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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消寒小集诗和梅花 谐老卜居国游柳巷

话说并州城内柳巷,有个寄园,因山而构,第一层门内有个花神庙,庙傍空地,园了开设茶社,榜曰“一味凉”。第二层门内便是寄园,系一江姓乡宦住宅,缘南边任内亏空,赶信回家,叫将此园典卖,由并州大营完缴。这且按下。

再说采秋那篇赋,不晓何人抄了出去,就有好事的人,将荷生阅本刻印起来。一时传播,官场中无人不赞好。明经略先前只晓得荷生有个意中人,名唤采秋,却不知道采秋有此手笔。当下将赋看过,顿时来访,荷生也无可隐讳,就一一说了。经略索观原本,荷生唤青萍飞马往取。经略看那小楷,拍案叫绝,便想替荷生图此一段好因缘。

适值荷生案上搁着江乡宦家丁红禀,说“屋价库平七千两,逼年无人肯买,求准离屋,缴契归官”等语,荷生粘签批驳。经略瞧着,将荷生的签揭起,提笔批道:“着即投契,限十日离屋。”因笑向荷生道:“我买此宅,赠给先生做个金屋,好么?”荷生道是戏言,微微陪笑。经略唤跟人传进门上,将此禀付给,说道:“你着江家缴契,即交韩师爷收管罢。”门上答应。经略和荷生一请走了,荷生无可措词,送出平台,经略又回头笑道:“先生尽管赶年办妥。”荷生只得唯唯。看官,你道采秋得了这个知遇,奇不奇呢?

这日下午,荷生来了愉园。采秋正买了一匹乌骓,向梅花树下空地驰试,见荷生来了,便下了马,将辔勒付给红豆,就问道:“你一早叫人取赋,我还没起来,到底是为甚事?”荷生将经略盛意告知,就笑道:“千金市骏,你的声价竟高起数倍。”采秋欢喜,转笑道:“古人说一字值千金,我却值不上七两。”荷生也笑道:“如今不能不让你说句阔话,可怜我和痴珠整天写了几多字出来,却一钱摸不着!”

采秋道:“你说起痴珠,我正要问你,这几天见着他没有?”荷生道:‘他昨天才到营里。李家如今又和他好了,亏得秋痕这番苦肉计。”采秋道:“秋痕真也不负痴珠。”荷生道:“你还不晓得,痴珠几乎负了秋痕。”采秋道:“怎的?”荷生遂把痴珠述的前一回事和采秋说。采秋道:“可见你们男人的心是狠的,一翻了脸,就把前情一笔勾消。我想起绣那锦囊时候,心还会痛。”一面说,一面眼眶就红起来。荷生笑道:“旧事不要重提。今日腊八,天气阴寒,我又有空,何不将痴珠、秋痕招来一叙呢?”采秋道:“怕痴珠没到秋心院,找他就费事了。”荷生道:“这样天气,他好人,不和秋痕送暖偷寒?”说着,就将红豆辔勒接过,骑着乌骓,也在空地上试了一回,便跑出园来。

到了李家,下马进去,悄无人声。步入秋心院南屋,听得秋痕低声唱道:“花朝拥,月夜偎,尝尽温柔滋味。”以后声便低了,就听不清楚。正要叫唤,又听一句是“两人合一副肠和胃”,便悄悄的从落地罩的小缝瞧将进去,见痴珠倚在炕上,秋痕坐在一边笑吟吟的唱。因掀开棉帘,说道:“好乐呀!”两人惊起,见是荷生,痴珠赶着让坐,说道:“你今天却有空跑到这里来?”荷生坐下,向秋痕道:“我特的把公事放下,来听昆曲,你唱下去,也不负我今天走这一遭。”秋痕红着脸道:“整月不来,来了又鬼鬼祟祟的,做个沿壁虫。”荷生笑道:“难道昆曲痴珠听得,别人就听不得么?”就向痴珠道:“我听说你著部《扪虱录》,又著部《谈虎录》,到底真是说虱说虎不成?”痴珠笑道:“前个月闷得狠,借此消遣,这会又丢了。”荷生从北窗玻璃里望着窗外梅花,笑道:“这却好,虱也不扪了,虎也不谈了,就伴这一树梅花过了一冬罢!我偷了这半天空,你带着秋痕到愉园,吃碗腊八粥,也是消寒小集,好不好呢?”痴珠道:“我和你先走,让秋痕坐车随后来罢。”

于是四人在春镜楼围炉喝起酒来。谈笑方酣,营中送来京信一大封。荷生拆开,一一检看,都是循例贺年的简札。随拆随看,随看随撂。末后一封,系郑仲池侍读的信,寄来八首《梅花》诗,是用张检讨的韵。荷生欢喜,招呼痴珠同看一遍。痴珠道:“此君的诗,也算得都中一个好手,只弱得狠。”荷生道:“我们何不就次韵和他一和?”秋痕道:“一人次韵八首七律,岂不是件烦难的事。”荷生笑道:“怕烦难就不算荷生、痴珠了。”采秋道:“你两人各和八首,我和秋痕妹妹替你分写罢。”

于是荷生同痴珠随喝随作,采秋同秋痕随喝随写。荷生的诗是:

本来仙骨抱烟霞,为咏罗浮兴倍赊。

破腊忽惊风信早,冲寒恰趁月轮斜。

迢遥香海田春气,寂寞空山阅岁华。

驿骑不来乡讯少,含情莫间故园花。

一枝才放暗香生,对汝双瞳剪水清。

偶有月来堪入画,绝无人处亦多情。

广平作赋犹嫌艳,和靖能诗尚近名。

试看茫茫银海里,啁啾翠羽学春声。

灞桥风雪步迟迟,别有诗心世未知。

纸帐铜瓶时入梦,参横月落最相思。

缤纷庾岭花千本,惆怅江城笛一枝。

信是几生修得到,冷吟闲醉也应宜。

蹇驴曾访旧江村,野店山桥载酒樽。

绝似神仙来玉宇,从无消息到朱门。

盘根久炼诗为骨,写影终嫌笔有痕。

莫向东风羡桃李,冰霜一样是天恩。

孤山从古绝尘缘,瑶岛琼楼尽似年。

照水只应看瘦影,凌波还欲拟飞仙。

偶描粉黛终疑俗,学染胭脂亦可怜。

林下美人窗外月,几人佳句借君传?

大江南北记游踪,秦树燕山路几重。

茅舍多情容独醉,瑶台有约又相逢。

频年飘泊愁戎马,三径荒凉忆菊松。

回首绮窗春信好,顿令归兴一时浓。

花事匆匆岁又残,一年容易指轻弹。

红莲依幕惭才薄,白雪连篇属和难。

官阁光阴容啸傲,玉堂风味本高寒。

长安二月春如锦,不许东皇一例看。

银云满径玉交枝,大地阳和岂有私?

傲骨只应留鹤守,清名几欲畏人知。

陇头流水风前曲,雪后园林画里诗。

记取调羹消息好,百花头上正开时。

痴珠的诗是:

暮景犹留几断霞,巡檐愿岂此生赊?

鹿岩赠后风如昨,驴背归来日未斜。

不分山林终索寞,非关春色自清华。

枕屏夜夜瑶台梦,俯看红尘五万花。

偶从香雪证前生,四十年前住太清。

地满琼瑶皆故步,心如铁石总多情。

空山有约留知己,傲骨无缘得盛名。

一觉罗浮骑蝶去,啁啾翠羽不成声。

独步群芳转似迟,珊珊仙骨几人知?

馨香怀袖经年别,风雪漫天耐尔思。

铁笛西风吹入破,瑶琴明月怨空枝。

并州姑射仙山路,底事栽花总不宜?

访遍山村又水村,枉携囗醁酒盈樽。

一天雪意浓于墨,几树香魂黯到门。

漏尽书灯微有影,梦回纸帐半无痕。

春花也似秋花恨,冷蕊疏枝尽怨恩。

鸿爪天涯话夙缘,江南消息断年年。

冬心耐守寒林况,春色先归绿萼仙。

颠倒有怀难索解,清癯顾影总相怜。

一枝自把灵犀证,栩栩神难笔底传。

彩波红雨渺无踪,叠叠云山隔几重。

每遇故人频问讯,可怜迟暮又相逢。

寒更伴结褵褷鹤,傲雪形同偃蹇松。

绝代孤芳遗世立,开时不见露华浓。

阳春独自谱冬残,三弄何人古调弹?

修到今生真不易,描来设色可知难。

花缘有信分迟早,天总无心作暖寒。

明月似波云似水,诗心清绝此中看。

东风借问故园枝,乌鸟无缘得遂私。

万里星霜人独对,十年冰炭意同知。

篆烟脉脉帘垂昼,绮阁沉沉夜赋诗。

亦有家山归未得,纸窗灯火忆儿时。

做完,两人互看。痴珠道:“荷生的诗,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荷生笑道:“你不是这样?”秋痕、痴珠微笑。

随后酒阑,采秋印了一盒香篆,慢慢烧着,就和秋痕弹起月琴来,各人将那《梅花》诗拍入工尺。只按得一首,夜已深了。此时,荷生将今早的事告知痴珠。痴珠笑道:“这却是意外的遭逢,以后须邀我逛一天寄园罢。”就也散了。

这夜天阴得黑魆魆的,秋痕为着采秋给他水仙花和那塞外的五色石,要个盆供,刚走到北窗下,忽一阵风过,吹得竹叶籁籁有声,烛光一闪,曾见梅花树下有个宫妆女人,脸色青条条的,吓得毛发直竖,把盆一丢,粉碎了,没命的跑入屋里。痴珠听得盆碎,正奔出看,秋痕早到跟前,拉着痴珠,半晌说不出话。痴珠忙问:“怎的?”秋痕定了神,才说道:“我真见鬼了!”便将所见告诉痴珠。痴珠笑道:“好端端的住屋,那里有鬼?”正说着,忽听得窗外长叹一声,顿觉身上毛窍都开。秋痕道:“你听!”痴珠强说道:“疑心多生鬼,我却不听见什么。”口里这样说,心里也着实骇异,便说道:“无鬼之论,创自阮瞻。其实魂升魄降,是个常理。若‘有啸于梁’,种种灵怪,吾不敢说是必无,却非常理。只是世间的人,随便到一去处,就有那酒鬼、色鬼、赌钱鬼、鸦片鬼、捉狭鬼肩摩踵接,这岂人之常理?人无常理,鬼更不循常理。阳间之鬼,白昼现形,阴间之鬼,黑夜露影,这鬼就懂得道理。你们不怕白昼现形之鬼,转怕黑夜露影之鬼,呆不呆呢?”秋痕道:“好,好!你又借鬼骂人了!”痴珠笑道:“好好中华的天下,被那白鬼乌鬼闹翻了。自此士大夫不征于人,却征于鬼。东南各道,贼临城下,也有做起四十九日醮场的,也有建了四十九日清醮的,这会通天下的人,皆是个冒失鬼,岂独你家有这鬼头鬼脸几个小谬鬼?”说得秋痕和跛脚通笑了。北窗下转寂然无声。痴珠复闲谈一会,便收拾去睡。

再说江家契券,即日投缴,眷属于十六离屋。荷生即于是日接到紫沧来书,说杜藕斋要增一千金身价,荷生自然答应了。十七日办完公事,便到愉园,和采秋领着红豆,同到柳巷。这里早有索安、翁慎伺候,引着两人先瞧正屋,就是轩轩草堂,崇塘巍焕,局面堂皇。到了第三进,红豆见那临池一座小楼,曲折有趣,说道:“这楼比我们的春镜楼更觉幽雅,娘往后就住这一进吧。”采秋道:“这楼怎的没有横额?”荷生道:“你住了,我就写‘春镜楼’三字,做个匾额挂起来。”两人就在楼上小憩一会。翁慎端上点心,随意用些。

然后打小门上了搴云楼,只见第一层是六面样式,面面开窗,纯用整块玻璃隔作六处。六处之中,又分出明暗来,大小、方圆、扁侧共有十二处,额题“并门仙馆”。更上第二层,是四面式样,面面空出回廊,廊畔俱有紫檀雕花的阑干,里边八间并作一间,纯用锦屏隔断,面面有门。瞧着园中亭台层叠,花木扶疏,池水萦回,山峦缭绕,已自可观。再转扶梯,到了第三层,觉得比前两层略小了些,却是堂堂正正一座三间的厅屋,上面横额篆书“搴云楼”三字。地位愈高,眼界愈阔。荷生和采秋携着手,凭栏一望,并州的山水关塞,就如天然画图,都在目前。纵览一回,就下来在并门仙馆坐下。索安回道:“爷如今从那边逛去?好叫园丁预备。”采秋道:“顺着路,我们骑马走罢。”荷生道:“我们坐船,到了小蓬瀛再骑马,不好么?”索安答应,翁慎便吩咐出来。

不一会,船撑来了。众人下了船,步入门来,见两傍摆列四盆花木,中间三层台阶,是个堂,方有一丈,足开两席。堂后一边为室,一边为径,径转为廊,廊升为台,台上张幔。采秋笑道:“这船式样真是奇创。”荷生道:“浙江西湖船式多得狠呢,有名小团瓢的,有名摇碧斋的,有名四壁花的,有名随喜庵的,这式制唤做烟水浮家。”于是谈谈讲讲,一路看园中景致。有几处是飞阁凌霄,雕甍瞰地;有几处是危岩突兀,老树槎枒。

那船慢慢的荡,约有半里多路,绕过了一个石矶,出了小港,即是个大宽阔处。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荷生指道:“那就是小蓬瀛。”一会到了,系好了船。只见苍松夹道,古柏成盘。一个榭靠山临水,略似芙蓉洲水阁,上去坐下。索安递上茶,两人喝了,走上岸来。荷生骑匹小川马,采秋就骑那匹乌骓,迤东而行。过了好些石磴云屏,小亭曲榭,到了平路。茅舍竹篱,颇有鸡犬桑麻之趣。那园丁家眷和着儿女,都一簇一簇的,撑着眼瞧。采秋唤他过来,却不敢近前。荷生吩咐索安:“一个孩子赏一百钱。”索安答应,自去分给了。

这里荷生、采秋跑了一回马,红豆才到。采秋便先下乌骓,说道:“坐车不如骑马,无奈这城里女人通是坐车。”此时荷生也下了马,说道:“他们娇嫩嫩的,看见马就怕起来,那里会骑?”采秋道:“这也是习惯成自然了。譬如我和你在街上骑着马跑,不就是钱牧斋、柳如是的笑话么?”荷生道:“可不是呢!”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度上石桥,回望着瓜畴芋区,不胜感慨。荷生就说道:“痴珠的诗有‘倘得南山田二顷,此生原不问升沉’之句,真先得我心。我往后要延他将这几处联额和你商量,调换一调换。”采秋笑道:“你和他商量就是了,何必要拉扯到我呢。”于是下了石桥,顺着两行竹径,转出柳堤,又过了几处神仙洞。董镇打着小路叫开听雨山馆后门,伺候两人进去。转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芭蕉,围着三四间书屋。奈穷冬苦寒,却不见绿天的好景,两人就不复坐,望小天台而来。只见怪石嵯峨,若飞若走,古藤如臂,败叶成堆。上了山径,盘旋到了山顶,有三丈多高,远望搴云楼,近瞰竹坞梅窝,令人豁目爽心。

看了好一会,早是夕阳西下,朱霞满天,才一步步的拾级而下。到一山凹,桂树林立,有亭翼然,便是金粟亭,靠山踞石。采秋想要到亭子一憩,荷生道:“天不早了,下面东手就是梅窝,我们到那里坐,也领略些花香。”遂步下山来,沿着东边山径,到了一带梧桐树边,远远闻着梅花的香。只见一道青溪,围着一个院落,也有几堆小山,尽是梅树,尚在盛开。两人随便步入一屋坐下,荷生道:“园中佳处,已尽于此。如今仍打轩轩草堂出去上车罢。”董慎端上松花糕杏酪,两人用些,拭了脸,教索安折下几枝梅,天已黑了,便出来上车。

回到愉园,恰好痴珠正在门口下车,三人便一齐进内,先在船房坐下。说起逛园,痴珠道:“我最爱是梅窝那几间屋子。”因叹口气道:“春镜无双,我说的偈准不准呢?”荷生、采秋一笑。痴珠又叹道:“天下不少名园,单寒卓荦的人既不得容膝之安,膏粱贵介又以此为呼卢博进之场。这园落在你两人手里,才是园不负人,人也不负园哩!”荷生道:“往后我就请你住在梅窝。”痴珠笑道:“那才叫做寄国寄所寄。”采秋道:“人生如寄,就是甲第连云,亭台数里,也不过是寄此一身。”痴珠道:“这还是常局,尽有富贵逼人,功名误我,蟭螟之寄,亦且为难!”荷生笑道:“卿所咄咄,我亦云云,安在彼我易观,不更相笑?”采秋道:“进去用饭,不要讲书语了。”痴珠道:“秋痕等我一块吃晚饭,我不奉陪。”说着便走。

荷生也不强留,送到月亮门,自与采秋春镜楼小饮,醉后题一诗云:

珠楼新与筑崔嵬,面面文窗向日开。

拂槛露华随径曲,绕栏花气待春回。

眉山艳人青鸾镜,心字香储宝鸭灰。

惭愧粉郎丝两鬓,恐难消受转低徊。

正是:

明月前身,梅花小影。

听雨搴云,幻境真境。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aVD4YXBSm1vJBT2yTtCycEtjK7EyyLGOZaFTOWeuqBMhSZOGHadJQZ+gQgCGlv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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