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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曲十二弯的临湖长廊上,一个女子白衣素服,轻挽的发髻只有几朵娇嫩柔美的茉莉点缀其间,垂下一缕青丝飘荡在鬓间。她手执一把白丝象牙柄团扇,扇面乍看下素白无一物,只下端一角处一朵极精致的茉莉绽开其上,针脚细密,花形雅致。浅杏色流苏散在薄纱素锦的云袖上,明媚却不耀眼,柔美却不娇弱。她的步伐虽轻快,可裙上一块上好的羊脂莲花佩却是纹丝不动,即便是自幼年起教养出来的世家千金也未必能如此。这人,正是凌雪薇。

凌雪薇是凌家最小的孩子,甫一出生便是凌相最疼爱的珍宝,必然请来最好的老师教导,无论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甚至经史子集。这步伐身姿,举手投足,也都是自幼便教养出来形成的习惯,即便是一低头,一回眸,都可称之为世间难得的尤物,旁人无法企及。只是,凌相为人低调,尤其是看重这个女儿,疼爱保护得过了分。如此,凌雪薇几乎没有出现在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面前。

此时,她正住在江南她的三哥凌望舒的府宅里。自半月前到了江南,凌望舒却因生意先两天去了塞北,如此便是错过了。她这次下江南,虽说是为了看荷花,可事实上最想的却是见三哥一面。毕竟从小她与凌望舒在一起的时间最久,情谊较之年长得多的大哥与常年在外的二哥要略深一些。

既然凌望舒不得不去了塞北,凌雪薇便不打算在江南久留。荷花自是看了,其实凌望舒的宅邸极大,后院便有浩渺的一片湖水,其中遍植荷花,根本无需去那些所谓的佳妙去处。

凌雪薇住的院子是临湖而建,两面环水,一边是红柱琉璃瓦的九曲十二弯的长廊,廊腰缦回,曲折不尽,别有风味。只推开卧房的窗,那带了荷香的风便会扑面而来,望去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

九曲十二弯的长廊尽头,便是她所居的华茂轩。此时,随同来的侍女霞儿正等在门口,面上满是焦虑,远远看到凌雪薇的身影忙上前:“小姐,您可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凌雪薇停下脚步,洁白的面颊已有一层乌色浮上。

“京里派人来了,就等在里面。”霞儿说着向门内望了一眼,“来人说一定要面见小姐。”

凌雪薇闻言望进去,隐隐有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堂中,内堂窗未全开,又隔着那层竹帘,光线晦暗,看不真切来人是谁,凌雪薇突然感到一丝没来由的紧张,手上紧了下,心一定,迈步走了进去。

正是赏荷的时节,皇宫中飞龙池上一倾秀荷开得正盛,每日里都有些妃子、宫娥荡了兰舟摇曳其中,不时有言笑声从那没顶的荷花丛中传来,伴着湖上习习带了荷香的凉风,传进栖凤台上沈羲遥的耳中。

其实,这皇宫中风声走得最快,自从半月前沈羲遥午后在这栖凤台上独坐了半日,凝视一池尚未开全的荷花许久之后,当夜宠幸了一个才人,据说那才人那日正巧在池中采花,被沈羲遥看到。其实那才人容貌家世均不算上乘,可是都纷纷传言,她一袭浅粉裥裙在那荷塘之中,无限娇俏动人。也正是如此,才入了君王的眼。如此,随着荷花日盛,每日里来此荡舟的女子愈发多了起来。

此时,底下传来阵阵欢笑,那些兰舟上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极其动人,均身着或浅粉或烟水色的罗裙,鬓边也是或莲或芙蓉的玉制首饰。远远看去,一片柔美。

柳婕妤看着眼前的君王,珠华色双龙夺珠窄身长袍上一支玉笛泛着温润的光泽。沈羲遥双目微闭,嘴角微微上扬,似想到了什么喜事般。他拇指上一枚子儿翠的扳指,盈盈欲滴的色泽似要淌出水来,此时正有节奏地敲击着黄花梨木下卷椅的扶手,那扶手上雕出一带祥云,正如天边一抹流云。柳婕妤细心听去,是熟悉的乐律,心下一动,却不动声色仔细地剥了一枚葡萄递到沈羲遥面前,轻声说道:“皇上,臣妾看着这美景,做了首诗,还请皇上指教。”

沈羲遥闻声睁开眼睛,有些迷蒙在其中,不过一闪而过,眼里只余睿智。

“吟来听听。”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神色极其放松,手上的敲击停了,目光却落在了下方那些女子身上,唇上一层不屑的笑容。

柳婕妤已尽收眼底,心中开怀,温存地靠了过去,轻声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沈羲遥一怔,回头看她,柳婕妤粉面含春,一双眸子倒映着一池碧水,更显波光流转,动人心魄。

“好诗,好诗,不愧是我……”沈羲遥却没有说下去,生生地停住了话头,头半低下去,声音也跟着淡起来,“不愧是我大羲有名的才女。”

柳婕妤一愣,从来沈羲遥称赞她都会用上“第一”两字,今日却改了口。心中有些疑惑,有些泛酸,但是却不能表露出来,依旧是带了笑,“臣妾不才,多谢皇上夸奖。”

沈羲遥没有再说话,却回过头盯着那一池鲜荷,目光飘渺。柳婕妤看沈羲遥这样,知道他是在想着什么,自己也不敢再出声,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凉风习过,层层荷叶翻转,随着悠悠碧水轻轻荡漾,那粉嫩的荷花也缓缓摇摆,隔着水声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衬着一碧如洗的蓝天,竟恍恍而不真实。四周极静,那些侍卫、丫头一个个垂首远远立着,而张德海不知去了哪里。沈羲遥起身来到白玉栏杆前,柳婕妤远远看着他,轻柔的风吹起沈羲遥龙袍的一角,头上汉白玉发冠反出清洁的光泽。他的目光那般飘渺,却又那般温柔。

半晌,沈羲遥的声音传来,似是自语般地慢慢吟道:“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一阵疾风卷起湖上层层荷叶,虽是晌午时刻,可是天不知何时暗沉了下来,有浓云在天际边越积越多,沉甸甸的铅灰压在人心上,挥之不去,久久难散。

霞儿静静站在长廊边,手上托着一只木匣,目光不时扫一下坐在廊前宽阔的栏杆上的凌雪薇。此时,她面朝那被疾风吹打的一池秀荷,单从神色根本看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可是,那一只握着团扇象牙柄的素手却因用力而反出微微青白的色泽。

霞儿知道,小姐的心中一定如同那翻卷难平的荷塘一般,起伏不定。之前,凌雪薇进入堂中时示意她守在门外,在那位自京中来的使者离开后,堂内一片寂静无声,很久才听见凌雪薇轻唤自己的名字。自那之后,已有个把时辰了,小姐就一直静坐在此,任凭夏日暴雨前的劲风吹打也一动不动。手上的木匣是那使者出来时交给自己的,霞儿知道,这该是小姐自己打开。可是,站了这么久,也不见小姐有任何反应,只是在初看到时,微微皱了眉头。

霞儿认得这匣子,虽简朴无华,却是凌老相爷所藏,就摆在书房中的古玩架上。在凌雪薇及笄那年,凌相曾拿出过,还从里面取出了给凌雪薇的生辰贺礼,一只上等桃李吐艳海棠欲放羊脂白玉镯,霞儿至今还记得那时凌夫人脸色稍霁,却转瞬即逝。至于匣子里面,霞儿没见过,却听人说过,别看这匣子外面看起来平凡无奇,里面却有一只纯金打造的内匣,匣面有雕饰,至于雕饰是什么,却是说法不一:有说是振翅欲飞的凤凰,有说是牡丹丛中的孔雀。可是,无论说法中的哪一种,那雕饰都算是犯了僭越的。不知为何,凌雪薇却是极少戴那镯子,都说是凌夫人的意思,意在那镯子太贵重,小小女儿家戴了不好。可是霞儿却也听说,那镯子有些来历,正是凌夫人不喜的。

想到此,霞儿的目光落在了依旧坐在廊上的凌雪薇身上。不过,此时凌雪薇似是已经平静下来,面上带了一层浅浅无奈的笑意,手上的白丝象牙柄团扇子一下下轻摇在身前。

“起风了。”凌雪薇淡淡说道,“这风真急,毫无预兆。”说罢,她站起身来,凌丝的裙摆被风扬起,窈窕纤痩的身形此时显得好似经不起一阵风的吹拂。可是,霞儿知道,她的小姐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却是极其坚强。

“我们同去吧。”凌雪薇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已行至华茂轩门前,正转了头看站在原地不动的霞儿。

“唔,”霞儿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的匣子举起,“小姐不看看么?”

凌雪薇目光一滞,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眼中一闪,之后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不了。”她的声音在“隆隆”而至的雷声中更显清亮,“告诉管家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启程回京。”

一连几日,京城里的天都是极好,即是有几片浮云,也是如同极淡的烟雾,缓缓流过澄明透亮的天空。

这一日未时时分,有悠扬琴声荡漾在蘅芷殿上方,里面不时传来盈盈笑语。张德海站在垂花门下,抬头望了望日头,伸手抹去额上一尾汗珠,心中有些无奈。毕竟今日此时,该是侍候沈羲遥小憩了,自己守在外殿的,那养心殿四处皆放置了万福万寿江山永固的冰雕,清凉适度,哪里如同这般顶着正艳的日头。这蘅芷殿是皇宵内新建的殿宇,四周树木并不繁茂,此时虽站在树阴之下,却依旧难暖盛夏午后的酷暑。

伸头看了看殿内,张德海叹了口气,若不是今日柳婕妤的表兄从江南来,带了几件江南特产送给柳婕妤。若不是听柳婕妤前日里随口说起有样出自江南华茂轩之中?把上等古琴甚为精巧,沈羲遥恐怕也不会为了儿件江南特产而来。毕竟这华茂轩少有人知,而若论起江南特产,身为帝王哪能没有见过,更何况只是一般百姓带来的物件。真正的缘由,恐怕也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清楚了。想到此,张德海轻轻笑了笑,江南静园极有名,是凌相三公子的居所。之前曾听得凌相说起,那三公子没有妻妾,不过在府中为其妹独设一院,其中皆是珍奇古玩,那院落似乎称为华茂轩。沈羲遥心思缜密,记忆超群,定是记得的。如此看来,那位小姐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迹,实在是旁人难及的啊。

“皇上的琴技真是无人能及啊。”柳婕妤一身浅蓝缠枝蔷薇冰蚕丝儒裙,站在沈羲遥身侧,便有隐约的清荷气息传来,令人精神一振,更觉清爽。

沈羲遥没有抬头,只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琴上每一根弦,神情甚为飘渺,不觉又坐下,随手弹奏了一曲。这琴曲先有轻轻的颤音流淌而出,自成一调,低沉幽婉,似心中一点离苦,之后急促而磅礴起来,更似那明知无果却无可救药地沉醉人悲凉。

柳婕妤站在一旁,只是细细听着,并未过多地用心领悟。她只知沈羲遥手法纯熟,那琴风节奏严谨而雄健潇洒,含蓄蕴藉而情深意远,绝非常人可比的佳妙。

一曲终了,有白鸟自窗前振翅飞过,剪破一角湛蓝的天空。沈羲遥负手站在窗前,目光随着那鸟儿越飞越远,最后竟成朦胧一片。

“的确是好琴。”许久之后,他幽幽地说道。

柳婕妤听到他这般口气,一怔,没有多想便浮上笑意:“再好的琴,也得有皇上这般琴技才能显出佳妙啊。”说着,端一盏雪芒香蜜露敬在沈羲遥面前,“皇上饮一些吧,正好解些暑气。”见沈羲遥接了去,又从身旁桌上拿起一把金丝繁花团扇轻轻为他扇起来。

“这琴皇上弹得真好,臣妾以前还自认为琴技不凡,如今得闻皇上一曲,甚感惭愧啊。”她的面上带了娇羞的笑,无限温柔地说道。

“你的琴技是很不错的,朕是得了清流子的一些点拨,因此受益匪浅而已。”沈羲遥轻啜一口雪芒香蜜露,赞赏地点点头,“是不错,甘美而不甜腻。”复想起什么似地对柳婕妤说道,“这琴,朕用起来甚是顺手,就拉了面子跟你讨了去。”他的面上带了极和煦的笑容,正如春风下暖心的阳光。

柳婕妤看着这笑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皇上喜欢,那是臣妾的荣幸,既是皇上不说,臣妾也是要献给皇上的。毕竟,这好琴一定要有知音赏才是啊。”她说着笑起来。方才沈羲遥那一笑令她甚是开怀。

沈羲遥听了她的话明显一怔,不过面上却慢慢浮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你说得对,”他朗声道,“好琴,一定要有知音来赏的。”

“皇上,这琴……”张德海看着手中明黄丝帛包裹的琴,又看看站在书架前的沈羲遥,轻声问道,“皇上想将这琴放在何处?”

养心殿侧殿内本有一把上古名琴“麟鸾”,沈羲遥偶会弹奏。张德海知道,自己手中的这把远不如那把名贵,只是因为这把名为“飞雪”的琴是那位小姐曾经弹奏过的吧。

“放在朕的寝殿之中,小心养护着。”沈羲遥没有回头,从檀木纹金龙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琴谱,转身迎着阳光,微眯了眼细细品读起来。

张德海摆放好了琴再走出来的时候,只见沈羲遥面朝着窗上一株鸯尾出神,似是自语,却分明是问张德海:“你说,她是广陵派,还是诸城派呢?”

张德海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晕了头脑,尤其是他对琴曲的了解也就限于一些曲目手法,而对流派却知之甚少。不过,他知道,沈羲遥根本就不是问他,也不会要他回答。此时,沈羲遥已经自问自答:“广陵跌宕悠远,诸城清和淡远,不,她该是梅庵派,梅庵流畅如歌,绮丽缠绵,该是她的风格。”说完抬眼看着张德海,“你说呢?”

张德海笑起来,一张脸上满是温和:“皇上,”他柔声道,“您若真想知道,改日太后宴请重臣家眷,请来凌家小姐,弹奏一曲不就知道了么?”

沈羲遥听了一愣,没有答话,只是方才面上的那份光彩黯淡了下去:“朕……”他没有再说什么,手上却是将那本琴谱合上了。

张德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虽知道不会受罚,但心中难受,因为他知道,此时沈羲遥的心中定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都怪自己那“凌家小姐”4个字。

凌家,永远是皇帝心上一把刀啊。

华茂轩后庭的碧水间浮起大片红红白白的荷花,正是清晨,本该寂静的时刻里华茂轩内却是人来人往,皆是静园之中的仆役侍女,静园总管李毅守在门前,面上焦急不已。

凌雪薇依在层层秀榻之中,秀荷层层的销金幔帐因着烟水的底色,如同烟雾般轻轻垂在青色莲花朵朵的地砖之上,乍看之下,恍如仙境瑶池一般。霞儿站在帘帐之外,满面焦心地看着紧闭着双眼的凌雪薇,又不时看看正在榻前诊断的郎中,虽有千万焦虑,却也不敢打扰。

本是打算一早回京,却不知怎的,凌雪薇前个夜里发起热来,许是白日里在那湖边吹风吹得久了,毕竟那风雨前的疾风最是伤人。凌雪薇因是凌夫人怀胎7月早产而出,自幼身子就柔弱,这也是凌相为何如此疼惜珍视这个女儿的一个缘故。

那郎中是静园总管李毅请来的江南颇负盛名的医士,此时手指捏一根细丝红线,那红线的另一端越过轻纱幔帐,轻轻缠绕在凌雪薇一段皓腕之上。霞儿目不转睛地看着郎中,只见他眉头微皱,神情认真,似在感查那细线传来的凌雪薇淡淡的脉搏跳动。大约一盏茶的工夫,眉头渐渐舒展,神情却是严肃。

“先生,我家小姐没有什么大碍吧?”霞儿看着郎中站起身,连忙问道。“依脉象看,应是受了风寒,只是来得急,势头较猛,不过不要担心,只要静养一阵子便能好了。”那郎中微微笑着看着霞儿,“我写个方子,每日服3次药,不出十日,便能好了。”

霞儿忙不迭地点头,神色却未有放松:“那就多谢了。”

话音未落,幔帐中传来凌雪薇淡淡的呼唤:“霞儿。”

“小姐,”霞儿快步上前,轻掀开幔帐问道,“您哪里不舒服么?”

凌雪薇无力地摇摇头,眼睛却是看向了半开的一扇雕窗,有晨光染了窗外荷塘的碧色投射进来,浅淡的一点柔光投在地上,有斑驳的亮点,开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

凌雪薇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苍白的唇上带了一层血色,“霞儿,”她轻轻说道,“请李管家来。”

飞龙池上荷花开得极美,沈羲遥独自站在烟波亭上,云水色锦缎便袍被风卷起袍角,凌空翻飞起来。张德海垂手远远站在一旁,不时看着天光。此时天际间有浓云翻涌,风虽还柔和,却隐隐有急促之势,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沈羲遥眉头紧锁,久久凝视池中荷花不语,那荷花衬在银灰色的天空之下,有孤傲而惊艳的纯净之美。

“皇上,”张德海小心地说道,“起风了,恐大雨将至,皇上要不起驾吧?”

沈羲遥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好似没有听见般,只是眼睛却慢慢闭上了。“你说,”他半晌才开了口,“西南那边,是否该增派人手?”

张德海一惊,忙跪倒在地:“皇上,这朝堂之事,不是奴才能妄议的。”

沈羲遥轻轻一笑:“朕赦你无罪。”

张德海头垂得更低:“皇上,奴才知道您挂念裕王爷,可是凌相说的也不无道理。”

话音未落,便听见“咔吧”一声,沈羲遥手中一根竹笛被生生折断,他本人也满面怒容地回过头来:“他说的有道理?朕看他分明是希望羲赫把命送了。那守将少报了多少盗寇的兵马你不是没有听见,而且军中还有细作。如今羲赫死守着康城,若再不派人增援,四弟有了闪失……”

张德海慌忙再次跪下:“皇上,”他重重唤了一声,“您请息怒。”

沈羲遥闭上眼,无奈地摇摇头,声音低缓下来:“这么多年,朕只有羲赫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

虽是傍晚时分,日头还挂在西边天际,慈宁宫内却已燃起通臂巨烛,侍女们穿梭不息,手上皆捧了金盘玉碟,脚上绣鞋的银铃“叮叮”作响,伴着北戏楼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低吟浅唱。

今日本是几个朝中重臣亲眷进宫请安,因上次太后说的那番话,这日里便有几个未出阁的小姐也随母亲前来。太后一时开心,便留用晚膳,还传了宫中的梨园献唱,多是温和的江南小调。

若不是沈羲遥前来,倒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赏赏曲也就罢了。可是,那梨园伶人刚进了慈宁宫,还在戏楼下准备,张德海就过来了。彼时众人正在侧殿里闲话,太后端坐上首,底下那些年轻女子个个娇俏地伴在母亲身边,不多言语,却都是得体大方地微笑,好似极认真地听着长辈们的陈年往事。一派和乐融融。太后其实也不多说话,目光一一扫过下面那些女子,面上有慈祥的浅笑,身边的绘春、读春、绣春3位姑姑却是不时与那些夫人谈笑。

刚通报了梨园弟子已准备好,太后笑着起身,一袭海蓝银福字锦缎的家常袍子微微发出些浅光。“哀家前日听闻这梨园里排了新曲,特留你们一同听听。这晚膳我看咱们就在畅音阁上用,你们看如何啊?”太后的声音极和蔼,下面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纷纷点头称是,随着太后就要向畅音阁上去。

正在此时,太后身边的另一位弹春姑姑走了进来,面上满是喜色,见到诸位夫人轻轻一礼,便对太后说道:“太后娘娘,张总管来了。”

太后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几乎不易察觉地摇摇头,复笑起来:“那快传吧。”

张德海闻声走了进来,满面笑意地朝太后打了个千,还没开口,倒是太后先问起来:“张总管,什么事啊?”声音很随和,面上则是淡淡的。

“回太后娘娘,皇上说连日政务较多,没能给您请安,今日都处理完了,就让奴才过来通传,说是一会儿过来陪您用膳。”说完看看周围的命妇小姐,稍有为难地说道,“不过皇上不知今日众位夫人进宫,若是不便,奴才这就回去禀告。”

太后一笑,看着张德海说道:“这有什么不便,请皇上来吧。”说完嗔笑着对下面说道,“你们说呢?”

几位夫人面上已是难掩的喜色,纷纷点头:“能面见皇上,这是我们莫大的荣耀啊。”

那几位小姐也彼此看了看,随手摆弄了身上的衣饰,面上紧张起来。

张德海好似不见,只看着太后似乎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深深一行礼:“那奴才这就去向皇上回话。”

清幽的荷香传进华茂轩,沾染了些许药气。霞儿端了药进来,看见凌雪薇安静地坐在窗下的桌边,细细看一本书,神情肃然。她病了几日,还没有大好,添了几分消痩,却似天上仙子,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

“小姐,大夫都说了您要好生休养,怎么又起身看书?”霞儿撅了嘴说道。

凌雪薇抬起头看她,微微一笑,不说话,又低下头去。

霞儿上前将药放在桌上,不满地看了看只着了一件素白细丝柳叶儒裙的凌雪薇,取来一件短褂披在凌雪薇身上,又看了看半开的窗,正要伸手关上,凌雪薇再次抬起头来:“别关。”她轻轻说道,“这屋里药气太重,开窗散散气。”

霞儿的手收了回来:“今日别看晴着,可外面风大,您的风寒还没好全,最该小心了。”

凌雪薇点点头,俏皮一笑:“知道啦。”目光别开去,落在桌上一盏金莲上,伸手就将药碗端到唇边喝起来。

霞儿见她乖乖喝了药,也不再说什么。凌雪薇喝了药,拉开一层竹帘遮挡的木门,一阵风随之进入房中,眼前便是一倾碧波中的万点荷花。

霞儿拿了燃着百荷香的薰炉驱着房中那些药气,目光落在桌上搁的一本书上,正是凌雪薇方才看的那本《日知录》。再一抬头,便见凌雪薇秀雅地站在竹廊前,目光飘渺,若有所思,而那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影子,亦是窃窕而沉静的。

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楞投射进来,凌雪薇翻了个身,修长的双手轻轻抓住要滑落的暹罗倭缎云丝被。这样一匹云丝倭缎价值千两白银,常是用作裁制吉服正装所用,会多绣上玉堂富贵、白鸟争鸣的图样,姹紫嫣红,艳丽非常。此时凌雪薇身上盖的,却只有寥寥几朵银丝绣就的冰梅,看似简单至极的样子,不过那冰梅蕊中皆缀一颗西域而来的冰晶石,华彩流丽,如繁星遥坠。

她这一动,人便醒了来,此时时辰尚早,便没有唤霞儿进来,只是自己披了件外褂,连绣鞋都没有穿,走到轩外的竹台之上,看着那一倾碧荷,微微地发愣。

大哥遣人送来的口信让自己久久难平,这朝堂之事她一个女儿家自然是不过问,可是,毕竟身在相府,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即使不想知道,有时还是难免风闻一些。尤其父亲最看重自己这个女儿,往往在朝事上与那九五之尊生了执拗,两位兄长劝不过了,还是要自己来说的。毕竟,女儿家撒撒娇,父亲也就没事了。

这次事情来得紧急,裕王出征当初是父亲一力主张,即使满朝文武都看出来皇帝对此很是不愿,但却没人敢提出异议。皇帝那边也因当时传闻敌寇人数不足为惧,而康城守将也击败部分,才最终是顺了父亲的意,派了裕王去西南。孰料那康城守将谎报军情,如今裕王正死守康城,情势危急。父亲却又不同意派兵支援。如此之下,皇帝和父亲的积怨可就又加重了一层。虽然凌家掌着些国之重权,可终还是臣子,皇帝也总有独掌大权的一日。如此,与皇帝的怨积得越多,对之后就越是不好。凌雪薇知道父亲这些决定必定有他的理由,可是,在外人看来,却难免会产生凌家有了异心的想法。毕竟,凌家掌着兵权财力,朝官多是父亲门生,如此下去,是万万不好的。

大哥遣人来,就是请她想个法子,京城那边皇帝的不满已是毫不掩饰,大哥几次劝解都没有效果。因此,凌雪薇便匆忙写下书信请来人带回,信上只是说说在外的日子,写写所看之书的体会,只是那体会之下,却是在劝慰。

来者相告,太后那边有意缓和父亲与皇帝之间的僵持。大哥猜测,最直接的办法,便极可能是让她入宫做个嫔妃。按大羲律,该是从美人或者贵人起的。

凌雪薇想起年幼时候,那时新帝刚刚登基不久,一切都还仰仗着父亲的扶持。一次母亲带自己进宫朝见,那天日头特别好,慈宁宫院落里栽了参天的大树,荫深似海,她们站在下面极是清凉。小孩子天生好奇,垂首站了不久便忍不住悄悄四下张望,只见宫阙的檐角飞扬,衬得那蓝天透明而高远。站得久了,微微有些发晕,更觉得殿阁巍峨。有穿着华丽的姑姑含笑走出,面上略有难色地说道:“近日来太后娘娘劳累,今日更是精神短,不便接见各位了。劳烦相国夫人跑了一趟。”母亲面上永远都是那抹和煦的微笑,连连道:“是我们打扰娘娘了。如此,便不敢烦扰,改日再来朝见吧。”只是拉着自己的小手的那只手紧了下,不经意地一层怨色一闪便过了。那位姑姑轻轻福了个身:“那就恭送夫人了。”母亲含笑点点头,拉起自己转身离去。走至慈宁宫门口,凌雪薇回头,便见那高墙连绵蜿蜒,似永不到尽头。有个金黄衣衫的小男孩,并一个着银色袍子的小男孩,嬉笑着从古木间追逐跑过,都是粉雕玉砌的面容,极为好看,有温柔声音远远传来:“皇上来了,小王爷来了……”

那是她第一次进宫,那日回到凌府,父亲少有的跟母亲发了脾气,责怪母亲带她去那里。如此,在之后漫漫的十数年里,她再没踏进过那高墙半步。可是,自己心中,却知道这是好事,虽然一些闺阁好友对皇宫极其向往,比如吴大人的女儿,常会说起若是自己进宫要如何如何。但那个地方,听曾经在宫中服侍过的婆婆说,是座牢笼……父亲每说起那里,便是一脸凝重地摇头。凌雪薇熟读诗书,那些宫怨之词多凄美,无不诉说君王薄幸,女子空待君王至,韶华变白头……

若是真进了去,便再无出来的一日了。

凌雪薇久久凝望一碧如洗的蓝天,思绪翻转间,手上不禁握紧了腰间一枚玉佩。那是一只缠枝宝相紫玉佩,上面有金篆的“比翼”二字。她的目光有些迷离,若是真进了去,那竹林之后的身影,便是永世难违了……

慈宁宫后堂的戏台上传来阵阵丝竹之声,众位一二品夫人皆坐定,面前摆了瓜果点心。因沈羲遥还未到,晚膳没有上来,众人便饮茶闲聊着等待。太后坐在正座,微眯了眼看着台上年轻女子低吟浅唱,这是正戏开始前的小调。这女子声音清越,样貌明媚而温柔,唱得一曲《鹧鸪天》动人至极。那声音软而绵,柔嫩地吐出婉转清丽的词来:“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一曲终了,众人纷纷拍起掌来,连连叫好。

正在此时,一个金黄的身影出现,掌事太监尖着嗓子道:“皇上驾到。”这边掌声乍停,之后是衣裙娑娑之声,钗环碰撞之声,纷纷行礼之声。太后目光却还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只在听见脚步声之后缓缓扫了一眼,见沈羲遥含笑站在自己面前,朗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这才换了笑脸,嗔怒地责怪道:“皇帝过来的可是有些迟了。”

话音未落,便有娇俏女声传来:“太后莫怪皇上,是臣妾们耽搁了些时辰。”说话间,两个女子盈盈上前向太后请安。一个如牡丹初放,明艳无比,另一个如弱柳拂风,清逸动人。太后目光一转,声音还是温和,却生疏了些许:“孟昭仪和柳婕妤也来了,坐吧,这戏就要响锣了。”之后回头吩咐道,“传膳。”待沈羲遥坐下,太后才转了身,看着他身后的两位妃子说道,“怎么不见冯淑仪?你不是一向带着她的么?”

沈羲遥谦谦一笑:“今日她有些不适,便不用她过来了。”

太后点点头,目光在柳婕妤面上略停了一阵说道:“冯淑仪身子总是不大好,哀家记得刚进宫时也不是这样,皇上还是要多多关怀,遣御医常去看看。”

沈羲遥点头:“母后说的是,现在后宫主位空缺,还得请母后费心了。”

太后目光一直落在戏台之上,缓缓道:“这后位也不能久悬,一国之母不定,百姓心中也难安的。”

太后说这话时,身后的两位女子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携着纠葛。

沈羲遥却没有回答,太后轻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眉头微皱,闭了眼说道:“不过这事也不能急,一国之母责任重大,非世家女子不能担当,不仅要皇上你喜爱,哀家看着满意,还要这前廷认可。世间女子虽多,但这凤凰却是难得。”沈羲遥面上却有忡忡,太后微一笑,转过头去,“今日哀家传唱江南小调,皇上听听,看如何啊。”

沈羲遥却没有应,只是静静站在畅音阁内,唇上带了温和的笑意对太后说道:“都是旧词了。母后想必也听得厌了。不如儿臣填了新词让他们唱给母后听听?”说罢,接过张德海递上的笔墨,略一思索,挥笔而就。

太后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连连点头。两边分坐的命妇们也纷纷探了头看过来。沈羲遥下笔如有神,顷刻间便有新词作好,不待太后接去看便递与了张德海:“拿去给那伶人。”然后狡黯一笑,“母后且听听,看儿臣的词做的可还好?”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含笑轻轻点了点头,满面慈蔼。

不久,歌声顿起,仍是清丽明亮的调子,婉转悠扬。词却是极悲怨的,在那伶人柔美的声音里更触人心扉:“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ScG9Y1THLdNCkyD2Umek/2YwxyMgJ+Mqh5ZISZky4TsVkbmRvLPoRsD3K6fPMi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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