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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8日

上午九点四十分,河里几乎空无一人。游船已经取消了几个星期——首先是因为“非典”的爆发,同时因为大坝最近已经蓄满了水。今天,江水继续以每小时十五厘米的速度上升。我和几个朋友坐上一艘舷外马达驱动的小船,朝着原来的下游方向开去。这条江现在已经失去了魂,死寂地置身于巫峡壁立的两岸之间。江水在弯道处才能获得新生,天空开朗,江风卷起一阵阵波浪。

八个月前,我沿着一条条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山间小道走过这条线路。这些小道硬生生地凿进石灰崖壁,高居于江面之上六十多米。我与一个朋友同行,沿路靠帐篷过夜,走到峡谷中段时拐进了神女溪。神女溪发源于南岸的崇山峻岭,因为水浅无法行船。我们沿溪流而上,在卵石上跳跃穿行,我们脚下的峡谷越来越幽深,直至进入深深的大峡谷。悬崖上长满了蕨类植物,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再也没有了红色标记。我们站在一缕阳光下,猜测着上涨的水位将会淹到悬崖的什么位置。

今天早上,我让船夫径直驶向神女溪。小船沿着巫峡向东行驶,我在悬崖上辨识着路径,但它们几乎全被淹到了江底。神女溪的入口宽阔而平静,岸边漂浮着树枝。越往上走,随着水的流动,残枝败叶逐渐稀少,水的颜色产生了变化。先是墨绿,继而蓝绿。长柄蕨类植物直接倒悬进水里——即便激流也无法把它们从悬崖上扯下来。我们转过了一个又一个急弯。这一段峡谷的特征表明,它仍旧由较小的溪流冲刷形成——多急弯的溪水蜿蜒而行——迷人的浪花扑打着飞快行驶的小船。小船不属于这里;溪水也不属于这里: 这是一个刚刚形成才一天的峡谷。溪水的颜色变成了蓝色,滩底有声音传了上来。谁也没有看见岩石,我们一下子撞了上去。

传来一阵可怕的刮擦声,小船颠簸着停了下来;船上的人纷纷抓紧了船舷。发动机熄火了。我们惊惧得一言不发,船老大查看起受损情况。小船往后漂去,水流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我们看见了巨石,它的尖角就在水面以下半米深的地方熠熠反光。有人说了一句,明天的水深就可以安全通行了。看着那淹没在水下的岩石——又光又圆,仿佛藏在浅水里的一只弓背动物——我想到了石狮子和老人的梦。

下午二点五十分,我回到了滴翠湖。昨天,我是沿着小路走进去的;今天,我却要坐船才进得去。我带着隔壁打鱼人家九岁的小男孩黄珀回访了周家原来的住处。黄珀一看见躺在瓦砾堆里的62分的数学试卷,立马捡起来,小心折叠好装进了衣袋。

“你要它作啥?”我问道。

“如果遇到她,我要还给她,”黄珀回答道。

“我认为她不会要了,”我说道。

小男孩俏皮地笑了笑,然后摸了摸衣袋。

他的父亲黄宗明做好渔船的时间比自己的预想早了一天。这条渔船长十三米,用香椿树做成,船板手工砍制,用沉沉的铁铆钉固定在一起。这份活儿需要几个家庭成员共同劳动二十多天;最近,他们在缝隙里填进了用石灰、大麻和桐油做成的混合物。今天早上,他们又在外面涂了一层油。桐油是一种天然密封剂,也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涂料稀释剂——早在1930年代,它就是中国最有价值的外贸产品。桐油使木料略带红色光泽,船的外形透出一股粗犷而朴素的美。渔船支在木桩上。还没有碰过水。我问黄宗明,渔船打算什么时候启动。

“只要水淹到了这里,”他回答道。黄宗明没有穿上衣,显得精瘦,下巴很宽,一股股的肌肉像麻绳。我后来问他,是否担心水涨上来的时候,渔船还没有来得及测试,他略微不快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一个造船人受到了来自报道蓄水的记者的骚扰。黄宗明是一个正直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船一定浮得起来。

我在头一年的9月第一次见到黄家人,当时的地图上还有龙门村。以当地的标准来看,这个地方相当繁华,住户们靠在大宁河(在巫山注入长江)里打鱼为生,同时在肥沃的冲积平地上种植庄稼。大部分村民都被迁到广东的时候,黄宗明和他的两位兄弟,也就是黄宗国和黄宗德留了下来。政府组织了龙门村的移民搬迁,但无法保证每一个人都如实前往。在今天的中国,尽管要进行正式登记,但铁了心要在某个地方生活的人总能想出自己的办法。

黄宗国在10月份的时候告诉我,搬迁到广东的移民们抱怨农地太少。他还说,因为听不懂广东话,大家过得很不容易。黄宗国对自家得到的安置补偿深感失望,每个人大约只有一万元。我们坐在他家简陋的砖房里交谈着,房里的水和电都已经切断。外面的村子安静得有些可怕。黄宗国说,拆迁队再过两个星期就要来了。

自从那次拜访之后,黄宗国和黄宗明在滴翠湖之上很远的地方修好了一栋二层楼房。楼房就要完工,可黄宗明告诉我,他要晚点才搬进去住;夏天的时候,他喜欢住在靠近水的地方。他现在的住处是用旧的玻璃纤维船罩搭成的棚屋,同住里面的是他的妻子陈嗣荒,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黄珀和十二岁大的女儿黄丹。黄宗明三十五岁,从十岁开始一直在渔船上劳作。跟原来的邻居周家人不一样,黄宗明对水显得自由自在。他对于江水上涨的应对之策是把临时棚屋顺着山坡上移十来米。然而,不到最后一刻,他仍旧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下午五点十五分,水位到了棚屋以下二点五米处。我问黄宗明,江水估计什么时候淹到他新做的渔船。“也许明天中午,”他回答道。

在旧址上方山坡上修建的巫山新县城,有两条平行的街道,分别叫做平湖路和广东路。平湖路指的是毛泽东在1956年横渡长江、预想修建大坝时写的一句诗:

更立西江石壁

截断巫山云雨

高峡出平湖

沿江的人们对这几句诗词非常熟悉,经常用国家的富强和建设的成就来说明这一宏伟的工程。1997年,长江在坝址处进行分流以为建设工程做准备,国家主席江泽民宣布:“这再次生动地说明,社会主义具有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越性。”有一次我在青石村的一家餐馆看见老板张贴了一幅手写的对联:

移民荣,离老家,求新生

舍小家,为国家,建新家

广东路的命名是为了纪念1978年实行自由经济改革以来第一个得到蓬勃发展的南方省份。来自该地区的资金援助部分地支持了三峡库区的发展,因此新建城镇往往藉道路名向南方致敬。巫山有一所小学名叫深圳宝安希望中学。深圳这个欣欣向荣的经济特区推动了广东的经济发展,在巫山的校名上看见这两个字宛如在阿巴拉契亚的荒凉小道中看见“硅谷中学”这样的文字。巫山新城本身就像是来自远方的繁华。新城的中心广场有一块巨大的电视屏幕,成群结队的人一到晚间就聚集在它的跟前观看功夫片。广东路的两旁“栽种”着很多塑料棕榈树,天黑之后通体发亮。有一家山寨星巴克。有的店铺写上了英文名: 富裕餐馆、黄金理发店和流行浴室。还有一家精品服装店叫做“心智健康”

我在新城很少听到有人对三峡大坝持批评态度。即便在偏僻的农村地区,人们享受到的好处少之又少,大家的抱怨也往往比较温和,而且只针对个人。人们普遍认为自己拿到的安置费杯水车薪,纷纷怪罪当地的干部太过贪腐。不过,这样的抱怨几乎从未触及三峡大坝的核心问题。我问黄宗明,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长大之后干什么,他说懒得管,只要他们用得上在学校学到的东西,不再打鱼就行。他告诉我,修建三峡大坝很好,因为可以为国家多发电。巫山的一位出租车驾驶员告诉我,他的老家一下子就飞越了半个世纪。“要是没有大坝,我们还得再等上五十年才能够达到现在的水平,”他说道。

不过,他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告诉我,那个小镇会由于滑坡而无需再等上五十年了。巫山新城十分拥挤,城区人口达到了五万,它还是一座垂直的城镇: 一直没怎么住人的陡坡挤满了高楼大厦。很多小区都由水泥抗滑桩支撑着。出租车把我拉到金坛路,这里发生了一起山体滑坡。一栋居民楼疏散了住户;大街上还堆着几大摊淤泥。我问出租车驾驶员是否担心过五十年的期限。“为什么要担心?”他回答道。“那时候我都八十了!”

我在长江边生活的时候,当地人的足智多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对于自己生活环境的任何变化都能做出快速的反应。他们大踏步地接受了市场经济的革命;只要某种产品有需求,商店里马上就会货源充足。从事商业活动的人随处可见,哪怕是在安置过程的起点和终点。正是那样的东西连接着即将消失的村庄和簇新的新城: 总有人想方设法出售大家需要的东西,可能是浴室配件,也可能是方便面。不过,几乎看不见长远的规划。如果江水上涨,顺山往上搬迁就是了;农民们会等到江水漫进地里才来收割庄稼。人们所说的未来,其实就是明天。

我曾经跟出生于中国的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地理学家江红(音译)讨论过这种只顾眼前的现象。她一直在中国北方的沙漠地区从事社区研究,历届政府的政策都致力于把上述地区改造成耕地。很多做法对环境的危害非常之大,当地居民坚决反对,因为他们知道什么东西对耕种有利。但是她也注意到,近年来已经很少有针对这些计划的反对声,原因之一是市场经济改革赋予了人们更多的动机,以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在过去,政府的种种运动往往要提出一个抽象的目标,比如1950年代末期提出钢铁产量要超英赶美。这样的目标只能激励农民一阵子——但现在大家想要的是电视机、电冰箱。

政策缺乏稳定性教会了人们尽量避免长远规划。“自1949年以来,政策经常在变,”江红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1980年代末期,人们觉得改革是一次机遇。大家都要抓住这个机遇,因为那可能又不会长久。”

每一次沿着长江旅行的时候,我总觉得修建大坝的时机掐算得非常完美。修建大坝的梦想吸引着共产党的领导人,但在实行经济改革之前的时代,在毛泽东孤立无援和政治动乱的时代一直无法变成现实。如果经济改革的时间再久一些,让当地人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提出的要求不仅仅是满足今天的及时之需,那么他们可能会对建设项目提出质疑,甚至加以反对。将来,当人们回顾中国这个特定的过渡时刻——它前所未有地融合了共产主义和市场经济——最久远的纪念碑完全有可能就是中国中部这一潭巨大的死水。 zzO4g5Ssj3TCXYlSXRq8rn9L4rJTZjenz3r3/THJ5hfZIlLy8OlYeRK9HIZkXM2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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