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石油、啤酒。
初到新河的日子里,这三样东西主宰着我们的生活,其重要程度如同圣体三合一 。营房让我们保持干燥,石油让我们保持温暖,而啤酒让我们保持快乐。把它们比喻为圣体三合一不是对圣体的不敬,它们自有凡世的圣洁。每当回忆新河的时候,我就想起那里低矮的长方形营房;想起那些石油火炉,想起我们如何在晚上溜出营房,提着水桶,从别的连部的油桶里偷油,一路上遇到别的连部的人,他们也像我们一样,一到晚上就成了梁上君子;想起了在营房中间有个廉价小酒店,里面摆着一箱箱听装啤酒,想起了我们如何走进小酒店把身上的每一个钢镚凑在一起买啤酒,然后把一箱啤酒扛在肩膀上吵吵嚷嚷兴高采烈地回到温暖干燥的营房开怀痛饮,不一会工夫,啤酒就成了我们的腹中之物,那时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我们是二等兵,有谁比我们更加无忧无虑呢?
除了营房、石油、啤酒三件必不可少的东西外,我还有三位好朋友:“山地人”、“笑面虎”和“行者”。
我是在到新河的第二天遇到山地人的。他比我早两天来到新河,成了翘臀上尉的勤务兵。在到达新河的第一周里,一切都没有进入正轨,山地人在上尉办公室和营房之间跑来跑去,道路泥泞,因此他的衣服上常粘着泥巴。
开始我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受翘臀上尉器重而在我们面前显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的形象看上去也不那么友善:身材粗壮,头发是亚麻色的,眼睛是蓝色的。他用简洁的语言颐指气使地向我们宣布:“上尉需要两个人去把中尉的箱子抬进来。”
但是我太没有经验,看不懂他的傲慢下面隐藏的是恐惧,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面无表情的脸只不过是个假象,被迫向下撇的嘴也只是对陌生人的本能戒备。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友谊的加深,那张嘴撇的方向发生了变化:咧嘴笑的时候向上撇着,透露出一种纯真的快乐。
认识笑面虎就相对容易些了。我们在进行枪击训练的第一天就成了朋友,是在聆听关于神秘的30口径重型水冷式机关枪的介绍时认识的。“油面”下士是我们的指导员,他来自佐治亚州,声音柔和,眼神忧郁。他把训练变成了班队之间的竞争,看看哪一队能尽快上手。作为枪手,笑面虎扛着三脚架,而作为辅助枪手,我扛着机枪,一个重约二十磅的金属怪物。一声令下,笑面虎快速冲到指定地点,把三脚架从肩膀上卸下来支好,与此同时我气喘吁吁地紧跟在他后面把枪轴装进三脚架的插座里。我们战胜了其他班队,笑面虎心满意足地吼叫了起来。
“好样的!新泽西小伙子!”他咯咯地笑着,我趴在他旁边,把机关枪的子弹匣压了进去,“让这些畜生瞧瞧我们的厉害。”
他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极其争强好胜的家伙,也是个满嘴喷粪的家伙。他咯咯笑的样子很特别,似乎心情永远那么好,这部分抵消了他的好斗带来的冲击力,也减弱了他的粗鄙语言产生的恶劣影响。就像山地人和我一样,笑面虎粗壮但个头不高,皮肤倒很白皙,这一点和山地人有相似之处。笑面虎粗犷中带着帅气,这是山地人粗鲁的外表无法比拟的。
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后来在昂斯罗海滩加入到我们行列中的行者,都是粗壮矮小之人,身高差不多在五英尺十英寸左右,这样的身材比较适合扛枪或者扛三脚架或者扛我们迫击炮班其他人必须使劲拖拉才能搬动的大炮底座。而扛着这些玩意儿四处跑似乎成了训练的全部内容。
接下来要进行枪械拆卸练习并学习枪械术语。要求我们不但要熟悉手中枪,还要与之亲密接触,达到几乎和枪械发明者一样洞悉枪械的地步,要能够闭着眼睛或在黑暗中把枪械拆开来,然后再装回去,能够熟练地背诵枪械操作的详细过程,熟悉班队里每个成员在战斗中扮演的角色,从枪手到那些背着自己的步枪还要提着水罐或机关枪子弹盒的倒霉蛋。
训练是枯燥乏味和令人郁闷的,战争似乎离我们很遥远。在卡罗来纳的温暖阳光下要想集中精力训练而不进入梦乡常常变得很困难,耳边则不时传来士官长那低沉且单调的声音:“敌人在六百码的地方向我们逼近……上抬两度,右偏三度……开火……”
不过我们每隔一小时就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在这期间我们可以聊天,可以抽烟,还可以四处胡闹。山地人和我就是四处搞怪的人。他喜欢模仿营部行政长官少校装模作样的步调和扭扭捏捏的样子,简直是惟妙惟肖。
“好吧,伙计们,”山地人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地像少校一样在我们面前来回走动着,“让我们直言不讳地说吧,在这里没有个人想法。不允许士兵有想法。你一思考这个集体的力量就会被削弱。如果发现有人有自己的想法,那么他将被送上军事法庭。在八连,任何有头脑的人必须立即把你的聪明才智交到军需官那里。他们正在军官室里发愁大脑不够用呢。”
在休息期间我们也可以唱歌。无论是山地人还是我唱歌都跑调,我们对音阶的理解就是提高或者压低嗓门,但是我们喜欢把歌词吼出来。对所有人而言,遗憾的是我们除了那些大量难听的、无病呻吟的“战歌”之外无歌可唱。
像“日本人你们全来吧,美国人可不是傻瓜蛋”或“我的吻丢进了海洋”这样的副歌根本不能激励人们去杀敌或去征服。唱了几天后,我们开始挖苦这些战歌,于是改弦易辙唱起了低级趣味的歌曲,这样至少可以解解闷。
不能唱着自己的歌曲奔赴战场是件很可悲的事。一些鼓舞士气的战歌,像《吟游男孩》 ,或者一些欢快和讽刺的歌,像英国人唱的《六便士》,也许能让人觉得这场战争值得去打。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的歌。我们的歌曲是《先进时代》,歌词太复杂也太做作,且已经过时。在我们这样一个充满理性的时代,那些作战口号或者战地歌曲听上去似乎很天真很可笑。我们是吃着精神食粮长大的,我们接受过像《四大自由》 这样的抽象教导。如果可能,唱支进行曲也不错。
要让一个人忍饥挨饿,冒着生命危险生活在泥泞中,那你就必须给他一个理由,给他一个原因,光有结论不行,结论不是原因。
没有理由,我们就会变得可笑。我们只需要看看比尔·莫尔丁的绘画就会发现二战中的人们变得多么可笑。我们不得不自嘲,否则在这场毫无意义、毫无人性的杀戮中,我们会发疯。
也许作为海军陆战队员,我们比其他军人幸运,因为除了不多的一些欢笑之外,我们还有对海军陆战队的狂热崇拜。
没人能够忘记自己曾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海军陆战队员的身份从一个人身着森林绿制服或者长时间擦亮的咖啡色军靴就能看出来,海军陆战队员的精神从士官长得意地歪戴着的军帽上体现出来,海军陆战队员的特征从握枪的手指长过其他人这一特点表现出来,海军陆战队员的特色体现于每一堂授课、每一次训练或者每一次枪械操作说明之中。有时候士官长会中断步枪授课而回忆往事。
“有一次到中国去执行任务,小伙子们,把一个旧上海交给我,没有什么能和那个地方比了。有军营,伙食很棒——我们甚至能用盘子吃饭——在那里我们穿着蓝军装,无拘无束。重要的是,中国女孩子喜欢海军陆战队员!她们最喜欢美国人,但是假如她们身边有海军陆战队员,那么水兵或步兵就不能约她们出来。我们就在那儿服役,小伙子们。”
海军陆战队员是志愿兵,因此他的抱怨常常是有限度的。他可以絮絮叨叨地抱怨,直到招来这样的斥责:“你是自讨苦吃,不是吗?”
只有一次我听说我们可能要捉对厮杀了。在拼刺刀训练中,两队人马面对面站立。我们握着上了刺刀的枪,刺刀被刀鞘包裹着。一声令下,两队队员展开了厮杀。
不过中士不满意我们的表现。也许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彼此动真格的吧。他咆哮着让我们停下来,然后大踏步走到一名士兵跟前,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步枪。
“杀,挡,杀!”他怒吼着,在演练中把枪左右舞动。
“杀,挡,杀!然后用枪托打他的小肚子!见鬼,伙计们,你们将要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拼刺刀专家。你们将和那些热爱冷兵器的敌人作战!看看他们在菲律宾都干了些什么!看看他们在香港都干了些什么!我告诉你们,伙计们,如果不想让那些黄皮肤小日本们挑出肠子的话,你们最好给我学会拼刺刀!”
场面真让我们尴尬。
甚至在场的其他中士也有点脸红。我忍不住将这位中士还有他假装出来的愤怒和帕里斯岛上的中士们的训练方法进行了对比。帕里斯岛上的中士们常常激怒我们用拔出鞘的刺刀来袭击他们,然后满脸笑容地解除我们的武装。
可怜的家伙,他认为吓唬我们就是指导我们。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他在瓜岛的样子:眼睛因为恐惧睁得滚圆,面无血色,浑身的肌肉抖作一团。他们发善心把他撤了下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表示我们技不如人这样令人不爽的暗示。
训练完毕后我们列队行军回营。从训练场到距离营房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们可以便步行军。我们把枪挂在胸前,随心所欲地懒散前行,不需要步调一致。我们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一路欢笑着走回营房,回家的感觉真好。
但是一到距营房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便传来连长的吼声:“全——连!”我们挺起了胸膛,“立——正!”我们立即端直了步枪,又开始了踏步走。就这样,当暮色笼罩在海边那片沼泽地上时,我们回到了八连营房——我们的“家”。此时我们口干舌燥,满脸泥污,我们以检阅时的节奏和标准行进在营区的道路上。
接着我们洗澡吃饭,不到一小时又生龙活虎起来。有人检查油量了。
“嗨,拉基——我们的石油快用光了。”
于是,我带上桶,趁着夜色溜出营房,朝着倒油的地方走去。
笑面虎和山地人则朝着小酒店走去,不久他们就扛着啤酒回来了。此时某位绅士或者说某个人会把营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橡木墩可能也会帮忙,橡木墩来自宾夕法尼亚州,是个矮矮的公牛一样的农村小伙子,他不喝酒也不抽烟(至少当时是这样子的),但是喜欢蹲坐在地板上掷骰子,洗牌,向头上涂抹一种香味浓烈的发油。对橡木墩而言,生活就是骰子、扑克牌和发油。
接下来我们点燃炉火,把啤酒放在地板中间,我们则半躺在帆布床上,头靠着墙壁,一边痛快地喝着啤酒一边海阔天空地神聊。
那些夜晚我们都聊些什么呢?
三句话不离本行——闲话我们的部队和我们的目的地,无休止地批评伙食、军士以及军官。当然我们也会大谈特谈性方面的话题,很自然地,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猎艳能力夸大其词,尤其那些年纪小一点的人更是如此,就如同他们夸大自己参军前的收入一样。
我猜想我们谈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无聊的,而且我相信这些话题拿到今天也会显得很无聊。尽管如此,这些话题是家庭式的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正在变成一家人。
八连就像一个家族或者一个部落,而班队就是其中重要的构成单位——家庭。像家庭一样,各个班队互不相同,因为其组成成员是不一样的。它们完全不同于很多战争书籍中描写的特有的班队——那些深受读者喜爱的群像图:有天主教徒、新教徒和犹太人,有富人的孩子、中产阶级的孩子以及穷人家的孩子,有笨蛋也有天才——这些不可能的甜蜜组合很讨美国人欢心,像全明星橄榄球队一样。
我所在的班队在种族或宗教问题上也没有受到偏执狂的困扰。我们没有所谓的内部冲突。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没有打过仗的人的想象。只有脑满肠肥的后备部队人员才会有这种富贵病,就像讲究饮食的人会得痛风一样。
我们不能忍受意见不和,所有的纷争都在对军官和纪律的共同讨厌中消失,尔后太平洋地区的丛林和日本军队成了我们的两个敌人。
作为社会学的一个样本,现代小说家笔下的班队形象是不真实的:它冷漠,没有灵魂。这种形象的班队和我熟知的班队风马牛不相及,真实的班队就像人本身,是彼此分离和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