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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7日

傍晚六点十三分,周家人把一部电视机、一张书桌、两张饭桌和五把椅子搬到了路边的一块南瓜地,我把一块砖头竖直地立在了水边。在巫山县城的最新地图上,这一片水域被称作滴翠湖。但地图印好的时候,这个湖泊还没有出现,它现在的颜色是黄褐色而不是翠绿色。这个湖泊实际是长江边的一个回水湾,位于三峡大坝的上游,水位在过去一周时间里一点点地升了上来。周吉恩又从他家的竹棚屋里背了一个木柜子走上坡来。他个子矮小,笑容灿烂,老婆漂亮,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及至最近,他们还是龙门村的村民。新地图上没有了这个村子。周家的一个朋友又扛了一趟上来,其中有他家的电池闹钟。闹钟跟我的腕表一样,读数接近六点三十五分。水位又上涨了五十毫米。

看着江水上涨如同追循闹钟的时针: 根本无法察觉。看不见水流,也听不见声音——但每过一小时,水位就上升十五厘米。水流的上升仿佛来自深深的江底,向生活在越来越小的堤岸上的每一种生物发出了警告。甲壳虫、蚂蚁、蜈蚣成群结队地从江边四散逃走。江水淹没砖头的时候,一大群昆虫抢在“小岛”被吞没之前急于逃命,在尚未浸水的顶部疯狂爬动。龙门村的村民大多在去年已经搬走,政府把他们安置到了南方的广东省。可有几户周家这样的人家留下来,种了最后一季庄稼。他们知道江水要上涨,但不知道涨得这么快。前天,周家的大女儿周淑荣读完了一年级。昨天,她的母亲欧云珍采摘了最后一茬空心菜。今天,那些地块已经被淹到了江底。剩下的只有南瓜、茄子和红辣椒。

在南瓜地上面十米左右的地方,一位名叫黄宗明的邻居正在制作一艘打渔船。黄宗明告诉我,再过“两三天”江水就会淹到他的渔船。即便到了现在,江水的上涨比原定计划整整提前了两天半,中国的农民们说到时间时仍然习惯性地只说个大概的数字。政府说,江水总共将会上升六十多米。

周家人在高处的半山坡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他们之所以今天要转移物品,是因为通往山上的唯一道路被几厘米深的水淹了。傍晚七点零八分,砖头已经被淹没了一半。周淑荣搬出了自己的物品——一把雨伞、一只打了气的内胎、一个装着铅笔盒和作业本的流氓兔背包。大人们忙着往上搬家具,最小的女孩坐在南瓜地里的桌子边上静静地抄写着课文:

春雨绵绵下,

出门看桃花。

七点二十分,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赶来,逮了几只从上涨的江水里逃出来的黑蝎子。“平时很难抓到,”他告诉我。“这东西有毒,但可以入药。我在湖南看到有人卖过,一百元钱一斤。”

七点五十五分,一辆卡车装来了两位搬运工,砖头已经消失了。还有一小段道路是干的,卡车就停在这里。傍晚八点零七分,江水淹到了汽车的左前轮。“快点啊!”欧云珍喊道。“再不赶快的话,车就开不出去了!”周淑荣和她五岁大的妹妹周雅站在一边,好像感受到了大人们的心神不定: 静静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双臂下垂。八点二十三分,水淹到了左后轮。电视机最后被装上了车,孤零零地摆放在前座上,紧挨着两个小女孩。八点三十四分,驾驶员发动了引擎。水淹到了轮毂罩上沿,卡车呼啸着开走了。车开走之后,欧云珍继续留下来摸黑收完所有的辣椒。

第二天,午后的烈日下,我回到残存的竹棚屋,查看周家人把哪些东西留给了滴翠湖。一只男士左靴、一个摔坏的金属手电筒、半块摔破的乒乓球拍、一只印着“女士短袜”的空盒子、一张数学试卷(小女孩的字迹,顶端用红笔批着分数: 62)。

1996年至1998年,我在涪陵的一所学校给大学生教授英语,这是一座小城,位于长江边上,在巫山上游三百来公里远的地方。每一年冬天,长江的江水也会像其他事物一样随季节而枯竭。雨水稀少,西边的雪水停止了补充,直到长江露出那道被称作“白鹤梁”的砂石梁子。这道石梁狭长,呈白色,跟长江水流的方向平行,仿佛一艘搁浅的狭长平底船。上面覆盖着几千道题刻——数百年来,当地的官员一直用它来记录水位线。我于1998年1月前去参观这道石梁的时候,江水的水位只比最早记录题刻的时间,也就是公元763年的时候低了五十毫米。上面的题刻清楚地表明,在这样的地方,长江自身的循环周期远比官家的时刻表更加重要。为纪念北宋神宗元丰九年时的石梁出露,留下了一段完工于公元1086年的题刻。实际上,神宗皇帝已经在头一年驾崩,但他的死讯——以及新帝即位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长江流域。

我住在涪陵的时候,涪陵还非常偏僻。这座城市没有红绿灯,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铁路。城里只有一部自动扶梯,人们往往凝神静气好半天才敢向它迈出一条腿。唯一的快餐店取了个神奇的名字叫做“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这个地方很贫穷,越往下游的巫山越加贫穷。巫山位于三峡的腹心地带,三峡是一道两百余公里的狭长河道,两岸高山耸峙,悬崖壁立,风景绝美,难以农耕,水流湍急。

我教写作课的教室就能看见这条江。政府发行的教科书有一个单元叫做“论说文”,用于佐证的是一篇名为“三峡工程好处多”的文章。文章引述了诸多不利因素——风景消失、百姓安置、文物被淹——但作者接着肯定地指出,这些不利因素很容易因为种种益处——控制洪水、更多发电、改善航运——而相形见绌。考虑到政府严格限制公开批评三峡工程,我们在“论说文”这个单元只能到此为止。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教授学生应该怎样正确地写作美式商业信函。

在三峡上修筑大坝的构想已经提出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孙中山在1919年就提了出来,这一构想在他去世之后继续为独裁者和革命者、占领者和开发者常谈常新。蒋介石倡导过这一想法,毛泽东同样如此。1940年代的日本人于占领时期对坝址进行过测量。来自美国开垦局的工程师们帮助过国民党;苏联专家向共产党建议过。但等到建设工程在1994年最终开工的时候,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早已跨过了修筑大坝的年代。出于对环境的担忧,美国政府和世界银行均拒绝为工程提供贷款。很多批评大坝的人认为,其主要目的——预防周期性肆虐华东地区的洪水——可以通过在长江支流上修建众多小型水坝的方式予以实现。工程师们担心,江水裹挟的大量泥沙有可能淤积在大坝后方,从而降低功效。社会成本十分高昂: 需要搬迁的人口超过一百万,水位线以下的众多城镇需要搬到高处重建。建成之后的大坝将是世界之最——高度相当于六十层楼,宽度相当于五个胡佛大坝。官方的报价超过了两百一十亿美元,数额接近全国电力税收的一半。

不过,我在涪陵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一切。我在1998年夏天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建设工程唯一可见的迹象是城市低处的建筑物描上了许多高度标记。标记是用耀眼的红色油漆描出来的“177M”——这就是水库未来的高度。这个高度比白鹤梁上公元1086年那一段题刻正好高出了四十米。之后五年间,我时常回到三峡地区,沿江出现了更多的红色标记。大多标的是“135”或“175”,因为水库需要按计划分阶段蓄水,2003年为第一阶段,2009年达到更高水位。不过,也能看到其他数字: 145、146、172。有些数字的特异性让人摸不着头脑: 141.9、143.2、146.7。这一切让我想起了白鹤梁——整个峡谷全都打上了标记和题刻,只等着洪水的到来。

靠近江岸的地方,老城和村庄几乎没有任何改善。即便中国的其他地区处于建筑的热潮,在江水注定要上涨的地段建设任何新东西都不会有意义。有一阵子,这样的居民区让我们罕有地瞥见了过去的情景: 灰砖黑瓦的静物写生图。往上走可见一条狭长的绿色地带,或是空无一物的山坡,或是间或打着红色标记的庄稼地。再往上走,越过未来的水位线,新城镇正在用水泥和瓷砖大搞建设。这些水平状的地带颇像地质学家眼中的岩层,只不过一个看到的是未来,另一个看到的是过去。你一眼就能看出: 黑色线条是滨江居民区、绿色长带是即将被江水淹没的庄稼地,白色长链则展望着未来。

新城镇的修建分为几个明显的阶段。一开始大多是男人: 建筑工人、推土机操作员、大卡车司机。很快就有了商店,但出售的东西大多不能用于吃喝穿戴。这里的必需品大不一样: 工具、门窗、灯具、浴具。有一次,我在丰都新城沿着即将完工的街道走了一遭,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在出售房门。灯和插座安好之后很长时间才能正常供电。我到访过的地方还是土路,人们只能掘地为茅坑,可用于装饰现代化卫生间的东西商店里一样也不缺。新城镇出现女人通常是一个好迹象——这意味着基础设施已经建设完毕。只要看见孩子,你就知道新城镇已经具有了活力。

破坏的过程却更加捉摸不透。政府于2002年开始旧城拆迁,大多数居民都得到了补偿,再用这笔补偿款到新城镇购买住房。但预计有几十万农村居民被安置到了全国的其他地方。一般而言,是成批安置的;有时候一个村子被装上一条船,送往下游的其他省份,再由政府提供少量的土地补偿。我认识一个警察,他要护送整个村子的人坐火车去广东省。他陪着村民们坐了两天的火车,把他们送出广州火车站坐上早已等在那里的公共汽车,然后转身又登上了回程的火车。

在拆迁的最后一个阶段,商店里出售的东西人们只能用于吃喝及穿戴。老年人随处可见——有的人不愿意离开,有的人没有子女或亲戚帮着搬迁。在周围晃荡的年轻人往往是想在村子里捞取最后的油水。拾荒者从建筑物上撕扯下废旧金属残片,农民们想方设法在即将淹没的土地上侍弄出最后一季庄稼。断垣残壁之间整齐地栽种着一行行蔬菜,宛如一座座战区花园。我抵达大昌村的时候,第一排房子已经被拆倒在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他家被拆毁房屋的木制窗框上喝着白酒。时间是上午十点钟,他已经醉意朦胧。“我就像一个挂在钉子上的人,”他说道。

有些散居者的确如此——他们游离于峡谷的发展之外。这些人通常没有工作单位,或者是农民却又没有多少土地,或者是登记在其他地方的居民,这都意味着他们得不到任何补偿。楼房拆除一多半之后,我在2002年拜访了巫山老城,几家发廊涂成蓝色的玻璃窗后面依旧有按摩女在耐心地等待。我突发奇想,九个月之后,这群妇女依旧坐等洪水淹到她们的脖子。在大溪这个新村子,一位老年人当着我的面抽出了一张张单子——一共有两万元整——那是他在一家煤矿的投资坏账。大昌拥有该地区保存最完好的明清古建筑,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黄俊带着我到各处看看。在老码头,一棵巨大的榕树下,他指了指通往河边的石梯上守着的两只石狮子。狮子的面部斑驳残缺,几十年间行人已经坐平了它的背部。这个地方即将沉入江底。

“‘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把这两只狮子扔到了河里,”黄俊说道。“当时很乱,没有人知道石雕的下落。几年之后,一个老头梦到狮子出现在河里。他告诉了其他村民,大家在河里找了出来。那是1982年的事情——我还记得。这事儿很奇怪,但也很真实。” iW9GzYGSxQQ5JR3kn6D8Y/5LTgwFMNHnlhdaNbI5KZtxhtxNaoTN+9iQUUsQM6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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