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黑,没有光。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写。没有信号了,不然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别担心,已经有人开始挖掘。营救不会很快,但我怀着希望。
至少现在,我还活着。闭上眼睛,我看到了春日湖畔的雨露、博雅塔的阳光和静园草坪的晚风。我离你那么近,又那么远。
1
九月的北京起了秋风,空气清新,天蓝如洗。苏扬独自拖着行李,去新闻传播学院办理入学手续。生活新篇章的开启给人一种懵懂的错觉,似乎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报到后的第二天,苏扬去商学院的男生宿舍找祉明。
商学院云集了全国的高分考生,而祉明所在的班级就是传说中的状元班。苏扬惴惴不安地走在男生宿舍的楼道里,拦下迎面过来的第一个人,问他知不知道郑祉明住哪个寝室。
“302。”对方说完,丢下一阵好奇的目光。
又有个男生端着脸盆从水房出来,看了苏扬一眼,便朝着远处某个房间油腔滑调地喊:“郑祉明,有美女找你!”这一声把整条走廊都惊动了。不知是哪个房间又冒出了个大嗓门,喊道:“是不是昨晚‘未名’上的那个美眉啊?”好几个房间都传出了哄笑声。
不料会引起如此大的动静,苏扬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她不禁感叹,才入学两天,祉明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即便是在京大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苏扬一直往前走,尽量目不斜视,但还是能感觉到一个个房间里探出来的询问的目光。在走廊的尽头,她找到了302。门开着,屋里有三个男生,都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着。
“请问……郑祉明在吗?”她有点泄气,明明看到他不在,还问。
“他出去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从书本上抬起头。
苏扬“哦”了一声,不知是走是留。
“你找他什么事?”男生问,示意他可传话,见苏扬犹豫着,又说:“你给他留个条吧,他才走,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是他的书桌。”
苏扬顺着男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书桌十分凌乱,五花八门的书堆了满满一架子。
然后,她看到桌上那本黑色皮面的笔记本,欣喜之下,微微一笑。这个本子是高二那年过新年时,她送给他的。是唯一一次,她赠他礼物。他竟真的在用,在大学的头几天。
苏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开了本子。
又见到他俊秀洒脱的笔迹,苏扬一阵感慨,高二之后便再无机会见到他的字。内容没什么特别,记录了一些待办事项、人名和电话什么的。看来这两天他没让自己闲着。
“昨晚是你在‘未名’上找他吗?”戴眼镜的男生问苏扬。
“什么?”苏扬一边问,一边打量那个男生。典型的京大新生,略显笨拙的精英知识分子气质。
“哦,没什么……”男生话语稍稍一滞,似乎后悔自己多嘴,无奈又继续说下去:“昨晚有个女生在未名BBS上发言,指明要找商学院的郑祉明。没关系,不是你算了,我随便问问。”
是祉明的某个暗恋者吧?谁知道呢?苏扬苦笑了一下。他这个人,到处留情。有个把痴情女子在网上寻他有什么稀奇?
苏扬正要把本子放回原处,里面却掉出两张纸。拾起来,竟是两张火车票,上海到北京的,时间是两天前。一张检过票了,另一张没用过。
她盯着火车票呆了几秒,想起那日在咖啡馆她随口的约定。他竟然真的买了票,她却失约了。而他一个字都没提。
当时母亲给苏扬买了到北京的机票,亲自送她到机场。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叮嘱她,要长进些,别交些没前途的朋友。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写着“为你好”,让苏扬不忍反驳。
母亲不知道,从十六岁开始,祉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莫说前途,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一切。可什么是一切?一切包括什么?提笔给祉明留言的时候,苏扬心中思潮起伏,全然未觉屋里静得只剩时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祉明的三个室友正躲在各自的书本、报纸和电脑后悄悄观察她,想看看这个痴傻的姑娘要如何给自己的爱情故事开头。
苏扬悬在空中的笔终于落下,酝酿过的话一句都没写,仅是留下了手机号码。
2
从那天起,苏扬的日子就不正常了。她总是频繁地查手机,看是否有错过的来电,甚至半夜醒来也会这样。那一年手机刚开始普及,苏扬多么希望她的第一部手机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来自祉明的,多么希望她存下的第一个号码是祉明的号码。
她怀着灼热的疼痛在盼望祉明的来电。可他从未与她联系。
她又去他的宿舍找过一次。他还是不在。他的桌子杂乱无章,书堆了半米高。椅子上一层灰,显示出其主人多日不归。她黯然离开,心头的忧虑日渐加深。
期中考试过后,同宿舍楼里的一个上海女孩邀请苏扬去参加同乡会,据说同届的上海学生都会参加。怀着一丝希望,苏扬去了,却仍没见到祉明。
尽管祉明不在场,可苏扬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说起他皆是津津乐道。
听下来,祉明又成了个张狂的家伙:得了新生奖学金,却经常旷课;参加数学建模竞赛得了一等奖,却不出席颁奖;加入了学生会,做文化部干事;有人在影协、风雷社和轮滑协会见过他,很活跃、很开朗的一个人,跟谁都自来熟。还有人说,追他的女生一打一打的,他跟谁都挺暧昧的。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看电影。
大家对他的评价是:天才、花花公子、骄傲的人……
有人问:“郑祉明从来没参加过任何此类的聚会吧?”
“是的,从没见过他。”
“人家是大忙人呢,状元嘛。”
“人家忙着泡妞呢。”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又有人问:“苏扬是不是跟郑祉明一个高中的?”
“什么?”苏扬正在走神,又匆忙答道,“哦,是的。”
“那他高中里也这样吗?”
“什么样?”
“逃课,泡妞,神龙见首不见尾。呵呵……”又有好几个人跟着笑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苏扬,希望从她身上盯出点什么。
苏扬根本连魂都不在身上。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不知他们在乐什么。
大家很快认定,这个考了榜眼的女生就是个书呆子,想跟她打听郑祉明的事简直没可能。
3
想打听郑祉明的人,苏扬身边就有一个——她的下铺,叶子青。
女生,尤其是大一女生,很多会习惯中学时代的相处方式,结伴上课、吃饭、去澡堂,同一宿舍要好的女同学常常形影不离。
苏扬身边,叶子青就是这样的朋友。
叶子青是湖南人,身材高挑,衣着入时,笑容甜美,浑身散发出生机勃勃的活力。她是音乐特长生,校合唱队成员,热衷于社交及各种校园活动。
苏扬试图与叶子青保持距离。可在与人交往中,苏扬偏于木讷,时常不知如何拒绝他人。尤其是面对叶子青这样直接火热的友情攻势,她只能顺从。
十月的某一天,专业课上,叶子青与苏扬一起坐在教室后排。听到乏味处,叶子青忽然凑到苏扬耳边悄悄问:“嘿,轮滑协会的那个郑祉明你认识吗?”
“谁?”苏扬一怔。
“一个叫郑祉明的男生,你们上海的,挺帅的。”
“哦……知道。”
“哇!介绍给我认识好吗?”叶子青搂住苏扬的胳膊。
“你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叶子青扭了一下肩膀,说:“哎哟,今天轮滑协会招新人,好多人啊,我都没能和他说上话。哎,他真帅啊!”
“还行吧。”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叶子青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高中同学呗。”苏扬保持漠然。
“哇!”叶子青将苏扬搂得更紧,“那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女朋友?”
苏扬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高中时有一个,现在不清楚。”苏扬只好这样说。
“高中的那个分手了吧?”叶子青笑嘻嘻地盯着苏扬。
“不知道啊。”这是谎话。
叶子青诡秘一笑,又把苏扬搂紧了一点,说:“高中里那个女朋友,不是你吧?”
“不是。”这是实话。
“我就知道不是你。”叶子青乐了,又补充道:“一看你就是那种好好读书的乖乖女,肯定不会早恋的了。”
苏扬笑笑,心想你知道什么。
正在讲课的老教授察觉出她们在低声交谈,轻轻敲击讲桌提醒课堂纪律。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立即收敛,低头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叶子青还是忍不住转向苏扬,压低嗓音宣布:“我决定了,我要把郑祉明追到手!”她微笑着,在课桌下做了个志在必得的手势。
4
上课、听讲座、旁听其他院系的课程,是苏扬初入大学时做得最多的事情。
高考前填写志愿,苏扬的第一志愿填的是数学系。从小苏扬就擅长理科,尤为喜欢数学。她喜欢这门学科朴素、清洁、本原,同时充满趣味与奥秘的属性。它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不含有欲望、利益、虚伪、矫饰、夸大、暧昧的因素,亦不模棱两可。探寻自然及宇宙万物本身的规律和法则,在苏扬看来,远比了解由人构筑的世界有趣得多。
志愿是母亲替苏扬改过来的。从小到大,苏扬很少拂逆母亲的意思,在读书这件事上,自然也由母亲做主。如今的时代,很多父母希望孩子读实用性强、就业前途广泛的专业,如医学、法学、经济等等。母亲倒不看重这些。她始终认为,一个女人做什么好工作都不如嫁一个好男人。所以她让苏扬去念新闻传播学院——一个需要时时与人打交道,深入了解社会的行业。媒体行业,是一张大渔网。母亲的想法很简单:与其成为医生、律师或者金融机构高管,辛苦工作,营营役役积累财富,不如在一个平台上,去认识并结交更多高于这些行业精英的真正成功者。毕竟,要靠文凭吃饭,女人是要累死的,不如只拿文凭当嫁妆。
至于苏扬感兴趣的学科诸如数学、天文、考古、艺术,在母亲听来犹如天方夜谭。
苏扬并未争执,接受了母亲的意见。做媒体?苏扬暗自发笑,恐怕她不是这块料。从来都难以做到世故和圆滑,也很少成功地撒谎。不过无所谓,大学反正是个自由的地方。应付一门课业并不困难,她会有大把时间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
然而,直到这一刻,入学后第三个月,当苏扬终于等来了祉明的电话,她才认清自己。
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听课、听讲座、学科学或者搞艺术。
她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是:与他恋爱。
看看吧,这一刻,窗外是一个落叶纷飞的美好秋日,窗内是中世纪艺术史课堂——讲早期的基督教与拜占庭艺术,是苏扬最感兴趣的课程。她专注地听讲,做详细的笔记。此时,读书学习于她还是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情。
而下一刻,当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当她低下头,看到这个陌生的号码,周围的世界瞬间就定格了,安静了,一切都不存在、不重要了。这一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还有她手中的电话。
第六感告诉她:是他。
苏扬躲到桌子后面,按了接听键。
“嗨。”电话里是一副深沉而充满磁性的男性嗓音,“苏扬,好久不见。可有空见面?”祉明的语气平淡自如。
苏扬的心跳全乱了。犹豫了一下,她说:“我在上课。”
祉明的声音爽朗而霸道:“上什么课啊,出来吃饭。我在东门麦当劳等你。”
一瞬间,苏扬几乎要哭出来。她在他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爱他、信他、听从他、跟随他,她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这是她进大学后第一次翘课,就是为了他。
5
走在路上,苏扬感到喉咙哽咽。他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三个月。给他发邮件,毫无音讯。为他写诗,也无只言片语的回复。他对她如此冷酷。
她回想起这些日子是如何地煎熬与难耐,委屈得心酸。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爱他。可现在,他一来找她,她马上彻底原谅他了。
无论他消失多久,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发出召唤,她立刻抛下一切奔向她。
北京的深秋已经很冷。苏扬走进东门外的麦当劳餐厅,看到祉明坐在靠窗的座位,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他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连帽呢大衣,前襟的一排木扣子留了两颗没系,露出里面的格子衬衫。帅气是帅气,却有些过于招摇。
她盯着他看。他笑起来,说:“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她微微一笑,指指他身旁的运动包,问:“这是什么?”
他把运动包的拉链拉开一点,露出里面的头盔、护具和球杆。他说:“我加入了冰球队。”
“冰球?”她很吃惊,“我以为你会加入足球队。”
他笑笑,不作解释。“吃点什么?”他问。
她看着食物单,什么都没看进去。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或者热烈拥抱,一切都太平常了,他连一句“好久不见,最近好吗?”都没有,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她对吃没什么讲究。他一人去点餐,做主要了两份套餐。其中一份是儿童餐,附送一只大头狗绒毛玩具。这天的款式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大头大眼,眼皮耷拉着,看人的眼神可怜兮兮的。
他把玩具狗放在她面前,笑着说:“送给你。”像在逗一个孩子开心。
她心事重重,苦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并不希望他只是把她当成个小女孩来宠着、哄着。
“你这几个月在忙什么呢?”她问。
“你是问我怎么一直没联系你吧?这几个月我到处演讲呢。”他一边大口嚼汉堡,一边说道:“快吃啊,一会儿凉了。”他的普通话完全变成了北京味道。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您成北京人了?”她也模仿着京腔跟他打趣。
“上海人讲北京话,多酷。”
“怎么未名上海同学聚会从来看不到你?”
“无聊的聚会,有什么好参加的?”他还是那么狂。
“考了状元就目中无人了?”
“跟这没关系。我不喜欢那帮人,整天嚷嚷北京这不好那不好,太狭隘了。他们才叫目中无人呢。所以未名的上海版我也懒得上。”
她“哦”了一声,又问:“我发给你的诗,你看过吗?”
“看过啊,写得不错。”
“你怎么老也不给我回邮件啊?”
“你写那么多,打算当个诗人?”
“如此个人化的写作,没什么商业价值的。”
“那不一定,好好写。”
她叹了口气,说:“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写给你一个人看而已。”
他看着她,眼中透出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换了话题,说:“其实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点事情。”
“什么事情?”
“我进了学生会文化部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其实她知道。
“下学期我想组织一点活动。轮滑赛和街舞赛,现在大三大四那帮人都忙着找工作,忙着出国,我想早点把担子接过来。”
她看着他,不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能在未名的轮滑版和街舞版申请成为版主吗?这两个社团现在都在壮大,我想接管。网络上得有我信得过的人,以后做事会比较方便。”
“怎么还有这样的争斗?社团不就是玩玩吗?”
“你不懂。”
她笑起来,“我是不懂,所以你找错人了。”
“管管论坛总会的吧?”
“会是会。”她说,“但我就只会删删帖子,加点精华什么的。”
他笑道:“会删帖子就够了。”
“你不会是看上文化部部长的位子了吧?”她问。
虽然她也不大懂这些,但觉得祉明为了学生会啊社团啊之类的事大费脑筋实在可笑。他以前就这样,要当班长什么的。当了有什么用?
他说:“我要当学生会主席。”
她浅浅一笑,既无惊讶也无兴趣。她只觉得他遥远。
“我听他们说,你常常翘课?”她不想再听他讲学生会的事情。
他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从哪儿打听了我这么多消息。他说:“我一直在外地演讲。已经讲了几十场,整个华东华南跑遍了。”
“少误人子弟了。你整天不学习,能讲出什么东西?”
“你真该去听听我的演讲,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看着他。他突然变得好成熟,有种温暖的智慧洋溢在他脸上,说不清楚,但让她感动。
“你快吃啊。”他替她打开汉堡盒。她的食物还完全没动。
“那你不上课?学分不要了?”她问。
“唉,考试能过不就行了。”
“旷那么多课,还能过吗?”
“不过的重修呗。”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重修?两百块一个学分。”
“我演讲一场就有千把块钱的收入啊。”
这时,她蓦然又想起了那个“一千万”的话题,于是开玩笑似的说:“挺能挣的啊你。准备赚到一千万娶我啊?”
“那可不?”
“有人看到你跟别的姑娘一起吃饭、看电影,每次都是不同的人。”
他那个有点坏又有点暧昧的笑又浮现出来。他说:“就吃吃饭,看看电影,你介意啊?”
“就吃吃饭,看看电影?”
“其他程序嘛,该走的都走一遍了,走完一遍就分手了。”
她瞪着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玩世不恭了?
“快吃,全都凉了。”他说。
她双手握着汉堡,低下头咬了一口,却食之无味。吃着吃着,她的眼泪簌簌而落。
“怎么了你?哭了?”见她真委屈了,他伸过手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他说:“我跟你开开玩笑,你别哭啊。”
她还是哭。他继续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了哦。早知道我媳妇这么小气,我就不跟那些姑娘来往了。媳妇不哭,不哭了哦!”
她被他逗笑了,放下手中的汉堡,说:“我才不介意呢,你玩你的吧!”
他微笑地看着她。她有些讨厌他不正经的样子。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听起来,是有人约他晚上打球之类的事情。她看到他的手机是最新款,彩屏的。那时彩屏手机刚刚出现,稀少而昂贵。祉明竟然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