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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实交代,你俩那天晚上干啥去了?”

徐大疆盯着苏凉石膏腿上的涂鸦盘问。苏凉笑而不语。

“啥时候我才能有个女朋友啊!”徐大疆随手抄起一本牛津词典,塞进苏凉手里说:“来,砸!”苏凉迷惑问:“砸什么?”徐大疆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往这儿砸!砸折!看看能不能马上掉下来一个女孩爱我!”苏凉哭笑不得:“这就叫嫉妒?”“我就不信你们没干别的。”徐大疆嘴角的坏笑收拢,重申,“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你们怎么打算的?”苏凉故作潇洒道:“顺其自然。”

“我拼了老命,就为考北大医学部。”

徐大疆的豪言壮语无意间为苏凉敲响一声警钟。苏凉茫然了一整个下午,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发呆。何况自己想动,腿也不方便。傍晚,没等来方夏,苏凉相当难过,猜方夏还在因为前天两人就报考大学志愿吵架生自己的气,后来方夏打来电话,他又故意不接。苏凉从厕所回到教室时,见徐大疆正埋头苦学,不愿打扰,默默地拄着双拐走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回到家,厨房里传出闷重的切菜声。炒饭刚好出锅,搭在灶台上的烟还没燃尽,苏敬钢捻起来,享受美食一般地大口嘬着。一回头惊现苏凉,苏敬钢吓得咳嗽起来,越咳肺越撕疼,一抹血被喷带出来,射在白瓷碗上,鲜得惹眼。

去医院的路上,父子俩坐在出租车里沉默不语。

苏凉甚至不敢望向副驾驶位上的那副侧脸,他怕每看一眼,都有新的异样。自己本该像个男人一样挡在他前面了,却因为瘸腿,还要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后排。

时间晚了,医院只剩急诊。候诊处排着不少人,几个浑身血迹的小青年推着移动担架呼啸而过。父子俩都瞧见了,担架上躺了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回家吧,明天我自己再来。”苏敬钢低声说着。苏凉不理,拄着拐走到挂号处,拿起公用电话,拨通了方夏的号码。

方夏急匆匆赶到,苏凉坐着不动,还好有断腿打掩护,不会轻易被方夏看出自己在生气。方夏说过,父母以前都是医科大学的大夫,她从小就在医院长大。

“先去门诊看看谁当班儿吧。”

方夏敲开一间门,笑意盈盈地招呼:“郭叔叔!”

中年男医生仔细端详过一阵:“小夏?”他的惊讶也只是眉梢一挑,示意屋里还有病人在。方夏引着父子俩先坐下,举止大方得体,诚恳地看着那位病人说“没关系,我们不急”,反倒让人家感觉是自己耽误了他们时间。苏凉虚声说:“你这不是插队吗?”“装什么装,你找我干吗来的?”方夏嘴上笑着苏凉的口是心非,“下午我在家等爸妈电话来着,他们一个礼拜才打回来一次,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许生我气!”苏凉无地自容,本以为自己对情绪娴熟的伪装可以换多几句方夏的关心,哪承想小心思被戳穿,慌乱地说:“我只是担心你。”“担心我再晕倒?随身揣着叔叔给的巧克力呢。”方夏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儿,目光越过苏凉调侃道,“是吧?叔叔。”苏敬钢心不在焉,僵硬地点头:“没错,低血糖可得多注意。”

那个病人提前撤了,方夏凑到她的郭叔叔身旁,攀谈几句,说爸妈刚打电话来还提到郭叔叔你呢,让我有事儿就找郭叔叔,他们才好放心。郭医生嘴上问着“是吗?”,这才想起看病才是正事,安排苏敬钢先去拍张片子。一个小时后,郭医生举着X光片对着光板看,敲击着肺部的一块阴影说,具体是什么,还得再查。他给苏敬钢安排了最近的复诊时日,最后一再强调:“马上戒烟。再抽就是不要命了。”

从急诊室出来,苏敬钢代儿子道谢。方夏笑盈盈地说:“叔叔千万别客气,这两天家里有事,苏凉也要专心复习,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了,你好好养病才是大事儿。听大夫的话,赶紧把烟戒了,等你好了,我再去家里吃饭。”苏敬钢苦笑,出门去打车。方夏不情不愿地拉过苏凉,质问:“还生气呢?你的心眼儿到底是有多小!”苏凉神色不屑。“你说自己是不是小心眼儿?放大镜都找不着!”方夏不依不饶,揪住苏凉胳膊内的肉不放。苏凉大叫:“疼!”——“知道疼了?”方夏欲哭无泪,“气死我了!”苏凉问方夏:“家里有什么事吗?”方夏又蔫儿了起来:“跟我讲考大学的事,有时间再跟你说。”

二〇〇六年,五月中旬。距离高考只剩半个月。

半个月前,苏凉的十九岁生日是一个人在天桥上过的。方夏竟然只发来一条短信:生日快乐。这令苏凉无法接受,但自己也绝不是向人讨要关心、没断奶的孩子,便也没打给方夏。

半个月后,又逢黄昏,方夏约了苏凉在天桥上见。

“半个月没见,你腿好多了呢。”方夏摸着苏凉的老人杖,撒娇,“这样就方便抱我了吧?”苏凉虽然捉摸不透方夏今天是怎么了,还是迎接了她的熊抱:“有什么高兴事儿?说说。”方夏一个吻迎上去,撞到了苏凉的门牙,舌尖纠缠着,而后从嗓子里挤一声:“后天我要去日本了。”方夏不忍停下亲吻,嘴里重复说着“对不起”。苏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思索着这出戏要怎么往下演,想挤两颗眼泪出来,内心却毫无波澜,反令自己陷入更大的窘境。

“不错啊,以后就能每天见到爸妈了。”方夏气苏凉终究不懂如何掩饰悲伤:“求你了,你骂我吧,对不起。”“去日本读书一定比在国内好,还有父母照顾,两全其美。”苏凉抹干方夏因为哭得太卖力攒出的汗,注视着她水缸似的眼眶说,“忘了我答应过你什么吗?”“答应过那么多,谁记得你说哪一件?”方夏调侃完,自己破涕为笑。苏凉抬起手指着远方说:“等我跑出这里到日本双倍的距离,就等于把你接回来了。”——这句话一出口,苏凉能感到自己脊背发凉。这场戏的走向,完全失控了。在温柔的语气背后,苏凉坚信,这些听起来动人的话,真正的功能是骗自己,其次才是骗别人。这样的“清醒”,也是苏凉始终怀疑自己在灵魂深处是个冷漠至极的人的证据。

方夏鼻子里溜出几声滑稽的笑,讨好说:“我们可以写信、打电话、视频——对了!我可以给你寄明信片!每去一个地方就寄一张,永远让你知道我在哪里,你好跑来找我。”

方夏笑了。苏凉陪她笑。随后,方夏似乎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卡片相机,冷不防把自己的脸贴到苏凉脸上。

“凉凉,笑!”

她把相机塞给苏凉,抽泣着说:“这是我爸妈从日本寄给我的,送给你。你拿去照相吧——不过这相机什么都能拍,就不能拍别的女孩子。记得把这张合影洗出来两张,一张寄给我,另一张你要夹在钱包里,上了大学就贴在宿舍床头,好让你身边所有的女孩子都知道,苏凉有女朋友了,她叫方夏。”

高考志愿上,苏凉填了市体育学院。

徐大疆得知后,表示无限惋惜,可电话那头的一声叹息却掩饰不住他的兴奋——自己如愿以偿以高分考进北大医学部,前途一片光明。“徐胖子你该减肥了,除非你这辈子不找女朋友!”苏凉在电话里调侃徐大疆时,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两个月没剪过的头发已遮过眼睛。苏凉突然想把自己看个清楚,撂下电话,去楼下发廊花十块钱剃了一个圆寸。体育学院对于苏凉,一早吱声,抬腿就进。外地稍好一些的文科院校,苏凉也不是去不上,他是担心苏敬钢身边缺人照看。高考前一周,苏敬钢的病确诊了,是肺癌。万幸发现得早,动了手术,算成功,不过苏敬钢拒绝化疗,但进口药得吃,医保不报,自己掏。苏凉清楚,家里没几个钱的存款,几乎等于没钱。不去外地念书,苏凉就省了大半的生活费,上体育学院,学校还主动给他奖学金,学费也省了。苏凉一想,这买卖不亏。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苏敬钢时,苏敬钢正在做晚饭,并没诧异,多炒了两个菜。未来四年,苏凉依旧会陪在他左右。儿子的心思,苏敬钢全猜到。他是恨自己。

苏凉住进大学宿舍的下午,还没有其他人搬进来。刚把两三件衣服孤零零地塞进衣柜,手机响了。

“喂?你好?”苏凉纳闷儿“无法显示号码”会是谁。

“您好,请问是苏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小夏?”

“您好,这里是中国移动,您的电话已欠费,请及时缴付欠费。”

“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怕出远门不方便,之前交了半年的话费。”

“好啊!整个暑假你都去哪儿鬼混了?!”

“云南。”苏凉如实交代。

“你还有理了?说走就走,都不跟我说一声,还当我是你女朋友吗?”

“你自己呢?三个月前不打电话,怕影响我高考,行。两个月前不打电话,你自己准备考大学,行。上个月呢?都忙完了,也忘了自己还有男朋友吧?”

“先打给我能死啊?”

“不打你也没死啊。”

方夏恨信纸、恨电话、恨QQ和MSN,恨一切因为距离的存在诞生的发明。无论科技多先进,永远无法精准地传递情绪:日常一句调侃,在对话窗里打成字,后面不配上装可爱的表情,都能被误解。打电话看不到表情,语气也能被歪曲。视频能看见,却还是少了一样:温度。拥抱的温度。异地恋,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拥抱这么简单,可有时,恰恰是一个拥抱就那么难。方夏只是不懂苏凉,为什么永远都要她来主动。公平,好像从最开始就不存在。

“喂?”苏凉听到切线声,有股想把手机狠狠摔到墙上的冲动,可要是摔坏了,不够钱买新的。在这种本该肆意妄为的情绪上,自己居然还能用理智算计着钱,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操”,把手机丢回床上。

“热烈欢迎!”一个男生进屋,邪笑着。

“不好意思,”苏凉抱歉,“我不是骂你。”

“跟对象吵架了吧?”男生将干瘪的书包朝上铺一甩,“喝酒去?”

入秋虽已渐凉,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上却仍不乏左青龙、右白虎的社会青年,穿背心露膀子地聚堆儿喝酒。冯子肖是个潮男,名牌牛仔裤松垮地卡在脐下半寸,哈腰抬手时刚好露出半截ARMANI字样的内裤边。苏凉摩挲着手机,盼着方夏能打电话来,下午就那么闹翻,心有不甘。

“苏凉,我认识你。”冯子肖微醺着说,“高一那年省赛,我站操场旁看你跑五千米,当时我刚比完跳远。”“你不看啦啦队的女孩们,看我干啥?”苏凉不胜酒力,少许即醉,“你不是同性恋吧?”“滚!五千米又臭又长,你当谁稀罕看?”冯子肖直言不讳,“跑你后面那个千年老二,是我高中好哥们儿。”苏凉大为惊讶:“你是五中的?”冯子肖灌一杯酒下肚。“你肯定在想,就我这逼样儿,咋能进省重点的?”冯子肖自问自答,“我爸找校长走后门儿,花了十万。”苏凉追问:“你后来怎么不练了?”“吃不了苦。”冯子肖接着说,“今年省赛,我那哥们儿屁颠儿地跑过来跟我说,拿了第一,能保送了。当时我笑话他,你能跑第一?除非苏凉腿被人打折。”冯子肖拍着自己的大腿笑说:“结果还真被我给说中了!”

“不是被打折的,”恍惚中,苏凉瞟了一眼手机,无最新来电,扭过脸说,“我自作自受。”冯子肖点头说:“否则也不至于来这破学校,白瞎了。”苏凉反讽说:“你不也来了嘛,上大学咋不接着走后门儿?”“本来能搞到北京去,”冯子肖没听出苏凉问话里的酸味儿,一本正经地说,“我这种人念再多书有个屁用?想留在我爸身边学做生意——你他妈瞎啊?!”

“砰”的一声响,冯子肖将空酒瓶摔碎在地,一众酒鬼惊得回望,莫名其妙地盯着冯子肖和站在他身后的赤膊壮汉。“瞅不见人?!”冯子肖借酒撒疯,只因壮汉尿急从他身后掠过时撞到他的凳子腿儿。“小兔崽子!找死啊?!”壮汉的手臂内侧文了一个“忍”字,“刃”字上那一“丶”被刻画成一滴下落的鲜血——文身对于壮汉,显然是重意不重形,恐怕是专门文给对方看的,提醒别人见到他要“忍”。冯子肖晃晃悠悠地起身,双脚发麻,在壮汉的胸脯上推了一把,不料自己被弹开,一屁股摔在苏凉面前的折叠桌上,啤酒瓶和竹签儿飞散一地。邻桌几个痞子趁机围住冯子肖,一顿拳打脚踢,苏凉也难逃一劫,最终沦为两只沙袋。当二人抱头被踢倒在地时,苏凉瞄了一眼冯子肖——他居然在笑。

冯劲来派出所领人时,冯子肖躺在值班室的地板上睡着了,苏凉差不多醒酒,蹲在对面角落里的四个痞子正虎视眈眈。冯劲瞥都没瞥一眼摊在地上的儿子,径直走到年轻的值班民警面前,自己点上一根烟,随后才给小民警递上一根,对方冷冰冰地推开——“提个神儿。”冯劲在半推半就中把烟点上,顺手把剩下半包烟插进小民警胸口处的口袋,“留着抽。”苏凉看得清楚,半敞的烟盒里,塞着几张被卷成细筒的红票子。四个痞子也见了,牙缝儿里蹦出骂声,小民警朝墙角伸手一指喝道:“老实点儿!”

冯劲拉着小民警从屋外“密谈”回来时,民警望了苏凉一眼:“这孩子也一起领走吧?”“真不好意思老弟,害你值班也没打着盹儿,下次,哥一定请你吃饭,叫你们张所长一起,我跟他都多久没好好喝一顿了。”两人坚实地握了手,冯劲才跟苏凉一人一条胳膊地架起冯子肖,扶上一辆黑色悍马车。

凌晨三点的青年大街,空得可以借高低起伏的引擎声断定路上跑着几辆车。“你咋又换车?”冯子肖突然坐直身,再次吓了苏凉一跳。“你没事儿啊!”反倒是冯劲的反应平稳:“又跟我耍花样儿是不?”“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啊!”冯子肖轻车熟路地从冯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包烟,点上一根说,“快俩月没着家了吧?我妈以为你死了呢。”“兔崽子。”冯劲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以后这种事儿叫你妈来,我忙!”“知道你忙,忙着换新车、泡小蜜吧?”冯子肖将头探出车窗,吐一口烟,“我妈现在全职打麻将,水平都能参加奥运会了,比你还忙呢。”冯劲尴尬至极,脸一阵红一阵白,才想起抓过苏凉当救星:“小伙子,这次多亏你护着他,叔叔改天请你吃饭。”“客气了,冯叔……”没等苏凉寒暄完,冯子肖就打断说:“还差你那一顿饭?明天你给学校打电话,别给咱俩记过。”“已经跟所长打好招呼了,不通知学校,老子心眼儿要是还没你全,咋给你擦屁股?”冯劲以一种“还用你说”的语气轻描淡写着说。“还有,你帮我打听打听,刚才那帮逼混哪儿的。”冯子肖追加条件。“你他妈还嚣张上了!”冯劲终于忍不住爆发,“以后少在外面惹事儿,这社会水有多深?你懂个屁啊!”

红灯亮了,刹车踩得悄无声息,冯劲不回头地问:“小伙子你家住哪儿?”

“苏凉住大西菜行。”冯子肖抢话。

“你住大西菜行?”冯劲一惊一乍,“苏敬钢是你爸?”

“你怎么知道?”苏凉也惊呼。

又是一个红灯,冯劲转过头,问苏凉:“左娜是你妈?”苏凉贴上前,直勾勾地盯着冯劲:“你还认识我妈?”“岂止认识,我跟你爸妈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冯劲的眼神顿时柔和,又问,“你爸还在机床厂上班呢?”苏凉冲着后视镜点头。冯劲眯着眼说:“这周六,叫上你爸,冯叔请客,咱爷们儿四个好好聚一聚——你有二十了吧?”“十九。”苏凉说。“对,子肖比你大五个月。”冯劲暗自估算着什么,目光深过前路尽头。“你是八六年的?”苏凉质疑着冯子肖稚气未脱的脸。冯子肖得意地笑:“叫哥!”——“这么一算,”冯劲自顾自说着,“我跟你爸也有小二十年没见了。” c387jkWDPxiOIQXqMFAP3Gmd/fJy1WaWZ98YmtKiIZtlwyM3/Xyrg4g3LmJAi9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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