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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苏敬钢的右手总共缝了五十七针,一个大夫两个护士,忙活了七个多小时才缝完这五十七针。

大夫跟苏敬钢说,拇指、食指和中指的三条筋接不上了,废了。

苏敬钢单手推着车,双脚像被上了铁镣一样重,冷风灌进怀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磨蹭到家已是深夜。苏敬钢脱下血迹斑斑的中山装,卷起来藏在床底下,忍着剧痛躺到床上,整夜没合眼。另一边,宋连海昏迷了大半天才醒过来,睁眼就声嘶力竭地喊,像活见鬼。这一战,宋连海就永远地栽了,按照社会上的规矩,只能私了。宋连海真的怕了,在他眼里,苏敬钢早就不是人了,分明是阴曹地府来的恶鬼。他这辈子也不打算再跟这只恶鬼照面,只好托中间人跟苏家交涉。最后老苏赔了宋家五百块钱,是老苏半年的工资。宋连海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出院前,拆掉脸上纱布,惊呆了病房里的大夫和家属——那张脸才是真正从油锅里滚过来的恶鬼,一眼令人胆寒又心惊。两边都不过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多年后竟同时忘了当初到底所为何事,致彼此落得身残。

与宋连海一战,拼命三郎的名号在坊间被越传越玄。有人说苏敬钢以一敌十,很快又被传为以一敌百。混混们似乎急于树立一个新的偶像,苏敬钢当仁不让。大西菜行的混混近水楼台,多半嚷着要跟苏敬钢混世界。身为苏敬钢的左膀右臂,冯劲跟大昆也鸡犬升天,走起路来都飘飘然。

大昆甚至还处上了对象,女孩名叫杨丹,是个美人坯子,就算瞎眼也不可能看上大昆。杨丹一家搬来大西菜行晚,人生地不熟,被大昆瞄上,赖汉攀花枝。杨丹自然不同意,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大昆便在上学路上抢杨丹的书包,三天两头儿去砸杨丹家玻璃,甚至闲来无事就揍杨丹弟弟一顿,极尽威逼利诱。大昆的下三滥手段,虽为苏敬钢和冯劲所不齿,二人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不料只半个月,杨丹竟委曲求全了。事成之后,大昆倒是对杨丹好吃好喝地供着,早晚不离左右地黏着,只恨不得卷了铺盖,住进杨丹家。

冯劲担心大昆每天单独行动太过惹眼,万一小尾巴随时来犯,揪住他落单,非出大事不可。一天,冯劲拦下兴冲冲的大昆,开门见山:“给杨丹花了不少钱吧?”大昆不悦:“处对象花点儿钱不正常嘛!”冯劲说:“你哪来那么多钱?从你妈摊儿上偷的吧?”大昆脸红:“啥叫偷的?我妈的钱就是我的钱!”冯劲说:“还嫌人家左娜呢,我看杨丹才不是省油的灯,那么爱臭美,你说就你这熊色,她能图你点儿啥?傻逼!”“操你大爷!你再说一句!”眼见大昆要跟自己犯浑,冯劲只好住嘴,最后叮嘱他一个人来去多长只眼睛。

大昆走后,冯劲暗叹:油盐不进,人话不懂,活脱一只牲口。

冯劲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不能少了大昆,更不能没有苏敬钢。三个人绑在一起,苏敬钢是主心骨,大昆是急先锋,自己顶多算半个狗头军师。冯劲虽然个子高,却自幼瘦弱,性子。假如不是苏敬钢和大昆护着,早沦为大西菜行任人踩踏的驴屎蛋。从小到大,冯劲把自己拴在二人身边,尤其听苏敬钢的。苏敬钢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苏敬钢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但凡出门,一定叫上大昆陪着,只要有这个白李逵在,从来不怕路遇险情时吃亏。如今,大昆为了杨丹五迷三道,苏敬钢更是为左娜每天茶饭不思,三人拧成的这股绳渐渐松了。冯劲不安,这绳要是断了,自己就是一根稻草,随便谁吹口气儿他就没了。

好在冯劲够聪明,他最懂苏敬钢的两个心结:左娜和小尾巴。感情上的事,冯劲使不上力气,自己还是个愣头青;对付小尾巴,他却有主意。

冯劲破天荒地一个人出门,斗胆去找一个人。此人名叫周国大,是社会上的大哥。周国大比冯劲等人大十岁,自幼跟着开武馆的父亲习武,十五六岁从学校出来,开始在社会上混。周国大的父亲,曾为一方豪杰,全市第一柔道高手,日伪时期踢过日本人的武道场子,一夜间成了名冠全城的英雄人物。神话老去,他的儿子就接了班。可当周国大长到怒发冲冠的年纪,已然是和平年代,国恨家仇没了,就只能跟自己人斗狠。周国大就从青年公园起步,先把周围的大小混混都打服了,又去别人地盘上撅棍儿。几年下来,半个城的混混都归顺了。除了拳头服众,周国大的人品也为人称道,他遗传了父亲刚烈正直的性子,常被激斗无果的双方请去评理。因此,但凡是社会上混的,见了周国大都要礼让三分。

周国大确是奇人,除有一身柔道的好本领,还曾在插队时拜过一个江湖人称“神鞭李”的师傅,苦练三年钢鞭,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比枪还准。据传,周国大的钢鞭从不离身,即便只身出门撞上仇家,也从来没人敢动他。

周国大父亲的武馆早已衰败,父亲去世后,周国大将门脸儿房改成了花圈店。熟悉周国大的人都知道,他开花圈店有句口头禅:活着方便别人,死了方便自己。冯劲往花圈店门口一站,小腿肚子就开始攒筋,根本迈不开步。他向敞开的门里一望,阴暗的过道两侧堆满了花圈,挽联上写的全是死人名,更牙根儿打战。

“周大哥——”冯劲只敢站在门口轻声唤着,“周大哥在吗?”

台阶上走下一个人,练功衫,卡其布裤子,踩一双老布鞋,双手背在身后,走下来咣啷啷地响。冯劲定睛一看,正是传说中的那根钢鞭,盘了几圈穿在那人裤腰带上,鞭头还系着一绺红缨,来回摆着。

周国大完全没有冯劲想象中高大魁梧,普通身材,还驼背,从面相到气质,都比二十八岁要老。

“周大哥,我是苏敬钢的朋友,大西菜行的。”冯劲毕恭毕敬。周国大想了想:“苏老三?”“是是是!”冯劲腰杆子顿时挺直,“我跟三儿,都是一百一的同学,我俩是燕子隔壁班的,我今天来,实在是有事求周大哥!”周国大轻咳一声:“进屋说吧。”

左娜不想去看苏敬钢,即便两家只是住对门。这一步之间,隔着万丈深渊。深渊的另一端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左娜告诉自己,她跟苏敬钢的缘分就这么多。

苏敬钢出事第二天,左家也出了事:某晚,老左烂醉,回家路上摔倒在大街上,被邻居抬进医院。突发脑溢血,差点儿就没命。当晚,张婶儿就卷了床被褥住进病房,日夜护理。白天,左勇偶尔还能去替班,晚上就逮不着他人影儿了。父母都不在家,他肆无忌惮地在外过夜,撇下左娜一人在家。左娜坚持要去医院陪护,被张婶儿拒绝了。张婶儿劝说,你得专心复习,考大学,哪有工夫往医院跑?再说你一个大姑娘家,你爸在床上拉屎撒尿的也不方便伺候。

左娜独自守着家,饿了就热白天的剩饭吃。一个人在家,这小破房子竟空荡无比。夜深人静时,胡同儿里不时传来的野猫叫都会令左娜心头一揪,吓得她拿枕头蒙耳朵。

一天中午,苏敬钢赖在床上半睡半醒,右手没断过疼。忽然有人敲玻璃,苏敬钢望一眼,是左娜,瞬时忘了疼,兴冲冲奔到屋外——门外站的人不是左娜,是周晓燕。二人身形近似,苏敬钢匆忙中看走了眼。

周晓燕塞给苏敬钢一个网兜儿,满满都是水果:“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周晓燕生得粉白,眼角像猫一样吊起来,煞会撩人。苏敬钢不傻,早知周晓燕从刚进一百一时就喜欢自己,他只是装傻。周晓燕是隔壁班的班花,身上沾着痞气,尤其招社会青年待见——跟左娜比,周晓燕就像野菊。左娜是莲,尤其是从大西菜行这摊污泥里钻出来的,就稀罕——苏敬钢不是谦谦君子,相反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可他偏偏就爱莲。

苏敬钢看着周晓燕,拘谨不堪。“手伤得重吗?”周晓燕去拉苏敬钢裹着纱布的手,被苏敬钢躲了。“断了两根筋。”苏敬钢淡然地说,“血刺呼啦,有啥好看?”周晓燕强行拉过苏敬钢的右手:“多大阵仗我没见过?这点儿血我还怕?”苏敬钢想,说的也是,周晓燕出名,除了是流氓学校的一枝花,她还是周国大相依为命的亲妹妹。

“过两天我给你拿咱家的刀枪药,比医院的西药好使多了,抹几次就长新肉。”周晓燕容不得苏敬钢拒绝,“别总在家憋着,多出来透透风,好得快。”周晓燕看苏敬钢的扭捏样子,笑靥如花:“周日看电影去吧!我正好有两张票,《追捕》,都说好看!”苏敬钢说:“出门不方便。”周晓燕叹气:“听说你惹了小尾巴,怕他寻仇才不敢上街吧?”苏敬钢怒说:“谁说的?㞞逼才怕他!”周晓燕又笑了:“不怕就跟我出门啊!你放心,小尾巴要是敢来,叫我哥收拾他!”“用不着你哥!”苏敬钢的犟驴脾气被激起。“算你有刚儿!”周晓燕看苏敬钢的眼神,是一种遥望,充满崇拜与爱慕,“我周日晚上过来找你,说话算话!”

周六晚上,家家户户都会睡得晚些,穷人家里罕见电视机,晚饭后的娱乐都在户外。夏天将至,天气转暖,四方邻里纷纷出来走动:有去青年公园遛弯儿的,有去浑河边捞鱼的,还有的三三两两蹲坐在胡同儿口,支个象棋盘子,杠起来就是大半宿。苏敬钢的爸妈遛得比往常时间久,嫌苏敬钢闹眼。苏敬钢等爸妈出了门,才从小屋里出来,扒拉两口剩饭吃。左手握筷子还是不惯,正吃得恼火,忽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苏敬钢开门一看,这次真是左娜。

左娜满脸惊恐,哭成个泪人儿。她身后的家门口,窗玻璃全碎,院子里遍地是石头跟碎玻璃。这已经是左娜家一个礼拜之内第二次被混混们骚扰,多半是那些个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

“妈了个逼——”苏敬钢咬牙切齿地骂,“逮到非整死他们!”

苏敬钢在院子里找到一张遮雨布,撕成几块,想把两扇窗户糊上,否则凉风灌进来根本没法住人。苏敬钢只能左手握锤子,勉强用右手尚能动的无名指和小指夹着钉子,每落一锤都龇牙咧嘴。窗户钉好,苏敬钢的右手已肿得老高。左娜心疼,招手示意苏敬钢进屋。

两家住对门住十多年,苏敬钢还是第一次进左娜家。屋里漆黑一片,唯有炕沿儿上燃着半截蜡烛。“咱家七点就点蜡烛,”左娜羞愧地说,“为省电钱,我爸定了规矩,七点以后都得关灯。”苏敬钢问:“晚上看书呢?”左娜小声说:“也点蜡烛。”“眼睛不得看坏了!”苏敬钢话一出口就后悔。左娜脸上第一次卸下冰冷和孤傲,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自卑。“要不开灯吧?”左娜在黑暗中幽幽地说。“不用,蜡烛挺好。”左娜进了自己的小屋,也点上蜡烛,小屋子瞬间暖了。

苏敬钢跟左娜坐在炕沿儿上,中间隔着矮脚小四方桌,也是小屋里唯一一张桌子。蜡烛就在四方桌上燃着,火光摇曳。“平时看书都在这桌上?”苏敬钢仍然难以相信。左娜点点头。沉默好一阵,苏敬钢才问:“你哥呢?”左娜气不打一处来:“他有什么用?不如没有!他知道那些小流氓都是来找我,反过来把气撒在我身上,骂我不要脸,说要不是我在外面招风,哪能……”左娜说着又哽咽了。苏敬钢说:“要不,这两天晚上我过来陪你吧!”左娜一个字也没说,脚在炕沿儿下不安地摆着,手不停地抠凝固在桌面上的蜡油,吱吱作响。左娜手指修长,苏敬钢伸出左手去碰,刚一触到指尖,左娜的手就飞快缩了回去。“那我先回去了。”苏敬钢面红耳烫,出门回到了对面的家。

第二天晚饭后,苏敬钢用水拼命将头发捋出一个偏分。他在胡同儿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头上也干了,发型也散了,一狠心一跺脚,门也没敲,就进了左家。烛光从小屋里蔓延出来,左娜还在昨天的位置上坐着,袖肘上打着两块整齐补丁的衣裳也没换过。

有人敲门,苏敬钢警觉地蹿到门口,往门缝儿外看。左娜跟出来,躲在苏敬钢身后,问:“是他们又来了吗?”——敲门的人是周晓燕,敲的是苏家的门。苏敬钢早忘了今天周日。“是谁啊?”左娜仍不敢看。苏敬钢“嘘——”,继续偷看,眼见周晓燕快要把门砸穿,最后狠踹了一脚:“真不叫个爷们儿!”气哼哼地走了。

苏敬钢刚松口气,“啪”的一声,门突然被猛力撞了一下,险些拍塌他的鼻梁——“干啥的?!”胡同儿里传来周晓燕的喊声,苏敬钢开门,只见地上垃圾四溅,腥臭扑鼻。领头儿的大喊一声“快跑!”,四个混混像野兔出丛似的飞奔。“拿着!”——苏敬钢正要追,被周晓燕拉住,一块板儿砖塞进他手里。混混的脚力比骆驼祥子还邪乎,苏敬钢眼瞅追不上,一挥胳膊,板儿砖飞出,直奔后脑勺儿去,可惜只砸中一人的背。那人摔个狗啃屎,顽强地叫一声,爬起来继续逃。

只见又一块板儿砖飞出去——是周晓燕,力气不足,连个影子也没砸中。

“真他妈㞞!”周晓燕直喘着粗气骂,手撩开刘海儿,面透红晕。苏敬钢有些惊呆,顿觉这姑娘粗野起来要比装文静时美多了。周晓燕问:“那几个兔崽子混哪片儿的?”苏敬钢摇着头。左娜此时才从院子里出来,一脸惊恐。周晓燕凑近她两步,上下打量,自言自语:“这就是左娜吧?是个美人儿不假。”

“今晚不好意思。”苏敬钢羞涩地跟周晓燕道歉。“得了吧,打住!”周晓燕摸出两张电影票,塞给苏敬钢说,“你们俩去看吧,还没开始呢。”转身冲二人潇洒地摆摆手。

四个混混是小尾巴的人,骚扰左娜是假,试探苏敬钢是真。

小尾巴腿伤恢复大半后,一直未敢轻举妄动,他已见识过苏敬钢的本事,不愿跟他单掐,终日冥想既能够解恨又不用拼命的报仇法子,直到他听说苏敬钢的手被人废了,顿感天助他也。小尾巴问四个仓皇逃回来的混混:“苏敬钢的手真废了?”被砸中的混混点头说:“还缠着纱布呢,真废了。”

苏敬钢手心攥出了汗,两张电影票被浸得皱巴巴的,他杵在一旁看左娜收拾残局:她两腮气鼓鼓的,使扫帚的力道猛过挥剑,说不上那一脸怨气要往谁身上砍。苏敬钢问:“这两张票,不看白瞎了。”左娜酸酸地说:“去跟你的相好儿看吧!”这一口浓醋,苏敬钢被呛得不明不白,说不上该悲该喜。

此时,冯劲慌张地跑进左家院子:“大昆被小尾巴抓了!”“在哪儿呢?”苏敬钢瞬间换回一副生冷面孔,“我拿家伙,你去叫人,全都给我叫出来!”冯劲怯生生地说:“小尾巴传话,说让你一个人去,带着左娜一起,他们在圈儿楼等你,三儿……咋办啊?!”苏敬钢顿了片刻,说:“你留在这儿看着左娜,我自己去。”左娜看着苏敬钢,目露歉疚,苏敬钢轻描淡写地说:“放心,没啥大事儿,不过要是我回来得快,能跟我去看电影吗?”左娜的心狠狠揪了一把——还真是个死要面子的犟种!她勉强点头,目送苏敬钢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折叠门的锈锁被撬开,夜风呼呼地灌进这座扁筒状建筑,搅着尘土绕场一周,冲散白日里人声鼎沸时聚集的鱼腥、肉腥和土腥味儿。苏敬钢一个人走进圈儿楼,利利索索,连影子都没跟着。

有人接通保险丝,挂在棚顶的旧灯泡“嗞嗞啦啦”地亮起来——大厅中央,聚了二十几人,小尾巴站在最前,手拎一把尖儿锹,另一只手揪着大昆头发。大昆瘫坐在地,面色惨白,身子软得像被抽了骨头,双手紧捂着左腿膝盖。

“苏老三,还算你是个带把儿的!”小尾巴心满意足,“左娜呢?”苏敬钢不说话,只是走近两步。大昆狂呼:“快回去——叫人啊!”一个大嘴巴抽在大昆脸上,小尾巴瞪着苏敬钢说:“老三,我问你,左娜是你对象吗?她亲口承认过吗?没有吧!这么说她压根儿就不是你对象。既然谁的对象都不是,你能截她,我也能截她,公平竞争,可你就为截个女的下他妈狠手,太不上道儿了吧?是你不讲究在先,事情闹到今天这地步就不能怪我,你说对吧?”这通言辞,小尾巴已在心里修过几百次稿,如今一吐为快,咄咄逼人,句句在理,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口才,恨不得指挥众人拍手叫好,偏偏无人响应,二十多号人似乎都忘了是来打架的,全一副听书的神情,几十双眼睛正迫不及待地盯着苏敬钢——相比小尾巴匠心独运的演说,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被逼入绝境的苏敬钢这一回还有啥本事脱身,除非他是孙猴子下凡。小尾巴继续说:“你兄弟扎我七刀,我砸他一个膝盖,不冤吧?你扎我一刀,瘸了,我还你一铲,也不冤吧?”苏敬钢掏出烟,点上,“啪”一声,回荡在空荡的圈儿楼,他低沉地说:“想咋地?”

“拿你左手还!”

“我要不给呢?”

“跪下给我磕头,叫爷爷,我再废这胖子另一条腿,算他替你还的。”

苏敬钢深吸一口烟。“都说苏老三仗义,我呸!让兄弟替自己顶包,你以后还怎么有脸混!”——“手我给你!”苏敬钢把左手拍在铁案子上,吼:“来吧!”三四个混混上前,死死箍住苏敬钢的手腕。

“还真是硬茬儿!后悔可别怨我!”

锹还没落下,小尾巴冷不防被烟头戳在面颊,双眼熏得火辣难当,再睁开时,一把短枪已经抵在自己眉心。渗着血迹的纱布挂在苏敬钢右臂上,是他事先忍痛将纱布拆了,把枪跟右手裹在一起。

“都起开!”

混混们吓得松开苏敬钢左手,可谁也不会想到,苏敬钢扣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根本动不了了。

小尾巴缓缓放下尖儿锹:“唬谁呢?你放一枪我瞅瞅!”苏敬钢果断把枪换至左手,朝天放了一枪,整座圈儿楼都在摇晃,枪口重抵回小尾巴眉心时仍滚烫。“识相的都滚!”“你他妈有胆子崩人吗?!”——砰!小尾巴身后一人应声倒下,两只手紧捂住大腿根儿,蜷缩在地。苏敬钢嘴角抽搐着:“你欠我兄弟一条腿,现债现还!”枪口指向小尾巴膝盖,扳机扣下去,这一枪只见烟不闻响儿,一颗钢砂滚出枪管——小尾巴趁机夺过枪,一拳打在苏敬钢心口窝儿:“这就叫天意!”

这把五连发的枪,试枪时大昆打了一发,刚刚自己打了三发,一发是哑炮儿,还剩最后一发!苏敬钢死死抓住小尾巴手中的枪,抵住自己额头:“还有一发!”

“你当我傻啊?再打还是哑炮儿!”

“咱赌一把!数三下,照脑袋崩!”

“三!”

混混们不敢上前,让出一片空场。

“真当我不敢?!”

“二!”

“一!”

苏敬钢腕子用力一扣,扭过枪,对准小尾巴额头:

“该我了!”

“有种你一枪撂倒我!”

“一!”

“老三,把枪放下!”

圈儿楼的折叠门“哗啦”被拉开,冯劲谦卑得像个门童。

“不放!”苏敬钢两眼涨满血丝,“你他妈谁啊?”

“三儿,这是周大哥!”冯劲忙朝苏敬钢使眼色,“来给评理的,你先放下枪再说!”

“爱鸡巴谁谁!”苏敬钢把枪口又使劲儿一顶,瞪着小尾巴嘶吼,“我今天非崩了他——”

“嚓”的一声,风被撕裂,苏敬钢手中的短枪飞出去十几米远,左手腕被钢鞭抽出一条血道子,冷不防后脑勺儿又挨一巴掌,回头一看,不知周国大几时跃至自己身后,边打边骂:“不识好歹!”

“周大哥,你给评评理!”小尾巴混迹的年头久,认得周国大那张脸,“我就来跟他算算旧账,这小子他妈跟我玩儿命!”周国大问:“那你想咋地?”“他废我一条腿,我要他一只手,不坏规矩吧?”小尾巴口吻更像是在商量。“没毛病!”周国大扬声,“把锹捡起来!”小尾巴将信将疑,弯腰拾起尖儿锹,却不敢妄动。苏敬钢瞪大眼睛,心想他妈完了,突然被周国大一把攥住左手,压在铁案子上,力大无穷。

“砸吧!完了两清!”

小尾巴刚要举锹,才瞧出蹊跷——周国大的大手整盖在苏敬钢的手上,密不透风——这他妈怎么下手?!连周国大一块儿砸?自己这条小命儿算是别要了;不砸?凭啥忍下这口窝囊气!小尾巴不知所措,尖儿锹悬在半空。“砸是不砸?”周国大催促,“这可是你自己不砸的。”

小尾巴是哑巴吃黄连:“周大哥,你这……”

“算你小子有肚量。”周国大夺过尖儿锹,同时撒开苏敬钢的手,“今晚我给你俩做个见证,这事儿就算了了,日后哪个再敢先挑刺儿,就是不把我周国大放在眼里。”小尾巴气得肝胆俱裂,含恨带着一干人走了,台阶下得急,险些被自己的跛脚绊了个跟头。

苏敬钢真闹不明白,自己这双手上辈子到底得罪了哪路鬼神,命运如此多舛:右手的纱布才刚拆掉,左手腕子上又添新疤。苏敬钢望着右掌心那三道长长的疤,拼成一个大大的“人”,像三条蚯蚓磕头拜把子。“服个软儿那么难?”周国大笑中带怒,“头一回见着你这么不识相的!”周国大的妹妹周晓燕,此时进了屋,趴在苏敬钢耳根说:“叫一声哥!倔驴!”说完神色娇艳地挖了苏敬钢一眼,半晃着胯又出了屋。苏敬钢不情不愿地叫了。周国大丢过一根烟,苏敬钢自己点上。

“俺家燕子稀罕你,知道不?”苏敬钢害臊地点点头。“能处不?”周国大又问。苏敬钢挠头问:“啥?”“咋地?有对象了?”苏敬钢浑身不自在,支支吾吾道:“也……不算有……”周国大长吐出一个烟圈儿:“嫌燕子长得不够俊?”苏敬钢被结结实实地将了一军——说“俊”也不是,说“不俊”也不是,周国大这是逼亲呢——只好装傻充愣:“处对象这事儿,早了点儿,以后再说……”周国大也不耐烦:“我这当哥的,打小儿管她吃喝拉撒,管习惯了,就处对象这事儿我管不了,你们俩能处就处,实在处不了……”周国大啜了口茶,“嗞溜”一声瘆得苏敬钢脊背汗毛直竖,接着说,“不能处就说明白,别耽误了燕子。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谁要敢耽误她,我让他死都死得不痛快。”

苏敬钢手足无措,扮作环视四周。墙角立着一个素白色花圈,两侧挂着一对挽联,左书:在世拳打不平人;右书:身后脚踢阎王殿;花圈中央挂一个大大的“奠”字,下书:周国大大人纳——苏敬钢震惊:这是何等奇人?周国大得意地说:“这是我给自己扎的,知道为啥不?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周国大死都不怕,还能怕谁?”周国大抻了个懒腰说:“以前是立在大门口儿的。”

“你老吓唬人家干啥!”周晓燕端着个笸箩进屋,捶了周国大一拳,“你出去。”周国大抬屁股起身,对苏敬钢说:“以后在外面遇了事儿,就说是我周国大的弟弟,哪个敢动你,回来告诉我。”周国大背起双手,踱着八字步出门了。他一走,苏敬钢剩下的这半根烟抽得反而不自在。周晓燕从笸箩里挑出一红一白俩药瓶,拉过苏敬钢右手,默默地擦起刀枪药。周晓燕的食指肚儿一一捋过那三条长疤,苏敬钢被撩得通身酥麻,两腿间的硬物跟后脑勺儿的头发并行竖起。

“咱俩到底能不能处?行不行给句痛快话儿。”

“不行。”

“左娜答应跟你处对象了?”

“跟左娜没关系。”

“你俩睡了?”

“说啥呢!”苏敬钢心虚莫名,“你个大姑娘,咋不知道害臊呢!”

“没睡也没答应,你跟我咋就不能处了?”

周晓燕扯过苏敬钢的右手,扣在自己胸脯上,问:“左娜的胸脯有我的高吗?说实话!有是没有?”周晓燕的手段坏透了。苏敬钢打了一个激灵,左手强拉起右手,拔萝卜一样从那高耸的火焰山上脱身,说:“没工夫跟你扯淡!”说罢,出门,蹬上二八车,落荒而逃。

自从左娜与周晓燕二人碰面,苏敬钢夹在水深火热之间:左娜重回冷若冰霜,周晓燕继续火烧连营,他自己则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终日为情所困,自然无暇顾及兄弟。大昆的左膝盖被小尾巴砸个粉碎,扔掉拄了八个月的双拐后,成了半个瘸子。大昆不怨苏敬钢,如果不是苏敬钢,恐怕自己下半辈子都要坐轮椅了——大昆心里怨的是左娜,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就不会跟小尾巴结仇,更不会惹出这一场是非,自己的腿也就不会折。“天生就是个惹祸精!”大昆往后提起左娜,总这么说——当然,是在苏敬钢不在场时才说。“杨丹害你还浅嘛!”冯劲醉到亲娘老子都认不得时,也这么呛大昆——那都是苏敬钢结婚生子的后话了。 BVtalEmZNHE1ncqZjsJlwuec6ieKJ3gg2ZC+o/dieZ8m1PerM4DXjmUqbKwRzY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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