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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座城的上空,从未有一片云真正迁徙过。郊区林立的烟囱永远比花草树木更早预知春天,滚滚的浓烟就是这座城的风向标。十八岁的苏凉,站在青年大街一架尚未竣工的天桥上,眺望烟雾飘向的远方。春风迎面给苏凉送来几个冷战。他在还没装围栏的一侧坐下,晃悠着双腿,掰开方便筷子,捧着一碗泡面吃起来,顿时暖和了不少。

“五千米开始检录了!你咋还吃上了?”

徐大疆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天桥一端,爬上来显然耗费了这个胖子不少脂肪。

天桥下,车速飞快,几个联校啦啦队的女孩正一个牵一个地横穿马路,跑向街对面的市体育场。跟在最后的一个跑得左摇右摆,突然撒开前面人的手,宿醉似的向后倒去。一辆面包车就在此刻驶来,倒地女孩似乎超出司机视线范围,眼见人就要被压。毫无预兆——苏凉下意识地从天桥上跃下,由二层楼高的头顶降落在女孩身边——刹车嘶鸣,刺耳得足以覆盖骨头断裂的脆响。苏凉觉得自己的右腿跟水泥地面贯穿成一体,半个身子也跟水泥一样硬,疼晕在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徐大疆愣在天桥上,手里还捧着半碗泡面——面包车停在眼前,女孩无恙,自己爬起来,躺在她面前的苏凉,却一动不动。

苏凉在病房里醒来时,女孩正安坐角落。她脸盘很小,额头宽厚,眼圆眉长,正认真地吃一碗泡面。苏凉恍惚了一阵,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但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从天桥跳下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

“你什么情况?”苏凉瞪大了眼睛问女孩。

“低血糖,吃饱再跟你说。”女孩扬扬下巴。

“你谁啊?”

“康师傅。”

“啥?”

“我说我爱吃‘康师傅’,你吃的是‘统一’。”女孩抹抹嘴,“我叫方夏。”

苏凉不相信这是一场真实存在的对话。包括这个下午,都不是真实的。

此时,徐大疆急匆匆地进屋,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体育组尹国栋。尹教练一进门就指着苏凉骂:“真他妈不争气!好死不死非得在节骨眼儿上给我掉链子!腿折不说,保送也没戏了,你活该啊!”

方夏听了,愤愤不平地说:“名校就不收残疾人吗?这是歧视!”尹教练干瞪着方夏,一时竟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发泄怒火,心想,要不是你个催命鬼,我这张王牌能砸手里吗?徐大疆赶紧扒着耳朵给方夏恶补:“苏凉就指这次省赛拿冠军保送呢,两年一届省赛,错过这届就没戏了。”方夏面露同情,却不忘调侃:“中学生没有残奥会吗?”苏凉竟哭笑不得,理直气壮地说:“我的腿是为你折的,你得照顾我吧?也不用你端屎端尿,估计住不了两天就回家养着了,不如你这两天放学后来陪我解闷儿吧。”没等方夏反应,徐大疆抢答:“解闷儿不是有我嘛!”

苏凉咬牙徐大疆不识眼色,赶上父亲苏敬钢回来:“都饿了吧,馄饨趁热吃。”尹教练万念俱灰,甩脸走人。苏凉反倒食欲大振,怎知徐大疆说不饿,再次不合时宜地提出送方夏回家,彻底倒足苏凉胃口。

方夏淡淡地说了句,拜拜,明天见。

第二天傍晚,方夏果真又来看苏凉。

方夏没话找话地问:“怎么没见你妈来陪你?”“走了。”“出差?”苏凉的目光盯着对方:“丢下我,走了。”方夏眼神也不回避:“我心粗,爱说错话,你别怪。”苏凉另有隐情,悄声问:“能扶我去厕所吗?”方夏难为情,反问:“你爸呢?”“他还得半小时才下班,实在憋不住了。”方夏反问:“我给你找个瓶子?”“拉倒吧。”苏凉只好转移注意力,“你爸妈呢?快高考了也不管你到处乱跑?”方夏耸肩说:“他们在日本进修,快三年没回过家了。我没人管。”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尴尬之际,父亲苏敬钢再次救场。

刚把儿子从厕所扶回来,苏敬钢就说:“饭我做了两份儿,你俩一起吃,我晚上再过来。”又对苏凉说:“晚上我把课本给你拿来。眼瞅高考也没几天了。”苏凉听了气不顺,不耐烦地说:“我多躺两天能死啊?三年都没怎么学习,多看这两眼书就能上清华北大?”苏敬钢撅起眉梢本想骂娘,顾及到方夏在场,终没出口,却换了张面孔对方夏说话:“吃完你也回家吧,你父母知道你往这儿跑吗?”说完便出门走了。

苏凉出院后,方夏每天傍晚都来二中找他,陪他坐在操场主席台观看体育队的师弟们训练。起初,方夏很不习惯,因为更多时候不是她在台上观看别人,而是台下的人在检阅她。尤其是带队的尹国栋,每一个白眼都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挖一块肉下来。师弟们个个坏笑,每次从主席台前列队跑过都会偷瞄方夏几眼,齐声哄笑叫“大嫂”。夕阳将方夏从头到脚镀了一层铂金,偷瞄方夏侧脸的一瞬间,苏凉突然有些慌张,因为方夏的侧脸看上去像极了另一个女人。

“看什么呢?”

方夏才从余晖中回过神儿来。

“去天桥吧。”

此刻的青年大街,看上去不比平日里冷酷。车灯串成光的长龙,蜿蜒地绕过一片最不起眼的黯淡,苏凉指着前方说:“那就是大西菜行。”那是苏凉的出生地和苏敬钢半辈子都寸步未移的家。大西菜行的名字从未更改,只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圈儿楼”已不在,取而代之是一座大型超市。

“我是你的初恋吗?”方夏眼睛还望着桥下。“是。”苏凉回答。“不信。”方夏直视苏凉的眼睛说,“你连想都没想就回答!”苏凉说:“就因为没恋过才不用想,笨啊。”“说的也是,”方夏迟钝起来倒很可爱,“你怎么可能没恋过别人?”苏凉反将一军:“你肯定恋过别人。”方夏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没!绝对没有!”方夏笑过,眼神突然又温存起来:“凉凉,你跟别人不一样。”

苏凉愣了一下。

方夏捋着苏凉的长睫毛,说:“你是从天而降的。”话音未落,她被苏凉揽入怀中,脸紧贴苏凉的胸口,苏凉说:“我永远不会丢下你,我跑得足够快,无论你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马上跑去接你回来。”方夏抱着苏凉,手心轻拍着他的背:“乖啊,答应我,以后有任何不开心都要跟我讲,听到没有?”苏凉的背抖得更厉害,方夏从他怀里钻出来说:“等我一下。”转身向天桥另一端跑去。

“苏凉,你能听到吗——”

“能——”

“我们之间隔多远?”

“五十米。”

苏凉仅仅是望一眼,他对距离的敏感度异于常人。

“你会跑过来找我吗?”

“会。”

“五千米呢?”

“会。”

“五万米呢?”

“会。”

“如果我丢了呢?”

“我就跑遍整个世界找你。”

“怎么找?”

“赤道才四万公里长,我跑完一个赤道的距离,就等于绕了世界一周,不信找不到你!”

方夏小跑回来,跃入苏凉怀中,忘了苏凉的断腿,两人一个趔趄倒在了一起,只顾傻笑。春天仿佛停在这一天。即将竣工的天桥,此刻也只属于两个人。

距离高考还有四十六天的夜晚。苏凉如愿以偿地睡了个安稳觉,前所未有地踏实,连闹钟都没听到,没想到却被烟味儿呛醒。星期六,苏凉都睡忘了。

苏凉单腿蹦至客厅,被阳台上的苏敬钢发觉。苏敬钢抓紧猛吸了一口,把烟头儿弹出窗外。“少抽点儿吧,没摔死算我命大,别再被你给呛死。”苏敬钢骂:“满嘴放屁。”说罢进了厨房。“睡到这个点儿,吃的叫个啥饭?眼瞅就要高考,跟没事儿人一样!”苏敬钢做饭的手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娴熟的,父子俩谁也记不起了。在苏凉印象中,父亲在他十岁以前从未踏进过厨房一步。苏凉十岁之前,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在的。

“凉凉起床了?”厨房里居然应景地响起女声,周晓燕裹着长身围裙走出来,“听你爸说把腿给摔了,我前几天刚去外地跑了个活儿,才腾出空来看你。”“你燕子姨特地过来给你做饭,不会说声谢啊?”——“凉凉跟我还用客气?”周晓燕说的不假,这个家里的厨房,她进出也有些年头了,除了父子俩的胃,连这大小俩孩子的脾气也早给她摸透。“姨给你烀了鸡腿,吃啥补啥嘛,”周晓燕逗得自己“咯咯”地笑,“还焖了一锅排骨,等下炖酸菜。”

门铃响了,苏敬钢去开门。

“我们看苏凉来了!”徐大疆拎着两兜子水果,臃肿的身躯快要挤破苏凉家门——“我们”?苏凉正好奇,一个活蹦乱跳的身影从徐胖子身后蹿出来,是方夏。

“叔叔好!”方夏毫不羞涩。苏敬钢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苏凉:“进来坐吧,他都快憋疯了。”苏凉盯着方夏问:“你怎么来了?”方夏反问:“不欢迎啊?”她一屁股坐在苏凉旁边。“她非逼我带她来!”徐大疆把水果往餐桌上一撂,“我就说你欢实着呢,用不着看,你们俩从周一看到周五还嫌看不够啊?”——“嘘!”苏凉惊恐地朝厨房指了指,徐大疆反应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周晓燕从厨房出来,解了围裙说:“都是凉凉同学吧?正好,盛出锅就吃。”周晓燕忙不迭到门口换鞋,苏敬钢闻声从厨房出来:“燕子,留下一块儿吃啊!”“交班儿了,我得取车去,你们吃吧!”周晓燕冲一客厅里的三个孩子笑笑,挥挥手带上门。

“燕子姨再见!”方夏自来熟的本事在苏凉看来像特异功能,他费解地盯着她。方夏不解地问:“你看啥呢?”“没啥。”苏凉又是不怀好意地笑,笑得方夏直恼。苏凉说:“叫得还挺亲,知道燕子姨是谁吗?”“燕子姨就是燕子姨呗!”方夏没头没脑地说,“谁啊?”苏凉笑得狡黠:“我爸的相好儿。”方夏懒得跟苏凉逗闷子,屁股一扭,身下的沙发发出“咯吱——”一长声,低沉、闷涩,像一个灵魂在悲叹自己的身世。苏凉尴尬地笑说,这沙发比你岁数都大。

“快三十年的老房子,让你笑话了。”苏敬钢抹着手从厨房出来,冲苏凉使个眼神说,“带人家随便看看。”苏凉指着自己的房间:“请吧。”

方夏伫立在高过自己许多的书架前仰望着,感叹:“你有好多地图册啊,还有这么多摄影书!”她随手翻开一本摄影集:“你喜欢照相?”苏凉叹气说:“一直没机会学。”方夏见到占据了整面墙的钢琴,惊讶地问:“你会弹钢琴?”苏凉说:“我妈留下的。”方夏掀开琴盖,琴键一尘不染,问:“有爱听的曲子吗?”苏凉摇摇头。方夏坐下,想了想,随手弹起,哑了十年的钢琴瞬间走出悦耳的调子。

一顿饭,吃到天黑。苏敬钢借个幌子出门,留下三个孩子边吃边聊。方夏和苏凉整晚斗嘴,徐大疆坐一旁听着取乐。等苏敬钢遛完弯儿回来,苏凉坚持要送方夏和徐大疆下楼。当然,徐大疆只是掩护。

“知道我为什么跑那么快吗?”

两人再次坐在天桥台阶。方夏蜷起身子,被苏凉怀抱,一路暖到胃里。沉积的回忆泛起,将苏凉拉回十岁那年的某个夕阳下:苏凉放学回家,妈妈坐在卧室床边,穿戴整齐,她看苏凉时,表情怅然。苏凉向妈妈怀里跑过去,跟平日一样,结果摔倒了,他是被一个硕大的旅行包给绊倒——苏凉再熟悉不过,自己更小的时候,每次在家跟妈妈玩捉迷藏,瘦小的他最爱钻进旅行包里。妈妈每次都假装找过好半天,最后才打开旅行包的拉链——小淘气原来在这儿呢!然后用双手将苏凉拎出来,抱在怀里亲个没完。

“凉凉,笑!”

那是母亲跟儿子之间的暗号,只有等他开心地笑出声来,母亲才会放他下来。

苏凉的双手在空中比画着,仿佛正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动作那么逼真。方夏鼻酸,她感觉越是抱紧苏凉的腰,越在贴近一种不安。

“我有预感,她要走。可我并不难过,我以为那个大包是用来装我的。”

四月的夜风仍微凉,苏凉咳了一声,被方夏裹得更紧。

他接着说:“她坐在出租车后排,回头望着我,可我就是追不上,我身上还背着沉得要命的书包,那天刚好放暑假,整个学期的书都装在里面。我把书包扔在了路上,腿又开始不争气,酸疼,发软。她从后车窗看着我,可我却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跟着整街的车跑,停下来时,已经到了火车站。站前全是赶路的人,个个高大过我,我看到那个熟悉的旅行包在人群里来回地穿梭,最后不见了——我被丢下了。当我定下来时,感觉自己的肺要炸了,以为自己快死了,我跪倒在路边,努力呼吸,期盼着哪怕一个路人能过来救救我,但始终没有,好像我就是一个在路边耍赖的孩子,母亲总会回来的。最后是我自己拼命喘上来了第一口气,我变成另一个人以后的第一口气。那一刻我意识到,没有人能救我。”

“我是个没救的人。”

苏凉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继续:“想通了以后,我就只剩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回家?天黑我反倒不怕了。我当时不知道自己离开家已经有十几站远,我敲了敲腿,没知觉了,不如再跑回去吧,于是就开始跑,呼吸再不像来时那么困难了,我的腿不是自己的了。我的肺也丢了。到了家,我又一口气跑上六楼。门没锁,我爸坐在沙发上抽烟。我扑倒在门口,晕过去了。”

方夏泪流满面,她从未听苏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啰唆得像个十岁孩子,此刻,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方夏从书包里掏出一支黑色马克笔,在苏凉的石膏腿上写字:40 075.7,然后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苏凉会心一笑,这是赤道周长的公里数。

“你这条腿啊,赶快给我好起来!”方夏欣赏着自己的签名,“你还有这么长距离要跑呢!”

“凭什么?”苏凉反问。“不是你说要跑遍全世界找我吗?这么快就反悔了?”方夏紧咬着唇,露出兔八哥一样的板牙。苏凉轻弹着那两颗牙,语气淡淡地说:“我是说,假如有天你真的丢了,我才会跑这么长的距离找你。” 1yrgkMuc9zwmElAuKgsFEFweJXJ4nDdFYE6EtPq/56Q35SYWCOk/c3FmSAxUC2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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