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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

我在清晨醒来。整夜都陪伴在我身边的那位老妇人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打盹儿。我掀开她为我盖的毯子,坐起身来。她睁开眼睛,向我投来温和的目光,然后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似乎要告诉我,动作轻一点。然后,她起身去取放在生铁炉子上的茶壶。一道可以折叠的隔板把这个房间和餐馆隔开。在我周围,我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他们正在地上的垫子上休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躺在唯一的窗户边。我认出,那是昨夜为我端晚餐的服务员和他那在厨房干活的兄弟。他们的妹妹,大约20岁,还在煤炉子边的铺位上睡觉。那位临时给我提供住处的老妇人的丈夫则躺在一张桌子上,头下放着枕头,被子盖到肩膀处;他还穿着一件套头衫和一件厚羊毛外套。我则占据了这对夫妇每晚睡前才打开的沙发床。每晚,这个家庭都将餐馆的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后间也就成了他们的宿舍。就这样看到他们私密的生活,也可以说如此私密的生活,我感到非常不安。在伦敦我生活的街区,有谁会将自己的床让给一个陌生人呢?

老妇人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我们只能打着手势交谈。

我接过茶杯,悄悄地走到客厅。在我身后,她拉上隔板。

人行道上空无一人,我一直走到河道的护墙边,看着河水向西流去。河流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中。一叶带帆的小舟缓缓滑行。前方甲板上的船夫冲我挥了挥手,我也立即回应了他。

天有些冷,我把双手插进衣兜,指尖触到了凯拉的照片。

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我会清晰地回忆起我们在内布拉度过的夜晚呢?我记得,和你度过的那个夜晚虽然很混乱,却大大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稍后,我将出发,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达,也不知道我怎么才能进入寺院,但有什么关系,这是将你找回的唯一途径……如果你还在人世的话。

为何我感觉如此虚弱?

在人行道边,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电话亭。我想听听沃尔特的声音。电话亭有着20世纪70年代的媚俗风格。打电话可以用信用卡。在我还在按电话号码的时候,就听到了占线的声音,在这个地方,应该不能接通国外的号码。重新试了两次,我放弃了。

是时候感谢接待我的这家人,支付昨天的餐费,然后重新上路了。他们坚决不收钱。我不断地向他们道谢,然后离开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抵达成都。这个受到污染的省会城市躁动不安,咄咄逼人。然而,在摩天大楼和居民楼之间,还保留着一些灰泥脱落的小屋。我寻找着通往长途汽车站的路。

南郊公园里繁花似锦,一些仿古船只在垂柳的掩映中,缓缓地滑行在湖面上。

我注意到一对年轻人,从外表看来,我猜他们是美国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来成都交流的大学生。

他们很高兴听到有人讲他们的语言。他们告诉我,长途汽车站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姑娘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她的中文写得非常好。我利用这个机会,请她帮我写下我要去的地方。

我把汽车留在一个露天停车场。我拿出老人为我准备的衣服,在车里换上,然后在包里塞了一件圆领衫和其他衣物。我选择将越野车留在这里,打车前往。

司机看了看我出示的字条,半个小时后,将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我来到售票窗口,出示了那张用中文写就的珍贵字条,工作人员卖给我一张20元的车票,并且告诉我是在12站台。然后,他挥挥手,请我快点,如果我不想误了发车时间。

大客车灰溜溜的,我最后一个爬上车,一直走到车尾才找到一个座位,卡在一个极为肥胖的女人和一只竹笼之间,竹笼里装着三只肥硕的鸭子。这些可怜的家伙或许一到目的地就要被做成烤鸭,但是,如何能让它们知道等待着它们的命运呢?

我们穿过大桥,驶上一条快道,变速箱开始噼啪作响。

汽车在中途停下来,一位乘客下了车。我对旅途的长短没有任何概念,在我看来,旅途永无止境。我给邻座的女人看了看用中文写就的字条,又指了指我的手表。她在表盘上6点的位置轻轻敲了敲。那么,我到傍晚才能到达。今晚我要睡在哪里?我一无所知。

道路在群山中蜿蜒。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我也越来越深地陷入迷惑。什么事会促使凯拉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寻找化石,才会让她深入世界的边缘,此外,我找不到任何解释。

20公里后,汽车在一座木桥前停住了。木桥用两根锈迹斑斑的钢绳吊着。司机命令所有乘客下车,要减轻汽车的重量,尽可能地降低风险。透过车窗,我看到了需要越过的峡谷,不由得佩服司机的英明。

由于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上,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我起身时,车厢里几乎空了。我用脚踢了踢挡住竹笼门的竹竿,鸭子们骚动起来,命运由它们自己掌控了。它们的自由就在右侧走道的尽头;它们还可以从座椅底下钻出来,冒着被卡住的危险,一切看它们的了。三只鸭子高兴地跟着我的脚步。每一只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一只走通道,一只走右边的座椅,还有一只径直走向左边;但愿它们会让我先出去,否则别人会指责是我放了它们。不管怎么样,它们的主人已经站在桥上了,她紧紧抓着缆绳向前走,眼睛半闭着,以克服眩晕。

我过桥的表现并不比她勇敢。乘客们过桥后都大叫着,指手画脚地引导他们勇敢的司机缓缓开过颤颤巍巍的木板桥。大家都能听到令人惊心的咔嚓声,缆绳嘎吱作响,桥面摇摇晃晃,但还能挺住。15分钟后,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除了我。我利用这个机会,占据了第二排空出来的位置。汽车重新启动,两只鸭子错过了召唤,第三只鸭子重新出现在通道中间,愚蠢地扑向农妇小腿间的空隙。

我们正经过一个村庄,当我的旧邻座趴在走道上满地寻找另外两只鸭子时,我禁不住笑了。她到站下车了,情绪非常不好,但很难因为这个指责她。

乡镇和村庄在整个旅途中交替出现;我们的车顺着河道,开始往令人眩晕的高处爬行。我应该还没有完全康复,浑身打战。听着马达的轰隆声,我时不时打个盹儿,直到一阵摇晃将我弄醒。

左边,白云低低地掠过冰川。我们到了整个行程中的最高点。在海拔接近4300米的高处,我感到太阳穴直跳,头也开始痛起来。我又想到阿塔卡马。不知我的朋友埃尔文怎么样了。我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如果我几个月前没有在智利感觉不适,如果我没有违反安全命令,如果我听了埃尔文的话,那么,我就不会来到此地,凯拉也就不会在混浊的黄河水中消失了。

我记得在伊兹拉岛,为了安慰我,妈妈告诉我:“失去所爱的人确实很可怕,然而最可怕的是未曾与之相遇相知。”她想到了父亲。然而,如果自己对爱人的死亡负有责任,意义就大为不同了。

窗外的湖水平静无波,像镜子一样倒映出白雪皑皑的峰顶。向某座山谷进发的途中,我们加快了速度。与阿塔卡马沙漠不同,这里遍地都是茂盛的草木。牦牛群从肥沃的草丛中走过。白桦树和白蜡树在这片镶嵌在群山中的宽阔草场上相得益彰。我们从海拔4000米的高处往下走,头痛也大为减轻,不再折磨我。然后,汽车猛然停下。司机回头看看我,该下车了。除了这条大路,我只看到一条碎石路。司机挥舞着手臂,嘟哝了几个词。我猜想,他是请我去门外思考。他刚刚打开折叠门,冰冷的空气就直钻进来。

我把包放在脚边,寒冷直袭双颊。我瑟瑟发抖地看着汽车远去,直到它消失在转弯处。

在这空旷之地,风沿着山丘袭来,目之所及,只有我一个人。这里的风景没有时间的痕迹,土地已是大麦茶和黄沙的颜色……我却没有看到一丝我要寻找的寺庙的痕迹。露宿旷野必死无疑,应该迈开脚步。可是要走向哪里?我不知道,但唯有前进才能抵御寒冷造成的麻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自救的办法。

带着逃避夜晚来临的荒唐希望,我小跑起来,从一个山坡跑到另一个山坡,奔向夕阳。

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一个藏族小女孩朝我走来。她大约三四岁,是一个脸蛋红得像苹果、双眼亮晶晶的小不点。我这个陌生人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在她看来,谁都不会令自己惧怕,她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的不同让她感觉有趣,她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她张开手臂,朝我奔跑过来。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她停下来,又朝她的家人跑去。一个男人走出帐篷,迎接我的到来。我朝他伸出手,他则双手合十,弯腰致意,请我跟他进去。

用木头柱子支起几块巨大的黑色帆布,就形成了一顶帐篷,里面很宽敞。在一个石炉里面,干柴噼啪作响,一个女人正在做一种肉汤,食物的香气充满了整个空间。男人示意我坐下,他为我倒了一碗米酒,与我干杯。

我和牧民一起享用了他们的家庭晚餐。打破寂静的,只有那有着红苹果脸蛋的小女孩的笑声。最后,她蜷缩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夜幕降临了,牧民把我拉到帐篷外面。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给了我一支他自己裹的烟卷。我们一起看着夜空。我很久都没有这样观察天空了。我认出只有在秋天才会在仙女座东边看到的一个美丽星座。我指着星星,把它的名字告诉这家的主人。“英仙座。”我大声说。男人顺着我的目光,重复着“英仙座”;他笑了,和他女儿一样的笑声,灿烂得就像我们头顶上方照亮苍穹的星光。

我睡在他们的帐篷里,躲避了严寒和刺骨的风。一大早,我就把字条拿给男主人看。他不识字,因而并没有注意;况且天亮了,他有许多活要做。

在帮忙收集木柴的时候,我冒险说出我要去的地方,每次都改变发音,希望有一个能让他有所反应。但毫无作用,他依然没有反应。

收集完木柴,我们去取水。牧民给我一只空的羊皮袋,并把另一只扛到肩膀上,给我示范怎样保持平衡,然后,我们走上一条通往南方的小道。

我们走了足足两个小时。我从山丘顶部看到一条河在茂密的草丛中流淌。牧民比我早到了许多。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洗澡了。我也脱下衬衫,跃入水中。河水冰冷彻骨,这条河的源头应该就在我们远远看到的冰川那里。

牧民把羊皮袋按入水中,我模仿着他的动作。两只羊皮带鼓了起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我的羊皮袋拖到河岸上。

一踩上坚实的土地,他就拔了一束草,使劲擦着身体。擦干以后,他穿上衣服,席地坐下来休息。“英仙座。”牧民说着,用手指了指天空。然后,他指给我看一处河湾。就在离我们几百米远的河的下游,有二十来个男人在那里洗澡,还有四十多个在耕田,他们推着犁铧,划出笔直的犁沟。他们的着装立即让我认了出来。

我向他道了谢,准备向僧人们冲去,但是牧民站起身,拉住了我的手臂。他神情忧郁。他摇头示意我别过去,然后拉着我的衣袖,给我指了指回去的路。我能看出他脸上的惊恐,于是,我同意了,跟着他爬上斜坡。走到山丘的高处,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些僧人。那些刚才还在洗澡的僧人已经穿上僧袍,开始干活。他们在田里划出奇怪的犁沟,像巨型心电图一样弯弯曲曲。当我们沿着山丘的斜坡往下走的时候,那些僧人离开了我的视线。一找到机会,我将离开这家人,回到这座山谷。

虽然我受到了这个牧民家庭的热情接待,但按照他们的风俗,我应该配得上每天分给我的食物。

女人走出帐篷,把我带到正在一块田里吃草的牦牛群那里。当她哼着歌,吃力地拖着一个容器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加注意,直到她在一头四足动物旁跪下来,开始挤奶。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示范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就把位置让给了我。她把我留在那里,离开的时候,眼睛看着奶桶,于是我明白,不挤满一桶奶是不能回去的。

事情并没有如她预计的那么简单。由于我缺乏信心,或者由于这头该死的亚洲奶牛不配合(它显然不愿意让一个路过的生手挤它的奶头),每次我向它的乳房伸手,它就会前进一步或后退一步……我用了各种计谋,诱惑、说教、请求、发火、赌气,它一概不回应。

向我伸出援手的,是那个只有四岁的小姑娘。我没什么好自豪的,恰恰相反,但情况确实如此。

脸颊像苹果一样又红又圆的小姑娘突然出现在田里,我想,她应该在那儿待好久了,以这番景象为消遣,在发出那爽朗的笑声之前,她应该已经憋了许久,而这笑声暴露了她的存在。她似乎为嘲笑我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走上前来,用肩膀轻轻碰了我一下,然后一把抓住牦牛的乳房。当牛奶开始汩汩地流到桶里时,她又一次开心地笑起来。挤奶竟这么简单,她把我推到牦牛身侧,我应该接受她发出的挑战。我跪下来,她审视着我的动作,当我终于成功地挤出几滴牛奶时,她鼓起掌来。她在草地上躺下来,双臂交叉,就这样待在那里看着我。虽然她只是个小不点,但她的存在让我有些心安。那个下午宁静而愉快。不久,我们结伴返回。

另外有两顶帐篷靠着我昨夜借住的那顶帐篷扎了起来,从此,三个家庭在一个篝火边相聚。我在我的小主人的陪伴下回到了营地,男人们迎上前来,男主人示意我继续往前走。女人们在等着我,而他们要去赶牲口。比起她们交给我的任务,这项我被排除在外的工作更有男人气概,这让我很恼火。

一天结束了,我看着太阳,最多一个小时后,夜幕就会降临。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偷偷地离开我的牧民朋友,去看看下面的山谷里会发生什么。我想跟随那些即将回到寺庙的僧人。然而,正当这些想法在脑海中盘旋的时候,接待我的男主人回来了。他拥抱了妻子,又抱起女儿,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然后,他走进帐篷。片刻后,他洗漱完毕,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正好看到我远远地坐着,凝视着地平线。他在我旁边坐下,递给我一支烟卷。我谢绝了。他把烟卷点燃,也静静地看着山丘的顶端。不知为什么,我想给他看看你的面孔。或许是因为我想你想得发疯,或许是因为这是再看一眼你的照片的最好借口。你的照片,是我能与他分享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从衣兜里掏出照片,递给他看。他冲我笑了笑,还给了我。然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指掐灭烟头,离开了我。

夜幕降临了,另外两家人加入了我们,我们一起分享了炖肉。小女孩坐在我旁边,对于我们的亲密,她的父母似乎并不介意。相反,她的妈妈抚摸着孩子的头发,把她的名字告诉了我。她叫热达。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当前头一个孩子夭折,人们才会给接下来出生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以避免悲惨的命运。是因为可以抹去在她出生前上演的悲剧,热达的笑声才如此清澈吗?这是要提醒她的父母,她已将欢乐带到了这个家庭吗?热达在妈妈的膝上睡着了,即使在看似沉沉的睡眠中,她仍然一脸笑意。

晚餐结束了,男人们套上宽大的裤子,女人们则解开外套右边的袖子,任其在风中摇摆。大家都手拉手,围成一圈,男人站一边,女人站另一边。大家一起唱歌,女人们舞着袖子,当歌声停止,舞者就一齐高呼。之后,圆圈开始朝另一个方向转动,节奏加快。人们跑着、跳着、喊着、唱着,直到力竭。我深受这快乐舞蹈的感染,任由自己沉浸在米酒和西藏舞蹈带来的醉意中。

一只手摇着我的肩膀,我睁开双眼,在半明半暗中认出牧民的面孔。他一言不发,要我跟他走到帐篷外面。辽阔的平原沐浴在夜色退去前的灰白光线中。男主人已经拿来我的背包,把它扛在肩上。我丝毫不明白他的意图,但我猜想,他是要把我带到我们要分道扬镳的地方。我们又走上了昨天走过的那条小路。他对于行程只字不提。我们走了足足一个小时,当我们到达最高的一座山丘的顶部时,他又走上了右边的岔路。我们穿过一片满是白蜡树和榛子树的小树林,他似乎熟知那里的每条小道、每个斜坡。当我们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天空还未出现鱼肚白。我的向导在地上躺下来,要我跟他做同样的动作;他在我身上覆满枯叶和腐殖土,向我示范怎样打掩护。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像两个窥视者,但我丝毫不知道我们在窥视什么。我猜想,他是带我来偷猎的,而我自问,我们手无寸铁,又能捕获什么样的猎物?或许他是来检查陷阱的。

我完全想错了,但我又耐心地等待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白天终于来临了。伴随着初升的曙光,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寺庙的围墙,它宛若一座难以攻克的堡垒。

一个晚上,我向他提供了悬在他的平原上空的星座的名字;一个早晨,这个藏族牧民将同样的东西赠还于我,告诉了我这个地点——相比广袤宇宙中的任何星座,这是我更期望发现的地方。

同伴示意我不要移动,被人发现似乎很可怕。我不明白有什么好担心的,寺庙在百米开外呢。但是,当我的双眼适应了半明半暗的光线后,我才发现,寺庙的围墙外面满是身穿僧袍的人在顺着圆形的道路巡逻。

他们在戒备着出现什么样的危险呢?我和他们不是敌人。如果我是独自一人,我会立即站起来,朝他们跑过去。但我的向导拽着我的胳膊,坚定地制止了我。

寺院的大门刚刚打开,一队做工的僧人正往东边的果园走去。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牧民猛然站起来,撤回到小树林中。在白蜡树的掩护下,他把背包交给我。我明白,他是在向我道别。我拉过他的双手,握在我的手中。这个示好的动作让他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我,然后转过身,离去了。

从大客车上下来后,我一路行走,逃避着黑夜和严寒,在这座高原上,我还从未体验过如此深切的孤独。有时候,只需一个眼神、一个示意、一个手势,就足以超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同,让友谊萌发;只需伸出一只手,就足以将一张面孔印刻在脑海中,永不磨灭。哪怕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这个牧民和他那有着苹果一样红扑扑脸蛋的女儿的面孔。

我挪到了树林的边缘,从那里可以更好地看到正前往山坳做工的僧人们的队列。我所在的地方更便于窥视他们,我数了数,他们有六十多人。和昨天一样,他们先脱衣服下河沐浴,然后才开始做工。

一整个上午过去了。太阳高高地挂上天空以后,我才感到寒气已经侵入身体,可怕的潮气浸湿了我的后背。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翻翻背包,找到一包牛肉干,这是来自牧民的礼物。我吃掉一半,留下另一半供晚上充饥。僧人们动身归来的时候,我要跑到河边饮水,但现在,我得忍耐着咸肉干导致的口渴。

为什么这场旅行让我的感官加倍鲜明——饥饿、寒冷、炎热以及极度的疲劳?我把这些不适的原因都归于高海拔。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思索进入寺院的办法。疯狂的念头逐一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这是失去理智了吗?

6点,僧人们停下了工作,原路返回。当他们被一处山坡顶遮住时,我离开我的藏身处,奔跑着穿过旷野。然后,我一头扎进水里,直到喝饱了才停下来。

回到岸边的时候,我寻思着该在哪里过夜。睡在小树林里丝毫不能吸引我。回到平原上我的牧民朋友那里,是低头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更糟糕的是,那是在滥用他们的好意。连续为我提供了两顿晚饭已经让他们付出太多了。

最后,我在小山丘的一侧发现了一个凹陷处。我就地挖掘我的藏身处;蜷缩在地下,盖上我的背包,我就能在夜间活下来。在夜色席卷天空之前,我把剩余的肉干吃掉,然后等待第一颗星星升起,就像人们等待一位女性朋友来访,帮你驱除那些黑色的念头。

夜幕降临了。我浑身打着哆嗦,沉沉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惊醒。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我。我压住惊恐,如果是野兽在附近捕食,就不必成为它的猎物;比起在黑夜中踉跄而行,藏在洞穴里,我反而有更多的机会逃脱。多么明智的想法,但当心脏怦怦跳的时候,却很难去执行。那是什么样的肉食动物?而我,我到底在做什么,蜷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土穴里?我到底在做什么,满头污垢、手指僵硬、鼻涕直流?我在做什么,就这样追在一个六个月前还对我并不重要的女人的影子后面,迷失在陌生的国土?我想回到埃尔文那里,回到我的阿塔卡马高原,回到我舒适的房间和伦敦的街道。我希望身在别处,而不是被一只该死的狼啃得只剩骨头。不要动、不要颤抖、不要呼吸,合上眼睑,不让明亮的月光在双目中反光。多么明智的想法,但当恐惧扼住你的咽喉、疯狂地摇晃你的时候,却很难去执行。我感到自己只有12岁,失去了一切防护、一切自信。我瞥见一支火把,那么,或许只是一个偷农作物的家伙想要拿走我那微薄的行李。有什么能阻止我自卫呢?

应该从洞里出去,离开黑夜,直面危险。我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可不想被小偷拦路抢劫,也不想被当作不起眼的猎物撕碎。

我睁开双眼。

火把在朝着河边移动。手持火把的那个人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步伐坚定,毫不怀疑有任何陷阱、任何沟壑。然后,火把被插进一个斜坡的泥土里。在火光的映衬下,两个身影浮现出来。一个身影比另外一个稍显纤细,从两个影子来看像是少年。一个站着一动不动,另一个则走到河边,脱下衣服,钻进冰冷的水中。恐惧过后,希望接踵而来。这两位僧人或许是不顾禁令,利用夜色来沐浴;这两个偷时间的人或许能帮我混入堡垒。我在草丛中匍匐前行,靠近了河流,然后,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这个纤细的身体上,没有一处线条是我陌生的。双腿的轮廓、浑圆的臀部、背部的曲线、腹部、肩膀、颈部——那骄傲头颅的港湾。

你就在那儿,赤裸着身体在与我看着你淹死的那条河相似的河里沐浴。在月光下,你的身体仿佛一个幻象,我本可以在上百个身体中认出你。你就在那儿,只有几米远的地方;但怎么才能靠近你?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出现在你面前,才不会让你吓得尖叫,发出警报?河水一直覆到你的腰部,你用双手舀着水,任其从你的脸上滑落。轮到我爬向河边了,轮到我用清凉的河水冲洗掉脸上的灰尘了。

陪你前来的僧人给了我充裕的时间,因为他背对着你。他站得远远的,或许是害怕看到你的裸体。我心里怦怦直跳,视线模糊,慢慢向你靠近。你径直朝我右边的河滩走来。当你的眼睛掠过我的目光时,你停下了脚步,头微微低下来,你在观察我。然后,你从我面前走过,继续赶路,仿佛我并不存在。

你目光空洞,比这更糟的是,我在你的双眼中看到的不是你的目光。你默默地穿上了僧袍,仿佛你的喉咙发不出一个字,然后回到护送你的僧人那里。你的同伴拿起火把,和你一起踏上了小路。我跟着你们,不让你们怀疑我的存在。大概有一次,我踩到了一粒碎石,僧人回头看了看,然后你们继续前行。到达寺院门前的时候,你们顺着院墙,从一道道大门前走过,然后,我看到你们的身影在沟里消失。火光摇曳着,然后就熄灭了。我尽可能长久地等着,冻得浑身麻木。最后,我奔向你们消失的地方,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条通道。可我只发现一扇小小的木门,锁得紧紧的。我蹲下来,理了理思路,然后又像一只动物那样,回到了树林边缘的藏身处。

夜里晚些时候,一阵窒息的感觉把我从昏睡中惊醒。我的四肢已经麻木。气温骤降,没有办法让手指活动起来,我解开背包上的结,并抓住什么东西盖在身上。我筋疲力尽,动作更加迟缓。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登山者的故事,在陷入永久的沉睡之前,大山会轻柔地抚慰他们。我们身处海拔4000米的高处,我怎么会如此笃定,相信自己能在夜里存活下来?我要完蛋了,就在这片长满榛子树和白蜡树的小树林里,在寺院院墙的外面、离你几米远的地方。有人说,在死亡的时刻,会有一条漆黑的通道在你面前打开,通道的尽头闪烁着亮光。我丝毫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唯一在我眼前闪光的,是你在河里沐浴的画面。

在最后惊醒的意识中,我感到有几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拽了出来。有人拖着我,但我无法站起来,无法抬起头,看看带我走的这些人;还有人架着我的胳膊。我们走在一条小路上,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经常陷入昏迷。我能记起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高高的围墙和在我们面前打开的大门。或许是你死了,我终于可以来和你会合了。 j8BdQjTOZ0+jcJSTNYdzPCBhQ7HF548rFq/cWas8EXN+f26Mt9RBJ9Xkj0vlDy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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