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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峰会

我跟警察的麻烦始于从前的林彪楼。这个地方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房子空无一人,北戴河又没有发生什么官场大事儿。但大家都知道,镇上进驻了政府的人。北戴河是位于渤海湾的海滩胜地,在北京以东三百多公里,官员们经常来这里度假。有时候,他们也会来这里工作——每年夏天,政府的高级官员相聚北戴河,举行机密会议,共同决定国家的未来走向。在会议结束之前,国内的媒体不进行报道,但我从一些迹象看出,镇里来了大人物。重量级干部的消夏别墅所在的地段——海滩路已实行交通管制。差不多每一个街角都站上了警察。间或,几辆黑色的梅赛德斯轿车在镇上呼啸而过,由警察鸣笛开道;护卫队离去之后,满大街寂静一片,宛如夏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2002年的会议比往年早了一点,放在了7月末而不是8月。有分析家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北戴河会议很少公开,所以大家都习惯于从种种模糊的细节中寻找其中的意义。毫无疑问,那个夏天的风险高于以往。国家领导人江泽民将会退出的职务至少有三个: 党的总书记、军队的最高领袖和共和国的主席。但也有报道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有专家指出,北戴河会议将会是权力交接的第一现场。

林彪楼坐落于联峰山公园的山顶,就像中国权力之殇的纪念碑。1960年代“文化大革命”早期,林彪元帅被毛泽东指定为接班人,他的避暑胜地反映了这样的身份地位;大家耳熟能详的是,里面有一个温水游泳池。但到了1971年9月,据传在策划政变败露之后,林彪想方设法要逃离中国。绝望之下,他驾车离开北戴河——一个士兵还朝开走的汽车打了一枪——并在不远处的山海关登上了一架军用飞机。大家一致认为,林彪在飞往苏联的途中于蒙古境内遭遇飞机坠毁,不过这个故事的很多细节仍然不太清楚。林彪在死后被描述为中国最大的叛徒,同时被说成是非常怪异的人。据毛泽东的私人医生说,林彪怕风、怕光、怕水。林彪拒绝喝任何东西,他的妻子为防止他脱水,要拿花卷蘸水喂他。那样的细节让我不禁怀疑温水游泳池的说法。医生还报告,只有把便盆放在床上,林彪才能用帐篷样的毯子盖着蹲下方便。我在北戴河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应该看一看林彪原来的住所。

一字排开的灰色砖砌公馆已经腐朽失修。联峰山公园是一个公众公园,但公馆的四周有一道两米多高的围墙,参观者禁止入内。窗户周围的红色油漆已经剥落,阳光把屋顶的瓦片映照成了金黄色。旁边的两棵松树上竖着两根避雷针。我从边上走过的时候,一群中国游客也正好走到那里。他们的导游正在讲解温水游泳池的故事。

下山的路上,我在一处树荫下休息,同时拿出笔记本写了几个句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问我都写了些什么。

“记日记,”我回答道。

“我能不能看一看?”他更急迫地问道,我从他的举动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我把笔记本放回了口袋。“没写什么,”我说道。“我只是歇一歇,我要走了。”

我走了不到十五米,他便掏出了一块徽章——便衣警察。

“我要看看你的笔记本,”他说道。

“这里是公共场所,”我说道。“我没干坏事。我的签证也没有问题。”

我向他出示了护照,然后朝着出口走了过去。我真气我自己——我知道不应该在敏感地点做笔记。但我之前从未在公共场合跟警察惹过事儿,一看见旅行团就让我放松了警觉。警察一边紧紧地跟着我,一边冲手机说着话。我低着头走出了大门;我听到左边有人跑了过来,紧接着,三个着装的士兵挡住了我的去路。停车场里,我们面对面地站立着。几个二十多岁的士兵骨瘦如柴,因为要跟外国人打交道而显得紧张不已。从对面停车场又钻出来三个人切断了我的退路。早先那个便衣警察带着同伴出现了。

“我们要检查一下你的笔记本,”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会交给你,”我说道。“你没有必要检查。”笔记本里面没有敏感内容,但是记了我那天早些时候认识的几个中国人的联系信息。他们没有做给自己惹麻烦的事情,但我知道警察会顺藤摸瓜,用一堆问题去吓唬他们。

十分钟不到,当地外办的三位官员坐着中国制造的、窗子挂着黑布帘的黑色奥迪轿车赶来了。负责的官员晃了晃他的证件。我把护照递给了他,他认出了签证上的“J”字样,说明我是经过登记的新闻记者。我告诉这位官员,这里是公共场所,我没有违反任何法律法规。

“我们不是要逮捕你,”他说道。“只是要耽误你几分钟。”

“如果你们要搜我的身,那你们必须先逮捕我,”我说道。“我会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报告美国公民被逮捕的事情。”

我掏出了手机。那只是装装样子;大使馆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再说,我的笔记本也不会被美国国务院列为头等要务。几位官员离我有十来米的距离,低声地交谈着什么。也有人打了几个电话。几分钟之后,外办负责的官员走了过来。

“这是你的选择,”他说道。“他们只想看看你的笔记本而已。不是多大个事儿。你可以给他们看,也可以不给他们看。”

我告诉他,我的笔记本我要自己保管。

“行,”他说道。“你可以走了。”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琢磨着,我还会遇见他们。

北戴河看上去是一座平静的小镇。灰蒙蒙的大海十分静谧,在北方的阳光映照下低沉地泛着波光,街道两旁栽种着柳树和李树。西边的海滩进行了分区: 一块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士兵休假区;一块属于国务院;还有一块属于外交服务局的私用海滩。过了这儿,是大家交完十元钱之后可以任意使用的楔形公共沙滩,再过去才是吵闹不堪的免费公共沙滩: 照相摊、饮料贩、出租遮阳竹制沙滩椅的人随处可见。穿着裙边游泳装的女人们在水里一边摸索一边移动着脚步;男人们把香烟盒子塞在速比涛牌游泳裤的腰带下面。公共沙滩有八百多米长,在用绳子隔断、并有制服保安守卫的地方戛然而止。

在绳子和保安的另一边,沙滩被留给了政府的领导们。每天早晨,我都会踱过去看一看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那一片海滩总是空无一人。领导们已经到来的第一个迹象出现在7月的最后一周,有报纸报道说立法机构的领袖李鹏来到了北戴河,并会见了马耳他众议院的发言人。但报道没有提及李鹏是否来这里参加一年一度的夏季会议。报道只说中马双边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牢固。

一个世纪以前,外国人形成了把北戴河当做夏季避暑胜地的习惯,在小镇上建起了第一批海滩房屋。共产党在1949年执政后,把北戴河变成了政府领导下的度假胜地。从一开始,这个度假胜地就被用于政府官员和国有单位的普通员工。这样的做法依照了革命的核心理论,干部和工人之间的距离应该缩小到最小。数十年来,劳动模范可以到北戴河免费休假——无论车床工人还是挖沟工人都可以来这里晒一个星期的太阳。小镇现在每年都会迎来两百多万游客,其中大多数是自发的度假者,不过海岸线一带仍旧有许多政府经办的休闲健身场所,这些场所的名字依然回响着早年的情境: 天津教师疗养院、铁路干部度假村。

我在中国煤矿工人疗养院登记了一个星期的住宿。这家疗养院开业于1950年,向煤矿工人提供招待和度假之需,因为他们都是无产阶级的英雄人物。半个世纪后,这样的英雄人物还在不断地来到这里——每天早上,我都会看见一群群人步出疗养院,大睁着眼睛眺望大海;他们大都来自内地的产煤小镇。也有来自其他行业的散客,他们要在疗养诊所自己支付接待费,诊所的特长是治疗髋关节坏疽。病人中有来自黑龙江的一位税务官员,来自大庆的两位油田工人,以及来自《人民日报》上海分社的一位女记者。一位退了休的邮电工人告诉我,他随林彪的三十九军赴朝鲜战场参加过战斗。他说,那是1950年,在离鸭绿江不远的地方,他们遭遇了重大伤亡,但还是顶住了麦克阿瑟的部队。他还讲了我从其他朝鲜战争老兵那儿听到的一些说法:“美国人吃不得苦,没有我们中国人顽强。”

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听这些病人聊天。他们坐在诊所门前的树荫下,享受着海风,旁边支着他们的拐杖。家常话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银杏树上的蝉鸣声。偶尔,他们会谈论政治;有一次,我问起镇上正在召开的会议。“会开完了,报纸上自然会报道,”税务官员说道。“不过到了那时,还是没我们什么事儿。”

我住进疗养院的第一天,遇到了一位七十二岁的俄罗斯人,名叫谢尔盖,他因为中风前来这里疗养。他的左半身部分瘫痪——左手绑着一块木板,以防拳头紧握。他坐着轮椅。他告诉我,他的家人于1938年从西伯利亚逃了出来,自此以后他就没有离开过中国。他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加入中国共产党已经有五十二年时间。当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苏联时,他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他说道,随即陷入了沉默。

几天后,另一个病人向谢尔盖问起了同样的问题,这一次他坦然了许多。他说,那是1920年代和1930年代日本向西伯利亚派出间谍的时候,斯大林命令将所有该区域的亚洲人驱逐出境。谢尔盖的父母是穷苦的苏联农民,却跟一帮来西伯利亚做生意的中国人交上了朋友。1938年,在驱逐外国人的活动中,那几个中国人劝说谢尔盖一家跟他们去南边算了,因为西伯利亚的情况已经非常严峻。“斯大林取得了一些成功,但也犯了一些错误,”谢尔盖解释道。

“我喜欢毛泽东,”《人民日报》记者说道。

“列宁比斯大林好一点,”另一个人说道。“列宁没有犯过太大的错误。”

“列宁不是犹太人吗?”又一个人问道。

“列宁是苏联人,不是犹太人。”

“为什么俄罗斯妇女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上了年纪却长得那么胖?”

“我以为列宁是犹太人。”

“那是吃出来的。”

“他们饭前喝汤,而不是饭后喝汤。”

“俄罗斯女人长胖是因为她们不在意,”谢尔盖以权威的口吻说道。他身高一米八三,瘦得像桦树枝。他的妻子是中国人;在他们结识以前,她一直在一家歌舞团上班,这家歌舞团专为朝鲜战争靠近前线的士兵们提供文娱活动。战斗中的一次爆炸让她的左耳失去了部分听力。“俄罗斯女人根本不在乎胖不胖,”谢尔盖说道。

跟便衣警察发生过小插曲之后,我在距离林彪楼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吃了个午饭。我不紧不慢地吃着午饭,以让那一场麻烦事自行烟消云散,但没过多久我还是发现街道对面有一个年轻人在观察我。我走出餐馆,他立即站起身来,用手机打起了电话。我本想坐一辆出租车兜一圈出城,让别人难以跟踪,但我随即觉得这可能完全没有必要。我住进宾馆的时候在前台登记过,他们肯定知道我的记者身份,因为中国所有的宾馆都要将外国宾客上报给当地的公安局。几乎可以肯定,之前在停车场遇到的那一位官员已经知道了我住在什么地方。

我招来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宾馆。中国煤矿工人疗养院很宽敞,树木蔽日,有二十多栋楼,我住在老式的VIP区。他们前几年才向外国人开放,套房的价格是每晚四十美元含早餐。但我一直没看见其他外国人;宽敞的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外面是一大块草坪,上面有几座陈旧的大理石山羊雕塑,因为年久日深和海风吹拂,早已发灰变暗。我走近一些才发现,其中一只山羊的边上站了一个人。我一出现他就掏出了手机,随后在我之前回到了大厅。

我的房间在二楼。上楼的过程中,我转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 平头、黑色涤纶宽松裤。他一边盯着我,一边对着手机小声地说着话。

我在房间里等待着。在中国的城市里,每当我遇到麻烦的时候,被外办官员赶走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按规定,外国记者应该在外出之前提出申请,但现实中几乎没有人遵守这样的规定,而我通常不想让自己的旅途受到他人的打扰。不过,我偶尔也会引起警察的注意,这时的反应一般都比较迅速。先是敲门,紧接着一位绷着脸的官员会礼节性地告诉我,他们乐于让我下次再来,假如我向他的办公室提出申请的话。与此同时,我还应该回到北京。

我的两房套间散发着霉味,不过光线很好,还带了个阳台。电话机的边上,“提供的服务”手册上列出了房间里每一件物品损坏后的赔偿价格。烟灰缸一元 。茶杯五元。毛巾十五元。毁坏地毯每平方米五十元。要是打坏了镜子,我得赔偿一百元。房间里最贵的东西是马桶,价值五百元。

我一直等着敲门声响起,半个小时后,我睡着了。因为笔记本而发生的遭遇令我精疲力尽,我竟然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之后,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随后才记起我究竟在哪里: 三十元的枕头,四十元的床单。不知为什么,没有标明床的价格。我走下楼去,平头男子还在大厅里,摇着一把扇子给自己扇凉。看见我之后,他一下子惊呆了,竟忘记了摇扇子。

我在北戴河没怎么听见人们谈论接班的事情。有好几次,我跟一个读书人聊天,他提到了现任国家副主席胡锦涛。专家们大多认为,如果江泽民退休,胡锦涛是最有可能接替他的人选。但在北戴河很少听人谈论这件事情。这样的话题并不会令他们感到紧张或者戒备;大家只是觉得不关自己的事,而且也不希望领导人的更替改变自己的生活。每次说起这事的时候,大家总是话里有话,似乎这样的方式会让这个话题更有关联。谢尔盖将国家权力的交接比喻成家事。“比如,父亲老了之后,会让老大来负责,”他说道。“小儿子们要反对就不应该了。除非他犯了大错,否则他会继续负责。”谢尔盖当过小干部——他在西部乌鲁木齐的党委里干过三年——因此他才说中国应该从苏联改革重建时期所犯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戈尔巴乔夫太急躁,”他说道。“他们应该先实行经济改革,政治改革应该慢慢来。”

跟谢尔盖不同,疗养院里最坦诚的病人要数姚拥军和邹云军。他们来自东北的油城大庆,都是髋部患病。1960年代,大庆成了中国工业的典型,但它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路子却很崎岖。最近,国有石油公司的工人大量下岗,有的工人还举行了游行示威。姚拥军和邹云军说,他们所在的单位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们每个月能拿到两千多元的工资,这算不错的了。他们还告诉我,他们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姚拥军有点胖,三十二岁,一说话就笑;他为期两个月的治疗即将结束,治疗措施包括传统中医、打针、超声。他告诉我,髋部坏疽由三种原因引起: 内分泌失调、过量饮酒和损伤。他觉得自己的髋部问题是由头两个原因引起的。

邹云军说,三个病因他都占。他三十九岁,原来在油田从事体力劳动。邹云军蓄着平头,发际线下有一道疤痕,直通额头,止于眉梢之间,看上去像一个感叹号。据他自己说,他的名字,也就是“云”和“军”合起来是“天军”的意思。他的父亲给他取这么个名字,是因为他自己的从军经历——他也是个老兵,曾在鸭绿江一带参加过战斗。邹云军的身体很结实,常常光着上身在疗养院里溜达。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金项链。他还戴了一块仿冒的劳力士手表。他不时地跟护士们打情骂俏,而她们似乎也乐于接受。

一天下午,我跟邹云军正坐在树荫下,一位护士告诉他第二天八点钟要去做治疗。

“太早了,”邹云军笑着说道。“再说,我喜欢八点钟的时候上厕所。”

护士用手掩着嘴笑了笑。“好吧,”她说道。“九点钟。”

“十点,”邹云军说。

护士笑不可支地转身走了。那天晚些时候,我跟邹云军聊起政治,他说他最崇敬的中国领导人是毛泽东、唐代的第二任皇帝唐太宗和成吉思汗。

“可他是个蒙古人,”我说道。

“蒙古族是中国的五十六个民族之一,”邹云军说道。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崇拜成吉思汗,是因为他把中国的疆域一直扩展到了莫斯科。我知道,很少有蒙古人会觉得自己的民族英雄是汉人,但这样的观念在中国十分普遍。我问邹云军,他怎么看待江泽民。

“不错,”他耸了耸肩说道。“但他没法跟历史上这些著名的领导人相比。”

邹云军和其他病人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几个便衣警察。VIP楼的大厅里至少有一个人在那里晃悠,只要我一踏进疗养院的大门,总会有人跟我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以便能够随时紧盯着我。出了大门,守着的人多达四个。只要我一离开楼房,他们就会启动自己的手机。我在中国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一般来说,如果当局想让某个人离开,他们会直言相告。但守在这里的几个人似乎乐意让我自由溜达,只要我停留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就行。一天早晨,我终于朝着守在门口的两个警察走了过去。

他们尽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其中一个是我第一天在大厅里见到的那个小平头——发胖,四十多岁,穿着肮脏的棕黄色T恤衫。他的同伴穿得稍好: 仿冒的Izod衬衫,黑色皮鞋上印着花花公子的标识。他的皮肤很不好。我问他来自什么地方。

“长春,”“花花公子”随口说了一个东北城市的名字。他说自己来北戴河是为了治病,我问他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他脱口而出。“就是休息休息。我来休假。”

“我记得你刚才说是来治病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来休假的。”他笨嘴笨舌地评论着北戴河宜人的天气和舒适的海滩,接着就说自己要走了。他们俩——“花花公子”和小平头——于是走开了;他们偷偷地打量着身后。那是我跟中国人少有的一次谈话,期间一个问题也没有人向我提出。

在北戴河,人们总想看到对政治毫不敏感的人。每年夏天,国家的领导人都要来到小镇,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的一些最重大决定就在这里拍板定案。北戴河是林彪演出他职业生涯最后一幕的舞台,其时最高领导人正面临着政变的危险。可这一切跟大街上的人们似乎没有任何关系。林彪的房子被围了起来,除了那个温水游泳池,他的小楼提不起人们聊天的欲望。同样,人们对于江泽民和胡锦涛,或者即将到来的权力交接没有表现出半点好奇心。

不过,普通的中国公民对这些人知之甚少,这也是实情。胡锦涛属于后辈——在中国共产党内部有一种传统,即将升任的领导人应该保持低调。胡锦涛五十九岁,一辈子大多在内陆地区从政。他从未接受过采访。他最重要的政治经历发生在西藏,1988年他被任命为党委书记,是这里的最高级官员。

同胡锦涛一样,江泽民也因为渡过难关而声名鹊起。1989年他是上海的市委书记,在动乱中,他成功地让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地方处于风平浪静的状态。担任国家主席期间,他抵御住了亚洲金融危机。不同于以往的领导人,他既不是战斗英雄,也不是穷苦农民出生。江泽民戴一副老式的厚重眼镜,有时会引述毛泽东和邓小平等几位颇受尊敬的前任曾经的话语。他对于国家意识形态的贡献,是那长达两万字的有关发展的讲话内容,人称“三个代表”。数百万中国人要在学校和单位学习这份文件,讲稿内容大多是这样的:“所有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无论其本质如何,始终随生产力的发展而发展……至于事物在将来会如何发展,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来自未来的实践。”在描述某种否定的时候,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明白:“我们必须坚决抵制西方政治模式,如多党制和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立所带来的影响。”

同理,只有在确定他们不是谁的情况下,才能更好地对江泽民和胡锦涛做出定义。他们既不是毛泽东,也不是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人民共和国是第一个摆脱个人崇拜的共产主义国家,所以江泽民和胡锦涛身上的平淡无奇也许正是他们最为明显的特征。北戴河会议之后没过多久,官方便宣布江泽民将卸掉三个领导职务。胡锦涛上任后的第一年就废止了在北戴河举行秘密会议的习惯。海滩峰会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当时的领导者个人分量更重,也更多地面临着解职和政变的危险。今天的中国已经变得更加有序,治理方式早已演化成了别的东西: 一党执政,经济高度自由。如果人们还显得有些消极,那是因为他们看惯了更不好的东西。经过了这么多年,能够想一想政治之外的事情,实在是一种解脱。

姚拥军结束髋部治疗那一天,他打电话邀请我出去喝点酒庆祝一下。我拿不准要不要去——石油工人好像都是些朴实的人,我担心自己跟警察惹下的麻烦会多多少少连累他们。我在疗养院跟病人们的交往都局限于公开场所。反复思考之后,我觉得最好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姚拥军,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过,就在我穿过疗养院去跟他会面的时候,“花花公子”出现了,而且挨着几个病人坐了下来。小平头也从另外一边走出来,站在边上。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病人们照常闲聊着。最近几天,我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个人世界: 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方面,可周围的生活依旧如昨。

姚拥军跛着脚走过来,笑逐颜开地跟我握了握手。从轿车上下来两个人,催我们动作快一点,因为其他人都在等我们。我很勉强地坐上了轿车。就在车开走的时候,我看见小平头把电话凑到了耳朵上。我想着,这趟差事也不算太难: 盯着一个外国人和三个拄拐杖的人。

我们在一家餐馆的二楼要了一个雅间。我们一共四个人,靠在墙壁上的拐杖一字排开。天气很炎热,几个人先后脱了衣服,准备好好地喝一杯。服务员给我们拿来了冒着热气的啤酒,还有几碗冰块。我在中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各种收获不计其数,其中之一便是我逐渐喜欢上了把冰块放进玻璃杯时,啤酒嘶嘶作响的样子。有一位点了一瓶帝王酒,这种葡萄酒的产地就在附近。他把冰块放进去的时候,帝王酒没有嘶嘶作响。

一位在煤矿工作的老人抽的是大重九香烟。“那是蒋介石最喜欢的牌子,”姚拥军说。

“你知道毛泽东喜欢抽什么牌子吗?”姚拥军问我。

我猜他抽的牌子是根据中央政府在北京的所在地来命名的。“中南海吗?”

“中华,”姚拥军替我做了更正。

“邓小平抽的是熊猫,”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我问大家,江泽民喜欢抽什么。

“他不抽烟。领导们如今关注身体健康了。”

邹云军换了个话题。“中国女人跟外国女人有什么不一样?”他问道。

过了一会,我来到楼下,看看“花花公子”和小平头是否还在上岗,两个人我一个也没有看见。上楼之后,姚拥军问我是否喜欢北戴河。我们已经不慌不忙地喝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挨个敬酒,他早已满脸通红。我认真地想着该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我在这里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因为我是新闻记者,”我回答道。“平时都不这样,但这次跟踪我的警察太多了。实际上,在我们出门来这里的时候,门口就有两个便衣警察。”

“我知道,”姚拥军说道。

“你认识他们?”

他点了点头。他的眼神非常平静,我怔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我不想给你们惹麻烦,”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是什么麻烦,”他说道。“我们一点都不担心。再说了,你也没办法,”他补充了一句。“别管它。”

他向自己的家乡——位于通往西伯利亚的半路上——敬了一杯酒。房间里鸦雀无声: 没有低语,没有蝉鸣。唯一的声音是我们为大庆油田举起酒杯时冰块碰撞的叮当声。 lJhkk+GlXjlJI8O44RI+OG7aBrBXEY4vOdZ8CTqw/vSAa/HrCT1M4KHaSmDOCz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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