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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座城,无异于世间任何一座城:一样的吃喝拉撒,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生老病死,循环往复,千篇一律。过往匆匆,不过上下眼皮一搭的工夫,有人来过,有人去了,这座城仍是这座城,烟向上飘,水往东流,从未因谁增减分毫,与其用千百年不停变换的名字来唤它,不如就称其为这座城。三百多年前,曾是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宫,久居关东第一重镇;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是重工业首府,城内烟囱林立,上空永恒地笼罩着一层洗不透的、青灰色的薄雾,只赶艳阳天时,在非工业区仰望,天才是蓝的,云才是白的。在这块相对净透的一片天下,旧城门楼往西,有一处市井之地,围绕一座民间俗称“圈儿楼”的国营农副市场,低矮的平房密密麻麻地连成片,街巷鄙陋拥挤,人畜喧嚣忙乱——这座城的人,更习惯唤它的另一个名字:大西菜行。

一九七九年,三月的某个清晨,大西菜行某条狭长的胡同儿中,冯劲呼哧带喘地朝苏敬钢家门口狂奔而来。

“三儿,南站的小尾巴打上门了!”

苏家房门被一脚踹开,苏敬钢身穿藏蓝色二棉袄,右手紧攥一把尺二枪刺。刀刃打磨得锃亮,太阳一照,晃瞎人眼。

对门的张婶儿倒垃圾,跟二人撞个满怀,瞧架势不对,质问:“又作啥妖儿?”冯劲砌起满脸的笑,哄骗说:“我们哥儿俩洗澡去,快进屋吧,别冻着!”张婶儿瞟二人一眼,摇着头进屋去了。冯劲捯一口气:“小尾巴是来截左娜的!”

“你他妈不早说!人呢?”

“跟大昆一起被堵那儿了!”

二人赶到圈儿楼门口时,大昆正挥舞一根拖布把,被七八个人围住,将左娜护在自己身后——“谁过来我就抡死谁!”——活像大闹东京街头的李逵。人群里,一个青年踱出几步,二十啷当岁,身披泛旧的军大衣,脑后蓄一撮小辫子,用红绳绑着。此人玩弄着手里的钉子刀,阴阳怪气地说:“我就是来找左娜唠闲嗑儿,跟你有个鸡毛关系?”

冯劲悄悄朝说话那人一指:“小尾巴!”苏敬钢脑袋向右一偏,脖子扭出“咔、咔”两声。冯劲倒吸一口冷气,他深谙苏敬钢作风——这是决心下狠手。苏敬钢悄悄穿过人群,从背后箍住小尾巴的脖子,一刀扎进他大腿,刀刃没进去半截儿,鲜血顺着枪刺的血槽喷涌而出。小尾巴一声狼嚎,惊得众人脊背发凉。

“敢动一下,我整死你!”

枪刺从小尾巴大腿拔出,眨眼间又架到脖子上。

小尾巴示意一群混混不许动,从牙缝儿里挤着说话:“报个号。”苏敬钢在他耳边一句:“苏敬钢。”“你就是苏老三?”苏敬钢手臂加劲儿一勒,小尾巴咳着说:“我今天认栽!但咱俩没完!”

“你再敢碰她一下,我要你命!”苏敬钢手中带血的枪刺指向左娜,血滴噼啪落下,掷地有声。

“跟他废啥话!”大昆拾起小尾巴跌落的钉子刀,对着小尾巴的肚子连捅数刀。钉子刀扁短,刀口细小,血如连丝细雨落下。

围观的混混们个个惊呆,连苏敬钢也是一身冷汗:“行了!”

冯劲趁机冲到阵前,大喊:“还瞅啥啊?!赶紧送医院吧!”

混混们如梦初醒,抬起小尾巴便走。

“你们先回去。”苏敬钢嘴上命令道,眼睛却紧盯着左娜不放,“刚才你咋不知道跑呢?过马路就到家了,站在门口喊我也行啊!”“光天化日,不信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左娜不屑,好像刚刚溅到自己身上的不是血是红墨水,“你自己好好掂量下吧,他们肯定回来报复。”冯劲声音抖着问:“三儿,人不会死了吧?”大昆不屑地笑说:“就那几个窟窿?还没我耳朵眼儿大,死个屁啊!”说完把带血的钉子刀裹在衣角里蹭了干净,塞进裤兜儿——“扔了!”苏敬钢喝道。大昆张大嘴说:“扔了干啥?这可是苏联钢钉儿轧的呢,贼难淘!”冯劲见苏敬钢脸色骤冷,忙指着大昆骂:“你脑袋让驴踢了?派出所要是来抓你,这叫作案凶器,证据!让你扔就扔!”大昆也瞄了一眼苏敬钢,眉宇间冷得快要结冰——不止是大昆和冯劲,大西菜行的混混们,没人不惧这双眯起来透着寒光的丹凤眼。

“白瞎好东西——”大昆把刀丢进下水道的同时,喉咙里咽了口唾沫。

左娜笑了。

她不光是在笑大昆,而是笑大昆、冯劲,还有苏敬钢三个人。

大西菜行的冷美人,笑容比六月雪还难见。此刻,她波澜不惊的一个笑容却被苏敬钢捕捉到了——也只有苏敬钢能参透笑中意味:哪怕他苏敬钢行走在大西菜行的大街小巷上再威风,再霸道,在左娜的眼中,不过还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

“她还好意思笑!”大昆圆瞪着牛眼,一脸费解,“她还笑!”

左娜夹了三人一眼,转身走了。

“你上哪儿去?”苏敬钢仍不放心。

“回家!”左娜懒得回头。

“回家可别跟张婶儿说!”心思最全的总是冯劲。

“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左娜根本就看不上你,你就是把命搭给她也白费!”冯劲狠推大昆一把:“你那张破嘴咋跟棉裤腰似的!”大昆不服:“那你说她傲个啥劲儿?净拿鼻孔瞅人。他爹是主席还是总理?不就是粮站打算盘儿的嘛!”“人家爹有文化。‘文革’不挨斗,能下放到粮站?闺女聪明又漂亮,不拿鼻孔瞅你咋地!你撒泡尿自己照照,小矬子一个,满脸横肉,也就比武大郎长得白净点儿!”

“谁武大郎?爷爷是黑旋风李逵!”大昆踹了冯劲屁股一脚,抽抽鼻涕说,“反正不能找左娜恁样儿的做媳妇,坑老爷们儿一辈子。”

苏敬钢眼神空洞地望着二人,蹲在一旁抽起烟。

三天过去,无人来寻仇。

苏敬钢收到风,小尾巴没死,就是大腿挨那一枪刺扎断了大筋,恐怕瘸了。苏敬钢强迫大昆躲到大昆舅舅远在郊区的家。冯劲则主动猫在家里,三天未出门。只有苏敬钢每天照常出动,袖管儿里裹着枪刺,军挎里揣着板儿砖,推着父亲老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护送左娜上下学。说是护送,其实是远远跟在左娜后面,从不靠前,却令对方偏偏想甩又甩不掉。每天左娜前脚出门,苏敬钢后脚便推车跟上,几次被张婶儿撞见,苏敬钢也只是装傻一笑,不说话。张婶儿明知道怎么一回事,也不好多说,毕竟人家是为了左娜安全——对门苏家三小子,张婶儿是看着长大的,没人比她更了解这苏老三到底有多浑,杂七杂八的小混混瞧见有他跟在后,必定没人再敢骚扰左娜。

左娜自己也觉得出,这些日子确实照往日少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眼神,也极少再听见混混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尽管如此,左娜仍习惯被骚扰多过后边跟着个苏敬钢。多次想甩无果后,左娜改换策略,将出门时间提前,终于让摸不着头脑的苏敬钢扑空了两回。

这天,左娜只提前了十分钟,见苏敬钢正在自家门前举着石锁,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军绿背心,一身腱子肉,几十斤的石锁在两手间飞来飞去犹如玩具。

苏敬钢也不笨,相应调整对策,每天提早半小时起床晨练,只要左娜一出门,准被他逮个正着。见左娜出来,苏敬钢抛石锁时又配合着长“嗬——”了两声,中气十足。左娜懒得夹他一眼,苏敬钢赶忙扔下石锁,套上二棉袄,车锁早开好,推出门便跟上。

“三儿!”张婶儿开门叫住苏敬钢,“小娜忘带饭了,你帮我给她!”

张婶儿递给苏敬钢一个饭盒,又塞给他俩包子:“婶儿做的酸菜包子,你也吃俩!”

苏敬钢也没客气,主要是怕再多耽搁一会儿左娜就远得没了影儿,谢过张婶儿后便蹬上车走了。

苏敬钢没来得及吃早饭,两口一个苞米面包子就下了肚。张婶儿不愧是山东巧妇,面食手艺盖世,可唯独馅儿里见不着半点儿油星,也忒素了!

苏敬钢刚骑到胡同儿口,正碰见蹲坐在拐角的酒鬼老王头儿,提溜着他那个比苏敬钢年岁还大、装着散白酒的破葫芦,一脸褶子地笑着跟苏敬钢打招呼:“大侄儿这么早出门啊!”

一股浓重的酒气喷涌而出,老王头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敬钢手里仅存那个包子。

“早点儿上学,脑子清醒!”

“三驴子出息了!好啊!念他娘的书,做他娘的人上人!”

老王头儿一双醉眼还没离开那包子,又盯上了车把上挂着的饭盒:“念书费脑子,大小伙子长身体,得多吃!吃好的!带的啥饭啊?”苏敬钢实在怕了这老酒蒙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狠心将包子塞进老王头儿手中:“王大爷,这包子给你下酒了!”说完飞蹬上了大街。

路过国营的红星饭店,见门口摞着几张大笼屉,热气蒸腾,香味扑鼻,一闻就知道是白菜猪肉馅儿包子。苏敬钢买了四个,跟饭盒里的酸菜包子调换了,再用塑料袋装了那四个酸菜包子,塞进军挎里,猛蹬几脚追上左娜。

“要不要脸!”

“张婶儿让我给你送饭盒!”

苏敬钢直接打开左娜的书包,塞进去。

左娜僵住,却也没说谢,只是默许了苏敬钢可以推着车陪她走。

一路上,两人都不吱声,实在尴尬,不约而同地选择横穿青年公园,抄了条近路。到了二中门口,左娜挥挥手,示意苏敬钢回去——二中是当年全市唯一的省重点中学,当然不可能是苏敬钢这等不学无术的人进得来的。大西菜行一带全算上,也只有左娜一人考进二中。苏敬钢、冯劲、大昆的学校是三条街外的一百一十中,出了名的“流氓成堆、马子成行”。

苏敬钢憋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左娜不耐烦,依平时早甩脸走人了,今天能驻足忍受,全看在饭盒的面子上。

苏敬钢反倒不知所措,本能地“咔、咔”扭了两声脖子,正要开口,一个面貌清秀、身材瘦高的男生径直冲他们走过来,手中提着一个扁长的黑皮盒子。苏敬钢下意识地挡在左娜面前,回手伸进军挎里去摸板儿砖,却抓了一手包子。

“左娜,没事儿吧?”

男生目光越过苏敬钢,直冲着左娜说话。

“你谁啊?!”

苏敬钢最恨别人对自己熟视无睹,左娜例外。

“你是谁啊?”

男生想必不认识苏老三,语气平和却不示弱。

“左娜对象!”

苏敬钢总算把憋在心里的话以这种方式抖出来,说话间一把夺过男生手中的黑皮盒子:“瞅瞅你带啥家伙,这么牛逼!”盒子上的铜扣儿“啪、啪”两声被打开,盖子一掀,一支银白色的长笛躺在里面。左娜“扑哧”一声笑出来,男生也忍不住跟着笑,两人的默契让苏敬钢牙根儿直痒。

“他真是你对象?”男生无疑是在挑衅。

“嘁——”左娜转身走进校门,男生也跟着进去,走远几步后不忘回头又望了一眼苏敬钢——就是这一眼,让苏敬钢捶胸顿足:刚刚脑子怎么就僵住了!怎么就没揍这逼崽子一顿!苏敬钢胸中憋闷,可转念一想,真要是当左娜的面把人家揍了,无疑是给自己原本就负面的形象雪上加霜。

苏敬钢自我安慰完,正准备骑车折返回一百一,突然被人叫住。

“三哥!”一个光头远远小跑过来,大敞的衣服怀儿随风乱摆。

“八幺子?”苏敬钢吃惊不小,“凭你也能考上二中?”

“三哥你这啥意思嘛!”光头仍是笑面相对,“我爸弄进来的呗。”

这个光头,只有苏敬钢叫他“八幺子”,在外面混的年轻人都叫他“八横子”,不用问就知道,是个横行霸道的浑不吝。可他偏偏最怕苏老三。八幺子比苏敬钢小一届,上初中时被苏敬钢揍到跪地求饶,从此服了苏敬钢。八幺子是部队大院的子弟,父亲是军官,母亲是满族正黄旗后裔,夫妻俩一连串儿生了八个孩子,他最小,所以叫八幺子。八幺子上面有七个姐姐,独子在家被宠上天,自幼就浑。

“三哥来二中找人?”八幺子自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苏敬钢,今日一见,仍服服帖帖。“啊——也不找谁。”苏敬钢突然语塞。八幺子窃笑:“不怕三哥笑话,二中里——我是这个!”他大拇指一竖,意为自己是此地的“棍儿”,自豪地说:“在二中有啥事要办,啥人要收拾,三哥言语一声,千万别客气!”苏敬钢心里原本在笑他,却反被他提了个醒儿:“那你帮我打听个人。”八幺子问:“谁?”——“知道是谁还用你打听?”苏敬钢不耐烦地说,“吹长笛的,瘦高个儿,背灰色书包,上面印着音乐啥啥的没看清楚,我要知道他叫啥名字,哪个班的。”八幺子一拍胸脯,两眼放光说:“妥了,改天我请三哥喝酒!”他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频繁地跟其他学生打着招呼。

半个月过去,仍没等到小尾巴一帮来报复,倒是有别人找上苏敬钢家门,是住菜行北头儿的老孙,带着他儿子来算账的。半个月前,小孙被苏敬钢痛揍了一顿,头上纱布到现在还没拆干净。老孙跟老苏来要医药费,老苏也不磨叽,赔了人家十七块钱,说给孩子买点儿水果吃,又替儿子赔了个不是,一句废话没有。苏敬钢此时刚好进屋,狠狠瞪了小孙一眼,小孙发怵,直往老孙身后躲。苏敬钢见小孙那个㞞逼样子,忍不住又想笑,亏他还比自己大一岁——揍他,因苏敬钢跟南市场的一帮人掐架时他吃里爬外,给敌方通风报信,害得苏敬钢几个先前藏好的枪刺、刮刀等家伙被敌方提前撬了去,直到开战前才发现,被逼空手上阵,险些栽了大的。小孙之所以阵前倒戈,就因为亲爹老孙在南市场卖货,把自己也当成南市场的人了——可是他家住大西菜行啊!平日尽跟在苏敬钢屁股后面蹭吃蹭喝,这种叛徒就该打!

孙家父子走了,苏敬钢若无其事地坐下跟爸妈吃饭。苏敬钢上头有两个哥哥,先后结婚,早都搬出去了,就剩下老儿子在身边。

“你小子别老缠着人家小娜。”老苏闷头吃着,眼睛没看苏敬钢。

“张婶儿跟你说的?”苏敬钢停下手中筷子。

“非要人家说在脸上啊!我瞎吗?”

苏敬钢不吭声,狠狠扒拉一口饭。

“就凭你能配得上人家小娜?”

“不就送她上学嘛!”苏敬钢驴脾气蹿上来,饭碗使劲儿一撂,震得叉脚桌子直晃。

老苏也摔碗,瞪着这三儿子,心头是又恨又堵。可说回来,老苏最喜爱的也是这老三,因为三个儿子中只有老三跟自己最像:聪明,手巧,主意正,脾气暴,在外从不受窝囊气,够个爷们儿。

苏敬钢瞧着老苏挤眉弄眼地喝酒,咽了一口唾沫。

“咋?馋了?”

苏敬钢含糊地说:“给我点儿钱。”

“又要钱!你那裤兜儿是无底洞?”

苏敬钢母亲终于忍不住说话。

老苏犹豫了下,掏出五块钱,按在桌子上:“对人家小娜别抠门儿,但也别花冤枉钱,说不定啥时候我还得给谁家赔医药费!”“添点儿。”苏敬钢唯有这种时候说话底气不够足。老苏又捋了两张皱巴巴的五毛出来:“你要这么多干啥?”苏敬钢解释说:“我看张婶儿家的苞米面包子里连个油星儿都见不着,给他家买二斤肉馅儿。”

苏母鼻子里“哼”了一声,讽刺道:“就你大方!就跟咱家天天吃龙吃凤似的!”苏敬钢充耳不闻,抓起钱就出了门——“这三驴子!你要再这么惯下去,早晚成真流氓!还没看出来吗?他随你们老苏家的根儿,随你那个当土匪的爹!”苏母愤然离桌,坐回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

苏敬钢兜里不缺钱,甚至算得上富裕。但他现在急需钱。因为他要造一杆枪。他心里有数,大战在即,小尾巴必定有备而来,到时绝不是舞刀弄棒那么简单。所以,苏敬钢才想到用枪,一杆能救自己命的枪。

苏敬钢见过这样一杆枪,枪的主人叫小厉害,是苏敬钢的堂哥,大他六岁,同在大西菜行长大,是真正混迹在社会上的无业青年。小厉害自幼练摔跤,二十岁时已是全市青年摔跤冠军,贴身肉搏,七八个壮汉也近不了身。小厉害爹死得早,自幼欠管教,老早便退学混社会,几年后,身后起码也有十来个小兄弟呼来喝去,威风得很。

小厉害的枪,是手下两个小兄弟花了一个多月鼓捣出来的,单管五连发,威力极大,崩身上就是一个窟窿。可惜,枪膛是死的,五发子弹打光就是一块废铁。苏敬钢本可以向小厉害借枪,犯不着费事做一杆,可他实在对那杆枪不满意,仅跟小厉害要了一根做土枪专用的钢管——除了这件难淘,所需其他零部件都能在汽车厂、破烂儿站,还有父亲老苏的机床厂里弄到;弄不到的,偷。

连续三晚,苏敬钢独自潜入机床厂做枪,连冯劲和大昆也瞒着。

白天里,苏敬钢一如既往护送左娜上下学,稍有不同的是,两人默契地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

这天放学,苏敬钢早到了半个钟头,他把二八车停在二中大门口,倚在车后座上抽烟。

“三哥!”八幺子从学校里一跑一颠地出来,满脸讨喜,苏敬钢递了根烟给他,破例帮他点上,八幺子狠吸一口,表情受之无愧,拍拍苏敬钢点火的手,吐着烟说:“三哥,那小子我帮你摆平了,放心吧!”苏敬钢不解:“摆平谁?”“你要找那小子啊!宋春鸣,二中文艺队吹笛子的,爸妈都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八幺子好不得意地说,“我打了那小子一顿,就今天上午。”——“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啊?!我让你打听他,没让你打他!打人还用得着你动手吗?!”苏敬钢从车后座暴跳而起,抬起巴掌就朝八幺子后脑勺儿抽,挥出的手突然悬在半空,刚好瞧见左娜从校门走出来,便照八幺子屁股狠狠踹一脚,推车追了上去。

左娜简直就在小跑。“走这么快干啥?”左娜对他视而不见,苏敬钢喘着粗气飞奔。“我又咋了?”苏敬钢将二八车一横,挡住了左娜。“苏敬钢!你给我听着!以后你离我远点儿!你这个臭流氓!”苏敬钢一头雾水:“我又咋惹你了?”左娜眼瞪着苏敬钢,暴怒道:“你凭啥找小流氓打宋春鸣?就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儿的男人!亏你还长这么大个子,不要脸!”苏敬钢明知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还未来得及解释,左娜已经走远,却没朝家的方向走,而是拐到了红星饭店门口。

“师傅,四个肉包子!”售货员:“两毛。”左娜掏出十几枚大大小小的硬币,数来数去,只有一毛七分钱,低声说:“三个吧。”还没等售货员把包子装好,左娜一把抢过来,回手丢在苏敬钢身上:“还欠你一个包子,下次还你,谁稀罕吃你的!”说完才转身冲进自家的胡同儿。

苏敬钢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一脚踢翻二八车,琢磨片刻,又自己扶起来,冲回家,草草吃了口饭,便去冯劲家把他揪出来,蹬上大二八,驮着冯劲去郊区接大昆回来——苏敬钢今晚要试枪。

晚上八点多,三人从机床厂的破窗子跳进去。

苏敬钢的枪,不是一杆,而是一把——短枪,塞进裤兜儿不露枪托儿。月光射进来,如一盏舞台聚光灯,聚焦在这把美轮美奂的“作品”上:圆木的枪托儿,黝黑的枪管儿,铜制的帽盖儿——同样是单管五连发,这个作品最伟大之处在于帽盖儿是活的,可以续钢子儿——这是一把永恒的枪。

“真牛逼!”大昆惊呼。

冯劲目瞪口呆地盯着苏敬钢用铁锉对枪托儿进行最后的打磨,上面竟然还镶着一层精美的欧式雕花,那是苏敬钢从家里的老式苏联挂钟上撬下来的,纯银,多少也算古董——苏敬钢在这三晚中已然将此枪视作一件工艺品,而非武器,以至于此枪外形精美到就算崩不了人,也能收进枪械博物馆做藏品。

苏敬钢把枪举到面前,借着月光吹走最后一丝木屑,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成了!”还没等苏敬钢欣赏完,就被大昆一把夺过,上蹿下跳地稀罕,随手别进自己的裤腰,兴奋地问:“咱去哪儿试枪?”——“加小心!”冯劲指着大昆的裤裆,笑骂,“别崩着蛋!”

眼看就快晚上十点,街上空无一人。

三人溜溜达达,不觉又走回到自家胡同儿口。一路上,苏敬钢只想找个靶子:一棵树、一块铁板、一面墙,都行,只要证明这把枪绝不是玩具;大昆坚持要找个活物,如此才能验证真实威力,确保既能对人造成伤害,又不至于伤及性命。二人正争执不下之际,同时瞥见胡同儿口拐角处一个矮小的、蜷作一团的黑影。

“我操!赵大鼻子家的二黑!”大昆像是摸黑捡到了金元宝,神志完全失控,嚷道,“用狗正好——”话音未落,一枪崩了出去,枪声如雷鸣般,响彻整个大西菜行的夜空。“我操——”墙角里竟传来一声嚎叫,“什么玩意儿?!你娘个逼!哎哟我操——什么玩意儿!”黑影刹那间变大,原地蹦起三尺高。

此刻,三人才看清了,那他妈是酒鬼老王头儿!

“跑!”冯劲低吼一声,方才惊醒另外两人,三人一齐朝反方向的夜色中奔去。大昆一边跑,嘴里一边叨咕:“这回出人命了!完了……”三人一溜儿烟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土路,只听身后的整个大西菜行嘈杂无比:狗吠、婴儿啼哭和男人的骂骂咧咧。三人回头一望,一半住家的灯都亮了起来。三人整宿都没敢再回家,找了个隐蔽地方把枪藏好后,就在青年公园的露天长廊里忐忑了一夜。

大昆那一枪,只崩得老王头儿左屁股开花,已算万幸。

那夜后的许多日子,都没再见老王头儿蹲坐在胡同儿口喝酒。

直至半年后,他那醉醺醺的、佝偻的身影才又重现,只是无法再蹲坐,而是右半边身子倚在墙上,像一摊奋力想要爬上墙头的烂泥。又过了半年,老王头儿的酒葫芦突然在某一日不见了踪影,老王头儿不喝酒也不倚墙了,而是惊人地披上了一身道袍——酒鬼老王头儿摇身一变,竟成了老王道士。从此,老王道士的屁股也跟着不再受苦,他狠狠心买了一把不锈钢折叠小凳,坐上去后一派逍遥,笑得满脸老褶子都舒展开来。大西菜行的街坊邻居们以为,这老酒鬼被一年前那一冷枪吓出了毛病,闲来无事上前逗弄几句:王大爷没钱喝酒了?啥时候成出家人了!老王头儿每每都会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破烂的硬纸壳子,摊开在地,上书三个大字:神算王。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人家讲述,自己以前尚未破童子之身时,一直在山东老家的道观里跟着师父修行,卜卦、看相、批八字,样样不在话下。只因后来遇了战乱,才归田娶了媳妇,三年困难时期闯关东跑来这座城。媳妇死后,开始酗酒,醉生梦死多年,本想借酒了此一生,不想冥冥之中在一年前的惊魂夜里挨了老天爷一冷枪。这一枪崩醒梦中人,自己在炕上躺了半年,又在墙上倚了半年后,就此顿悟,决心要在余生广做善事,重拾老本行儿,为更多的迷途中人开示,助他们早日脱离苦海。大家伙儿听老王头儿云里雾里地这么一说,多少发蒙,虔诚地问:王大爷,你瞅瞅我这面相,能帮我开示一下不?老王道士说,没问题,开示一次两块钱。众人长“嘁——”几声,唏嘘散去,哪有做善事还跟人要钱的?说破大天还是个摆摊儿的嘛!老王道士听了,只是笑笑,俩眼一眯,翻看起残破的线装《周易》,嘴里念念有词。

大西菜行的老邻居们都清楚老王头儿的底细,认定他是假道士,没人找他算命,于是老王道士的生意自然也针对起生人。一些前来圈儿楼赶早市的老农偏偏信他这一套,更有甚者,开着拖拉机携一家老小进城找老王道士看相。这些老农平日勒紧裤腰带过活,对待这等事却出手大方,因此老王道士的生意不仅源源不断,九十年代末甚至一度红火。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圈儿楼被拆,原地建起一座大型超市,老王道士就在超市一楼租下一间门脸儿房,终于坐拥属于自己的一家酿名斋,再不用受风吹雨淋,舒舒服服地度过人生最后几年,直至去世——那已经是二〇一〇年的事了,老王道士硬生生活到了九十岁。他膝下无儿女,大西菜行的居委会大妈们替他料理后事时才得知,原来老王道士算命这三十年来,一共资助过五十七名失学孤儿,一直供到他们大学毕业,这事迹后来还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

老王道士出殡当天,这座城的上空呈现出一片罕见的净透,几个神神叨叨的老辈人更一口咬定说看见了莲花状的祥云。上百名大西菜行的街坊邻居们,纷纷自发前来为老王道士送行。不少人眼泛泪光地说,王大爷确是做了善事啊,到那边世界一定是去享清福的。也正是那天,大西菜行的老老少少才记起这王大爷,酒鬼老王头儿,老王道士,还有个大名,叫王保礼。

苏敬钢被“肉包子打狗”后,几天没再见到左娜,无论是在自家门口蹲守,还是在二中门口苦等,通通无果,左娜像是人间蒸发了。

左娜当然是故意在躲苏敬钢,并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天不亮就要出门,赶到二中时看门大爷都还没睡醒;晚上放学从旁门走,兜很远一段路回家,到家已天黑。至于周末,左娜则完全不出门、不逛街,不去电影院,虽说自己平时逛街也是光看不买,电影院更是舍不得去,但如此生憋在家里,实在抓心挠肝。

往常出门,若不走出十条八条街去,左娜则完全不愿移步。左娜出门,只为躲避此地——大西菜行——这座城最大的农贸市场。早年住这一带的是从山东和河北闯关东过来的穷苦人,依靠日伪时期就已成形的菜场。不少人便以贩卖肉菜过活了。大昆家是最正宗的大西菜行坐地户,全家回民,爹死得早,母亲在圈儿楼门前支了个小摊子卖馅饼羊汤,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两年。冯劲的家境稍好些,父亲在机关单位上班,母亲是圈儿楼的会计,家里就冯劲一个孩子,父母二人工资合起来供一个孩子花,富富有余。苏敬钢的父亲老苏是第一机床厂的八级技工,在厂里地位颇高,工资是普通工人的三倍;母亲原是破落地主家的千金,年轻时不闻世事艰辛,过了二十来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以致婚后既不会洗衣也不会做饭,唯独钟情搓麻跟抽旱烟。

左娜打心眼儿里厌恶大西菜行,做梦都想逃离这个蛮荒之地。说不上为什么,左娜爱畅想外国小说里男男女女过的那种优雅从容的生活,像《简·爱》和《飘》,这些“资本主义小说”还是左娜从宋春鸣那里借来的。她觉着好的生活就该是风花雪月的,决然不是自己所生长的环境。直至多年后,当社会上破解了一切对于所谓“右派”的禁锢,人们突然对“小资”两个字有了新鲜的释义,彼时左娜才顿悟,原来自己骨子里积蓄多年的情愫,就叫小资。

左娜的父亲自从在“文革”中受到极度精神摧残后,终日酗酒,性情也越发暴戾,几乎每天都对张婶儿破口大骂,完全无需缘由。左娜从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的习惯,直至熟视无睹,用了整整一个青春期。左娜唯一的哥哥左勇,返城回来就进了厂子,年初刚处了一个对象,正值热恋,每天恨不能半夜才着家,白日在家吃顿午饭都算稀罕了。

“咱家啥时候这么阔了?隔三差五吃包子?”左娜不耐烦地咬了一口,汁水横溢,忍不住惊呼,“还是猪肉馅儿的?”张婶儿见闺女正吃得美,闷声又去厨房里取了一笼。

左娜突然不快,嫌弃地放下包子:“别人给的吧?我不吃。”——“臭矫情啥?有你吃的不错了。”左勇两口一个包子,吃得甚欢。左娜白了左勇一眼,打小儿就瞧不上他那副寒酸相。“你哥买了二斤猪肉,我就剁了馅儿,不是别人给的,吃吧。”张婶儿坐下来说,“都小点儿声,吵着你爸,又该骂你们了。”左娜问:“真不是别人给的?”“真不是!”母子俩异口同声。左娜迟疑着咬了一大口,到底还是肉馅儿的香,一口气塞了四个进肚。

“你是不是跟苏敬钢处对象了?”左勇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又听谁瞎说!”左娜怒不可遏,“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随便找个喘气儿的就处对象,小芬那么没文化一人,话都说不利索,还跟捡了宝贝似的。”“你——”左勇一口包子噎住——“咋跟你哥说话呢!”张婶儿劝了一句,又给左娜塞一个包子。左娜推开碗筷,盯着左勇的眼睛问:“五斗橱底下小匣子里的钱是不是你拿的?”“别瞎赖啊!怎么就是我拿的了?”左勇睁眼说瞎话。张婶儿也盯着左勇看,左勇自知败露,语气又缓和:“我不是拿钱买了猪肉馅儿嘛!高三念书累,想着给你改善一下伙食,好心当成驴肝肺!”左娜气得用拳头直敲桌子:“那是我攒的钱!你凭什么拿?!”“啥叫你的钱?不都是家里的钱!再说那点儿钱又没干别的,你嘴里嚼的不是肉?”“那‘点儿’钱?!十块钱!我攒了半年多!你买的是金猪还是银猪啊?”左勇无言以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对啊——”张婶儿也幡然醒悟,“你那二斤肉票哪儿来的?咱家肉票早没了!”左勇吞吞吐吐道:“那个……别人给的……”“谁给的?”张婶儿揪住不放。左勇眼见圆不成谎,起身便走,撂下句:“我找小芬去了。”

左娜气得胸脯起伏,“哗啦”一声起身,回自己的小屋继续憋着。今天周日,原本姜兰约了自己去看电影。姜兰是左娜在大西菜行唯一的“知己”,出生在半个知识分子家庭,爱好文艺。电影票是姜兰父亲单位发的。左娜为了躲苏敬钢,白来的电影都看不成。她越想越憋气,对苏敬钢恨得咬牙跺脚,恨着恨着,竟不由得想起几天前饭盒里那四个肉包子。那一顿在学校的午饭,香得她仍然记忆犹新:当她咬下第一口时就知道那是苏敬钢调了包的,因为包子不是苞米面,是白面的,况且自己家断肉都快三个月了——明知是苏敬钢买的,自己还是吃了,还吃得有滋有味儿,竟心生羞耻。

猪肉馅儿当然是苏敬钢买的,他知道张婶儿和左娜都是要面子的人,不可能收,才给了左勇。苏敬钢把猪肉馅儿给左勇时,说是为了答谢张婶儿那两个酸菜包子的。左勇还不至于傻透腔儿,明白个中意思——两个酸菜包子上哪儿值二斤猪肉馅儿?于是乐呵呵地收了,答应回家不提是谁给的。

左娜不理苏敬钢的时间里,苏敬钢爱上了另一项事业:劫道儿。一不劫财,二不劫色,专劫鱼票肉票。每日买菜时段,冯劲和大昆就蹲在圈儿楼门口,守株待兔,专等替爹妈买菜的半大小子。圈儿楼是国营副食,不管买鱼、肉、蛋、奶,还是粮、油、米、面,通通要票,多少都是每户每月按人头发放。这座城当年曾有个姓陈的市长,为官好大喜功,为彰显东北第一大城市为国家利益节约粮食的无私精神,困难时期仍勒紧全城人民的裤腰带,规定每人每月只给发三两肉票。于是这座城当年正青春期的大小伙子个个饿得眼冒金星,扒光衣服码成排站着,能扎成篱笆。全城百姓更是集体营养不良,身子骨弱得患上小感冒没几天竟恶化成肺结核。陈姓市长在位那两年,肺结核成了全城死亡率最高的疾病。对此陈姓市长,全城百姓强咽下胃里的酸水儿,暗地里赠他俩绰号,方便咒骂:陈三两,陈肺痨。

坐拥大西菜行此等宝地,苏敬钢要填饱肚子,自然想到了劫票。从前他是为自己和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兄弟们劫——大西菜行的小孩子都知道,苏敬钢仗义,叫上一声三哥,保证个个能蹭上几口吃喝。平日里的大方布施,为苏敬钢换来的是只要他在大西菜行吼一嗓子,就会有一半男丁从大小胡同儿中鱼贯而出的威信——甚至还有几个爱走街串巷的小孩子闲来无事,为此编了一串顺口溜儿:

管吃管喝管屎屁,饿死猫狗饿死鸡;

跟着三两饿穿肠,跟着三郎吃白胖;

三郎吃肉我喝汤,胀得老二硬邦邦;

撒尿淹死陈三两,来年我爹当市长!

苏敬钢尚明白,一家人不打一家人,专挑眼生的半大小子出现在圈儿楼门口,冯劲和大昆就上前拦下——弟弟,手里拿的什么票?若是鱼票和肉票,冯劲就攥在自己手里,不还了。熊孩子早就吓得两腿哆嗦,急得直哭,一看就是回家告状的蛋,冯劲就安抚说,不是抢你的,是买你的,回家就跟爹妈说票丢路上了,然后掏出几分钱给了,哄走——这叫“文抢”。遇上性子驴的,攥死了说啥不给,便轮到大昆出马,上前就是一记飞脚,再伸手一指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苏敬钢——认识吗?!三哥要你的票,不给也得给!驴孩子的下场通常是挨一顿毒打还落不着一分钱——这叫“武抢”。应对熊驴两种孩子,二人各施所长,苏敬钢只管一旁坐镇。

每攒够三斤鱼票,苏敬钢就进圈儿楼买一兜儿黄花鱼,再交给左勇。

有段时间,左家天天大鱼大肉,张婶儿一再追问左勇钱和票是哪儿来的,左勇打死也不说,只说是正道儿来的,心放肚儿里吃。张婶儿不信,左勇只好撒谎说,是单位领导赏识自己,犒劳他的。左娜上当一回,不至于回回上当,除了苏敬钢没第二个人,可说出来又怕张婶儿面子上挂不住,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父亲老左倒是从未过问,只管咂巴着炸得酥脆的黄花鱼,饶有兴致地喝酒,满面红光——某天晚饭,左娜猛然发觉,父亲居然连续几天没有破口大骂了,深感苏敬钢送的这几条黄花鱼已经不再是鱼,而是悦耳的音乐,是温馨的烛光,是资产阶级的小说,令家里的气氛美妙极了。

春光明媚,左娜大概是心情太好,突然懒得早起,更懒得再绕路。当她溜溜达达地穿过青年公园时,远远望见坐在假山上蹲点儿的苏敬钢,也没有再躲避。苏敬钢以为自己眼花,从假山顶上一跃而下,慌张中裤子被石头尖儿刮破,从大腿根儿到屁股裂开一长条口子。左娜笑出声来,苏敬钢竟觉得不再那么尴尬了,一手捂着破洞,也对着左娜笑。

苏敬钢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此刻,他的喉咙仿佛被刺眼的晨光给呛到,竟咳了两声,从军挎里摸出一根油麻花,裹着的两层纸都被浸透了油光,递给左娜说:“吃吧。”左娜用食指嫌弃地轻推了回去:“吃过了。”苏敬钢不好意思盯着左娜看,只好仰起头盯着太阳,不到十秒钟,已头晕目眩,再低头看左娜,面目模模糊糊,顿感轻松许多。

“明天下午有空儿吗?”

“有!”

“能陪我出去一趟吗?”

幸福来得太突然,苏敬钢反应过一会儿才问:“去哪儿?”左娜说:“先不告诉你,明天下午两点,你就在这里等我。”苏敬钢脑子“嗡”地一下,热血沸腾,顿时嘴也不好使了,只一个劲儿地眨眼。“千万别给我妈和我哥知道,你要是敢说出去,以后就再别想见到我!”左娜恐吓完,又嘱咐道,“还有啊,以后不许再去劫人家票了,那是臭无赖干的事儿。”左娜说罢,上学去了——这大好的机会,苏敬钢本想追上前一路护送,可刚一动,顿觉屁股上直透风,只好回家缝裤子。

第二天中午,苏敬钢逃课提前回家,偷偷翻出父亲压箱底的一身中山装换上,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地照——苏敬钢的个子早已赶超父亲,肩宽腿长,虎背狼腰,中山装在他身上居然绷出了线条:肩缝儿、袖口、裤脚,比定做还合身。

苏敬钢满意地出了门,刚蹬上擦得锃亮的大二八,突然被人叫住,左勇慌慌张张地冲他跑来。

“咋了?”

“哥求你个事儿呗!”

“说。”

“我军帽儿被人抢了。”

苏敬钢以为左勇是要管自己借钱买新的,伸手往中山装的小方口袋里掏钱。“那是我为了跟小芬出去有面子,跟部队大院的人借的,大盖儿帽!我还不起啊!”苏敬钢明白了,左勇是想自己替他出头,问:“找我帮你要回来?”左勇如释重负地点头。“抢你的人认识吗?”“从来没见过。”左勇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人说,只有叫你去,他才肯还……”这明摆着是在下战书,苏敬钢心里有了数:这是来大西菜行“撅棍儿”的,便问左勇:“他们几个人?”左勇:“就一个!”

苏敬钢看一眼手表:一点半。

一个人,兴许根本用不着动手,半个小时内摆平,两点去等左娜,时间应该刚好。盘算完,苏敬钢让左勇坐到车后座上带路。

青年公园里,一个生面孔坐在松树底下喝着啤酒,手里转悠着一顶大盖儿帽,见苏敬钢到了,诡笑着站起身——二十多岁的黑脸壮汉,眉宇间戾气冲天。

“真敢来啊。”

壮汉竟戏谑起苏敬钢来。

“混哪儿的?”

“最烦你这口气!装得可他娘的像了!”壮汉朝地上吐了口痰。

“你想咋地?废话这么多!”

“我弟弟是你找人打的吧?”

“你弟弟谁啊——”

“宋、春、鸣!”

苏敬钢一愣,终于明白是哪路仇家,只是想不到宋春鸣生得个白面书生相,竟有个钟馗模样的大哥。“我是他大哥,宋连海!听说过吧?”壮汉一对八字眉挑得颇为得意,仰脖儿灌了一口啤酒——宋连海是音乐学院那一带的“棍儿”,苏敬钢确有耳闻,只是大西菜行跟音乐学院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打过照面儿。苏敬钢清楚,今天躲不过一场恶战。苏敬钢把中山装的扣子解开,方便施展。“不是拼命三郎吗?今天我就给你机会拼命!”宋连海吹一声口哨,树林里蹿出十几个人,瞬间将苏敬钢跟左勇围住——这哪是来打架,这是想要自己的命。苏敬钢往身后一摸——坏了!永远装着枪刺和板儿砖的军挎,今天偏就扔在了家!

“我真不知道他们这么多人!”左勇的呼喊带着哭腔,“咋整啊三儿!”——“让他走!”苏敬钢沉着地说。“行啊!正好让他回去找人抬你。”左勇战战兢兢地拾起大盖儿帽,愧疚地望着苏敬钢:“你自己加点儿小心,我这就回去叫人!千万别冲动啊三儿!”话音未落,左勇一路小跑就没了影儿。

十三个人,人手一块板儿砖,今天注定闯不出去了——苏敬钢目光突然一亮,左手插进上衣的小方口袋,右手掐腰。“还挺有种!”宋连海笑道,“临危不惧?大将风范!”苏敬钢的左手在上衣口袋里攥紧了拳头。“我今天偏就不跟你单掐!让你干吃哑巴亏!今天不废了你——”

苏敬钢一个箭步冲过来,宋连海毫无防备,手握酒瓶朝身后的松树干上一摔,喝道:“干他!”苏敬钢用右手去挡扎过来的酒瓶子,犬牙般的玻璃刺正戳进掌心,钻心地疼!苏敬钢左手一记猛拳打在宋连海额头——只一拳!宋连海的头就如火山喷发,几股血朝天上蹿,又瀑布般倾泻直下,头顿时被染成血葫芦。

突见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正要一拥而上的众人吓尿了裤子——就算眼睛最毒的人也察觉不到,打在宋连海额头上的,不只是苏敬钢的拳头,还有拳头上的“手撑子”——套在指关节上的硬器,只有手掌宽。此物是苏敬钢在机床厂打造兵器那两天里做的,自从他在某本军事期刊上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就被迷住,仿照图片,用某种车床厂里随处可见的高密度化工塑料打磨出一个。苏敬钢还添加了自己的创新:在每个关节处磨出一个尖刺,一共四个,像老虎的尖牙——宋连海的头上,是四个深深的窟窿眼儿,鲜血前赴后继地淌,遮得他眼前一片猩红,任由苏敬钢揪住头发打。

苏敬钢没有停手的意思,手撑子一拳接着一拳地砸,快如捣蒜,先是额头,后是鼻梁,再是太阳穴和脸颊,宋连海的整张脸被当成靶子,打成筛子。真正令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是,苏敬钢在收拳的一刹那,居然还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

苏敬钢确实看了一眼手表:两点十七分,自己迟到了。

“我操——”

十三个人一齐冲上来,死命架起苏敬钢的两条胳膊,将他从宋连海身上拖开,抬起宋连海朝着第七医院狂奔。转瞬间,只剩苏敬钢一人站在空地中央,右手袖子被自己的血浸湿了半截儿,左手是对方的血。苏敬钢扶起地上的大二八,朝着假山骑去。他终究还是没赶上。到了假山,不见左娜,苏敬钢只好骑着车在周围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寻找,中山装的衣摆仍在随风飘动,露出的白色背心上也溅满鲜血。阳光灿烂,风很大。他矢志不渝,他万夫莫当,可他还是错过了。 LBMDC8S0FMO/SwIYIRKm5PAdB2xRI1M8kccIIEMh3EU5vasMepsiIkGxtJTVKx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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