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作“穈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作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得面红耳热,觉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我们的“穈先生”为名所累,只能放弃儿时的嬉戏,这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事儿。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中如是说:“胡适成名太早。二十几岁就已树立了一个学术宗派。弟子以次相授业,他这个宗派已传了好几代。因而到了晚年纵使他思想上稍有改变,在学术上要‘与昨日之我挑战’,他也不愿公之于世界了,牵涉太大,还是将错就错罢!”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
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意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毀了。
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慈母是最早的恩师,也是最好的恩师。“家和万事兴”,这是中国人历来的观点;而家庭教育特别是独树一帜的胎教,根据现有的文献记载,更是从三千多年前的文王之母就开始了,孟母三迁、画荻教子等家教故事,千古流芳——印光大师(民国四大高僧中的虚云大师、太虚大师皆为印光大师好友,而弘一大师更是拜印光大师为师)曾经说过一番很透辟的话:“世少善人,由于家庭无善教;而家庭之善教,母教最要。以人之幼时,日在母侧,其熏陶性情者,母边最多,是以女人以相夫教子为天职。”
中国自古以来的教育,按照现代人的说法,大致可以分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三部分。家庭教育主要靠父母尤其是母亲,学校教育主要靠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社会教育主要靠礼制和风俗。三者之间并非全然分离,而是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其根本精神就是,做人,做好人,至于成数学家、工程师还是思想家,这都要根据孩子们的性情来定——“先成人,再成家”,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观点。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道擦进了什么细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眼病。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人莫知其子之恶”,舐犊情深,自古皆然,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我们要爱之有道、教之有方——曾子讲过:“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儒家是最重视做人教育的,也是最重视规矩教育即礼教的,20世纪以来,不少思想家激于时事、救国心切,看到西方人的“自由”,便将礼教说成是吃人的制度,将传统文化和教育斩尽杀绝而后快,“不要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很难了,因为这需要极大的智慧与耐心。我们今天要重建中国的家庭教育,营建良好的家风,弘扬吾族固有之文化。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就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就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就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很多人看了,都会觉得心灵一震,原来自己时常做“世间最下流的事”而不自知啊! 孔老夫子说孝敬父母不难,“色难”。“色难”就是要和颜悦色地对待父母,孔子认为这其实是不容易做到的。
其实不光是对父母,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没有人喜欢看到“一张生气的脸”。
胡先生从小深明此理,所以一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团和气而不失原则,一生朋友遍天下,不可谓不得力于小时家庭生活的经验。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料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旁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就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
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儿,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得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中国人重名声,也就是重视面子,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儒教也被称为名教,六经中的《春秋》主要就是“道名分”的,名教的信念是人皆可以自尊与自觉(也即“性善”)。一个好人必为爱惜羽毛之人。寡妇也是人,而且更应当爱惜名声。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闯荡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
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母亲。
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中如是说:人类原是和黄蜂、蚂蚁一样的群居动物。动物群就必然要产生领袖。领袖之形成,原有其“不偶然”的“主观条件”——在幼年时期他们之中有的就真是“异于群儿”!他的聪明才智、品貌德行是可能高出“群儿”十倍以上的。
胡先生的“德行好、人缘好、气味好”,很大程度上和他的容忍与大度息息相关。
背景钩沉
钱穆谈规矩
钱穆先生在《为学与做人——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六日香港苏浙公学讲演词》中如是说:“做人要我们在日常生活上,起居饮食,坐立言行,一切的一切,都有一规矩。这不是赞成和不赞成的问题,而是应该想一想,究竟有没有这一个道理之存在。什么叫作规矩呢?圆的叫规,方的叫矩。圆的是自中心至四边的距离都相等,方的是四个角都成为直角。如果圆的不圆,方的不方,这就不像样子,这是不及格。做人要规矩,诸位一定想那是外面对你加上了束缚,其实不然。诸位当知,规矩乃是一种艺术。圆的应是圆,方的应是方。写一个字,画一幅画,要像字像画。人也要是一个像样的人,怎么可以不像呢?诸位在家对父兄,应该要像一个子弟。在学校对师长,应该要像一个学生。将来离开学校踏入社会,谋一项职业,做什么应该像什么,应该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模范。人有人的样子,也便是有规矩了,这是人生最高的艺术。如此说来,人要有最高的艺术精神,才能做一像样的人。”
钱先生在《人——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日在日本亚细亚大学讲词》中这样讲:
记得半年前到贵国,吉川教授举一例子说:日本人责骂自己的儿辈时,总爱用“你这样像个人吗” ?这句话只有日本人讲、中国人讲,其他各国人,似不讲这句话。
人要怎样才算是人呢?人一定要是好人,才算是人。人为何定要做一个好人?人又如何能都做得一个好人?因为人的天性就是善良的。“性善”这一番理论,可以说是哲学,亦可说是宗教信仰,也只有东方中国及日本人才有此信仰。正如父母责备儿女,儿女却说:“那么你为何不送我进大学呢?”正因进学校不是做人的唯一条件,难道说,每一个人进入大学就算是人了吗?又难道无法进入大学的,就不算是人了吗?当知要做真正的人,但条件不在进学校。
父母认为儿子做好人,是儿子当下的责任,他却不做,责任便在他自身了。故能责备他:“你这样像人吗?”这是中国道理,也可说是中国文化。一切文化从人创始。
贺益德论家庭教育
当代塾师贺益德先生在其《家学兴 国运旺》一文中激情昂扬地指出:“家庭教育是由孩子们的父母做主,也就是由最深厚的爱心做主。凭这一份爱心亲自施教,会最自觉地任劳任怨;凭这一份爱心聘请老师,会请到最相投、最敬业的老师;凭这一份爱心选择教材,会使孩子们读到最精辟的典籍;凭这一份爱心设计教案,会最大限度地精益求精;孩子们的缺点,会最忧心地去纠正他们;孩子们的长处,会最欢喜地去鼓励他们;孩子们的前途,会最深远地去考虑他们;孩子们的焦虑,会耐心地去疏导他们;其他人的教学经验,会最虚心地去吸取;教学中的一切问题,会最善巧地去解决;孩子们的兴趣特长,会最周到地去照顾;人世间的美丑善恶,会最具体地去指明;最持久的恒心、最彻底的苦心、最精密的细心、最无我的道心……无不一一现成,来如泉涌。”
而现在的学校教育,“是由教育行政机关、校长和老师们做主,父母就一落千丈到什么发言权都没有了。在学校的教学活动中,孩子们处在‘父母双亡’的状态,也就是孤儿状态。”“孩子们的父母,因为长年累月被排斥在教学活动之外,就渐渐退化成了只负责孩子们学费和生活费的‘慈善机构’,退化成了全然没有教育意识:吃喝玩乐,无所不为,身教全无;束书不观,自甘浅陋,言教全无。他们把孩子们的成长责任一股脑儿推给学校,只在期末看看孩子的成绩单,分数好,就笑一笑、夸几句、奖励几张钞票或几件玩具;分数差,就打一顿、骂几天,如此而已。孩子们在家里的处境也几乎象个孤儿。”贺先生的话不免有所夸饰,但确实将当今教育的病灶讲得一清二楚。父母的焦虑、孩子的郁闷与孤独、老师的无奈、社会的抨击,究其根本,原因都不外乎此。
古人云:“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意思是说,如果只是说教而没有如说的去做,孩子们就会拿其他更“高级”的道理来与父母争论,只有父母做到了说到的,孩子们才会乐于模仿、乐于听从。所以说,言传身教特别是身教是父母影响子女的最重要的方式。
胡适的人际世界
胡适研究的著名学者欧阳哲生教授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过一篇名为《胡适的人际世界》文章,文章指出:“从胡适私人档案保存的来往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与其通信的人,从政治派系来分,既有国民党的党政军要人,如蒋介石、汪精卫、蔡元培、吴稚晖、胡汉民、廖仲恺、李宗仁、张学良等人;也有共产党的领导人,如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恽代英、瞿秋白诸人;还有一大批社会知名人士和中间派代表,如梁启超、马君武、林长民、丁文江、章士钊、张君劢、张东逊、梁漱溟、杨杏佛等。如要将其通信对象开列出一份名单,几乎可以说囊括了当时活跃在政治、文化领域影响力较大的重要人物。这不过是1949年以前胡适的通信来往对象,与胡适英文通信的外国人尚不在其中。”
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中也说:“胡氏生前真可说是交游遍及海内外。上至总统、主席,下至企台、司厨、贩夫、走卒、担菜、卖浆……行列之中都有胡适之的‘朋友’!笔者在纽约和胡先生一起去吃小馆子——多半是他领我去的——即时常看到那遍手油腻的厨司匆匆地从厨房跑出,两手在围裙上大擦之后,来和‘大使’握手的。他二人谈笑风生,真像是他们学生时代一起打工的老朋友一般。”
唐先生总结胡先生的交友要术为:一、胡适具有一种西方人所说的“磁性人格”,这种性格实非俗话“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一类成语所能概况,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是一种“上帝的礼物”。胡适的这种性格,这种禀赋不是修养功夫修养出来的,而是天生和化育的结果。胡适深得此道而为人们所普遍敬爱。二、胡适注意个人为人处世之修养,“他治学交友虽深具门户之见,但是他为人处事则断无害人之心”。这一点是世人能与之相交甚至他的敌人也能与他保持最低限度的“合作”的一个重要原因。三、胡适的交往层次高,“而他在各行各业里所交游的都是些尖端人物”,因而嫉妒他的也就不会太多。四、胡适从不卷入“害人”“防人”的环境,这也是他在一个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维持一生最大清白的重要原因。
欧阳哲生教授认为:“除了唐先生所说的这几点外,我以为胡适还有一个重要特点使他深得人缘,这就是他乐于帮助人,受其接济、施惠的人不少。”林语堂先生曾回忆说:“在北平,胡适家里每星期六都高朋满座,各界人士——包括商人和贩夫,都一律欢迎。对穷人,他接济金钱;对狂热分子,他晓以大义。我们这些跟他相熟的人都叫他‘大哥’,因为他总是随时愿意帮忙或提供意见。他对寄给他的稿件都仔细阅读,详尽答复。他的朋友,或是自称他朋友的人,实在太多了,因此我有一次在我主编的幽默杂志《论语》上宣布:这本杂志的作者谁也不许开口‘我的朋友胡适之’,闭口‘我的朋友胡适之’。”(林语堂:《我最难忘的人物——胡适博士》,载台北《读者文摘》1963年10月号)林语堂也是当年受胡适帮助过的一位学人。对于有困难的人尽其所能给予帮助,对于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能和善待之,这样的人岂能不深受人们的敬重和爱戴!
20世纪50年代,胡先生一度在美国做寓公,处境其实是很凄凉的,但是唐德刚先生忆起当年纽约“胡公馆”的盛况时说:“胡适在纽约做寓公期间,好多人都笑他是纽约的中国‘地保’。纽约又是世界旅游必经之地。途过纽约的中国名流、学者、官僚、政客……一定要到胡家登门拜访。过纽约未看到胡适,那就等于游西湖未看到‘三潭印月’、‘雷峰夕照’一样,西湖算是白游了。胡适之也就是纽约市的‘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是纽约的八景之一。路过纽约的中国名流,如果未见到胡适,那回家去,真要妻不下织,嫂不为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所以他底纽约寓所,简直是个熊猫馆,终日‘观光之客’不绝。”唐先生一支生花妙笔,将纽约“胡公馆”的盛况写得入木三分,令人神往不已,而胡先生的人格魅力则不限于一时一地,真正的是“近者悦,远者来”了。
胡适谈容忍与自由
胡先生晚年写了一篇《“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文章,文中如是说: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我们同样的感觉到不容忍是常见的,而容忍总是很稀有的。我试举一个死了的老朋友的故事作例子。四十多年前,我们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始提倡白话文学的运动,我曾从美国寄信给陈独秀,我说:“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各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独秀在《新青年》上答我道:“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我当时看了就觉得这是很武断的态度。现在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还忘不了独秀这一句话,我还觉得这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是很不容忍的态度,是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恶感,是最容易引起反对的。
胡先生总结性地说道:
我自己也有“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可以说,胡先生一生提倡“自由主义”,其落脚之精髓却是孔夫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而这恕道,最先受教于他的母亲;他所提倡的“健全的个人主义”,其实也多得力于咱们的孟夫子——胡先生经常对其弟子罗尔纲先生讲:“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看应该再加一句,时髦不能跟!做学问最忌跟风,最忌人云亦云。”这也是唐德刚先生说胡先生是“三分洋货,七分传统”的一个重要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