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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
Chapter 01

一定要小心,您不是一个人。切记,阅后即焚。


307房间。第一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丝毫没有留意窗外的风景。那时我很幸福,而幸福会令人心不在焉。我在窗边的小书桌前坐下来,北京城在我面前一览无余,我却感到生命中从未如此迷失。你的缺席像性高潮侵入我的身体,不断地在我体内开疆拓土;又仿佛肚子里住进了一只鼹鼠。早餐的时候,我灌了许多白酒,试图将它麻醉,但即使是白酒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十个小时的飞行中,我一刻都没有合眼。我应该在赶路前睡一会儿,暂且抛开思绪,这就是我的全部所求。我需要片刻的放松,不再让我们在此经历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你在吗?”几个月前,你隔着浴室门问道。

如今,我只听到破旧的水龙头漏水的汩汩声,以及水滴落在暗淡的陶瓷洗脸池上的滴答声。

我推开椅子,穿上大衣,离开了宾馆。出租车把我放在景山公园。我穿过玫瑰园,走上横跨水池的石桥。

“我很开心能来到这里。”

我那时也很幸福。要是我当时知道我们如此醉心于发现之旅,是在无意识中奔向什么样的命运就好了。如果时间能够静止,我真希望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真希望能重新经历这样的瞬间。

我回到了许下这个愿望的地方——景山公园里一条小径旁的一株白玫瑰前,但时间并没有停留。

我从北门进入故宫,顺着道路径直向前走,关于你的记忆引导着我。

我寻找那棵大树下的石凳。那是一块奇特的礁石,不久前,曾有一对中国老人在那里歇脚。找到他们,我或许能得到某种安宁。我曾以为我在他们的微笑中看到了我们俩的未来;或许他们仅仅是在嘲笑等待着我们的命运。

我终于找到了石凳,没有人坐在那里。我在上面躺下来。柳枝在风中摇曳,它们懒洋洋的舞蹈让我得到抚慰。我闭上眼睛,你的容颜一如往昔。我沉沉入睡了。

一名警察叫醒了我,请我离开。夜幕降临了,这里不再欢迎游客。

到了宾馆,我径直回到房间。城市的灯光驱散了黑夜。我把被子掀开,铺在地板上,然后蜷缩在上面。来来往往的车灯在天花板上描绘着奇异的图案。我已没有睡意,何必再浪费时间。

我拿起行李,到前台结了账,然后去停车场取车。

车上的GPS给我指出开往西安的路。路过一些工业城市时,夜色倏地隐退,直到乡野黑暗才重现。

我在石家庄停下来,给汽车加满油,但没有买食物。你会说我是胆小鬼,你说得或许没错,但我并不饿,为什么要尝试那见鬼的食物呢?

开出100公里后,我认出了位于一座山丘顶端的那个被遗弃的小村庄。我开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决定去那里看太阳在山谷间升起。有人说,这些地方保留着人们相爱的记忆,这或许是异想天开,但那天早晨,我需要相信它。

我走过记忆中的小道,经过中心广场的饮水槽。你在那座孔庙废墟中发现的圆盘已经不在了。你已经预料到了,有人会拿走它,应该是去妥善利用了。

我在悬崖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静候白天。太阳硕大无朋。然后我重新上路。

和第一次旅行时一样,路过临汾时,空气依然令人作呕,呛人的污染气体灼烧着我的喉咙。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布,上次你用它临时做了几只口罩。我在有人给我寄回希腊的行李中发现了它;上面已经没有了你的味道,但用它捂住嘴巴,你的每个动作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路过临汾时,你抱怨道:

“这气味简直让人难受死了。”

……一切都能成为你抱怨的理由。如今,我却想念你的抱怨。

正是在路过这里的时候,你在背包中翻找时扎破了手指,并在包里找到一个微型监听器。前一天晚上,我本该决定返回,我们对后来的情况没有丝毫准备,我们不是探险家,只是两名科学家,却像孩童一样轻率。

能见度依然很差,我应该甩开这些糟糕的念头,集中精力开车。

我记得,走出临汾时,我把车停在路边,很高兴可以丢掉跟踪器,却对它所代表的危险毫不在意,只担心它会影响我们的亲密。就是在那里,我向你表白,也是在那里,我拒绝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你,不是为了逗你,而是因为害羞。

我走近出事的地方,就是在那里,凶手把我们顶进黄河。我双手颤抖。

“你就让他超过去吧。”

汗水在我的额头上闪着光。

“减速吧,阿德里安,我求你了。”

我双目刺痛。

“我现在不能减速,后面的车就快贴到我们的车屁股了。”

“你系好安全带了吗?”

对于这个命令式的问题,你的回答是“嗯”。第一次撞击把我们抛向前方。我看到你用手指紧紧抓着把手,指关节煞白。保险杠是受到了多少次撞击,车子才撞坏了护栏,带我们滑向深渊的?

黄河水把我们淹没,我抱着你。沉没之中,我深深地注视着你的眼睛。我一直和你待到最后一刻,我的爱人。

道路蜿蜒曲折,在每个拐弯处,我都要竭力控制住我那过于神经质的动作,把汽车驶向正确的道路。我走过了通往寺院的那个路口吗?自从我动身前来中国,这个地方就占据了我的一切思绪。接待过我们的那个老人是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唯一认识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能指引我找到你,还有谁能给我消息、增强我认为你还在人世的微薄希望呢?一张你的照片——额头上有条无伤大雅的伤疤,一张我每天都要从口袋里掏出上百次的小纸片。在右手边,我认出了那条小路的入口。刹车已经迟了,汽车滑了一段才停下,我开始倒车。

越野车的轮胎陷入秋季的泥潭。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我在路口折了一根灌木,步行走进去。如果记忆无误的话,我需要蹚过溪流,然后攀登第二座山峰,到达山顶后,我将看到寺院的屋顶。

我几乎用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在这个季节,溪水高涨,蹚过去并不容易。巨大的圆石几乎被湍急的水流遮住,石头的表面很滑。如果你看到我用怎样滑稽的动作努力保持平衡,我想,你肯定会嘲笑我的。

这个念头给了我前进的勇气。

泥泞的土地粘着脚底,我感觉自己是在后退,而非前行。到达山顶要费不少力气。我全身湿透,一身污泥,看起来应该像个流浪汉。我很想知道,迎接我的僧人会怎样接待我。

他们一言不发,催促我跟着走。我们终于到达寺院的门前。路上不停地检查我是否掉队的那位僧人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和我们睡过的那间很像。他请我坐下,然后倒了一盆清水,跪在我面前,为我洗手、洗脚以及洗脸。然后,他给了我一条亚麻裤子、一件干净的衬衫,就离开了房间。整个下午,我再也没有看到他。

过了不久,另一位僧人带来安置所需的东西,并在地上铺了一条席子。于是我明白,到晚上,这里就是我的卧室了。

太阳落山了,当落日的余晖在地平线上完全消失时,我要见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不知道是谁又把您带到这儿的,但如果您不是来静修的,我希望您明天一早就离开。因为您,我们已经有太多麻烦了。”

“您有凯拉的消息吗,就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您又见到她了吗?”我焦急地问道。

“对于你们俩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但如果有人告诉您,您的朋友在那场可怕的事故中活了下来,那就是在说瞎话。我不敢说对整个地区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相信我,如果真有这回事,我会知道的。”

“那不是事故!您跟我们讲过,您的宗教禁止说谎,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确定凯拉已经死了吗?”

“在这儿,没必要提高嗓门,这对我以及我的弟子都起不到任何作用。我不确定,我又怎么能确定呢?我只知道,河里没找到您朋友的尸体。但水流那么急,河水又那么深,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很抱歉要强调这些细节,我想,您听到这些并不好受,但这是您要问的。”

“那么汽车呢,找到了吗?”

“如果这个答案对您很重要,那您应该去问政府,虽然我强烈不建议您这么做。”

“为什么?”

“我跟您说过,我们有些麻烦,但您似乎并不感兴趣。”

“什么样的麻烦?”

“您以为那场事故就不了了之了吗?特警做了调查。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消失,这并非寻常事。我们接受了一些不愉快的拜访。我们的僧人受到了严厉的审问,我们承认收留过你们,因为我们不能说谎。您要明白,弟子们并不高兴看到您回来。”

“凯拉还活着,您要相信我,帮帮我。”

“这是您的心在说话,我理解您需要抓住这一线希望,但如果拒绝面对现实,您会遭受更多的苦痛,它会毁了您的内心。要是您的朋友活下来了,她就会在某个地方出现,我们也会收到通知。这群山中没有秘密。而我担心的是,大河将她囚在了里面,我真心感到难过,我和您一样伤心。现在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做这次旅行,很抱歉我要成为那个让您认清现实的人。没有需要埋葬的尸体,没有可以拜谒的坟墓,的确很难让您接受人已离去的事实,但您朋友的灵魂一直陪伴着您,您如此爱她,她会一直留在您身边的。”

“啊,这些废话就请您省省吧!我既不信上帝,也不信有比世间更好的所在。”

“这是您最起码的权利;但您这个没智慧的俗人,不也常常进入寺院的院墙吗?”

“要是您的神存在,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要是您当初听从我的建议,决定不去华山,您今天遭受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既然您不是来这里静修的,在这里多待也无益。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离开吧。我不是在赶您,我也没有能力这么做,但请不要再滥用我们的好客之心了。”

“如果她活下来了,到哪里能找到她呢?”

“回到你们那里!”

老人告退。

我几乎一夜未眠,试图寻求办法。这张照片不可能撒谎。从雅典到北京十个小时的飞行中,我不断地看着它,现在我继续借着烛光观察它。你额头上的伤疤是让我坚信的不可辩驳的证据。由于无法入睡,我悄悄起身,滑开米浆糊就的门板。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穿过走廊,走向一个睡着六位僧人的房间。一位僧人应该是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因为他翻了个身,加重了呼吸。幸运的是,他没有醒来。我继续前行,跨过席地而睡的那些身体,进入寺庙的院子。今夜,月亮有三分之二圆,院子中央有一口井,我在井沿上坐下来。

一个声音把我惊起,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让我憋回了所有的话。我认出了那位老人,他示意我跟他走。我们走出寺院,在乡间穿行,直到一棵大柳树下,他才转身面对我。

我把凯拉的照片拿给他看。

“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您把我们所有人都置于险境?您可是第一个。您应该离开,您搞了太多破坏。”

“什么破坏?”

“您不是告诉过我,您的事故不是唯一?您以为我为什么要让您远离寺院?我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挑衅您的那帮人,只要您给他们机会,第二次他们就不会再失手。您不够谨慎,恐怕已经有人注意到您在这个地区出现了;若他们没发现,那才是奇迹。但愿您能坚持到回到北京,登上回程的飞机。”

“找不到凯拉,我哪里都不去。”

“要保护她,那也是在以前,现在太晚了。我不知道您和您的朋友发现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再一次请求您,快走吧!”

“请给我一个指示,多小都行,给我指一条继续下去的道路,我保证,天亮之前我就走。”

老人定定地看着我,一言不发;他转过身,向寺院走去,我跟着他。回到院子后,他默默地陪我回到我的房间。

天已大亮,时差和旅途的疲劳战胜了我。当老人用木托盘端着一碗米饭和一碗汤走进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接近中午了。

“要是有人撞见我把早餐给您端到床前,他们会指责我把这祈祷之地变成客房了。”他微笑着说,“上路前先吃点东西。您今天就走,对吧?”

我点点头。没必要坚持了,我从他这里得不到什么了。

“那么,归途顺利。”说完,老人就离开了。

端起汤碗,我发现了一张折成四折的字条。我本能地将它攥在手心,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入衣兜。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后,我立刻穿戴整齐。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老人给我写了什么,可两位僧人在门口等着我,他们将我送到森林的边缘。

告别时,他们交给我一个用麻绳包扎的牛皮纸包裹。我打开车门,见两位僧人一走远,我就打开字条,阅读为我准备的那席话:

既然您不听从我的劝告,那么,我告诉您,听说在您上次出事几个星期后,另一座寺庙进了一名年轻的僧人。这或许与您的调查毫无关系,但这家寺院几乎不招纳新的弟子。我听说,此人似乎并不愿意退省。没有人能跟我说清楚此人的来历。如果您固执己见,继续这不理智的调查,那就去成都吧。我建议您一到那里就丢掉您的汽车。您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非常贫困,您的越野车太引人注目,这应该不是您所希望的。到成都以后,换上我让人交给您的衣服,这样,您就能更容易地混进山区的居民里。然后搭上去深山的客车。接下来,我就没什么好建议了,外国人不大可能进入那座寺庙,但谁知道呢,说不定您的运气格外好呢。

一定要小心,您不是一个人。切记,阅后即焚。

成都离此地有800公里,要驱车九个小时才能到达。

老人提供的信息并没有给我太大的希望,他完全可以写下这些,仅仅是为了把我赶走,但我不认为他会如此残忍。在去成都的路上,这个念头不停地在我心中打转……

左边,群山向灰蒙蒙的山谷投下了骇人的阴影。公路自东向西穿过平原。前方,两座高炉伸出的烟囱,突兀地矗立在四周的风景上。

村镇遍地是露天采石场,灰暗的天空下,是一小块一小块田地。田地产量极小,景色无限凄凉,到处是废弃的工厂。

天上下着雨,雨没有停过,雨刷几乎刮不净淌下的雨水,道路湿滑。我超过一辆卡车时,卡车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在这个地区,应该没有多少人来驱车旅行。

把200公里甩在身后,前方还有600公里。我想打电话给沃尔特,请他来和我会合;孤独压迫着我,我再也无法承受。可我已把年轻时的自私丢进了混浊的黄河水。瞥一眼后视镜,我发现我的样貌已经改变。沃尔特会说,我这是太累了,可我知道,我已经渡过了难关,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我本该早点认识凯拉,那样就不至于浪费那么多年,相信幸福只在我要完成的事业中。幸福是更卑微的事,它在别人身上。

走到平原的尽头,一座山的屏障矗立在我面前。路牌上用西方文字写着:离成都还有660公里。到达隧道,高速公路深入山洞里,这里听不到广播,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受不了这些亚洲流行歌曲了。桥梁悬在深深的峡谷上方,一座接着一座,绵延250公里。我在一个服务站停下来。

咖啡的味道并没有那么坏。

我把一盒饼干带在身上,重新上路。

每当我走近一个峡谷,就会发现几个小村庄。已经过了晚上8点,我到达一座高科技之城,现代化程度惊人。在一条河边,矗立着许多玻璃和钢铁的大厦。夜幕降临了,疲劳沉重地压迫着我。我应该停下来,好好睡一觉,以恢复精力。我研究了一下地图;到达成都后,乘客车去地图上唯一的那座小庙还需要几个小时。不管我有多急切,今晚也到不了。

我找到一家宾馆。我把车停在那里,沿着河边的水泥人行道向前走去。雨已经停了。有几家餐馆供应晚餐,潮湿的露天座被煤气灯照得暖暖的。

对于我的口味来说,食物有些油腻。远处,一架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起飞,它升到城市上空,转向南方。这或许是夜间最后一次航班。坐在明亮舷窗里的乘客,是要往哪里去呢?伦敦和伊兹拉岛是如此遥远。我感到一阵沮丧。如果凯拉还活着,为什么会没有消息?为什么她不向我显示出任何生命的迹象?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如此失踪?那位僧人或许是对的,我大概是疯了,才会相信这样的幻觉。缺乏睡眠加重了黑暗的想法,而夜的黑暗也将我占据。我双手汗津津的。这种潮湿侵入我的整个身体。我开始打战,身体忽冷忽热。服务员向我走来,我猜他是要问我怎么了。我想要回答他,可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汗流浃背,继续用餐巾擦着脖子,服务员的声音越来越遥远;露天座上的灯光变得惨白,在我周围,一切都在旋转,直到我什么都看不见。

眩晕过后,我渐渐恢复了清明。我听到一些声音,两个,还是三个?有人在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和我说话。一片清凉落在我的脸上,我努力睁开眼睛。

是一位老妇人的面孔。她抚摸着我的脸颊,试图让我明白,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她沾湿我的嘴唇,低声和我说着一些话,我猜,她是想让我放心。

有一些刺痛的感觉,血液重新在血管里流动起来。我感到不适,由于疲劳,由于某种初露端倪的疾病,或者某些我本不该吃的东西。我太虚弱了,已经无力去思考。有人让我躺在餐馆后厅的一张仿皮漆布沙发上。一个男人来找照顾我的老妇人,那是她的丈夫。他也冲我微笑,他脸上的皱纹比妻子的还要多。

我试着和他们说话,我想要感谢他们。

老先生将一只杯子凑到我嘴边,灌我喝下去。汤剂很苦,但中药的效果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我也就任由他那么做了。

这对中国夫妇与我和凯拉在景山公园遇到的那对夫妇很像,人们会以为他们是双胞胎,这个印象让我安心。

我合上双眼,睡意袭来。

睡觉,等待恢复体力,这就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所以,我等着。 NuBay/gta18ov9hJ0dqD7aKCDHvQ1WbsgcukBKuvfyvFb+QoSzwVjVQKHkgZp+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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