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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情缘

过去五年间,我一直住在北京城中心区域紫禁城以北一英里的地方,所栖身的公寓楼位于一条小巷的尽头。那条巷子没有正式的名称,起于西边,经过三个九十度的转弯,止于南边。从地图上看,巷子的形状非常明显: 有点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或是半个佛家万字号。这条小巷还因其处于幸存的北京老城区而声名鹊起。跟全中国所有的城市一样,首都的变化非常迅速——本地最大的地图出版社每三个月就要更新一次图表,以与发展速度保持同步。不过,我所居住的区域已经维持了数百年的原貌。北京最早的详图完成于1750年时的乾隆年间,在这份地图上,这条巷子的形状跟今天一模一样。北京的考古学家徐苹芳告诉我,我所走过的那条巷子完全可以追溯至14世纪,当时的元朝第一次为北京的众多区域确定了布局。元朝还给世人留下了“胡同”一词,蒙古人所采用的这个词相当于汉语的“巷子”。当地人把我所走过的巷子叫做“小菊儿”,因为它连接着更宽大的菊儿胡同。

我住的是现代化的三层楼房,但周围的房屋全是一层的砖木青瓦结构,这在胡同区十分典型。建筑物矗立在灰墙砖后,前来北京老城参观的游客时常对这种层次分明印象深刻: 一垛接一垛的墙壁,一块垒一块的灰色方砖。然而,胡同住宅区最显著的特征实际上是它的连接与运动。几十家人共用一个出入口,尽管老宅区安有自来水,但很少有私人卫生间,因此公共厕所在当地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胡同区,很多东西都是公用的,就连巷子也是如此。即便在冬天,居民们也会找几个邻居在路边扎堆围坐。街头小贩定期路过,因为胡同太小,开不了大超市。

汽车很少。像我所居住的小巷大多狭窄,走不了汽车,人们日常所听到的跟这个七百万大城市里其他人所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一般而言,天一亮我就会醒来,坐在桌子跟前就能听到居民们拎着夜壶一边闲聊一边去紧挨着我楼房的公用卫生间。一大早,小贩们就出动了。他们蹬着三轮车穿行于巷子之间,售卖物品的商标就是各自的吆喝声。卖啤酒的女人嗓门最大,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卖——啤——酒——!”早上八点就能听到“卖——啤——酒——!”这样的吆喝声的确很分散注意力——但我已经在多年的时光中学会了欣赏这种叫卖声中蕴含的乐感。卖大米的贩子居于高音区,醋贩子则把持着低声部。磨刀匠提供的是打击乐——几块金属片子碰撞出有规律的叮当声。各种声音叫人气闲神定,我即便足不出户也能略知一二,即便偶有失衡之处,生活仍将一如既往。我可以买到一些调和油、酱油、时令蔬菜和水果。到了冬天,我会买回一串大蒜。卖卫生纸的小贩每天都会穿巷而过。煤炭永远不缺。偶尔还能吃到蜜渍的山楂果。

我甚至能从自由经营的废品回收者身上挣点钱用。每天,隔半小时就有废品回收者骑着三轮板车穿巷而过。他们收购纸板、纸张、聚苯乙烯泡沫、破旧的家电。他们论公斤回收旧书本,按平方英寸回收旧电视。旧家电既能维修也可以大卸八块,纸张和塑料则销往回收中心,以获取些微的利润: 这就是垃圾盈利。不久前,我把一些无用的私人物品堆在了楼房的出入口,然后邀请每一位废品回收者进屋,查看每样东西都值什么价。一堆旧杂志卖了六十二美分,一根烧焦的计算机电源线卖了五美分。两个用坏的灯泡价值七美分。一双穿旧的鞋子十二美分。两只坏掉的掌上电脑三十七美分。我把一直在写的一本书的手稿(布满圈划痕迹)递给其中一个人,他取出一把秤,称了称那堆纸,给了我十五美分。

4月末的一天,我正坐在桌子跟前,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喊:“长——头——发——!长——头——发——!”那是一段全新的音乐,于是我来到巷子里,有一个人已经停妥了推车。他来自河南省,在一家生产假发和接发产品的工厂做工。我向他了解业务状况,他把手伸进一只蛇皮袋子,取出了一大把黑色发辫。他说他刚在另一位胡同居民手里花了十美元买到手。他之所以来北京是因为天气正在转暖——到了理发的季节——他还希望收齐一百磅优质头发再回河南。他说,这些发制品大都会销往美国或日本。

我们正在交谈,旁边一栋房子里匆匆走出一个女人,手里拿着的紫色手绢裹着一件物品。她小心翼翼地铺展开: 两大绺头发。

“是我女儿的,”她说道,还说那是她上一次理发留下来的。

每根辫子都有二十厘米长。男人提起了一根,发辫像鱼线上的鱼一样晃荡起来。他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说道:“太短了。”

“啥意思?”

“我用不上,”他回答道。“要再长一点。”

女人试着讨价,但优势不在她这一边;末了,她只得拿着发辫回了屋。男人离开了胡同,叫声回荡着:“长——头——发——!长——头——发——!”

我搬到小菊儿没多久,北京就步入了申办2008年奥运会的战役之中,奥运的光辉印迹也触动了这条胡同。为了提升每一位北京市民的运动天赋和身体素质,政府修建了数百个户外健身站。喷漆的合金设施用意良好,但显得十分古怪,设计者仿佛在某个体操馆匆匆瞥过,然后便凭着记忆投入了工作。在各大健身站,人们用双手旋转巨大的轮盘,推动着没有任何阻力的大杠杆,像公园里的孩子一样在大摆上甩动。就大北京地区而言,这样的健身站无处不在,连长城边上的小村寨也概莫能外。这样的体育设施给这些地方的农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他们在捡拾了十二个小时的板栗之后,还可以来此一遍遍地转动大轮盘以增强体质。

不过,对这样的健身站最为看重的还是胡同的住户们。老城区的各个地方都安装着这样的体育器材,它们被硬生生地塞进了每一条狭窄的胡同。清晨和傍晚,这些器材都没得空——上了年纪的人们聚在一起,一边闲聊一边轮流踏上大摆。温暖的傍晚,男人们坐在器材上,悠闲地抽着香烟。这些健身站非常适合胡同里的终极体育运动: 跟着邻居满大街遛弯。

2000年年底,作为全市改善卫生设施以支持奥运的一项行动,政府对菊儿胡同口的公共厕所进行了修缮。改变太戏剧化了,仿佛是一道光从奥林匹斯山直接照耀到这条窄小的巷子,随后留下了一座宏伟的建筑。厕所通了自来水,安上了红外自动冲水马桶,还标上了中文、英文和盲文。只有灰瓦屋顶还能让人回想起传统的胡同建筑。不锈钢上印着几条细则:“第三条: 每一位使用者免费使用一张普通卫生纸(长八十厘米,宽十厘米)。”还有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住了一对夫妻,算是全职的服务员。政府意识到好面子的北京市民不愿意在公共厕所做工,专门从内地引入了几十对夫妻,他们大多来自贫困的安徽省。其逻辑合情合理: 丈夫打理男厕,妻子打理女厕。

菊儿胡同的这对夫妻带来了年幼的儿子,他在公共厕所的边上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这样的场景在首都比比皆是,这些小孩也许会在某一天成为北京版的《午夜的孩子》: 奥运会结束十年后,在公共厕所边上蹒跚学步的新一代人不久将进入为祖国的卫生事业增光添彩的年纪。与此同时,菊儿胡同的居民们依然充分地利用着新建厕所前妥善维持的公共空间。老杨是一位修自行车的师傅,把那儿当成了维修工具和备车的仓库,秋天,白菜贩子就睡在作为厕所边界的草坪上。隔壁经营烟摊的王肇新,把撕得稀烂的长沙发摆在厕所的出入口。有人贡献了一副棋盘。还有折叠椅,跟着出现的是一只装着啤酒杯的木柜子。

没过多久,那儿的家具很多,每天晚上的人也很多,于是王肇新宣布“WC俱乐部”正式开张。会员资格全面开放,尽管曾发生过几次谁当政治局主席或是委员的争执。我这个外国人的水平是加入少先队。周末的夜晚,俱乐部时常在厕所前面举行烧烤晚会。王肇新提供香烟、啤酒和米酒,还跟一位替新华社开车的曹姓驾驶员讨论起近几天报纸刊载的内容。炭火烧烤由一位姓楚的残疾人摆弄。因为身体不便,楚先生有资格驾驶小型电动推车,这便于他载着烤羊肉串穿行于胡同之间。2002年夏天,中国男子足球队历史性地第一次打入了世界杯的第一轮,WC俱乐部找来一台电视机,插上厕所里的插座,把整个锦标赛期间一球未进的国家队无情地奚落了一番。

王肇新谦逊地拒绝了主席这个头衔,尽管他是明摆着的首选,因为没有人像他这样见证了这一片住宅区如此众多的变化。王肇新的父母于1951年,也就是共产党执政两年后搬入菊儿胡同。那时候,北京早至15世纪初的城市布局依旧完好无损,在世界各国的首都中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一座丝毫没有受到战争或现代化影响的古城。

北京曾有一千多座庙宇,但几乎全让共产党取缔或转作他用了。菊儿胡同的和尚被赶出了名为圆通寺的喇嘛庙,随后数十个家庭搬了进来,其中就有王肇新的父母。与此同时,其他无产阶级分子受到鼓舞,占领了富人们的宅院。之前,胡同里的私人住宅一般围着宽大的露天庭院而建,但在1950、1960年代加入了拥挤不堪的临时性建筑。以前的宅院由一个家族居住,现在则可能住了二三十家人,城市人口随新来者的增加而不断膨胀。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政府推倒了北京的绝大多数牌楼和雄伟的城墙,有些地段的城墙高达十二米。1966年,王肇新还是个六岁的小学生,也跟着参加儿童志愿队,前去帮忙捣毁距离菊儿胡同不远处的一段明代城墙。1969年“文化大革命”期间,附近的安定门被拆毁,腾出地方以修建地铁站。至毛泽东去世的1976年,老北京已经被拆除了近五分之一。

1987年,王肇新的弟弟在北京市面条厂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刚工作没几个月,这位十八岁的小伙子让面粉搅拌机夺去了右臂。不久前,王肇新正打算从事零售业,以期在新兴的市场经济中大干一场。可这样一来,他选择经营产品时不得不考虑弟弟的残疾问题。在他看来,水果和蔬菜太重,经营服装则需要双手丈量和折叠。卖香烟轻便,王肇新两兄弟于是选择了这个行当。

1990年代及21世纪初,也就是王肇新两兄弟沿着菊儿胡同兜售香烟期间,开发商已经转卖了老北京城的大多数地方。保留下来的地块不多,其部分原因是地方政府能从开发中获利。某条胡同只要气数将尽,两旁的楼房就会被画上圆圈,再涂上大大的汉字,活像是无政府主义者的信手涂鸦:

拆○

拆:“推倒、拆卸。”随着开发商在全市大行其道,这个汉字成了一道护身符——北京的艺术家们反复揣摩这个字的形状,居民们拿“拆”字大开玩笑。WC俱乐部的王肇新经常说:“我住在‘拆’那儿。”“拆那儿”的读音跟 “中国”的英文单词China的读音非常相近,只不过所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

跟我认识的很多北京人一样,王肇新务实、幽默、讲求理智。他的豪爽尽人皆知——当地人都叫他王老善。他为WC俱乐部烧烤晚会贡献的物品往往多于其他人,又总是待到最后一个离开。他常说,政府还会拆掉我们周围更多的房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他从不操心将来。在“拆那儿”住了四十多年,他早已明白,凡事没有永远。

WC俱乐部靠近胡同的尽头,再过去就是交道口南大街。这一条林荫道十分繁忙,小轿车和公交车川流不息;离得最近的十字路口新建了一大片住宅区、两家超市和一家麦当劳。交道口相当于一条分界线: 一脚跨上大街,你就进入了现代都市。

每一天,住在胡同里的劳动者都要跨过这条分界线。他们要经过老杨的自行车修理摊,这个与奥林匹克卫生间毗邻的修理摊上总会摆放着打气筒和工具箱。在胡同居民区,没有什么关系网能够超越自行车和厕所的紧密结合,因此老杨认识每一个人。他偶尔会给我捎一些同一社区其他人的口信;他曾经转给我一张名片,原来是另一个外国人正在想方设法找我。还有一次,他告诉我说,当地一位媒婆给我物色了一个对象。

“大学学历,一米六三,”他简短地说道。情况他也就知道这么多。就中国的女性而言,一米六是个神奇的数字——招工简章和相亲广告上经常能看见这个数字。我告诉老杨,很感谢给我这份优待,但我并不想跟任何人见面。

“为什么不呢?反正你没结婚。”

“我不着急。我们国家的人结婚都很晚。”

我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又告诉我,他已经把我的电话号码交给了媒婆。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问道。“你应该告诉她,我现在没有兴趣。”

老杨六十多了,个子很高,面庞刚毅,留着光头。眼见我要回绝这份提议,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他告诉我,来不及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还告诉我,如果我不去,他会很难做。那一个星期,媒婆给我打了四个电话。她自称是“彭老师”,并把日期定在了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在胡同区的对面,也就是在交道口麦当劳那里见了面。约会对象会在几分钟后到达,不过彭老师先要确认几件事情。

“这是地下约会哦,”我们在餐厅的楼上找到座位之后,她如此说道。

“为什么?”

“就是非正式的。我们不能为外国人服务。”

“为什么不能?”

“政府不允许,”她说。“他们担心老外欺骗中国妇女。”

顿了一下,以此为起点,我们的交谈本可以朝着诸多大家感兴趣的方向推进下去。但彭老师似乎早已习惯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当然,我并不担心你,”她笑了笑,很快又说道。“老杨说了,你是个好人。”

彭老师四十好几,眼睛四周的皮肤因为笑得过多而皱在一起,这样的特征在中国倒是难得一见。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师,那只不过是人们对于媒婆的一种称谓。职业媒婆在中国的乡村地区和小城市仍有用武之地,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已经不那么重要。不过,我还是偶尔看到他们打出的广告,在老式的居民区更是如此。彭老师在菊儿胡同有一间经过政府核准的办公室。

在麦当劳坐定之后,我问彭老师收了多少钱,她说跟人见面一般收费两百元。

“不过,跟外国人见面要多收一些,”她说。“五百、一千、两千都有。”

我尽可能小心地问她,假如今天的事情有了眉目,那位客户应该付多少钱。

“一千。”这相当于一百二十多美元。即便还有其他外国人是这个价格的两倍,但能高于基准价的两倍也足以让人欣慰了。

“今天见一次面她就要交这个钱吗?”我问道。

“不,除非你们两个相处下去。”

“以结婚为标准?”

“不,以多约会为标准。”

“多少次?”

“那要看情况。”

她不给我个准数,我便不停地问她问题,试图弄清这个行当的一些套路。末了,她倾过头来问我:“你是想赶快结婚呢,还是想找个女人打发打发时间?”

见鬼了,这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第一次约会时遇到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我当初只是不想让自行车修理工没面子。“我真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我想确认一点,她不需要为今天跟我见面交纳任何费用。”

彭老师又笑了笑。“这一点你用不着担心,”她说道。

刚搬到这个小区来住的时候,我把麦当劳看作是碍眼和威胁: 它代表着飞速发展的经济,而后者已经毁掉了老北京的绝大部分。不过,随着我在胡同里居住时间的增加,我对这一家特许经营店产生了全新的看法。首先,完全不必通过吃快餐的方式去麦当劳享受它能提供的所有条件。在交道口餐厅,人们占着桌子却什么东西也不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很多人总是在看书;下午,可以看见一大帮孩子在里边做作业。我曾经看见附近商铺的经理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各自摆弄着账本。并且总是、总是、总是有人在睡觉。麦当劳是胡同生活方式的反面,既有好又有坏: 冬暖夏凉,还有单独的卫生间。

而且匿名。中餐馆里的服务员四处逡巡,快餐连锁的员工与之不同,对顾客不闻不问。有好几次,异议分子都约我在麦当劳或肯德基跟他们见面,因为这些地方比较安全。彭老师一说我们的约会属于“地下约会”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她选择这里的原因。

很显然,其他人的看法与之相同。有一对坐在靠窗的位置,挨得很近,正在悄悄耳语。另一张餐桌旁,两个穿着不俗的女子像是在等着约会。越过彭老师的左肩,我瞥见一对夫妻,仿佛正在闹什么矛盾。女的大约二十五岁,男的偏大,有四十多。他们的脸上显出不自然的红色,中国人只有在喝了不少酒之后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静静地坐着,打量着对方。边上的麦当劳游乐区已经废弃不用。彭老师的传呼机响了。

“是她,”她边说边向我借了手机。

“我在麦当劳,”她对着手机说道。“人家意大利人已经到了,你快点。”

彭老师挂了电话后,我刚想说点什么,可她马上又快言快语起来。“她在中学教音乐,”她说道。“她这个人很好——要不我也不会把她介绍给你。好。你看。她二十四。人长得漂亮,身高一米六四。受过教育。不过,她有点瘦。我觉得这个不是问题——她肯定没有你们意大利女人那么性感。”

我需要弄明白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我的约会对象似乎还在长高——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彭老师的连珠炮又开火了:“好的。你看。你的工作好,又会讲中文。还有,你以前当过老师,那你们算是有共同语言吧。”

她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我说:“我不是意大利人。”

“啊?”

“我是美国人。不是意大利人。”

“怎么老杨跟我说你是意大利人?”

“我也搞不懂,”我说道。“我的祖母是意大利人。但我觉得老杨并不知道这一点。”

彭老师这下完全给弄糊涂了。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我开了口,可随即又觉得就那样算了吧。

她恢复了镇定。“好,”她笑着说道。“美国是个好国家。不错,你是美国人。”

那个女人到的时候戴着耳机。她新潮的夹克上装饰着日文,穿了条紧身牛仔裤。她的头发染成了深褐色。彭老师替我们做了介绍,不失时机地再度眯了眯眼之后就知趣地离开了。那个女人慢慢地依次取下了两只耳机。她看起来很年轻。CD播放机就摆放在我和她之间。

我问:“你听的是什么呢?”

“王菲”——一个很受欢迎的歌手和女演员。

“好听吗?”

“还行。”

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对此肃然起敬——怎么能让吃饭搅和了在麦当劳餐厅进行的这次约会呢?她告诉我,她跟父母一起住在钟楼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她教书的学校就在附近。她说话的时候,我又瞥见了她身后那对喝醉了的夫妻。此刻,他们互不理睬,女人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一张报纸。

音乐教师问道:“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我住在菊儿胡同。”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有外国人居住,”她问道。“租金是多少?”

这是在中国,我告诉了她。

“不少,”她说道。“怎么要那么多租金?”

“不知道。我猜他们对外国人收的多吧。”

“你当过老师,是吧?”

我告诉她,我曾经在四川省的一座小城市教过英语。

“那一定很没劲吧,”她说道。“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我说我是个作家,就在家里上班。

“那更没劲了,”她说道。“我要是在家里上班,不疯掉才怪。”

醉酒夫妻开始大声吵了起来。突然,女的站起身,挥舞着报纸,打在男人的头上。接着,她转过身来,急匆匆地走过了游乐区。男的抱着手臂,一言不发,把头支在桌子上,睡着了。

音乐老师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你经常回你们意大利吗?”

接下来的那一个星期,媒婆打来电话,问有没有机会见第二次面,但并不催促。她的精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为还有比在麦当劳约会更好的方式可以利用我的笨拙。我后来在胡同里遇到她,她问我有没有投资卡拉OK歌厅的想法。从那之后,我一直避免经过她的办公室附近。

我问过老杨国籍的事情,他耸耸肩,说我曾经提过自己的外祖母是意大利后裔。我对这样的谈话毫无记忆,不过总算学到了一条十分宝贵的胡同教训: 永远不要低估自行车修理工能知道多少事情。

王老善对于“拆那儿”的说法是对的。数年来,他早就料到会被拆迁,所以,当政府在2005年9月终于宣布他家的楼房即将寿终正寝时,他毫无反抗地搬走了。他早就卖掉了烟摊,因为利润下滑得十分厉害。这样一来,没有人再会质疑谁才是真正的主席,因为在他搬离胡同之后,WC俱乐部也就解散了。

到此,老北京被推倒了四分之三。剩下的主要是公园和紫禁城。数年间,一直有大大小小的抗议和针对腐败的诉讼,但这样的争议一般都比较局部: 人们抱怨政府的腐败行为导致他们的补偿款大为减少,大家也不想被安置到过于偏远的郊区。但很少听到北京人对于这个城市的总体有什么担忧。几乎没有人说到建筑保护的问题,也许是因为中国不像西方社会,把建筑和历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数百年来,中国人在建造中不大使用石头,而是定期更换易腐的建筑材料。

胡同的要义在于精神而非结构: 砖块、木头和瓦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和周围环境的往来互动。这样的环境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所以产生了王老善这样讲求实际、足智多谋,而又灵活多变的居民。没有理由让这样的居民首当其冲,经受现代化的侵扰——如果真有所谓的现代化,也应该是把胡同精神发扬光大,因为这里的居民不是很快就把麦当劳和奥林匹克卫生间创造性地融入到自己的生活程式之中了吗?然而,当这样的侵扰变成全面的破坏之后,正是他们的灵活多变把自己弄得非常被动。这便是老北京的反讽之处: 胡同人家最有吸引力的一面为它自己铺就了毁灭之路。

2005年,北京市政府终于启动了一项全新的计划,以保护仅存的散居于中心城区北边和西边的老旧居民区,菊儿胡同就包括在内。这些地区的胡同不得放到市场上任由开发商建设,而这正是过去以来一直的做法。计划写得很清楚,要优先“保护旧城的生活方式”,于是政府组建了一个十人顾问小组,对大型的建设项目进行评估。小组的成员有建筑学家、考古学家和城市规划专家,其中有人对于破坏行为提出了公开的批评。一位成员告诉我,做得太晚了,不过的确应该有新的规划,至少要对很多幸存下来的胡同的基本格局进行保护。不过,在这种格局之下,贵族化在所难免——胡同已经如此稀有,早就在新经济体系中变得尊贵非凡。

我所居住的社区变化得很快。与菊儿胡同交叉的南锣鼓巷是一条很安静的街道,2004年时先后开设了酒吧、咖啡厅和精品店。当地的住户很乐意自家的房屋租个好价钱,商业模式也依循传统的建筑格局,但又把一种全新的人情世故带到了老城区。现在,我无须走出社区便能通过WiFi上网、购买民间手工艺品,以及各种各样想得到的混合饮料。有人开设了文身廊。街头小贩和废品回收者依然活跃,但三轮车大军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提供所谓的“胡同旅游”。参加这种旅游的大多是中国人。

最近一个周末,王老善回来了一趟,我们顺着菊儿胡同走了一遭。他指给我看他出生的地方。“这是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名叫金菊园宾馆的现代化大楼。“那里原来是一座庙。我父母搬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一个喇嘛。”

我们继续往东走,经过了一道红色的大门,大门很陈旧,悬空于胡同的墙壁上,距离街面有一米的距离。“那里原来有一道石阶,”他解释道。“我小的时候,那里是使馆。”

19世纪,这个院子属于一位满族公主;1940年代,蒋介石把这里作为他在北京的行辕;革命胜利之后,董必武接管了这里。60年代,这里被改作南斯拉夫大使馆。既然所有的一切——满人、国民党人、革命家、南斯拉夫人——都已成为过去,这个院子就被恰如其分地取名为友谊宾馆。

那就是胡同情缘——各种遗址经历了无数的轮回,大能者往往伺机而动。几个街区外,末代君王的皇后——婉容的住所早已被改成了糖尿病诊所。清朝的兵部尚书荣禄在菊儿胡同有一处漂亮的西式大宅,曾经用作阿富汗大使馆,现在则变成了童趣出版有限公司。门上张贴着一幅巨大的米老鼠画像。

王老善走过奥林匹克卫生间(“没有我在的时候那么嘈杂”),随后我们来到了一栋没有任何特征的三层楼房跟前,他自1969年以来就居住在里面。这栋楼算不上历史建筑,所以被批准拆除了。电和暖气都已经切断;我们顺着楼梯进入了一条废弃的廊道。“这是我刚结婚时住过的房间,”他站在一道门前说道。“1987年。”

他的弟弟在那一年失去了手臂。我们顺着走廊往前,来到了王肇新和他的妻子、女儿、父亲和弟弟前不久还在居住的房间。女孩画的图画还挂在墙面上: 一匹马、一个祝福“圣诞快乐”的英文句子。“这里原来是电视,”他说道。“我父亲睡那儿。我弟弟也睡那儿。”

自此以后,这一家人就分居了。父亲和弟弟现在居住在城北的一条胡同;王老善和他的妻子、女儿借用了一位不在城里居住的亲戚的房子。作为被拆迁楼房的补贴,王老善在靠近鼓楼的一栋破旧楼房里分到了一个小间。他打算在春天到来时装修一下。

来到门外,我问他在胡同里生活了半个世纪,搬走的时候是不是很难。他想了一下。“你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说道。“也许伤心多过快乐。”

我们向西走出了胡同。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北京历嘉年商贸有限公司的一块广告牌。那天晚些时候,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了一溜三轮车: 中国游客挤在一起抵御严寒,手拿相机巡游着古街。 5aqn/wzGRjbOov8zqdgykqlw6E0prNmxQnO5H0/dG2coxfDHz0raSSPR9DJqbI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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