点力气的手指,颤抖着,几次从毛巾上滑落。
越瑄狼狈而懊恼地闭上眼睛。
“要不然,”捡起毛巾,在温热的清水中洗着,她说,“我请护士小姐进来帮你擦澡?”
越瑄眉心皱起。
“不要护士小姐,那就喊佣人来?”她再提议,等了几秒,说,“既然你不反对,我就喊人了。”说着,她伸手去按唤人铃。
越瑄霍地睁开眼睛!
他盯着她,眼神冰冷,面容也彻底冷了下来。叶婴却笑吟吟地看着他,她眸底乌黑,仿佛是有香气的,亮亮的,又是妩媚的。手指从唤人铃上收回来,她重新拧起毛巾,眼底含笑地说:
“你只接受我一个人,对不对?”
除了深度昏迷的那些日子,在越瑄清醒的时候,他只能接受她一个人碰触他的身体。从谢宅佣人们偶尔的话语中,叶婴大约知道了,越瑄是异常有洁癖的人,在车祸之前,哪怕身体情况再不好,像洗澡、擦澡、换衣服这种贴身的事情,他也从不让任何人帮他做。
落地窗外的蔷薇花。
在星光中美丽,又有一些妖娆。
薄被下,温热的毛巾轻柔地擦拭过他的腹部、双腿,她又小心翼翼地将他侧翻过来,擦拭他的背部、臀部。
气氛不知怎么。
有种缭绕的暧昧。
如同窗外暗涌的花香,明明是闻不到的,却一丝丝,一寸寸,沁在空气中。
“今天森小姐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换了块毛巾,轻柔地擦拭他的右脚,叶婴漫不经心般地说,“她太冷酷了,就算想退婚,也可以等到你身体康复之后再进行。”
“你恨她吗?”
温热的湿气将他的脚趾熨成淡淡的晶莹粉红色,玉一样,清秀可爱,她的心神不由得分了一下,视线赶快移开。
越瑄漠然地躺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过,我很感谢她。”
终于将他的全身都擦拭完毕了,叶婴拿走水盆和毛巾,清洁了自己的双手,又走回他的床边。
“如果不是她这样远离你,我怎么可能会有照顾你的机会。”她笑容温柔,将薄被拉高,盖好在他的肩膀处,“原本上次强吻了你,我心里还有些不安。”
“现在不会了。”
她低头凝视着他,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双唇上。
“既然她已经放弃你,那么,”在蔷薇盛开的这一夜,叶婴弯下腰,轻轻吻在越瑄苍白清冷的唇上,“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