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w to Read and Why
弗兰克·奥康纳把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1852)列为任何单本短篇小说集的首选。在其完成后一百五十年,《猎人笔记》依然骇人地新鲜,尽管其主题性,也即解放农奴的必要性,已让位给俄罗斯历史的所有那些灾难。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难以言喻地美;整体而言,它们之壮丽,就我所知,等于是对“为什么读”这个问题的答案(莎士比亚永远是例外)。喜爱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的屠格涅夫,把所有人类(那种爱求索的人类)分为要么是哈姆雷特型,要么是堂吉诃德型。他也许可以再加上福斯塔夫型或桑丘·潘沙型 ,因为他们与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构成了众多其他虚构人物的四大范式。
要从《猎人笔记》二十五篇小说中挑出若干篇来谈是困难的,但我加入另几位批评家的行列,偏爱《别任草地》 和《来自美丽土地的卡西扬》 。《别任草地》开始于一个美丽的七月早晨,屠格涅夫出去打松鸡。这位猎人迷路,夜里来到一片草地,那里有五个农家少年围坐在两堆篝火旁。屠格涅夫加入他们,让我们认识他们。他们年龄从七岁至十四岁不等,他们全都相信“小妖怪”,即所谓的“小人”,并分享小人的世界。屠格涅夫的艺术明智地让少年们彼此交谈,而他自己则在一边听,没有打扰他们。他们那充满艰苦劳动(他们和他们的父母都是农奴)、迷信、乡村传说的生活,在他们的谈话中披露给了我们,包括未来的反基督者特里什卡引诱美人鱼,后者捕捉灵魂、活死人和被做了将死的记号的人。其中一个男孩帕夫卢沙在五个少年中才智超群,也最讨人喜欢。他还显示他的勇气;当少年们夜里看护的吃草的马匹受到可能是狼群的威胁时,他徒手急奔向前,去赶走狼群。
几个小时后,屠格涅夫沉沉入睡,黎明前醒来。少年们继续睡,不过,帕夫卢沙撑起身子,对猎人投以最后的、热诚的一瞥。屠格涅夫起程回家,描述那个美丽的早晨,然后在故事结尾补充一句,说当年稍后,帕夫卢沙从马背上摔下来死去。屠格涅夫说他是一个好少年,而我们跟屠格涅夫一样,对少年之死感到惋惜,但这死亡的感染力并不是以惋惜的方式表达的。一个延续吸引住我们;草地和黎明的美丽;少年们讲述超自然事物时的绘声绘色;那无可躲避的、带走帕夫卢沙的命运。接着呢?接着是讲究实际但仍不失有堂吉诃德精神的屠格涅夫在打松鸡,并把少年们和风景描进他的速写簿里。
为什么读《别任草地》?至少,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自己的现实,我们在命运面前的不堪一击,同时也在美学上欣赏屠格涅夫作为讲故事者的老练和可以说是明显的超然。如果这篇笔记中有任何反讽的话,它属于命运本身,像风景、少年们、猎人一样无辜的命运。屠格涅夫是作家们当中最莎士比亚式的,因为他也同样不作出道德判断;他同样知道,我们喜爱的事物,就像帕夫卢沙一样,会由于一次突然事故而消失。我们无法从别任草地带走任何单一的解释性观点。那个叙述声音无法与屠格涅夫本人的自我区别开来,那是一种智慧地被动的、充满爱的、观察入微的自我。那个自我,如同帕夫卢沙的自我,是该故事的价值的一部分。我们大多数人身上的某种东西,就是那个自我要栖居的地方,连同那些少年,那些马,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猎人作家,那些有关小妖怪和河中女诱惑者的谈话,在完美的天气,在别任草地。
要达到屠格涅夫作为一位笔记作家达到的那种明显的单纯,你需要最高的天赋,某种与莎士比亚的天才非常相似的东西,也即重新发现人。屠格涅夫也同样向我们展示某种也许永远在那里而我们却没有他就看不见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观察所有虚无主义者中最具撒旦威风的埃古 而从莎士比亚那里学到如何创造超级虚无主义者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斯塔夫罗金 。屠格涅夫像亨利·詹姆斯一样,从莎士比亚那里学到更微妙的东西:看似平凡的事物的神秘性,那是对永远在扩展的现实所作的艺术处理。
紧接着《别任草地》的,是《来自美丽土地的卡西扬》。在《卡西扬》中,屠格涅夫给了我们一个完全奇迹般的人物,侏儒卡西扬,一个神秘的农奴和信仰治疗师,也许是一个单人教派。作者打猎回来时,他的马车车轴坏了。在附近一个根本算不上城镇的城镇,屠格涅夫和他那个乖戾的车夫遇到:
一个约五十岁的侏儒,有一张黝黑、满是皱纹的小脸,一个涂颜色的小鼻子,几乎辨认不出的褐色小眼睛,还有座落在他那个小脑袋上的一大蓬黑鬈发,宽大如一个帽子戴在一朵蘑菇的柄上。他整个身体非常地瘦弱……
(理查德·弗里伯恩译)
我们不断被提醒卡西扬确实是多么地不寻常和意料不到。虽然他的声音始终是温柔而甜美的,但他严厉地遗责打猎,说打猎是亵渎神灵的,他还始终保持强烈的尊严,以及一个流放者的哀伤,因为他被当局迫迁,失去了顿河地区的“美丽土地”。有关小矮人卡西扬的一切都是充满矛盾的;屠格涅夫的车夫解释说,这个侏儒是一个圣人,被称为“跳蚤”。
在修理车轴时,猎人和治疗师一起到林中散步。卡西扬采草药,边走边跳,自言自语,用鸟儿的语言跟鸟儿沟通,但未跟屠格涅夫说半句话。天气酷热,他们一起到丛林中寻找阴凉处,猎人和侏儒圣人默默享受他们的沉思,直到卡西扬要求屠格涅夫拿出射杀鸟儿的正当理由。当屠格涅夫问侏儒从事哪一行业时,卡西扬回答说,他捕捉夜莺,再送给别人,还说他识字,并承认他有治疗力量。虽然他说他没有家庭,但是当他十多岁的亲生女儿小矮人安努什卡突然出现在林中时,他的秘密便暴露无遗了。那小姑娘美丽又害羞,她是出来采蘑菇的。虽然卡西扬否认自己是她父亲,但无论是我们还是屠格涅夫都不相信他的话。小女孩走后,卡西扬在整个故事的剩余部分都几乎一言不发。
故事给我们留下一个谜,因为当屠格涅夫与车夫告别时,车夫也不能使屠格涅夫多了解点什么;对他来说,卡西扬无非是矛盾物:“说不清楚。”车夫再没有什么好说的,屠格涅夫回家。他对卡西扬有什么想法,都没有表达出来,但我们需要知道他的想法吗?那个农民治疗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农奴的俄罗斯,而是一个俄罗斯人视域中的圣经世界,尽管与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彼此对峙的圣经视域截然不同。卡西扬虽然没有参加叛乱,但是他拒绝俄罗斯社会,回到民间艺术和民间习俗。他不让女儿在和善的屠格涅夫面前多待一刻,尽管屠格涅夫欣赏小女孩的美。我们不必把卡西扬理想化;他那农民的精明和洞察力排斥许多价值,但他是民俗真理的化身,而对这民俗真理他可能几乎不知道自己知道。
屠格涅夫这些笔记的主导性氛围,是在理想天气中体验的风景之美。然而,屠格涅夫和《别任草地》的农家少年们所享受的自然之美,与卡西扬和屠格涅夫在森林中纳凉时,彼此那种不足以称为交流的东西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帕夫卢沙的命运是不能抗拒的,只能接受,但卡西扬以他自己微妙方式,达到堪称是一个现实的魔术大师的程度,如同莎士比亚的普洛斯佩罗 。卡西扬的魔术自然世界,不同于屠格涅夫美学上理解的大自然,即使当圣人与猎人作家互相挨着休息时,两者也是不同的。卡西扬也不让屠格涅夫了解他的秘密,甚至不让他与他那位天仙似的女儿交流哪怕一刻。最后,我们发现卡西扬依然是“来自美丽土地”,尽管他已失去他原来在顿河附近的家园。“美丽土地”属于封闭的民间传统,在这传统中卡西扬是某种萨满。我们读《来自美丽土地的卡西扬》是为了获得一种另一性的视域,这种另一性视域是对我们大多数人关闭的,也对屠格涅夫关闭。读卡西扬的故事的奖赏,是我们得以进入——非常短暂地——一个另类现实,屠格涅夫本人也同样只是短暂地进入,却令人赞叹地把它带回给我们,就在他的《笔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