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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喀什噶尔到帕米尔塔什库尔干县城走了3天,军车上载满了我们的行李。别忘记了,那行李上已经如同遗书一样地写好了我们父母的地址、单位,还有他们的名字。父母的名字此时此刻对于我来说,真的像悠悠苍穹里的白云,看见了就会难过。

其实哪里有那么可怕?一路上的好风景过去没有见过,以后也没有见过。1977年5月那天,前后两辆车上的人都有些狂野。那些女孩子狂野,眼前这些才一天就被高原紫外线晒成黑驴 一样的男孩子也狂野,他们没有像女人一样地戴上口罩,他们绝大部分不怕脸黑。你们见过驴 吗?在喀什噶尔街头,满眼望去全都是毛驴子。有时候,毛驴子会当众交配,你就会非常清楚地看见黑驴,很黑很黑,就跟我现在的脸一样黑。凡是从喀什过来的人,都喜欢用毛驴子来形容人,龙泽是这样,马群也是这样:呜哟 —一大群毛驴子把路给挡住了嘛,警察来了,怎么赶就是不走,没有办法,他们就把马明叫来了。马明把裤子一脱,巴子出来了,毛驴子一看,全都吓跑了。知道为啥?太大了嘛……

他们在车上欢快地唱着,他们在车上想起了很多电影,就模仿电影片断。笑累了,饿了,就从背包里拿起一块馕,你们知道馕吧?记得有些北京人,一说起馕,就会笑个不停。可是,我想不通,馕有什么可笑的。笑,笑,笑死你们。

男兵在笑,女兵也在笑,两辆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有时彼此看不见。突然,转过一个山弯,又看见了。

那是一个严苛的年代,可是,这些年轻人为什么那么骚情?满山、满高原的荷尔蒙跟他们身体内部的荷尔蒙一起融化,把他们驱动着,像是一个个小马达。他们和她们把自己驱动着,提前进入了一个发情的时代。要不他们为什么笑?她们又为什么笑?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到处都是荷尔蒙,今天好了,时代变了,没有人管你了,荷尔蒙也没有了。

我的笑声在今天少多了,我把自己的荷尔蒙都扔在了那些走过路过却完全错过的地方了。

停车,上厕所,撒尿。男兵朝左边走,女兵朝右边走。

我在帕米尔高原喘着气撒尿,忍不住回头看女兵们在哪儿?这儿没有树,有石头和草丛,她们是躲在草丛里跟兔子一样,还是躲在石头后边跟獾猪子一样?前两天在百度里又重新查了一下獾猪子的照片,几乎唤醒了我丢失多年的荷尔蒙。睹物思人,我猛然间就想起了那些去了右边的女兵。

哎,哎,你看什么呢?

欧阳小宝把我从幻想中拉回来,又说:你小子,一看就思想复杂。

你才思想复杂呢。

对,我承认,鄙人才疏学浅,却思想复杂。

竟然有人敢于承认自己思想复杂?我当时就大吃一惊。

你说,你说,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随便看看。

看看?随便看看,你看进去了,就拔不出来了。

大家听欧阳小宝这么说,都笑起来。

只有欧阳小宝没有笑,说相声的就有这本事,他说了句话,很好玩,别人都笑,就他不笑。不像今天的小品演员,在春节晚会上,就他一个人笑,别人都他妈的不笑。

董军工走过来,大家都不笑了,他掏出东西,开始尿,然后回头问我:笑什么呢?

我看着他那个东西,回答他说:笑欧阳。

为什么笑欧阳小宝同志?

他说我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了。

董军工只是尿着,没有笑,很长时间,他终于尿完了。大家都没有走,陪着领导尿。他没有看大家,而是仔细地把上边的风纪扣和下边的风纪扣都扣好,也回头朝马路右边看看,突然他笑起来,还收不住了,越笑越厉害,说:你还这么小,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了?

董军工突然开始的狂野的笑,让脸上的皱纹堆了起来。那时大家都不笑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笑,32岁的老男人竟然还会这样笑?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回到了车跟前,艾一兵走过来,她摘掉了口罩,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时光。她走到我跟前说:你们刚才笑什么呢?

男兵们“轰”的一声,再次笑起来。

我的脸红了,幸亏被强烈的紫外线烧成了驴,看不出红来。

笑什么呢?你肯定心中有鬼,要不为什么不敢说?

欧阳小宝过来了,说:他思想太复杂,我就敢说。

董军工声音严厉地对我们大声说:上车,开玩笑不要过分,我们是战士!!

欧阳小宝看看我,又看看艾一兵,转身上车。

艾一兵也跑步朝着她们的车,她像小鸟一样。小鸟在前方带路,春天奔向我们,我们像小鸟儿一样来到春天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随风飘荡……

那就是我今天看着她的背影想到的歌曲。

2

在塔什库尔干县城,住武装部招待所。东方有一片草滩,巨大的草滩,无边无际地朝天边延伸,把刚刚升起的太阳都染成绿色了……

终于找着了当年的日记,“把刚刚升起的太阳都染成绿色了”,这话是1977年夏天时,有一个17岁的文艺战士写的吗?他今天已经写不出这么原生态的语言了,因为他的荷尔蒙都白白浪费了。

男兵们都起来了。

女兵们也起来了。她们已经帮助炊事班准备好了早餐、中餐、晚餐的全部食材,又帮着炊事班洗完衣服,她们现在开始练功了。

你有没有过在高原的草滩上,确切说是在帕米尔高原的草滩上跳舞的经历?大跳、小跳、平转、旁腿、倒踢紫金冠?自己哼着红色娘子军的音乐,唱着万泉河水清哟,然后,在草地上旋转。不听老师的劝告,不怕把脚扭了。远远望着那些穿着军装在草原上练习舞蹈的女兵们,那军绿色一会儿在草原上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了。我看着她们,内心的阳光也是这样,一会儿晴朗了,一会儿又暗了。我那像小鸟儿一样的青春,跳来跳去,让整个帕米尔高原都弥漫着少女少男的味道。

当时有一首笛子独奏曲叫《帕米尔的春天》,那是我的老师刘富荣先生写的。可惜他已经死了,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因为,我们不见面已经很多年了,我几乎忘了他的《帕米尔的春天》。那是一首我特别想为你们唱一下的乐曲。我那天,在绿太阳冉冉升起在帕米尔高原的时候,就在高原县城的东面,吹着《帕米尔的春天》,那儿是高原,春天来得很晚,5月正是初春的时节,我看着东方的天际,吹着引子的长音。我求你们了,听听这首曲子吧,有当年的唱片,是刘富荣吹的。我在QQ音乐网上仔细查过,没有,但是孔夫子网上有唱片卖,是“文革”时期出的那种塑料唱片。长音,快速的音阶;半音,塔吉克人特有的降B音;然后,8/7节奏出现了,虽然没有手鼓,耳边、心灵都有手鼓的节拍。塔吉克人民幸福欢快的劳动场面出现了。是在我的音乐声中出现的。

华沙为我伴奏,他拉着手风琴。他是我们青春时代的骄傲。那时候,我跟他还没有成为朋友,我们彼此说话不多。我好像说过,他才14岁,从湖南长沙来。据说他爸爸是个作曲家,打成右派,又被劳改。是他爸爸培养他拉的手风琴。

我从来没有见过手风琴拉得那么好的孩子,我只在意大利罗马火车站,见过一个流浪的意大利老头。那是2008年美国和欧洲金融危机的时候,意大利老头拉着手风琴走到我的面前,他真的在拉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我停下来,没有去赶火车。我看着他,静静地听着。他意识到我对于他或者这首曲子,或者手风琴这乐器的巨大感情,就一直站在我面前拉。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看着他的手指,想起了华沙,当年那个14岁的华沙。赤佬,小赤佬?此时此刻你在哪儿,你听到《马刀舞》了吗?我给了老头10欧元,比画着让他把手风琴倒过来,左手按琴键,右手按贝斯,就跟你当年一样,拉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响在意大利罗马车站,2008年的我泪流满面

华沙喜欢《帕米尔的春天》,他的节奏感很好。他们搞键盘乐器的都有这类优点,节奏准确。不像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乐谱上的表情记号,只是凭感觉声音模仿。当然,还有更重要的特点,是固定音高。他们曾经告诉我说,贝多芬作曲时,是用守调在写,不是用固定调在写,不信……

华沙大幅度地摇摆着自己的14岁单薄的躯壳,眨巴着小眼睛,那就是说他被帕米尔高原的风景以及他自己的琴声感动了。

8/7 节奏,这种节奏让我跟华沙之间有了共振,在那个塔什库尔干县城里,音乐让我们共同忘却父母、城市。他似乎是个乐天派,总是在他妈的眯着眼微笑着。

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别老是眯着眼笑,今晚如果上台了,我看见你笑,我就会笑场的。

笑场你懂不懂?

他真的笑了,眼睛反倒睁开了。噢,有的人真笑的时候,眼睛反而会变大,比如说华沙就是这样。

我在地理课上学过帕米尔高原。

我没有上过地理课。他说,还在笑。

我又说:书上说,这儿物产丰富。

他说:什么物产?

我说:谁知道,忘了。

他又笑了,说:你会骑马吗?

我摇头。

我也不会,他想了想,又说:很想骑。

我不想骑。

为什么?

我害怕。

你还害怕?你还害怕?

他又笑了。

你为什么不写血书?

我说:我怕疼。

你还怕疼?你还怕疼?

他再次笑起来。

3

东方的草地,那是塔吉克人的草地。

还能听见鹰笛,还记得吗,就是用那个老鹰翅膀里的骨头制作的乐器。它总是与鼓声在一起,当然,也与塔吉克的男人女人舞蹈在一起。那个下午,在蓝天下,本来是参加塔吉克人的婚礼。今天听起来,简直浪漫死了,你花钱去了帕米尔高原,未必能遇上这样的场面。对了,我们是骑毛驴去的。那些长得跟欧洲人一样的塔吉克人赶着毛驴过来接我们。我终于骑上了一头小毛驴,走在崎岖的羊道上,还要过一条河,水流湍急,毛驴走得不太稳,但是我回头看看,每个人都是那样坐着毛驴,艾一兵甚至在笑,华沙也在笑,于是我也开始笑了。很远就听见塔吉克人的音乐,鼓声、笛声和>8/7节奏。那时我真的在天空里看见了雄鹰,它盘旋着,像一个真实的英雄人物,出现在样板戏里,也出现在我的爱情故事里。雄鹰很冷静,它优雅地游移在天空蓝色的海水里,没有激动浪花,只有白云跟随着它,那时,音乐声近了,更近了。

那是一片草滩,在村落旁边,塔吉克人男女老少围在一起,载歌载舞。看见我们这些解放军来了,他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我们先是围在一边,拍手,随着音乐叫喊;然后,在董军工的命令下,我跟华沙拿出了笛子和手风琴,凭着我们过人的音乐感觉,很快就会模仿着他们的民歌曲调,现场的气氛显然加热了,塔吉克的女孩子开始看着我了,那目光对我一脸的疙瘩视而不见。那真是青春对于青春的宽容。我跟华沙开始把民歌作为主题,即兴发挥起来。我们没有商量,而是跟着感觉走,互相听着对方,配合着对方朝着音乐的动听深处奔跑。艾一兵、窦丽丽和马群、张振新他们走进了草滩舞台,他们穿着军装与塔吉克的少男少女们共舞,他们都是写了血书的人。艾一兵 —她们在帕米尔的蓝天下美丽极了,她们是那么让我感动。你无法想象那些女兵们穿着军装在草原上学着塔吉克人跳舞的风情,草原和蓝天把她们映衬得太美丽了。赤佬,还记得吗?就是那天,我用在英吉沙买的小刀跟县文工团的达利换了一支鹰笛。达利是塔吉克县文工团打手鼓的,他长得帅极了,跟电影中欧洲的阿尔巴尼亚人一样帅。从此那支鹰笛一直伴随着我们俩。以后,你把它带到音乐学院作曲系,在你们琴房那次大火里,它被烧了,与许多关于塔什库尔干的记忆一起被烧了。华沙,我昨天在乌鲁木齐二道桥又买了一把英吉沙刀,那个维吾尔族兄弟说他就是从英吉莎到乌鲁木齐的,他们家世代制作刀。我买了一把,他帮我开了刃,还让我登记,先写上名字,又写上身份证号码。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换一支鹰笛回来了,别忘了,鹰笛是用英吉沙小刀换的……

可是,那天下午,鹰笛响彻在白云中、山谷里、草地上。那声音在汉族人和塔吉克人的裤裆之间钻来钻去,这话是欧阳说的,还记得吗?军民联欢,汉族人与塔吉克人、维吾尔族人、柯尔克孜人一起联欢。最后,连欧阳小宝这样说相声的人都上去跳舞了,你和我都很激动,特别是你,拉着手风琴,把身体伏下去,抬起来,像是被大风吹动的白杨树。你的眼睛更加小了,你的脸更加红了,我们没有喝酒,我们当时不会喝酒,也鄙视那些喝酒的人,但我们当时都跟喝醉了一样。我们两人的节拍更加狂放了,>8/7节奏更加有力量了,手鼓是达利打的吗?我们兴高采烈,所有人都疯了,董军工都背着手在旁边跳舞,这个>30多岁的老人,我相信,他 巴子里的荷尔蒙在那一刻绝不会比你我少。

草滩上曾经有过高潮,是我们共同演奏《帕米尔的春天》引发的高潮。赤佬,从我们认识以后,《帕米尔的春天》不知道吹了多少遍,我从来没有认为那是我在独奏,其实,从来都是一个手风琴和一个笛子的二重奏。

不仅仅是婚礼,简直是军民大联欢,我们演出小分队的人,完全忘记了姨父(遗书),我们上这儿来不是送死的,而是与塔吉克人一起跳舞的。我们共同沉浸在帕米尔的春天里,那么浪漫地与他们一起跳舞。

4

帕米尔高原的夜晚很亮,比今天的北京还亮,比香港或者纽约夜晚的天空还亮。月亮就在很近的天空里,闪耀得刺眼,让我也不得不像华沙那样眯上了眼睛。他说:这儿的月亮为什么这么亮?这儿的星星为什么离我们这么近?

我说:有干部,有老兵,为什么今天晚上让我们两个看车?

他笑了,说:是我要求的。

我说:你要求看车干呢?

他说:睡在车上多好玩?

我看看他,觉得>13岁的人就是傻。

他看着我,说:你不高兴了?

我没有说话。他又说:我以为你也高兴呢。

我说:高兴个呀。

他说:你们乌鲁木齐来的,特别喜欢说,对吧?

我笑了,说:长沙人管叫什么?

他也笑了,说:叫屌。

然后,他拿出了一个大玻璃瓶,说:我妈给我带的辣椒腊肉,你吃吗?

我突然就感觉到饥饿无比,我们开始用手直接从瓶子里抓着吃。那真是人间美味,我从辣椒和腊肉滋出的油里,充分地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大,华沙他妈妈的母爱太伟大了。要不,为什么她能做出那么好吃的东西?

我和他都不说话了,一直在吃,很大的一个瓶子里,装满了湖南腊味。与此同时,我妈在眼前出现了,她也是湖南人,为什么就不会做这样的湖南腊肉呢?是因为新疆没有腊肉,还是母亲过于要求进步,天天工作,开会,学习,完全没有精力去考虑一瓶湖南辣椒腊肉。

我说:我听说你尿床,现在还尿吗?

他说:昨天晚上还尿了。

我笑了,说:屁股全都湿了?

他说:你咋知道?

我说:前几年,我也尿过一次。

他说:现在呢?

我说:不尿了。

瓶子里还有最后两块腊肉,我说:一人一块吧?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说: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还吃?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把别人的东西都吃完了,却无以回报。而且,还想吃最后一块。

他先拿了一块,就在朝嘴里放的时候,突然说,要不,把那块拿上吧,咱们一起吃掉。

我想客气,却没有一丁点客气的勇气。我知道,如果我错过了最后这块腊肉,那就错过了>1977年夏天的幸福。我使劲伸出了食指和拇指,像伸懒腰那样地拼命朝前伸着指头。我这才发现,我的指头竟然比华沙的短,他虽然才>13岁,弹过钢琴的手指就是长。我拼命也夹不出那块腊肉,心里竟然有些绝望,直到他伸进去,帮我夹出来。我看着腊肉,感动得都快哭了,觉得身边这个拉手风琴的男孩子一定是世界上品德最优良的人,他是可以交终生的朋友。

吃完了最后一块腊肉,我们几乎同时都发现月亮朝前移动了很远。那时,我内心充满了感激,就说:咱们建交吧?

他不太理解,说:建交?

我说:建立外交关系,就是说,我们发个誓,一辈子当好朋友?

他眼睛亮了,说:你是说拜把兄弟?

我说:可惜没有酒杯,应该像他们一样,干杯。

他说:有水壶呀。

于是,我们拿起了自己的军用水壶,站了起来,就在军车上,在帕米尔渐渐远去的月光下,我们那么真诚地看着对方,像大人们碰杯一样地碰响了军用水壶。

然后,我们都喝了一大口。

那时,我们尿憋了,就站在车上朝下撒。华沙尿尿时,把裤子几乎都脱下来了,露出了一个红色的裤衩,我说:你怎么穿红裤衩?

他说:本命年时,我妈做的。

我说:什么叫本命年?

他说:你不知道本命年?

月光如水,映照在尿之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时,我们只知道这一句形容友谊的诗歌,它形容我跟华沙的友谊很贴切,我看着月亮,说:你想你妈吗?

他说不想。你呢?

其实,我有点想,但是,我也说不想。

我们沉默了,突然,我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就问他:我听说,你刚当兵的时候,才12岁?

他点头:老子从小参加革命。

我又说:听说,那时候,你每天都跟女兵一起睡?

他点头。

我又说:你跟艾一兵一起睡过吧?

他点头,笑了,说:你是不是也想跟她一起睡?

我笑了,说:你可以睡,我不能睡。

他有些得意,说:上个月还跟她一起睡了一次,那是最后一次了。

我说:她长得什么样?

他说: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她,你不是跟她中学同学吗?

我说:她军装里边长什么样?

华沙警觉起来,变得严肃了,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她军装里边究竟有什么?

华沙沉默了,月亮照着他的脸。我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继续问:你看见她那个东西了没有?

华沙摇摇头,半天才说:早知道,不跟你建交了。

我当时突然有些后悔,就躺在了背包上,把羊皮军用大衣盖在了身上,说:睡吧。

他躺在了我身边,也把军用大衣,盖在了身上,我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呼气。星星渐渐亮起来,月亮好像躲起来了。他突然问:你为什么要问那些话?你又不是流氓,对吧?

我点头,说:你每天胀吗?

他拼命摇头。我说:等哪天,你也像我一样,天天晚上都胀,你就也想知道,她们那儿长什么样了。

我们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帕米尔很快就天亮了。

5

没有人愿意骑骆驼,我愿意。那时的天空可以跟美国比一比,真的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蓝呀。马鞭子那么一甩哟,我们革命战士就他妈的出发!

华沙竟然跟艾一兵骑着同一匹马,她在前边,他在她的身后。他会掉下来吗?我有些为他担心。看着他那么高兴,我只是说,你别太高兴了。

他也学着新疆人说,你太没出息,连个马也不敢骑。

我看他就在艾一兵身后,与她挨得那么近,他和她两人都跨在马上,她把腿分开了。就是她每天练功,跳舞蹈的腿,她的腰很细,她腰以下的部分轮廓圆润,是少女在1977年的圆润。而华沙,那个13岁的男孩子前边紧贴在她的后边,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发育了?我就那样无望地看着她们,竟然浑身上下都有些兴奋,这是不是太流氓了?我止住了自己很多想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骆驼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审视它们,那么高,如果从它身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一块石头上,那腰不就完了?今后还怎么去为人民服务?赶骆驼的塔吉克青年让我骑上去,我却有些害怕。那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要求骑马?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马队要出发了,帕米尔的太阳出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嫁 —她们就像是急着嫁出去的一样,朝着更高的山坡哇去。你们别小看哇这个词,那是形容马在似跑非跑状态最准确的最英明的词汇。我看着华沙在艾一兵身后哇着,就感觉自己的酸水在泛滥。

突然,已经哇远的艾一兵又驾马返回到我们身边,她身后的华沙正搂着她的腰眯着眼看我。然后,他睁大眼睛笑了,他的屁股上竟然挂了一把手枪。正当我和董军工、欧阳小宝纳闷时,艾一兵说:队长,队长,我差点忘了,你把自己的大衣给护送我们的塔吉克人穿了,我其实不用穿大衣,我有棉衣,再加上我妈给我织的毛衣厚,我把大衣留给你吧。

董军工队长一愣,眼光里现出了少有的温暖。他看着艾一兵,30多岁的老人的面目竟然也非常慈祥,他说:我不用大衣,我扛冻,我们老家甘肃白银……

你们骑骆驼时间长,下午山里就冷了。艾一兵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娇嗔,万一太阳落山了……

军大衣从天空中经过我的前方飞到董军工面前,让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接。

艾一兵笑了,少女的笑声显得特别清亮,回荡在群山里,一直飘到此时此刻的红色窗户前方。那边有北疆皑皑的白雪和冬天干枯的树枝。她的笑声里有像双簧管高音区的音色,不仅仅在岁月里散步,还在我的血液里徘徊,一直从那个老木匠留给我的那些红色大门的缝隙中钻进来,如同旋风一样在我的书桌上悠来荡去。

我感受着帕米尔那天无边的晴朗和比董军工眼神还要温暖的太阳。艾一兵和华沙骑着马踩着绿色的植物朝前方跑去,我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天际。

6

我不敢骑上骆驼,甚至不愿意用手牵它,那个塔吉克青年男子有些无奈地笑着,身边的欧阳小宝早就骑上去了,他说:你他妈也太像个娘儿们了。

我说:那你有种骑马去呀。

他说:马不够,我是让给别人的,整个小分队。只有你一个人要求骑骆驼,你个傻波一。真是亲切,很久没有用傻波一这个词了。你们能拼出他的意思吧?

他说,你这个傻波一,为什么要求骑骆驼,骑马你会死吗?

我没有说话,我真的很怕死,17岁,还不到18岁,所有想象憧憬里的那些好事情还没有开始呢。

他又说:唉,其实,骑马也没有什么意思,我9岁时,就跟爸爸一起骑马了,我爸把我放在前边,他骑在后边,我们一起去体验生活。

什么叫体验生活?

他有些兴奋了,他愿意回答我的问题:知道吗,新疆当年最大的歌舞《步步紧跟毛主席》,另一种翻法叫《撒拉姆毛主席》,是我爸爸执笔的。他是总导演,开始找的编剧不行,他明明自己没有生活,还不愿意体验生活。那年我9岁,跟着爸爸下牧区,在草原上。去过伊犁吗?昭苏草原,那儿是高空草原,海拔3000多米,我们喝马奶子,吃……

我看着自己的骆驼,还在磨蹭。突然,身边的董军工说话了:我命令你,上驼!!

我有些可怜,一个军人,你必须服从命令。董军工的声音可怕,甚至比从骆驼上掉下来摔死我都可怕。

董军工走过来,他用力拉着我的手,让我抓住骆驼的缰绳,然后,他让我把脚踩在驼鞍脚镫上。太高,我踩不上,他就把腿伸过来,垂直弯在我面前让我踩,再蹬上脚镫。我只好上去了。

欧阳小宝还说着他那个当了总导演、又去体验生活的爸爸,我却没有任何心思去听了。

那骆驼开始走了,草地在我的脚下晃荡。我就像是欧阳小宝爸爸那样,来到了伊犁昭苏的高空草原。世界变得彻底圆了,他们总是说世界是平的,其实,如果他们像我一样骑过骆驼,就知道世界是圆的了。

董军工喊:坐稳,身体随着它晃。

骆驼真的很高大,坐在上边简直是鸟瞰世界,而且那个世界还很晃悠,还很陌生。没有刮风,却仿佛空气剧烈流动了。眼睛有些模糊,泪水别流出来。欧阳小宝已经走远了,他肯定懒得看我。

董军工也走在了前边,他也不愿意再看我。他知道,我必须随着骆驼前行。

我们4个人骑着4只骆驼,朝山巅走去。

你们有谁骑过骆驼?还记得吗?骆驼朝前走的时候,会回过头来看你,你与他互相对视,你看到了骆驼的眼睛,充满善良,里边甚至有委屈的泪水。那一刻,你会突然发现,不仅仅是人类才有委屈,骆驼也有。你会从骆驼的眼睛深处看到许多你过去不太知道的东西,那里边有天空、树木、湖水,有你对于外边世界的想象。

骆驼与我的目光相对才几秒钟,我17岁的思绪就已经衰老了。时间往往是这样,才瞬间,就已经千年,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相信受骆驼的影响,我的眼睛里也一定充满了温暖,可是,没有想到,完全没有想到,人类有时太一厢情愿了,骆驼突然咳嗽了一下,从它嘴里扑哧一声,竟然喷出了绿色酸涩的液体。它们像淋浴那样扑洒在我的脸上,有些清凉,有些清酒的味道。然后,骆驼转过头去,不再用它温暖委屈的目光看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呆了,我操,你让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酸苦和经过充分发酵的青草味道。我愤怒了,拼命用脚夹它,踢它,还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拍它的后腰。因为它太大,我无法拍打它的屁股。它似乎理解了我的恼怒,开始跑起来。骆驼竟然也能像马那样跑,骆驼奔跑的幅度比马要大得多。身在两个驼峰之间,感觉到远山开始像歌声一样悠长起来,草地和石块都开始奔跑。愤怒让我忽视了恐惧,我仍然拼命地拍打着它,用脚踹着它,让它无法喘气,只是疯狂地跑着。

一个疯狂人和一个振奋的骆驼跑在山岳和灌木之间,而且,越来越快,完全飘起来了。我追上了董军工,听见他喊着:别太快,节省骆驼的体力。我没有理会他的命令,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命令,但是骆驼没有听,我也没有听。我又追上了欧阳小宝,他的骆驼略小,他皱着眉头,脸上充满疲倦。他没有看我,只是独自思考。那时,从欧阳小宝身上,我就发现思考是人类的普遍特点,你思考,别人也会思考,你有结论,别人也会有结论,所以这个世界几乎没有普世价值。可是,有许多人,他们读了很多书,都变老了还不懂得这个我在帕米尔高原时,才17岁时就悟出来的道理。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美,一个人有了美感的时候,那一定是超越了低级趣味的时候。我骑着骆驼在阿然保黛的路上时,就遇上了那种时候。

我问欧阳小宝:后来呢?

他说:什么后来呢?

我说:你跟你爸爸在草原体验生活。

他低沉着脸说:他们后来又找了一个新疆艺校毕业的,完全没有文化,让他随便改我爸爸写的东西,我爸爸都被气得吐血了。他想回北京,也回不去了。他们在演出的时候,都没有署我爸爸的名,对于艺术来说,署名就是生命。唉,他们把我爸爸的精华全改掉了……

我说:步步紧跟毛主席改成什么了?

他说:名字没有改,内容全改了。你说,如果随便改鲁迅的东西,鲁迅他还是鲁迅吗?

我沉默了,无法与欧阳小宝对话,他说他爸爸,怎么又说到鲁迅呢,再说,鲁迅的课文很讨厌,什么叫“压出了我皮袍下边藏着的小”呢?

欧阳小宝不再说话,他骑着骆驼,晃荡在帕米尔的草滩上,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还真的有些像孔乙己。

那时,太阳从云层里出来,我开始唱歌:我们的民兵,阿曼都尔披星戴月拉骆驼,他赶着骆驼,唱着歌儿,为咱亲人送军粮,哎,为咱亲人送军粮。

当年李家因为李某受难,我那么同情李家,就是因为这首歌,以及自己拉过骆驼的经历。

我终于征服了骆驼,而且,树木和天空都是那么透澈。经过清澈透亮湍急的小溪,骆驼不怕,我也不怕了。再次上岸时,我又唱起来:春风吹遍了,春风吹暖了哈萨克人的心房,毛主席给了我悠扬的歌喉,啊呀嘞,唱得

你老是唱个呀,烦不烦人?

欧阳小宝突然骂起来,他说:那么难听,也不让人安静一会儿。

我的歌声戛然而止,像在舞台上光辉灿烂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唱歌是需要激情的,我现在突然一点情绪也没有了,欧阳小宝让塔什库尔干的天空猛然间就变成了灰色的。

7

骆驼走得很慢,时间却走得很快,下午来临了,太阳有时躲到了山崖的后边。每当天空阴沉下来,骆驼就会走得更慢,你就是拼命打它也无济于事。它从容如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

我穿着大衣也感觉到寒冷,就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还学着电影里国民党将军那样缩着脖子。那时,天竟然有些黑了。欧阳小宝在骆驼上晃悠,我仔细一看,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他的身子随着骆驼的起伏在起伏,他的脑袋跟骆驼的脑袋一起摇摆,他戴的白边眼镜与国民党将军的一样,充满着失败者的象征意义,他的脸色也跟国民党将军一样灰暗。

董军工在我身边突然说:怎么不唱歌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欧阳小宝想睡觉。

董军工说:你唱歌时,有些大舌头,不过音色还可以,也不跑调。

我没有说话,他说我大舌头,我有些不高兴。

董军工又说:再唱,应该有一点革命的乐观主义。

那时,太阳又从一个山峰身后出来了,身上立即感受到了温暖,就像是董军工的革命乐观主义送给我的温暖。董军工又说:李双江那首歌,就唱李双江那首。他先唱了:送给那解放军,呜哟来哎,哎,哎,军民团结……

董军工突然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了。他下意识地从大衣口袋里掏手绢,想起来了,那是一个人人都用手绢的年代,只是男人们的手绢普遍洗得不干净,有些黑,有些灰,有些味道,有些厚重。

董军工在最后的夕阳里掏着手绢,他掏出来了一块布,正要往嘴上擦时,我有些吃惊了,它显然不是一个手绢,而是少女们用的月经带。我很早就认识月经带,我们八一中学宣传队的少女们就用这个东西,我们每次去演出时,她们会在阳光下晾晒这东西。

董军工就要擦嘴了,我喊起来:队长,那不是手绢,那是月经带。

欧阳小宝笑起来,我那时才知道,他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周围的一切。他笑得非常开心,仿佛太阳重新从东方升起,我们又迎来新的一天,仿佛他爸爸又可以回去写《步步紧跟毛主席》了,而且让他爸爸一个人执笔,不让别人修改了,他边笑边说:队长,那是艾一兵的月经带,吼吼

董军工咳嗽更厉害了,他开始吐唾沫,边吐边说:呸

我也笑起来,想起董军工说我大舌头,就笑得更加厉害。群山里回荡着我的笑声和董军工的咳嗽声,我这才注意到董军工穿艾一兵的大衣很合体,那时女孩子们几乎无法领到合适的军大衣,她们身穿的任何衣服都显得过于大,特别是大衣,更是大得不行。

董军工身上的大衣在暗下来的山谷里显得有些亮丽,那是一个少女为他送来的温暖,只是他不应该咳嗽,更不应该随意地去掏什么手绢。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小宝竟然唱起了这首儿歌,唱得很有弹性,而且睁开了眼睛,唱完后又闭上,脑袋又随着骆驼一起晃动。

我几乎被吓坏了,欧阳小宝胆子那么大,不怕董军工生气。你忘了董军工能决定我们在部队的命运吗?知道当兵的目的是什么?提干,入党,这是两项最光荣的任务,如同现在出国留学是为了拿学位,拿纽约律师资格。欧阳小宝,你这个傻波一。

看起来,欧阳小宝的爸爸真的是歌舞大剧院的总导演,而绝不像星星说的那样,是某一个具体节目的总导演。

骆驼极其安详,如同顺从儿女们的老人,一只老骆驼的生活经验也许让老人和老狗甚至老政治家都无法比拟。它走得平稳而迅速,不再随便吃草,也不再随地大小便了。它们仿佛知道我们内心是多么焦急。山野很安静,只能听见骆驼的蹄声,没有马蹄那么清脆,却像要求进步的老兵们一样扎实,一步一个脚印。

突然,董军工说:不许告诉任何人,你们听见了吗?

欧阳小宝迅速地做出反应:报告,听见了。

我反应慢了一拍,显得有些迟钝,而且有些结巴。回想起来我真的不如欧阳那么放松,因为17岁的我思想复杂,我渴望提干,入党。提干能穿4个口袋的军装,能穿皮鞋,能拿70多块钱的工资,能去找那些美丽的女兵们,听听她们每天究竟说什么。提干的前提是入党。所有父亲母亲在那个年代都会谆谆教导他们宝贝儿子和宝贝女儿:先入党,后提干。

董军工的脸也变得有些灰暗,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天黑了,我们要在夜间走在山谷里了。董军工把自己身上的手枪掏出来上了膛,又塞回了枪套,声音严厉地说:夜间行军,注意安全!

那时没有手机,甚至没有电话,人们交流只能见面。现在我们几个人孤独地走着,与小分队其他同志失去了联系,也无法与哨所联系,无法与边防团联系,更无法与军区或者中央军委取得联系。山谷里的风吹起来了,寒冷更加重了我的恐惧。欧阳小宝打开了手电,那一定是他当歌舞剧院总导演的爸爸给他的。塔吉克青年人看着手电的光芒,说:不要开手电,眼睛看不清。

越来越冷,董军工也把大衣领子像国民党将军一样竖起来,但是,他不敢把手再往大衣口袋里插了。

正当我开始哆嗦,有些绝望的时候,看见了前方的灯光,听到了从山上传来了人声。

我有些感动,母亲曾经说过,任何人都不能脱离组织,没有了组织,你的政治生命就完结了。现在我有了更深刻的体会,没有组织,不光是政治生命,连肉体生命也完了。母亲还说过而且说得对,如果你抛弃组织,它还在那儿;如果组织抛弃了你,那你肯定会是一个被冻死的小鬼。

在寒冷的渺无人烟的山谷里,如果不是组织在迎接我们,我们已经被冻死了。

8

阿然保黛,这就是魂牵梦绕的小哨所吗?

华沙和小分队其他的同志都站在哨所大门口迎接我们,他们甚至在敲锣打鼓,我感动得就要哭了。时隔多年,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哨所,听到了鼓声,看见了那些哨所的士兵。我们当时叫战士,不叫士兵。他们像藏族人一样皮肤很黑,即使你们这儿已经是夏天了,他们还穿着棉袄,就像是把被子裹在身上,他们的眼睛里像是着火了一样,灼热的目光看着你。

我3个月前还重新看了审判王洪文、张春桥、江青的视频,发现他们也喜欢说“同志”这个词汇。我当时看见小分队别的同志们,还有哨所的战士们,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同志,同志,如果你现在跟我仔细念一下,那音节里边的韵律简直跟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样,对了,还不要忘了毛主席诗词。同志,同志,特别是华沙同志,虽然才12岁,可是,你仍然认为他是一个好同志,我跟他已经建交,成了最好的朋友。他朝我跑过来,你想想看,一个12岁的小男孩儿,他那么焦急地向你跑来,那是什么感觉?你终于明白什么是同志了吧?

他在我面前,看着我说:我害怕你已经死了。

我再次看着他屁股上挂着的手枪,问:谁给你的?

他说:是边防团的邱干事。

说着,他把枪抽出来,递到了我手里,又说:玩吧,别走火了,打死人触犯军纪,要上军事法庭。

我说:操,你还懂得真多,干事教你吧?

他眯着眼睛说:今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咱们俩要求守国门吧?

我说:国门?就是祖国的大门吗?

他说:不知道,反正,今天晚上国门那儿就咱们两个人。

我说:怎么没看见艾一兵?

他说:在帮厨呢,她们把战士的衣服都洗了,袜子也洗了。她们不让战士动手下厨房。今天可能会有红烧羊肉……

我学着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时的腔调,说:伙食不错?

那时,听见了清脆响亮的声音,艾一兵跑来了,她大声叫着:队长

就仿佛一切都是失而复得一样,她朝董军工跑去,她的声音像云雀。你们如果听听巴拉基列夫,不,应该是格林卡写的钢琴小品《云雀》,就知道美丽的女孩子尖叫时有多么动听。她跑得很快,猛地冲到了董军工面前,抓住了他的双手,不,她用自己的双手抓住了董军工同志的一只手,几乎哭出来了。她大声说:你们怎么才到呀?

董军工看着艾一兵,眼神还有些怪怪的,但他渐渐被同志战友情打动了,眼睛似乎也有些湿润,他大声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跳跃着,那时还不兴说为人民服务,但是,气氛也达到了最高潮。

董军工开始讲话,阿然保黛是我们最重要的边防哨所之一。说着,他又开始咳嗽,我看见他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着,我当时紧张得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次董军工掏出了真的手绢,并毫不迟疑地开始擦嘴。欧阳小宝竟然侧身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有鬼气,就想笑,但是,没有敢笑。

我和欧阳小宝都没能信守诺言,在以后的日子里,艾一兵的月经带很快地就让整个小分队都知道了,男兵女兵们都知道了;然后,文工团全体干部战士都知道了;南疆军区政治部都知道了,整个南疆军区司政后三大部都知道了;新疆军区文工团和整个新疆军区都知道了;北京军区政治部歌舞团和总政歌舞团知道了,前线、前卫、济南军区歌舞团也知道了;军艺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也知道了。

9

在群山里有一个小院,那就是想象很久的哨所了,很破旧却很干净。我从写遗书时就开始好奇,现在哨所就在眼前。从窗户玻璃能看见里边用罐头盒栽的野花,中间的小广场里有旗杆,上面飘扬着五星红旗,月亮很亮,光芒照耀着这面国旗。虽然是黑夜,却能看见旗帜鲜艳,而且,还能听见国旗在风中的声音。那时还不允许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那时说这首歌是反动歌曲,可是那天晚上,17岁的我在终于见到组织和华沙之后,是那么渴望唱这首歌,但是我不敢唱。

传说中只有3个人的哨所: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一个战士。有的说得更悬:只有两个人,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可是,就这样三个人,或者两个人,他们在待遇极低,自然条件极差的情况下,却守卫着祖国的边防线。

边防线上为什么要有哨所?为什么只派三两个人驻守在这儿?为什么自然条件那么差,却仍然要给这三两个战士那么低的待遇?为什么军费那么少?为什么国家那么穷?为什么我们历史上就贫穷?为什么我们人口那么多?

一个才17岁的男人无法继续想下去了,那时候,他还不敢用思考这样的词汇。

很快我就弄清楚了,哨所只有两个人!班长父亲病危,他回去探家了。留下了副班长代理班长,还有一个战士。副班长已经3年没有离开过哨所,没有见过女人,战士已经一年没有离开哨所,没有见过女人了。他们没有任何文化娱乐,收音机在这儿只能收到敌台,就是莫斯科广播电台。他们是半年前听说我们文工团要成立小分队来慰问他们,所以,他们从那时起就盼着我们来,他们就开始做迎接我们到来的准备。他们把自己的宿舍留给我们男兵们住,把食堂留给女兵们住,晚上一个人看守国门,另一个人就去住羊圈。

演出前,董军工仍然做了战前动员,他说尽管只有两个人,要当作两百人,两千人,两万人,认真演出。

第一个节目是小歌舞,艾一兵她们女兵又唱又跳,可是就坐在她们大腿下面的战士却不敢抬头看她们。无论她们怎么吸引这些很久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他们就是不抬头看,他们把目光定格在她们脚下的那个右边的角落里,像是得了白内障或者青光眼的病人,他们的面部表情跟我以后在西安看见的兵马俑一样。

女兵们就像我的姐姐和妹妹一样,她们服从命令,为兵服务,为哨所的战士送去女人的温暖。她们在高原上拼命跳着唱着,她们出汗了,她们的气息和体味已经充分地让两个士兵感觉到了,他们兴奋无比,却不敢抬头。我成熟以后明白了,那两个士兵就是不抬头也胜似抬头,他们就是瞎子也不要紧,因为他们充分地呼吸了少女们的芬芳。如果她们真的是花朵,那在1977年5月的一个晚上,整个哨所就一定花香弥漫。那是艾一兵她们这些少女们用自己的青春绽放出来的,那是真正的花香。

我跟华沙上台了,《帕米尔的春天》在这间小屋子里有回音,像今天在首体的演唱会一样,回声从每一个角落射回来,里边不仅仅有荷尔蒙,甚至还有精液的味道。

可是,那两个战士仍然不看我们。我们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就是不看。

在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我看着两个战士拼命鼓掌,却仍然不抬头。就忍不住地对他们说:你们抬头看看我们吧。战士仍然低着头。华沙刚开始演奏过门,听我说话,也停止了拉琴,他看着两个战士,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就发着呆。

这时,一个战士突然起身,从后门溜进去了。我们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就只好继续演奏。

不一会儿,那战士出来了,手里拿着刚打开的一盒水果罐头,走到我们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伸出长胳膊,把罐头递到我们面前。他个子很高,不得不弯下腰,最后,他蹲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吃罐头。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再次呆住了,我们看着他跟黑人一样黑的脸,停止了演奏。

罐头是桃子的,有清香,战士的手很大,黑黑的指头和手背上有很多裂痕,他蹲在那儿,额头上全是汗水。

我看看华沙,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泪水。

我看看站在一旁的董军工,在他身边站着艾一兵,他们都看着我。我本能地接过罐头,看着那个战士坐回去,然后,跟华沙一起在这两个人的舞台上,在那个哨所的小房间里吃起了罐头,这时,奇迹发生了,两个战士竟然都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们脸上笑容灿烂。

10

演出结束后,我跟华沙一起要求站岗守卫国门。我对国门好奇,对那两个哨所的士兵充满好感,内心深处又特别委屈,不知道是为他们委屈,还是为自己委屈。我从小是一个自私的孩子,沉湎于自己心灵深处不能自拔,现在看见了这样的士兵,心中酸水直冒。那时已经很晚了,天却很亮,月亮像太阳一样地照耀着我跟华沙的脸。

董军工看着我们俩,说:守国门?你们两个?说完大笑起来,仿佛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董军工大笑时嘴也不太张开,别人大笑时,会发出哈哈的声音,他呢,只会发出日,日 —的声音。

我说:我们想让那两个士兵好好休息。他们正好可以睡我们的行李,就不用去羊圈了。

董军工严肃起来,他沉吟着,好像在思考。突然,他高声把老兵龙泽喊过来,对他说:支部经过认真考虑,同意两个新同志今晚值班守国门。你送他们上去,让马群、马明下来。另外,今晚你不要睡觉,就在他们附近巡视。

龙泽立正,大声说:是。

董军工再次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然后,他解开自己的皮带,把身上的手枪连套子都取下来,递给了我,问我会用吗。我点头说会,心里却有些害怕了。我从来没有玩过枪,也不喜欢枪,作为一个男孩子,而且,长得挺粗,竟然不喜欢枪,这很要命。

董军工又说:人在枪在。

华沙真聪明,他当即就说:人不在,枪也在。

董军工再次大笑起来:日,日

我们在董军工的注视下出发了,从小院出去,朝南边的山坡上走,月亮走我们也走,我悄悄问华沙,刚才董军工说,支部已经讨论过了,让我们守国门,支部没有讨论过呀。华沙点头。

龙泽是老兵,心思重,他一直低着头,突然说:这个国门经常有叛逃过去的,你们要特别小心,看见叛逃的人,就坚决开枪,把他们打死。

我惊讶无比:把他们打死?你让我们杀人?

龙泽看着月亮,目光有些硬:这就是阶级斗争,杀人是必须的。

龙泽长得很像外国人,鼻子很高,很大,你从这边望不到他那边的脸。因为他说杀人,又只能看到他半边脸,就突然有些害怕了。

龙泽看到了我的表情,就说:害怕了?

我没有说话。华沙学着新疆人说:怕呢嘛。

龙泽笑了,说:你别看华沙笑,他的思想意识比你好。

我有些不高兴,不再说话。龙泽对华沙说:下次到了乌鲁木齐,让我妈给你做揪片子。多放些醋。

沿着山坡朝上走了不到500米,就是国门了。我跟华沙都很好奇,想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大门,却没有看见,一条小路伸向远方,路边的高地上有一个很小的哨楼。龙泽朝哨楼咳嗽了一声,对方也咳嗽了一声。龙泽说:这就是今晚换岗的暗号。你们值班3个小时,然后,我来换你们。

咳嗽竟然是暗号,谁不会咳嗽?保密级别太差了,完全跟儿戏一样,显得很弱智。我跟华沙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英雄所见略同。

我们走进了哨楼,里边的马群、马明两人正在抽烟,看见龙泽进来,立即立正把烟递给他,那是新兵对老兵的谄媚。龙泽却严肃地骂起来:妈了个屄,谁让你们在哨位上抽烟的,掐了,对方如果冲火星开枪,你们都死了。

马群、马明像是熬到了头的媳妇一样,高兴地把步枪递到我和华沙手里,说:你们两个都是双枪呀。

我看看华沙,他也看看我,双枪能把人显得威武。

龙泽离开哨楼时,竟然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下。当时没有感觉,不知道他为什么以这样的眼光看我,几十年后,今天我知道了,他其实很怀疑我,认为我是一个不同阶级的人。

然后,龙泽与马明、马群他们一起走了,听着他们远去,突然就感觉一切都静了下来,而且,太安静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安静的地方。我们站在哨楼里边,把门关紧了,华沙打了个哆嗦,我跟他都下意识地把大衣裹得紧一些,有些像是淮海战役里的国民党士兵。然后,我开始通过瞭望台观察前方的一切。

华沙说:你看啥呢?

我说:前边是敌国,后边是祖国。

他也凑过来,朝敌国方向望着,然后,学着一个电影里说:妈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笑起来。他再次哆嗦了一下,说:你害怕吗?

我说害怕。他看看我:你还害怕?你还害怕?

我没有理会他的腔调,而是像高级指挥员那样看着前方的小路说:那边就是苏联,你会唱苏联歌《小路》吗?

他摇头。我开始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他突然大声说:别唱了,有声音。

我停下来,把步枪甩过来,端着,竖起耳朵,也没听出任何异样。

华沙突然笑起来,说:我骗你呢,在这儿别唱歌了。

我说:苏联歌曲。你听说过吧,苏联是全世界最好的国家。女孩儿穿布拉吉,男孩儿穿水手服。他们很小就谈恋爱。

华沙问:什么叫谈恋爱?

就是男孩儿女孩儿亲嘴。

华沙严肃起来:你想过去谈恋爱?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

他说:那不是叛国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说:我中学英语老师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他就想叛国。

华沙看看我:他对你说的?

他对他朋友说的,也是一个老师,教音乐的。那时,我边说边回头朝祖国的方向看了看,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任何灯光,显然,所有人都睡了,这个国门就在我跟华沙手中。

我对他说走,咱们到对面看看究竟啥样子。说着,我先走出了哨楼,沿着小路朝前走。他开始还有些犹豫,很快就跟上来了,说:等等我,你妈屄等等我。

我笑了,说:出国看看。

我们两个人,端着步枪,身穿军大衣,戴着棉军帽,学着电影里美军和日军的样子,缓缓地弯着腰朝中苏边界走去。走了有五六分钟,始终没有看见国界,我说:肯定现在到了苏联了,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国界呢?

他说:我也没有看见,马群刚才说走几步就到了,我们最少走一千步了。

我们站住了,彼此都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在那时我才意识到,即使是一个12岁的男孩子,也有与女孩子亲嘴的渴望,华沙渴望去苏联与女孩子亲嘴。

我把声音压低了,像地下工作者那样,说:跑不跑?

华沙说:跑过去,别人不要你呢?

我说:音乐老师说带上一份《参考消息》就可以了,英语老师又说不行。

华沙眼睛亮了,他说我身上装了一份《参考消息》,是从队部拿出来擦屁股的。

我摇摇头,又说:听说《参考消息》原来有用,现在没用,去年有人带着它逃过去,结果别人说都是假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又把那人送回来了。

华沙愣了:报纸上都是假话?没有一句真话?

我说我也不知道。华沙的眼睛里明显露出了恐惧,他说:我尿憋,在国外能尿尿吗?

我说:我也害怕,也想尿尿。

他又说:在国外尿尿算叛国吗?

我点头,掏出来自己的东西,猛地就尿起来。他看着我,又问:国外尿尿算叛国吗?

我不理他,只是尿着。他终于憋不住了,就也开始尿。记忆中那晚上在国门外撒尿时的感觉真的是又恐惧,又兴奋,又凄凉。

我说:反正我们现在是真的出国了。

他说:我们真、真的、真的在苏联撒了一泡尿?

我笑了,说:好像苏联和我国差不多。

他说:你在这儿,哪看得出来?

我说:走,回国吧!

那时,我像所有男人一样撒完尿后浑身上下一哆嗦,然后又像屈原那样抬头看天,发现满天星星,而且离我那么近,好像还在走动,有几颗就要朝我们砸过来,它们的光亮眯住了我的眼睛,那种感觉真的是非常恐怖,华沙好像比我适应,他说:星星像我们长沙杂货店的灯泡。

我们朝国内的方向跑起来,出国的滋味并不是那么好受,一个孩子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祖国,就是当叛徒也要在祖国的土地上当。 QAoN1Kpk8p3BpmTcanMFEmzRNoYODNiq/XjI4lmEGNttnyMLFu8/RwAmznt9UK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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