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艰苦的跋涉,徐悲鸿和父亲回到了离别3年的故乡屺亭桥镇。家乡的山,依然是那么绿;家乡的水,依然是那么清。
在流浪的日子里,徐悲鸿曾见过多少高楼大厦、楼台亭阁,但在悲鸿眼中,它们远没有屺亭桥畔的那所小屋可爱。
现在,他远远地就望见那所小屋了,屋顶上正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他知道这是辛勤的母亲在做晚饭了。他将立刻见到母亲,见到这个经常萦绕在他梦中的家。他有多少话要对母亲说啊!
当徐悲鸿搀扶着全身浮肿、步履艰难的父亲走进家门时,母亲骇异地从厨房里奔出来。她朝着丈夫,睁大眼睛,似乎在看一个陌生的人,眼泪从她那苍白的面颊上滚滚流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已没有能力外出画画维持生计了。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苦之中,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从此,17岁的悲鸿,独自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
宜兴县城离屺亭桥镇10多公里,县里的初级女子师范、思齐小学、彭城中学,都仰慕徐悲鸿的绘画、书法,相继发出聘书,邀请他去担任图画课教师。为了多挣一些钱,徐悲鸿同时接受了3个学校的聘请,开始了教师生涯。
这三所学校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东一所,西一所,三校之间的距离有20多公里。
在舟楫如梭的江南水乡,坐船既方便,也便宜,但是为了节省钱替父亲医病,徐悲鸿全靠步行。他常常午夜起床赶路,看着银色的月亮落下去,迎来冉冉上升的红日。
当他那壮健的脚步迅速地穿越洒满露水的田间小径时,他的心却由于挂念父亲的病而异常沉重。这些朦胧的月色和他童年牧牛生活的回忆,后来都带着真挚的感情,反复出现在他的画卷里。
教授图画课,既增加了徐悲鸿的绘画知识,也提高了他的创作水平,与学生在一起的快乐,更使他暂时忘记了生活的困苦。为了提高学生的绘画能力,悲鸿领着他们到外面去写生。
学生们欢快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感受着大自然的美丽,陶冶了情操,体验了生活,绘画水平得到很大提高,师生感情也在教与学中产生、发展。
然而,父亲的病总也不见好转。徐达章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为了摆脱家庭的贫困,他吃力地移动脚步,沉重地喘着气,执拗地伸出瑟瑟发颤的手,想重新拿起画笔来。但是,他的努力是徒然的,他犹如即将燃尽的油灯,纵然还能发出微弱的光芒,但生命的火焰已行将熄灭了。
为了尽快医好父亲的病,为了多给父亲买两服好药,母亲卖掉了家里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
徐悲鸿和家人已经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了,虽然他到学校上课,挣了一点钱,可他从不乱花一分,从不为自己买点什么。他知道父亲的病痛,母亲的艰苦,他知道家里的生活全指望他一个人了。他努力工作着,为了这个家,他忍受了一切难以忍受的艰辛。
但是,有一天,当悲鸿应邀去参加一位乡亲的婚礼时,母亲却拿出一个纸包。
“打开看看。”母亲慈祥地望着他。
徐悲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件未曾漂染过的绸衫。他不由得愣住了。
母亲像披露一个重大的秘密似的,低声对徐悲鸿说:“我没有出嫁的时候就养蚕,我自己没有穿过绸衣,我们家里也没有人穿过绸衣。但我有一个心愿:要给我的头生子缝件绸衫,这个心愿在你们没有回来以前就实现了。”
母亲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双手抖开那件未曾漂染过的绸衫。这是她亲手缝制的。她那苍白的面容因兴奋而泛红,温顺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胆怯的微笑。悲鸿惊愕地望着母亲,他从未见到母亲有过如此美丽而幸福的光彩。
“妈妈,把它卖掉给父亲医病吧!”徐悲鸿看着这件新的绸衫,低声对母亲说道。
母亲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暗淡无光了,摇着头坚定地说道:“卖掉?决不!我总是想着,总是想着,有一天,看见你穿上它……”
徐悲鸿不再坚持了,他终于顺从地穿上了绸衫,去参加乡亲的婚礼。
绸衫裁剪得十分合身,显然是母亲精心制作的。人们也看到眉目清秀的徐悲鸿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英俊。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围着悲鸿转了好几圈。
然而,生活总是会异常残酷地戏弄善良的人。
徐悲鸿在婚宴上,在别人的幸福和欢乐中,由于深深地系念父亲的重病而痛苦地陷入沉思时,邻座一位老人的烟火掉在他的绸衫上。然而,他丝毫没有发觉,直至绸衫冒出了烟,一种烧焦了的丝绸气味扑鼻而来,他才恍如从梦境中惊醒一般,慌忙伸手扑灭,但崭新的绸衫已被烧破了一个洞。
徐悲鸿极其懊丧地回到家里,感到愧对母亲!这件事情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以至于他从此以后,发誓不穿绸衣,不吸香烟。虽然,他成为名画家以后,常有学生和朋友送给他绸衣,但他从未穿过。即使在南方酷热的夏季,他也只穿夏布衫。
徐悲鸿的父亲久病不愈,人瘦得枯柴一般。
父亲在病榻上躺了两年,终于耗尽了生命。弥留之际,他哆哆嗦嗦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拉着徐悲鸿的手说:“我们是两代画家了,后来居上,你应当赶上和超过我,超过我们的先辈……要记住,业精于勤。生活再苦,也要发愤图强,也不能对权贵折腰……”
父亲的话淹没在一片喘息中,眼睛一直望着徐悲鸿,直至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徐悲鸿跪下来,面颊贴着床沿,号啕痛哭。母亲和弟妹们也哀声啼哭,整个小屋沉陷在一片凄惨的悲痛之中。
辛劳了一生的父亲,带着疲惫,带着对旧社会的愤恨离去了。徐悲鸿忍着悲痛,为父亲擦洗了身子,换上了一套新衣服。父亲安详地躺在灵床上,好像是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悲鸿凝视着父亲,许多往事像潮水般向他涌来。
父亲教他读《诗经》、《左传》,给他讲其中的道理;父亲第一次教他作画时,父亲手把手地教他怎样拿笔、调色;流浪的日子里,父亲总是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些钱来周济乞讨的穷人;吃饭时,父子两人总是互相推让着,父亲抢着把那分量不多的菜都倒在悲鸿的饭碗里;他也记起,有一次,他将房子画歪了,父亲很认真地说:“这样的房子是不能住人的啊!”躺在病榻上,父亲还念念不忘嘱托他勤奋作画。
所有的这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徐悲鸿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在泪水朦胧中,徐悲鸿好像看见父亲在向他微笑。
父亲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不仅给了他生命、知识、绘画技能,而且以他那宽厚、谦让、勤俭、正直的品格深深地影响他。
父亲不但关心、爱护他,教他知识、绘画技能,还教他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有了缺点,父亲会毫不留情地严厉批评他;有了进步,父亲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断地鼓励他。他多么希望能再听到父亲的谆谆教诲啊!然而,父亲却在人生的盛年,抛下妻子儿女,永远地走了。
为了埋葬父亲,徐悲鸿不得不写信向一位长者、在邻县保阳经营药材的小商陶留芬先生告贷。他含泪在信中写道:
父亲不幸病故,家里负债累累。因此,我想向您先筹借20元,以渡难关。我是不会忘记您的恩德的,以后会永远报答您的。
陶先生不但将借款送来,而且亲自帮忙安排丧事和参加葬礼。
父亲离去了,徐悲鸿心烦意乱,忧伤之极。他感到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经过长久的思索,他决定离开家门,到上海去寻找半工半读的机会。
徐悲鸿写信给在上海中国公学担任教授的同乡徐子明先生,并将自己的作品寄去,恳求他的帮助。热心的徐子明先生将徐悲鸿的作品送给上海复旦大学李校长看,受到李校长的赞赏,并得到可以安排工作的许诺。于是,徐子明先生来信催促徐悲鸿立即去上海。
徐悲鸿立即整备行装,并辞去了3个学校的教职。临行时,一位国文教师、宜兴初级女子师范的张祖芬殷勤地送别,并勉励他说:“你正当英年,且才华无量,到外面去闯闯吧,一定会大有前途的。我希望你记住两句话:人不可有傲气,但不能无傲骨。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就送你这两句嘉言吧!”
这位老师的话,使徐悲鸿激动不已。他望着比他年长许多的老朋友,心底涌起了一股热流。徐悲鸿把张先生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中。
从那时起,他终生铭记着这两句临别赠言,并将它作为座右铭。
直至晚年,他在《悲鸿自述》中深情地写道:“在我的一生中,张祖芬先生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第一位知己!”
就这样,徐悲鸿辞别了母亲和弟妹,辞别了同事和朋友,开始了他的上海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