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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阿然保代,阿然保黛?

那首先是一个哨所的名字,什么叫哨所?解释一下,就是说那儿是边境线,是国境线,有人在那儿站岗放哨,目的是什么?不能让任何人随便进入国家。阿然保黛应该是一个地名,它在一座高高的山上,人们都管那座山叫帕米尔高原。

帕米尔高原有许多山,阿然保黛只是其中一座。即使是遇上我那么让人悲伤的中学时代,帕米尔高原也在地理课上学过。久违了,我的中学时代,久违了,色彩绚烂充满诗情画意的地理课,我就要去真正的帕米尔高原了。

你肯定知道帕米尔高原,却不会知道阿然保黛。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对于阿然保黛的记忆就如同你对一个少女的记忆,有情感,有色彩,有肉体,有她的呼吸。

2

疏勒县城,我说过我第一次走进汉城的感受。那是一个黄昏,这也是一个黄昏。我在县电影院前吃了一个维吾尔族式的冰淇淋,与你们今天在北京吃的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没有冰箱,维吾尔小贩从哪儿来的冰呢?不知道。如同清代的皇宫里,经常要用冰,太监总是能从外边抬进来大块的冰。这儿不一样,不是北京,不是皇宫,在同样没有冰箱的年代他们从哪儿来的冰?他们不是太监,他们是一个欢乐的、苦难的、载歌载舞的民族,却也能从驴车上扛下来大块大块的冰,然后用锥子把冰捣碎,再用人工的旋转机器把碎冰磨得更碎,几乎成了冰糊。加入牛奶、蜂蜜、葡萄干、核桃,那是我吃过最好的冰淇淋。如果你有机会去喀什噶尔,一定要尝尝,我说话是负责任的。

其实,人是不应该随便享受的,因为你只要是享受,就必须有承受。那天,在疏勒县,就是在充分享受了之后,我回到军区,走进了我们那个小院,才看到了人们脸上的严肃和庄严,才知道我出事了。

3

每个人都在写遗书。

其实,那是老兵对我们开玩笑说的,它叫请战书。老兵们喜欢说不是遗书,胜似遗书。

就要出去演出了,只要演出,必写遗书。这很让人想不通,演出就演出嘛,又不是去送死,为什么要写遗书?你说对了,演出是去最危险的地方,有死的可能,是要准备好随时有可能降临到你头上的牺牲。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不想死,尤其是不愿意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去死,尤其不愿意为自己不认识的人去死。别说不认识的人,就是为自己认识的人,比如说,自己最亲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和哥哥,我都不愿意为他们去死。我才17岁,学习了许多年的音乐,认识了简谱、五线谱,甚至钢琴谱,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早知道了巴赫、门德尔松、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因为吹长号的星星有一本他写的《我的音乐生活》)。可是,一个17岁的男孩子,他不想死,这话当时完全说不出口。现在,你可以对许多人说,你不想死,你还年轻,还没有见过女人的那个东西,你如果死了,就太冤枉了。这不对,这简直是残害人性。你现在对别人说这话,别人往往以为你是没事找事。最多说你是忧郁症。那个时候不行,那个时候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整个宿舍里,没有人说话。他们在写,认真地在写。

你为什么还不写?

我犹豫着,想了想,说:我的钢笔坏了,我去借支钢笔。

我的钢笔真坏了,过了干沟那天,库尔勒就要到了,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黑压压的铁门关。童年时就听母亲说过铁门关,她们就是从南疆经过铁门关回到乌鲁木齐的,那时她们一群从湖南来的少女们曾经在库尔勒开荒。在焉耆包尔海她们开荒并且认识了我的父亲,然后两人在开度河水里照着自己的影子。现在我正逆向走着父母的开荒之路,库尔勒让我激动。我拿了笔来,想写点什么。我们那天要住在库米什兵站。“兵站”这个词汇也让我着迷,多么意味深长:兵站!!!当时,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感觉到干沟真的很壮观,库尔勒也真的是一个孕育爱情的地方,就想大发感慨写诗。因为太激动了,从怀里掏钢笔时手抖,竟然让它掉在了地上,摔坏了。

4

艾一兵就站在小院最南边那棵沙枣树下,她背对着我,不知道我正向她走去。我要借她的钢笔,还想与她商量,究竟要不要写这封遗书。我想对她一个人说:我才17岁,真的不想死。

可是,她那么专注,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更不会感觉到我的恐惧。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站在那儿,头顶上是树枝搭落下来捎着她头发的叶子,还有阳光斑驳。我真的好喜欢斑驳这个词,它其实不是在形容阳光,是在形容空气。我当时就看见了新鲜空气在她的头发、脖颈、细致略有些透明的耳朵旁游动。围绕着她有那么多新鲜空气让我渴望大口呼吸,那里有着一个瘦弱苍白女孩子的芬芳,她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了,但是,她仍然没有回头。

我突然想吓她一下,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产生的,也许是我头脑中固有的 —要在一个女孩子全身充满阳光的时候去吓她一下。我呼足了气,是丹田气,凡是唱过几天歌的,或者那些出名的歌手都一定懂的,丹田气是有无限力量的,可以让声音变得巨大而又有影响力。我大声冲她耳朵喊了一声,连我自己这样的男人都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可是,她竟然没有反应。

她仍然站着,肩膀都没有动,手里捧着一张白色的纸,上边印有南疆军区政治部的抬头,下边的“请战书”三个字很大,是红色墨水写的。再下边的字也有些大,而且写得不太好,不整齐。我并没有仔细看她写了什么,只是看见了“阿然保黛”,只隐约感觉到那是一片片红色的字迹。

你已经写完了?这么快?我有些惊讶,又说我不想写,不敢跟别人说,找你商量。

你为什么总跟别人不一样?这样不好。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说。她的声音很小,却让树叶颤抖了,那时喀什噶尔的天空不看都知道,蓝得没有办法,天空和树叶还有她透明的耳朵都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你为什么用红墨水写遗书?

我有意识地像老兵那样说出遗书这个词汇。就好像在那一刻我也成了老兵,可以给她提提意见。老兵们往往是新疆人,他们总是学着新疆或者西北的回族说话,管遗书不叫遗书,而是叫“姨父”。我肯定发音是准确的,新疆人就是这么发音的,更准确点应该发“一 —负 —”,一个是一声,一个是四声。

那就是遗书的发音。

我学新疆话,她没有笑。那时候,我们最幽默的事情之一,就是学说新疆话。别忘了,我们是搞文艺的,我们要说北京话,而且,不是北京油子话,是北京普通话,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念悼词时说的那种话。

她看着我,突然,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睛,那是多么明亮的眼睛,猛然间,就全是泪水。

我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是,她的泪水让我感动。我有很多毛病,母亲骂我时总是说,你一身都是毛病。以后,我总是想,母亲其实想说,你一生都是毛病。她的泪水流出来了,我说了我有很多毛病,走到哪儿都有那么多人讨厌我,但是,我比他们很多人都在乎女人的眼泪,我知道在那眼泪后边,有着人类永远说不出的委屈。

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在那个时候,共同沐浴着阳光,还沐浴着新鲜空气。

她突然说:你仔细看看那是红墨水吗?

说着,她递过来,用她的右手递过来。

我看着她的手,食指上已经包裹着白色的胶布了。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在书上,课本里学过的故事今天在眼前发生了:艾一兵用自己的鲜血写了遗书。

她写血书了,像那时的许多人一样,艾一兵为了让组织上看到她的诚实,她用牙齿咬破手指,然后,等到血流最多的时候,她用血写了“姨父”。

我被恐惧征服了,从小我就害怕看见血,怕看见任何人流的血。我不喜欢那样的说法: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现在,眼前是艾一兵的鲜血,在一张白纸上,她用自己的血写出了她的内心渴望。我对你们说这些,就像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从童年时,就是一个胆小鬼,不像个勇敢的男孩。而且,我还自私,不愿意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母亲总是说,将来怎么办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血更让我感觉到害怕,我像是突然在同样的阳光下,在那个随着微风颤抖的树叶下,看见一个可怕而又陌生的女孩儿。她还是那个在我们学校礼堂跳着哈萨克舞蹈的女中学生吗?她已经是革命战士了,她的血书里最后好像就写着“革命战士”四个字,我对她的心疼在瞬间被鲜血吓跑了。我早已忘记了借钢笔,我只是看着她,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恐惧。我想掩饰,却仍然说不出话来。

有几分钟,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你的手指破了,怎么拉大提琴?

你没有看到是右手的食指吗?

我明白过来,右手抓弓子,不用揉弦。

她已经擦干了眼泪,看着我,突然笑了,说:我知道你害怕了。

我仍然笑不出来。她的微笑与明亮的天空互动着,又故意用新疆话说:你不是儿子娃娃。

“儿子娃娃”也应该是回族话,意思是真正的男人或者男子汉。

我那么害怕看见血,我当然不是男人。我内心意识到了这个结论,就挣扎着不肯承认。那时突然感觉到羞愧无比,这种负罪感渐渐强烈,它压倒并驱赶了恐惧。

我说:听说阿然保黛没有通汽车,要骑马上去?

她点头,那时,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兴奋。

我说:我不会骑马。

她说:我也不会骑马。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凉拌。

说完,她像哈萨克女孩子那样大声笑了。那是红色的微笑,笑声中,我们除了沐浴着阳光和空气而外,还沐浴着鲜血。记忆中,她笑了很长时间,在她清亮的笑声中,鲜血、白色纸张上红色的决心、我内心深处的恐惧,都随风飘散了。

5

不是姨父(遗书),胜似姨父(遗书)。

回到宿舍,我才知道,男学员这边很多人都写了遗书,不少人写的是血书。但是弦乐班的女兵们几乎都没有写,除了艾一兵。特别是那几个拉小提琴的,江奇、娄宜、陈想、小清,她们都没有写。江奇不但没有写血书,她在写请战书时就哭了,把其他几个女兵也带哭了。她们16岁了,已经长大了,哭也是装哭,可是,她们还是哭了。让江奇在行李和军装的口袋布上写姓名地址时,她开始号啕大哭,那像小提琴一样的声音从南边传过来,让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怪怪的感觉。她的哭声有起伏,像她经常拉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的二乐章,凄凉美丽,仿佛一只金色的小虫子飞过天空。

说不清为什么,我一生都对江奇有着特别美好的感情。她的哭声从远处传来,强烈地感动了我。直到今天,当她的哭叫声从喀什噶尔的尘土中传过来时,我的眼泪竟然流了下来,脆弱的我突然忍不住地开始哭泣。我对自己说你哭个 呵,却仍然看见那个16岁的江奇,曾经在我入伍的第二天,我们开完王蓝蓝和袁德方的公审大会之后,在小院的树下,在艾一兵让我看血书的地方,用小提琴为我演奏了一首叫《传奇》的奏鸣曲。我无法形容的琴声飘渺不定,从海上、天上、水草里、沙漠中洋溢过来。你们自己在网上 QQ 音乐里下载吧,里边能听到16岁江奇的哭泣。

杨健进了我们宿舍的门,然后又很有礼貌地关上门,对着天空说,我没有打搅你们吧?然后,他走到镜子跟前,看了我一下,哟,还写日记?我发现虽然你脸上长满了疙瘩,就算是青春痘吧,却有一颗文质彬彬的心。他一边照镜子,欣赏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嘴唇,一边认真地听着江奇的哭声。他说:这么有层次感,她一定是好演员。

我对你们说过杨健的爸爸是大军区第二政委吗?你们知道如果一个19岁的孩子他爸爸是大军区政委,几乎跟许世友一样,那么他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文工团里意味着什么吗?所以,杨健出去的时候大家都笑了,不是笑他,而是笑江奇。我当时看着杨健的背影,由衷地羡慕他,如果我爸爸是他爸爸,不,如果他爸爸是我爸爸就好了。

老兵们觉得新兵过于紧张,为了活跃气氛,他们故意开玩笑,大声说着姨父(遗书),还讲了去昆仑山阿里遇见土匪的往事,他们早就把生死放在一边了。有组织呢,个人还有什么好怕的?新兵们受到了鼓励,开始学着老兵,也大声地说:不是姨父,胜似姨父。

在军营里,在军营的小院里,姨父不绝于耳,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过去在中学课本里,经常见到这个词汇,可是,只有在这里,在革命部队的熔炉里,才真正被革命乐观主义情绪包围了。

6

喀什噶尔的5月充满了绿色,道路两边的树叶茂盛而充盈着荷尔蒙,他们和那些穿着军装的女孩子们互相招手,摇动衣衫。明亮的眼睛对映阳光下的树枝,仿佛绿色流过绿色,云飘过云,空气穿过空气。

我从军区南门出去,独自走到电影院,继续向南,就看见了大片田野。远处的村庄被片片粉色的树花包围了,维吾尔族人穿着黑色的条绒衣服,扛着坎土曼下地了。我从小看惯了他们,却与他们距离遥远,那些女人们身上的花朵在为谁开放?她们需要写血书吗?

初夏里的风吹得我内心无比忧伤,天空、村庄、毛驴、铃铛……维吾尔女孩子长辫子长裙子和长长的树枝共同摇曳,把我17岁的思绪送得很远很远。我的内心不安、躁动、委屈,还略略有些疼痛,这一切都是因为春天来了又走了吗?是因为夏天来了,而且还会更加猛烈地影响我的青春和枯萎的情感吗?喀什噶尔,我孤单的17岁融化在你的5月里,已经忘却很久了,那些歌声从我骨子里传过来:

洋葱洋葱皮子多呀,艾里亚,巴哈尔古丽朋友多,艾里亚……

我没有写血书,这事我想也不会想,即使我的老同学艾一兵写了,我也不会写。我不是一个坚强的、有种的人,所以,不会对你们说我当时看着一片片的血书有多么愤怒。我说了,我只是害怕。可是,我当时真的对于这个团队 —那时不叫团队,而是叫组织 —我对于这个组织,我们小小的文工团产生了更大的距离,几乎跟乌鲁木齐到喀什那么遥远。一个软弱的人,他在心里也会有许多话对自己说。在恐怖焦虑中,我也写了不带血的请战书。焦虑对于我这样陈旧的人来说,是个那时我完全不知道的新词。但是,现在只有用焦虑才能抒发我的激情。我也没有像其他新兵那样,在老兵们赞许的微笑下,去高喊:姨父(遗书) —姨父(遗书)

请战书是严肃的,里边有具体内容,除了向组织表决心以外,还有一些具体要求:要另用一页纸,仔细写上你的家庭地址、你父母的名字。同样的文字还要写在你的行李上。还有,在你军装里边的口袋布上,要写上你的名字,对了,还有血型。又是一个“血”字,鲜血的血,血书的血。

7

星星你们知道,他吹出的长号声音很可怕。他害怕的人只有一个杨健,后者的爸爸是大军区第二政委,喜欢来我们宿舍照镜子。星星拥有一本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我的音乐生活》。那是一本厚重的书,天天放在他的枕边。我前边说过,他爸爸是大军区的文化部部长,他喜欢在睡前吐口痰。他会在十点半熄灯后,当大家都躺在了床上,一片黑暗中,突然大咳一声,把那口痰有意识地卡在嗓子里,然后,就进入了无边的等待和沉默。不知道过多久,他才会吐出来。时间以他此时此刻的情绪而定。我的睡眠从来都好,不受星星的影响,可是那些老兵的心思多,他们会在床上思考很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焦虑。他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星星把那口痰吐出来。应该说,他们要比我承受更多的苦难。

可是,今天晚上我睡不着。明天要宣布上山小分队的名单。有没有我呢?是不是应该让那些写了血书的人先去呢?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道理:谁想去就谁去,不想去的,就不要去。最艰苦的地方要提高待遇。比如说,阿然保黛,很可怕,很危险,不通车,骑马会摔死的,那就把待遇提得更高。

星星的那口痰还没有吐出来,我的心却要碎了。

突然,老兵龙泽猛地坐起来,把脚伸向自己的球鞋,然后,大声说:妈的,睡不着了,找领导请战去。

整个宿舍里的人忽地就都坐了起来,只有我装着睡着了。听见周围一片请战声,大家纷纷穿着衣服,不知道谁点燃了蜡烛,火焰升起来,我闭着眼睛,却感觉到眼前有火光在闪。我眯着眼偷看了一下,他们的眼睛都很明亮。

星星走过来,猛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说:知道你在装睡,起来,管乐班都请战去。

我被拧疼了,心里充满厌烦,但是,我不敢发火,星星不能得罪,他父亲是军区文化部部长。真想不到,他这样的出身,竟然也会跟他们一起去请战。

我坐起来,不想穿衣服。龙泽过来了,说:告诉你,既然我们从五湖四海走到了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那就要统一行动。你不去,就拉了大家的后腿。

大家的衣服都快穿好了,只有我仍然坐在那儿。

大家都看着我。烛光突然显得暗下来,我的心跳加快了。

窗外有风,可以看见那棵巨大的老榆树在晃,就像地震一样,树的舞动很夸张,他们的动作也很夸张。我故意磨蹭着,希望他们先走。星星过来,悄悄说:走吧,今天路过队部听他们说了,小分队你肯定要去,听说那个哨所有个喜欢吹笛子的,他想跟你学学。你就是不写请战书,也会让你去的。

那时,大家已经走到了门口,显然他们已经不想等我了,这说明我还没有完全被绑架,我还有自由。我大声喊了一下:等等我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只是推开门,大风刮进来,树叶落进来,夏天冲进来,他们却走出去了。

星星说完也没有再理我,只是自己跑了出去。他长得虎背熊腰,是一个十分粗壮高大的人,可是他的步伐轻盈。我那时已经穿好了裤子的另一条腿,只穿着衬衣,就随着星星朝队部跑去。

杨健正好从另一个宿舍出来,他随意蹬着练功鞋,穿着练功的短裤,睡眼惺忪。看见我在跑,用北京话问我:干吗呢?

我说:请战去……

他吃惊地叫:啊?

我没有理他,只顾自己朝前跑。

他突然大声说:至于嘛,根本没有战争发生,没有敌军压境,没有美国的核武器,没有日本人的航空母舰,甚至连土匪都没有,就是一个小哨所,去演出,唱歌跳舞,就请战写血书,你们这帮孙子真他妈的可笑……

我走在风里,树叶下边,耳朵里全是杨健的北京话。其实,凭着我17岁对人的判断,我也知道杨健是一个文雅的人。他是中将的后代,徐向前有时都会想起他爸爸来,他的发型很男人,身材极其漂亮,说话永远像冯喆一样,有时也像孙道临一样。可是今天,他竟然用了“他妈的”这样的词汇,这说明人类的语言是丰富的,有色彩的。

我终于走进队部,显然,我来晚了,大家围在董军工身旁,董军工一个人像毛主席那样坐在中间。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很安静。但是,这是一群少男少女,他们和她们身上的荷尔蒙随时都在分泌,就像是星光一样,在暗夜里,光芒四射。我感受着那种大学女生宿舍楼里在春光明媚时才会散发出的气息,悄悄地蹲下了。

董军工没有看我,只是继续说话:我很高兴地看到你们请战要求,有许多同志甚至写了血书,这很好,我也会把大家的革命热情向军区首长汇报。要知道,我们这个文工团成立得很不容易,很艰难,应该说军区上上下下争取了很多年才批下来。大家要珍惜这份荣誉,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们有些同志,刚到部队,地方习气很重,学生习气很重……

董军工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我,他看着我,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很重:同志,请战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所有人都讲究军容风纪,着装整齐,只有你,穿着衫衣就来了,今天我要严肃批评你……

我没有任何思考,就随口说:我怕来不及了,就忘了穿军装,我是跑过来的。

董军工没有立即训我,只是看着我,很久才叹了口气,说:忘了穿军装,你知道,才17岁就穿上了军装,拿着乐器,走在大街上,你是多么幸运。别人都去当农民了,你却成了文艺战士,你要懂得自己多么幸福。告诉你,有一天,当你脱下这身军装,你会很难过,很难过。你记住我今天对你们说过的话,人只要穿上这身军装,让他脱的时候,他都会很难过,很难过……

我的头脑乱了,就像外边的树枝一样,被风吹得全乱了,我听不见他还说什么,也听不见大家在说什么,只是感觉到被批评的滋味不好受。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会忘穿军装呢?我应该穿上,请战的确是严肃的事情,那么多人都写了血书,艾一兵还哭了,她哭得那么动情,她是骄傲,还是委屈呢?不知道,我抬头看着她,她的脸色苍白,尖尖的下巴表现出一个少女的坚强。她军装穿得很整齐,风纪扣也系得很紧,军帽也戴得特别专业,灯光下简直美极了。我心目中的女神就是这样,如果有女神的话,她一定是艾一兵这样。我看着她,她没有看我,她只是看着董军工,似乎想要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会的,反正朝回走的时候,天上有月亮,很圆了,阴历十五又到了?月光从高高的老榆树枝丛中洒落下来,像朱自清的散文一样透亮。我看着月亮旁边的夜空,眼前突然出现了爸爸妈妈黄色的脸,我有些想念他们,真的有些想念。

进了宿舍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很累了,请战其实是一桩非常让人受累的事情。动了感情,下了决心,高声说话,真的跟吵了一架一样,浑身都瘫了。所有人都很快地睡在了床上。

吹灭了蜡烛后,星星又大声咳了一下,他再次把痰卡在了嗓子眼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很久没有吐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星星突然笑了,说:很难过,很难过。

8

蒙眬中仍然被她的扫帚声唤醒了,每天都跟昨天不一样,又都一样。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又不是新的,这是辩证法,艾一兵的扫地声是辩证法吗?当然是,她坚强,吃苦耐劳,她像春苗夏花秋菊冬梅一样,从来没有失约。她现在已经扫完了男厕所,该扫女厕所了。这么说,我还可以再睡5分钟,我尽可能闭上眼睛,但是,我又希望能看到她,是提前5分钟起来去看扫厕所的她,还是再睡一会儿?莎士比亚的问题无处不在,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莎士比亚。我竟然昏昏睡去,直到别人把我拍醒,集合出操了,全体列队,宣读命令。

现在宣布命令,哗,所有人的双脚并在了一起。慰问阿然保黛哨所演出小分队名单如下:……华沙、艾一兵、马群、欧阳小宝……

有我!

永远记得那个早晨,喀什噶尔的初夏无比晴朗,树枝和树叶的生命力更强了,绿色变得更加浓烈,就像是我演出上台化的妆:粉底很厚,红色的腮红越涂越浓,舞台上的灯光过于强烈。可惜今天我已经没有了当时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厌恶那些化了妆的照片,我认为他们不真实,现在喀什噶尔的夏天也是那么不真实,阳光跟舞台上的灯光一样过于强烈,照耀着我的眼睛和额头,也照耀着艾一兵的眼睛和额头。命令对我们有着无限的威慑力,就像是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睛必须眯起一样。宣布命令的声音让我内心服从,让我的心脏收缩,再收缩,直到我像是一个刚刚从石缝里爬出的地板虫。

走喽,上山喽 —骑马喽 —人们都在欢呼。

我也尽可能跟着欢呼。舞蹈队的人开始跳丰收舞,又跳军民联欢舞,他们还要跳,不停地跳。

阿然保黛,帕米尔高原,阿然保黛,帕米尔高原……

那晚上,我失眠了。 uhCs5vOusJUhCTay8RIQr496zBu2xK2PIAwatOB/aedxbwB3fvRv1ERKsjihyc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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