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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老吏断狱着着争先
捕快查赃头头是道

话说龙珠走进耳舱,看见胡统领已醒,连忙倒了一碗茶。胡统领喝过之后,龙珠又拿了一支烟袋,坐在床沿上替他装烟。一面装烟,一面闲谈,就讲到保举一事。龙珠撒娇撒痴,一定要大人保他爸爸做副爷。胡统领恐怕人家说闲话,不肯答应。禁不住龙珠一再软求,统领弄得没法,便指引他叫他去求周老爷。龙珠道:“周老爷不答应,才叫我来找你的。”胡统领道:“刚才他不答应,包管你再去找他,他一定答应。”龙珠道:“我不管,我见了周老爷,我只说你叫我说的。”胡统领把脸一沉道:“你别瞎闹!”说完这句,他老人家仍旧睡下。

龙珠恐怕耽误他爸爸的功名大事,仍旧走到外舱找周老爷,谁知这个档口,一个中舱人都挤满的了:有几个是船上的哨官、帮带,其余的便是统领的跟班、厨子,一齐在那里围着周老爷讲话。因为统领睡了觉,不敢高声,都凑上去同周老爷咬耳朵,只见周老爷有的点点头,有的摇摇头,也不知说些甚么。又见厨子给周老爷打千。等到这些人退去,船头上又站了不少的人。周老爷摇手,叫他们不要进来,怕惊了统领的驾。他们虽然不敢进来,却是不肯散去。周老爷叫把舱门关上,龙珠方又上来求他。周老爷也懂得这里头的机关,乐得在统领面上讨好,便应允了。等到稿子拟好,天已大亮了。船上的乌龟格外巴结,特地熬了一锅稀饭,备了四碟小菜,请他到后梢头去吃。龙珠又到前舱里,听了听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便回来同周老爷说道:“大人一时还不会醒。周老爷你整整辛苦了两天两夜,就在这船上歇歇,打个盹罢。”周老爷道:“我真的熬不住了!”说完此句,果然就在船老板床上躺下了。龙珠替他拿被盖好。老板说天冷得很,自己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周老爷连忙客气,还说:“你如今保举了官了,我们就是同寅了,怎么好劳动你呢?”老板道:“老爷说那里话来!小人不是托着你老人家的福,那里来的官做呢。”周老爷到底辛苦了两天两夜,实在撑不住,一上床就朦胧睡去。等到一觉困醒,已经是一点钟了。赶紧起身,洗了一把脸,就拿拟的稿子送给胡统领瞧。胡统领正躺在被窝里过瘾,一手接过稿子,一面嘴里说:“费心得很!”等到过足了瘾,打开稿子一看,头一张便是办剿土匪,一律肃清的详细禀稿;连着禀请随折奏保的几个衔名;其余的只开了几张横单,等到善后办好再禀上去,此时不过先把大概应保人员斟酌出一个底子,以便随后增添。胡统领看过无话,便命先将禀帖缮发,又叫把周老爷的名字摆在头一个。周老爷答应着,出来照办不题。

且说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自在统领船上赴宴之后,辞别进城。一到衙前,果见人头拥挤。刚才进得大门,便有无数乡民跪在轿旁,叩求伸冤。庄大老爷一见这个样子,立刻下轿,亲自去搀扶为首的两个耆民。不等他们开口,自己先说:“这些兵勇实在可恶得很!我已经禀过统领,一定要正法几个,把人头号令在你们庄子上,才好替你们出这口气。”庄大老爷一头走,一头说,走到大堂,随即坐下。此时通班衙役两旁站齐,大堂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庄大老爷坐定之后,告状的一班乡民,把个大堂跪的实实足足。庄大老爷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向底下说道:“我想你们这些百姓真可怜呀!本县是一县的父母,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天下做儿子的受了人家欺负,那做父母的心上焉有不痛之理!今日之事,不要说你们来到这里哀求我替你们伸冤,就是你们不来,本县亦是一定要办人的。”庄大老爷的话还未说完,堂下跪的一班人一齐都叫:“青天大老爷,真正是小人们的父母!晓得众子民的苦处!你老吩咐的话,都是众子民心上的话,真正是青天老爷!也不用小人们再说别的了。”庄大老爷听到这里,晓得这事容易了结,便说:“你们先下去商量商量,谁人被杀,谁家被抢,谁家妇女被人强奸,谁家房子被火烧掉,细细的补个状子上来。明日一早,本县好据你们的状子到船上问统领要人,立刻正法,当面办给你们看。”众乡民又一齐叩头谢大老爷的恩典,一齐下来,歌功颂德不置。

庄大老爷退堂之后,不做别的,立刻拟就一道招告的告示,连夜写好发贴。告示上写的是:“统领军令森严。此番带兵剿办土匪,原为除暴安良起见。深恐不法勇丁,骚扰百姓,所以面谕本县:倘有前项情事,证据确凿,准其到县指控。审明之后,即以军法从事,决不宽贷。”各等语。

等到告示发出,庄大老爷方才回到上房打了一个盹。次日一早,先上府禀明此事。府大人听了甚是踌躇,想了一回,叫他先到城外面回统领。其时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管家又不敢喊他。庄大老爷在官厅里,一直等到一点半钟,肚里饿的难过,意思想转回衙门,吃过饭再来。偏偏又有人来说,统领已经睡醒,只好等着传见。一等等到两点多钟,船上传话下来,吩咐说“请”。庄大老爷上船见了统领,先行礼谢过昨天的酒,然后归坐,慢慢的谈到公事。庄大老爷便把昨天晚上的事,禀陈了一遍,又说:“昨天晚上卑职在船上,就得到这个信息,恐怕不确,所以没有敢回。”胡统领一听他言,方想起昨日家人曹升来说的话并不是假,心上甚不快活,半天没有言语。庄大老爷见统领为难,乐得趁势卖好,便说:“这件事情卑职已有办法,包管乡下人告不出。大人这里也不用办一个人,自然可以无事。”胡统领忙问:“有何办法?”庄大老爷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起先统领只是拉长着耳朵听他讲话,后来渐渐的面有喜色,临到末了,不禁大笑起来,连说:“甚好,甚好!老哥如此费心,兄弟感激得很!”说完之后,又告诉他:“老哥的衔名已经禀请中丞随折奏奖。”庄大老爷立刻又请安谢过保举,然后辞别。

坐轿回到衙中,传齐三班衙役,立刻就要升堂理事。又叫人知会城守营,摆齐队伍,前来助威。诸事停当,然后庄大老爷升坐公案,把一干人提到案前审问。庄大老爷一见这班人,仍旧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情形,对这些人说道:“本县想这些兵勇真正可恶!一定今天要正法两个,好替你们伸冤。所有被害的人家,本县已经禀明统领,一概捐廉从丰抚恤。你们的状纸想都已写好的了,先拿来我看,好拿钱分给你们。”众人一听,又有钱给他们,又替他们伸冤,真正是个青天大老爷,又连连磕头称颂不迭。于是齐把那状子呈上。庄大老爷看过之后,便吩咐左右道:“照这状子上,赵大房子烧掉,又打死一个小工,顶顶吃亏,应该抚恤银五十两。”立刻堂上发下一锭大元宝。赵大拿着欢喜,众人望着眼热。下余钱二、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也有三四十两的,也有十两、八两的。

庄大老爷见几个顶吃亏的都已敷衍完毕,便指着一个人说道:“你说你的老婆、女儿被人强奸,这件事情顶大,审问明白,立刻当面拿人杀给你看。但是一样:这件事情人命关天,究竟那一个强奸你的老婆,那一个强奸你的女儿,你须认明,不可乱指。你老婆、女儿带来了没有?”这人道“昨天就同了来的。”庄大老爷道:“很好。你老婆不用说,等到把你女儿验过,我就立刻办人。”那人听了无话,庄大老爷道:“从来打官司顶要紧的是证见,有了证见,就可办人。你们的状子已在这里,谁是证见,快去想来。不但这个须得证见,赵大的小工被兵打死,究竟是谁的凶手,亦要查个明白;房子被烧,亦得有人放火。你们快快查出人头,我老爷立刻等着办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句对答不上。老爷便说:“你们暂且下去,想想再来,或者一时忘记也论不定。”众人退下,七嘴八舌,议了半天,毕竟未曾说出一个人来。那个女儿被人家强奸的,听说要验,尤其不肯。因此闹了半天,竟其不能重新上堂禀复。

且说庄大老爷所拟的招告告示贴出之后,四乡八镇得了这个风声,那些被害人家谁不想来告状,半日之间,衙前聚了好几百人,为首的还是两个武秀才,闹烘烘的一齐要见本官。庄大老爷得信之后,知道人多难以理喻,便吩咐开了中门,请这两位武秀才内庭相见。起先这两个武秀才仗着人多,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及至听到一声“请”,又见本府衣冠迎接出来,大堂两边,自外至内,重重叠叠,站立着无数营兵、衙役,到了此时,不觉威风矮了一半。众人见他两位尚且如此,大家也无甚说得。跟了进来,一齐站在大堂院子里,不敢多说一句话。

庄大老爷把两个武秀才迎了进去。他两个见了父母官,不敢不下跪磕头,起来又作了一个揖。庄大老爷奉他两位炕上一边一个坐下,茶房又奉上茶来,弄得他二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说话,不知从那里说起。那个坐首座的,不觉索索的抖了起来。庄大老爷不等他开口,依旧做出他那副老手段来,咬牙切齿,骂这些兵丁伤天害理,又咳声叹气,替百姓呼冤。两个武秀才听了,直觉他俩心上要说的话,都被大老爷替他们说了出来,除掉诺诺称是之外,更无一句可以说得。主大老爷立刻逼着:“快快出去查明受害的百姓,赶紧指出真凶实犯,本县立刻就要办人!”两个武秀才坐在上面实在难过,巴不得一声,马上辞别下来。庄大老爷仍旧送到二门。

他俩会到众人,正在商议办法;又会见刚才过堂下来的一班人,彼此见面,提及前事,亦因不能指出人名,不能回复。正在为难的时候,里头知县又挂出一扇牌来。众人拥上去看,无非又是催促他们赶紧查齐人证,以便从严惩办的一派话语。众人看了,真正满肚皮冤枉,却是寻不着对头。而且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倘若冤枉了人,做了鬼要来讨命,那却更不是玩的。因此又议了半天,仍旧是一无头绪。

一霎时又听得里面传呼伺候老爷升坐,要提先来的一班人审问。众人无奈,只得仍到堂上跪下。庄大老爷便换了一副严厉之色,催问他们:“查出人头没有?有无证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是无辞以对。庄大老爷便发话道:“本县爱民如子,有意要替你们伸冤,怎么倒来欺瞒本县?这还了得!现在你们的状子都在本县手里,已经禀过统领。统领问本县要证见,本县就得问你们要人。你们还不出人来,非但退回刚才发给你们的抚恤银子,还要办你们反告的罪。你们想想: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是个什么罪名!你们有几个脑袋?已经有冤没处伸,如今还经得起再添这们一个罪名吗?本县看你们实在可怜得很,怎么不弄明白就来告状?”众人一齐磕头,没有话说。庄大老爷只是逼着他们快说,叫他们赶紧指出人头,无奈众人只是说不出。庄大老爷发狠道:“你们到底怎样?若照这个样子,叫本县怎么回复统领呢!现在只有一条路,要你们指出人头,立时三刻正法;除了这一条,就得办你们诬告。”众人听得如此说,一齐跪在地下求饶。

庄大老爷见他们害怕,越发得计。一回说,要解他们到统领船上去;一回又说,既然没有凭据,刚才的银子都不该领,要他们一齐退出来。众人不肯,只是哭哭啼啼的在地下磕头。庄大老爷道:“我想你们这些人,可怜呢果然可怜,然而又可恨之极!既要伸冤,为甚么不指出真凶实犯,等我办给你看?现在弄得有冤没处伸,还落一个诬告的罪名!幸而本县晓得你们的苦处,若是换了别人,你们今天闯的这个乱子可不小!现在你们想怎么样?说了出来,本县替你作主。”众人道:“小的们还有甚么说得!小的是大老爷的子民,只要大老爷痛顾小的们一点,就是小人们重生父母了。”庄大老爷听了,也不言语,皱了一回眉头,方说道:“这事叫我也为难。现在放你们容易,但是统领跟前我要为你们受不是的。”众人只是磕头无话。

庄大老爷又问:“房子烧掉,小工杀掉,东西抢掉,可是真的?”众人道:“是真。”又问:“强奸妇女可是真的?”那个老婆、女儿被兵强奸的人,只是淌眼泪,不敢回答。庄大老爷道:“现在我只有一个法子,给你们开一条生路,非但不办反告的罪,还可以安安稳稳得几两抚恤银子。”众人一听大老爷如此开恩,又一齐磕头。庄大老爷道:“这些事情本县知道全是兵勇做的,但是没有凭据怎么可以办人?现在要替你们开脱罪名,除非把这些事情一齐推在土匪身上。你们一家换一张呈子,只说如何受土匪糟蹋,来求本县替你们伸冤的话。再各人具一张领纸,写明领到本县抚恤银子若干两,本县就拿着你们这个到统领跟前替你们求情。倘若求得下来,是你们的造化;求不不来,亦是没法的事。”众人说:“大老爷替我们去求统领大人,是没有不准的。”庄大老爷道:“那亦看罢了。但是一桩:你们遭了土匪的害,统领替你们打平了土匪,你们做百姓的也总得有点道理。”众人还当是统领要钱,一齐哭着说道:“小人们遭了土匪,一家家家破人亡,那里还有钱孝敬统领大人!求大老爷开恩!”庄大老爷道:“统领大人那里稀罕你们的钱!临走的时候孝敬几把万民伞,不就结了吗?一个人能出几文钱?”众人听了,又一齐叩头,谢过大老爷的恩典,下去改换呈子,并补领状。

头一帮人发落已毕,再发落后头一帮人。后头一帮人也是没有真凭实据的,看见前头的样子早已胆寒。庄大老爷本来也想当堂发落的,因见人多,恐怕滋事,仍旧退堂,叫人把两位为首的武秀才叫了进来;又叫这两个秀才转邀了十几个耆民,一齐到大厅相见。两个秀才见过官的了,几个耆民见了官都瑟瑟的抖。庄大老爷安慰他们,让他们坐了讲话。当下先对两个武秀才说道:“今天简直把本县气死!可恨这些人,既要伸冤,又指不出真凭实据。不问张三、李四,你想本县能够乱杀吗?就是本县肯帮着他们,替他伸冤,怕上头也不答应,非但不答应,一定还要本县拿人,办他们的诬告。你说冤不冤!本县实在可怜他们,所以才替他们想出一个法子,非但不办罪,而且每人反可落几两抚恤银子。我亦总算对得住你们建德的百姓了。”两个秀才齐道:“蒙老父台这样,真正是爱民如子。”众耆民亦不住的称颂青天大老爷。

庄大老爷方才言归正传,问两个秀才道:“你二位身入黉门,是懂得皇上家法度的。今番来到这里,一定拿到了真凶实犯,非但替你们乡邻伸冤,还可替本县出出这口气。”两个秀才胀红了面,一句回答不出,坐在那里着实局促不安。庄大老爷又向几个耆民说道:“你们几位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俗语说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像你诸位一定是靠得住,不会冤枉人的了?”岂知几个耆民,在乡下时,虽然众人见了他们惟命是听,及至他们见了官,亦变成了没嘴葫芦。庄大老爷说一句,他们答应一句。及至问他究竟,依然是面面相觑,默无声息。庄大老爷诧异道:“怎么诸位一声不响呢?本县是个性急的人,只要诸位说出人头,本县恨不得立时立刻办人。”众人依然无语。庄大老爷故意踌躇了半天,又问了好几遍,见他们始终不说,庄大老爷才把脸一板道:“这是甚么事情,也可以闹着玩的?他人犹可,你二位是有功名的人,诬告一个罪、硬出头一个罪、聚众一个罪、吵闹衙门一个罪。知法犯法,这还了得!”两个秀才听到这里,早已吓死了,连忙拍落托跪在地下:“求老父台高抬贵手!武生们是不识字的,不懂得道理。此番回去,一定安分用功;倘有不好事情传在老父台耳朵里,两桩罪一块儿办。”说着,又迭连绷冬绷冬的磕响头,连着几个耆民也都跪下了,齐说:“情愿叫来的人都回去,求大老爷别动气!”

庄大老爷看了,肚皮里着实好笑,却忍住不笑,忙用手扶起两个秀才,叫众人一齐归坐。又拿腔做势,扳谈了好半天,准把几个耆民开释无事;两位秀才暂时留在城里,听候统领的示下,众人感激不尽,却把两个秀才活活吓死!庄大老爷又会卖好,向众人说道:“你们出去先传谕众百姓,叫他们各自回家。不日本县亲自下乡踏勘,果然受了糟蹋,还要抚恤他们。”众人听了越发感激。两个秀才却吓的面色都发了白了,不觉又一同跪下叩头求饶。庄大老爷只是头朝上仰着天,一手拈着胡须,慢慢的说道:“诬告大事,本县担不起这个沉重。”众人见大老爷如此说法,以为这事不妙,连忙又一齐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庄大老爷道:“你们众位是无知愚民,情有可恕;他二人身入黉门,那有不知王法的道理。本县并不难为于他,把他送到学里,交待老师,且等本县见过学宪再作道理。”两个秀才一听要禀学宪,更吓得魄散魂飞,恐斥革功名,失了饭碗,因此更哀求不已。众人又再四环求。庄大老爷一想,架子已经摆足,乐得顺水推船。便对几个耆民道:“百姓的苦处,本县一概知道,早晚自有抚恤。他们做秀才的人,亟应谨守卧碑,安分守己,现在事不干己,胆敢硬来出头。他在本县面前尚且如此,若在乡下,更不知如何鱼肉小民了。所以本县也要留他在这里,访问访问平时有无劣迹再办。现在既然是你们一再替他求情,本县就给你们个面子,暂时交你们带去。以后本县要人,必须随时交到;倘若不交,惟你们是问。但不知你们可能替他做个保人不能?”众人齐说:“愿代具保。”庄大老爷听了无话。两个秀才同了众人又一齐谢过,方才起来。

代书早已伺候现成,立刻就在厢房里把保状先写好。又补了两个公呈:一个是禀告土匪作乱,环求请兵剿捕;一个是感颂统领督兵剿匪,除暴安良,带述百姓们的苦处,顺便禀求赈抚的话头。起先几个乡下人还不肯如此写,齐说:“我们大老爷是好的,很体恤我们子民。统领的兵一个个无法无天,我们的苦头也吃够了,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庄大老爷又私底下叫人开导他们道:“你们众人呈子上不把统领恭维好,这抚恤银子他如何肯发?你们既然没有凭据,伸不出冤,何如每人先拿他几个现的呢?你不如此写,老爷到统领跟前也不好替你们说话。若把老爷弄毛了,他一动气,要顶真办起来,你们吃得住吗?”众人听了方才无话,只得忍气吞声,由着代书写了出来,又一个个打了手印,然后送庄大老爷过目。庄大老爷见两帮人俱已无话,然后一并释放他们回去。

一天大事,瓦解冰销,心上好不自在。立刻袖了禀词、结状,出城来见统领。统领问知端的,不胜感激。便说:“应该赈抚多少银子,老兄只管禀请,兄弟立刻核放。这个将来可以报销的。”当时就留他吃饭。一头吃着饭,问他:“到任有几年了?”庄大老爷回称:“两年多了。”又问:“老兄做了这许多年实缺,总该应多两个?”庄大老爷回道:“卑职前头的空子太大了,人口又多,虽然蒙上宪栽培,做了二十三年实缺,非但不能剩钱,而且还有三万多银子的亏空。不过有个缺照在那里,拖得动罢了。”胡统领道:“做了二十三年实缺尚且不能剩钱,这就难了!”庄大老爷道:“有些钱卑职又不肯要,所以有几个缺,人家好赚一万的,到了卑职手里只好打个七折。而且卑职应酬又大,有些事情,该垫的,该化的,卑职多先垫的垫了,化的化了,将来人家还不还,一概置之脑后,所以空子就越弄越大了。”胡统领道:“我这回事极承老哥费心,断不好再叫你垫钱,总共发了多少抚恤银子,你尽管到我这里来领。倘你若要用,或者多支一万、八千都使得,将来总是这一笔报销罢了。”庄大老爷道:“蒙大人体恤,卑职感激得很!抚恤乡下人不过三两吊银子,卑职情愿报效。至于大人这里,卑职已经受恩深重,额外的赏赐断不敢领。既蒙大人栽培,卑职自己年纪已不小了,也不能做甚么事情;卑职有两个儿子,一个兄弟,一个女婿,将来大案里头倘蒙大人赏个保举,叫他们小孩子们日后有个进身,总是大人所赐。”说毕,请了一个安。胡统领一面还礼,一面说道:“这事容易得很,立刻叫他开履历。”庄大老爷回称:“明天开好再呈上来。”

列位看官须知:胡统领身为统兵大员,不能约束兵丁,以致骚害百姓,倘被百姓告发,他的罪名可就不小。现在被庄大老爷施了小小手段,乡下人非但不来告状,不求伸冤,而且还要称颂统领的好处,具了甘结,从此冤沉海底,铁案如山,就使包老爷复生,亦翻不过来。这便是老州县作用,胡统领怎么能够不感激!在他的意思,原想借着抚恤为名,叫庄大老爷多支一万、八千,横竖是皇上家的国帑,用了不心疼的,乐得借此补报庄大老爷的情。谁知庄大老爷这笔款项情愿报效,只代子弟们求几个保举,更是惠而不费之事。将来造起报销来,还可同庄大老爷说通,叫他出张印领,仍可任意开支,收入自己私囊,所以愈觉欢喜,立时满口答应。又问他如要随折,一个名字尚可安放。庄大老爷重新请安谢过。想想两个儿子,二少爷是姨太太养的,未免心上偏爱些。今年虽只有十二岁,幸亏捐官的时候多报了几年年纪,细算起来,照官照上已有十七岁了,当下便把他保了上去。统领应允,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辞别回城。

刚刚走进衙门下轿,只见门上拿着帖子来回,说是:“船上鲁总爷派了两个兵押着一个伴当到此,请老爷审办,说是伴当做贼,偷了总爷二十块洋钱。”庄大老爷道:“我今天忙了一天,那里还有工夫管这些小事情。但是鲁总爷的面子,又不好回头他,且收下押起来再讲。”二爷答应了一声“是”,出来吩咐过,拿一张回片交给来人。因为送来的人是要当贼办的,所以就交代给捕快看管。

原来鲁总爷这个伴当姓王名长贵,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同鲁总爷还沾点亲。总爷做了炮船上的帮带,照应亲戚,就把他提拔做了伴当,吃了一份口粮。只因这王长贵生性好赌,在炮船上空闲下来就同水手、兵丁们要钱。无奈他赌运不佳,输的当光卖绝,只剩得一条裤子、一件长衫没有进当。现在十月天气,在河底下北风吹着,冻得索索的抖,他还是不改脾气,依然见了赌就没有命。他总爷虽是当了帮带,究竟进项有限,手底下不甚宽余。自从到了严州以后,忽然阔绰起来,腰包里时常叮铃当啷的洋钱声响,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有天晚上,还要偷到“江山船”上摆台把整饭,请请朋友。王长贵就疑心他:“怎么到了严州,忽然就有了钱了?”留心观看,才见他时常在随身一只小衣箱里头去拿洋钱。

合当有事:一天总爷不在船上,王长贵同水手们推牌九,又赌输了钱。人家逼着他讨,他一时拿不出,很被赢他的人糟蹋了两句。他不肯失这一口气,便趁众人上岸玩耍的时候,他托名肚子疼,不能上岸,情愿睡在舱里看船,让别人出去玩耍。别人自然愿意。他等人去之后,便悄悄的想法把锁开了。又怕被人看见,胡乱用手摸了半天,摸到这封洋钱,顺手往怀里一揣,连忙把锁锁好。等到众人回来,忙将赌帐两元二角还清。一船的人都是粗人,只要欠帐还清,谁还问他这钱是那里来的。然而他自己心上明白:“停刻总爷回来,查了出来,岂不要问?”想了半天:“横竖身边还有十七块多钱,不如请个假回省住上两天,就是将来查出来,也不至于疑心到我身上了。只要探听将来没甚话说,我过了两天仍旧好来。”主意打定,等了一会,总爷回船,他便上来告假,说是他娘病在杭州,想要连夜搭船回省探母。总爷应允。好在他无甚行李,身上除掉几张当票之外,便是方才新偷的十七块多钱,所以走的甚是爽快。这种人军营里是看惯了的,自来自去,随随便便,倒也并不在意。却不凑巧,这天晚上鲁总爷又有甚么用头,开开箱子拿洋钱,找不着这二十块钱的一封,登时发了毛暴,满船的搜查起来。搜了一回没有,才想到王长贵身上,马上派了人四下里去寻,寻了半天,居然在一爿烟馆里寻着,还没有动身呢。当下簇拥到船上,谁料一搜便已搜着。恨的鲁总爷了不得,伸手打了他五六个嘴巴,立时立刻派人送到庄大老爷那里请办,所以才会到衙门里来的。

当下捕快拿他一带带到下处。从来贼见捕快,犹如老鼠见猫一般,捕快问他,不敢不说实话。先把怎样输钱,怎么偷钱,自始至终说了一遍。虽说他是总爷的伴当,到了此时竟其不徇情面,捕快头儿却是拿他当贼看待。一到下处,便喝令叫他自己脱去衣服。幸亏没有甚么穿着,脱去长衫,只剩得一衫一裤。捕快又叫他除去帽子,脱去鞋袜,不提防豁琅一响,有两块几角钱落地。捕快看了奇怪,连说:“怎么你身上还有洋钱?……”王长贵道:“头儿明鉴。”捕快伸手一个巴掌,骂道:“谁是你的头儿?头儿是你乱叫得的?”王长贵立刻改口,称他老爷,方才无话。捕快问道:“你偷总爷的钱不是已经被他搜了去吗?怎么你身边还有?这是那里偷来的?”王长贵道:“这亦是总爷的洋钱。”捕快道:“你到底偷了他多少?”王长贵道:“一共拿他二十块钱,还了两块二角钱的赌帐,下余十七块八角。我告假之后,到了烟馆里数了数,把十五块包了一包,揣在腰里;这两块八角,正想付过烟帐,上待买一件棉马褂,想不到他们众人就找了来,把我一找,找到船上,我这两块多钱还捏在手里。我一见总老爷脸色不对,就顺手往袜子筒里一放,所以没有被他们搜去。不瞒老爷说:总爷还是我的姑表哥哥哩。他的钱我就用他两个,大家亲戚,也不好说我是贼。他忘记他从前穷的时候了,空在省里,一点事情没有,东也借钱,西也借当,我妈的褂子也被他当了,至今没有赎出来。如今做了总爷,算他运气好,就这一趟差使就弄了不少的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用他这两文,要拿咱当贼办,真正岂有此理!”

捕快听到这里,忽然意有所触,便说:“你们总爷是几时得的差使?”王长贵道:“是今年五月里才得的。”捕快道:“他这差使一年有多少钱?你一个月赚几块钱?”王长贵道:“我只吃一分口粮,那里会有多少钱。就是我们总爷也是寅吃卯粮,先缺后空。太平的时候,听说还过得去,现在有了军务,就是要赚也就有限了。”捕快道:“他的差使既然不好,那里还有钱供你偷呢?”王长贵道:“就是这个奇怪。没有来的时候,一直闹着说差使不好,一到这里,他老就阔起来了。而且他的钱是在下乡巡哨的前头有的,如果在下乡的后头,一定要说他是打劫来的了。”捕快一面听他讲,便把那两块大洋钱重新取出来一看,无奈图章已经糊涂,不能辨认,就问:“你那两块二角钱是输给那一个的?”王长贵道:“输给本船上拿舵的老大,姓徐名字叫得胜,是他赢的。”

捕快听说,心上已经了了,便把王长贵交代伙计看管,自己走进衙门,找到稿案上二爷,托他去回本官。先把王长贵的话,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自己方说,“据小的看起来,上回文大老爷少的那一注洋钱,虽说是死的婊子偷的,后来蒙大老爷恩典,并不追比。但是死的婊子床上只翻出来五十块,那死的婊子还说是那位师爷托他买东西的,小的不相信,就把他锁了来。现在婊子死了,没有对证。但是文大老爷一共失窃一百五十块钱,还有别的东西。纵然有了五十,到底还有一百,连别的东西没有下落。虽说大老爷不向小的们要贼要赃,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有的破案,总得破案。今番船上总爷送来的那个贼,已由小的仔细问过,据他说,他总爷这个钱来路很不明白。如今这人身上还藏着两块几角钱,可惜图章不大清楚,辨认不出。小的想求大老爷把鲁总爷在这贼身上搜出来的十五块钱要了来查对查对。这贼还有两元二角钱输给本船掌舵的徐得胜,小的意思,亦想求大老爷拿片子把这徐得胜要了来,看看图书对不对。小的是如此想,求大老爷明鉴。”

庄大老爷道:“上回的事,我不来比你们就是了。现在鲁总爷为着他伴当做贼,送到我这里来托我办,轻则打两板子开释,重则押上几个月,递解回籍。前头的事还去翻腾他做甚么!”捕快道:“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总得弄弄明白。就是查了出来,顾了总爷的面子,不去说穿就是了。”说来说去,庄大老爷只答应拿片子要徐得胜到案质讯,不再去追问别的。

等到把人传到,捕快先问他:“王某人还你的那两块洋钱尚在身边不在?”谁料徐得胜恐怕老爷办他赌钱,不敢说实话。禁不住捕快连吓带骗,好容易说了出来,还说:“洋钱已经化去一半了,只有一块在身边。”捕快记得前头鼎记的图书,叫他取了出来一看,果然不错。捕快非常之喜,立刻就托二爷上去禀知庄大老爷。庄大老爷道:“这件案子早已结好的了,他又不是死的婊子什么亲人,要他来翻甚么案!”

捕快讨了没趣下来,心上闷闷。回家吃了几杯烧酒,心上寻思:“出了窃案,一准要问我们当捕快的。捉不着人,我们屁股赔在里头遭殃。现在是戴顶子的老爷也入了我们的行了。不料我们大老爷先护在里头,连问也不叫我问一声儿,可见他们官官相护,这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古人说的话是再不得错的。我倒有点不相信,一定要问个明白。”想罢,换了一身衣服,回到衙门,从门房里偷到一张本官的片子,把他自己荐到鲁总爷船上。就说是本官听见船上少了一个伴当,恐怕缺人使唤,所以把他荐了来,总爷是断乎不会疑心的。“只要他肯收留,将来总有法子好想。现在洋钱上的图章已对,看上去已十有八九。但鼎记图章并非文大老爷一个人独有的,必须拿到别的东西方能作准。”主意打定,立刻瞒了本官,依计而行。走到船上,见了总爷,说明来意。鲁总爷因为是庄大老爷的面子,不好回头,暂时留用。当差异常敏捷,总爷甚是喜他。他还不时抽空回到城里,承值他公事。

过了两天,庄大老爷过堂,顺便提王长贵到堂,打了二百板子,递解回籍。那个掌舵的本来无事,捕快说他“擅受贼赃,而且在船赌博,决非安分之人。纵不责打,不如一并递解回籍,免得在外滋事。”庄大老爷听了他话,照样判断,回复了鲁总爷。虽然多办一个人,他却并不在意。捕快的意思,是恐怕这掌舵的回到船上,识破他的机关,所以加了他一个小小罪名,将他赶去。这都是老公事的作用。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wzXP0qH8KaLoixj3g5MeelY02p8xAa8zOj3Yb6far9crxIbT1WygZDQakxhWCC/H



第十六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

却说建德县捕快头儿,自从荐在船上充当一名伴当,又自己改了名字,叫做高升。从来做官的人没有不巴结升官的,所以他就取了这个名字。果然合了鲁总爷之意,甚是欢喜。但是胡统领虽然平定了土匪,仍旧驻扎此地,办理善后事宜,究竟没有什么大事情,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只等上头公事下来叫他回省,他就得动身。鲁总爷自然也跟了同去。高升是新来的人,纵然办事勤能,主人欢喜,然未必就肯以腹心相待。捕快职司拿贼,乃是自己分内之事,在这几天里头如何就能破案,捕快心内好不踌躇。却喜这鲁老爷是粗卤一流,并有个脾气,是最喜欢戴炭篓子,只要人家拿他一派臭恭维,就是牛头不对马嘴,他亦快乐。高升是何等样人,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头,因此就拿个主人一顶顶到天上去。主人想喝茶,只要把舌头舐两舐嘴唇皮,他的茶已经倒上来了;主人想吃烟,只要打两个呵欠,他已经点了灯,并打好两袋烟,装好伺候下了。诸如此类,总不要主人说话,他都样样想到,样样做到。试问这种当差的,主人怎么不欢喜呢?

一等等了三天。这天晚上,高升正在舱内替总爷打烟。总爷同他闲谈,问起:“庄大老爷衙门里有多少人?你从前跟谁的?他怎么拿你荐给我呢?”高升见问,即景生情,便一一答道:“庄大老爷的人口,叫多不多:一个二老爷管理帐房,是顶有钱的。两个少爷,大的是太太养的,小的是姨太太养的。一个小姐,是前头大太太养的,去年出的阁;姑爷就招在衙门里。小的本来是伺候二老爷的;因为同姨太太的老妈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爷跟前说了话,因此老爷不叫二老爷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爷已经六七年了,并没有一点错处,二老爷心上过不去,所以同老爷说了,荐小的来伺候总爷的。”鲁总爷道:“用熟了一个人,走掉了是很不便的。”高升道:“正是这句话。做家人的伺候熟了一个主人,也不愿意时常换新鲜。所以二老爷说过,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地方,过上一两月,等老爷消消气,仍旧叫小的进去。现在小的伺候了总爷,有了安身之处,也就不想别的了。”鲁总爷道:“二老爷管帐房,他一年能有几个钱?”高升道:“少则一二千,多则三四千。”鲁总爷道:“据你说来,他管上十年帐房,手里不要有两三万吗?”高升道:“进帐是好,只可那惜来的多,去的多,不会剩钱。”鲁总爷道:“这是甚么缘故?”高升道:“我们这位二老爷顶欢喜的是买翡翠玉器。一个翡翠搬指三百两,他老人家还说‘价钱便宜无好货’。只要东西好,他却肯花钱。又最喜的是买钟表,金表、银表、坐钟、挂钟,一共值八千多两银子。你只要有表卖给他,就是旧货摊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己又会修表,修好了永世不会坏的,所以他要这个。若不是为这两桩,他一年到头,老大要多两个钱哩。”鲁总爷听了他话,不觉心上一动,仍旧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了烟,睡觉歇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伙计拿了五件细毛的衣服到船上来兜卖。价钱很公道,估了估足值四百多块钱,卖主只讨二百两银子。鲁总爷一还价,一百六十块钱,后来添到二百十块买成。鲁总爷箱子里只剩了五十几块钱,因钱不够,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块,其余等月底关了饷来补还他。那人答应,把东西留下,但是五天之内,必须算钱,等不到月底。鲁总爷一想,横竖有别的东西可以抵钱,看来断不止此数,于是答应他五天来取钱。五十块钱由高升点给他。高升留心观看,又与文大老爷失去的洋钱图书一样。当下也不作声,交付来人而去。这天鲁总爷买着便宜货,心上非常之喜,颠来倒去看了几遍,连说便宜。高升道:“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他家里从前很有钱,有的是东西。一百钱的东西,时常十个、二十个钱就卖了。如今被他尝着了甜头,包管他明天还要来。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大大的杀杀他的价钱,买他些便宜东西。”鲁总爷道:“要买便宜货,要有现钱方好。”高升道:“他认得我,不要紧,刚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识,他肯把衣服留下,拿了五十块钱就走吗?”

鲁总爷不语,心上思量。过了一会子,躺下吃烟,趁着高升替他烧烟的时候,就同他商量道:“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去办。”高升忙问:“有什么事情着小的去办?”鲁总爷道:“不是你说的,你们庄二老爷欢喜买翡翠玉器,还有甚么洋货钟表吗?”高升道:“是。可惜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有在这里,我拿了去包管一定成功。只要东西好,而且可以卖他大价钱。”鲁总爷听了,非常之喜,低声向他说道:“这些东西现在我有。”高升道:“总爷既有这些东西,何不早说?”鲁总爷道:“你来了能有几天?我以前何曾晓得你们二老爷喜欢这个?”高升道:“有了这个,包管拿去就换了钱来。”鲁总爷道:“但是我的东西好,不晓得他识货不识货。”高升道:“你先拿出来瞧瞧。说个价,少到甚么数目不卖。”鲁总爷道:“你识货吗?”高升道:“跟二老爷时候久了,这些东西天天在眼里经过,虽不全懂,也还晓得一二。”鲁总爷道:“如此更好了。我于这上头也有限。这些东西是个亲戚托我替他销的,且拿出来替他估估价钱,免得吃亏。”

一头说,一头便取出钥匙,开了箱子,搬出那几件东西来:一个搬指,一个金表。鲁总爷开箱子的时候,像怕众人看见似的,先把众人一齐差了出去,只把高升留下。等到东西取出,高升拿到手里一看,恰恰与文大老爷失单上开的一样。他看了又是喜,又是气:喜的是真赃实犯,果不出我之所料;气的是这班不长进的老爷,干此下作营生,偏会偷偷摸摸。现在东西已经被我拿到,意思就要想声张起来。后来一想:“本官前头如何吩咐,设或闹的不得下台,大家的面子不好,不如且隐忍起来,等到回过本官再作道理。”当下不动声色。等鲁总爷把东西拿齐,仍旧把箱子锁好。只见他拿个搬指套在大拇指头上,对着高升说道:“这个绿玉的颜色倒很好看,同这只金表,你估估看,能值多少钱?”高升肚里好笑,笑他不认得翡翠,当作绿玉。又把表擎在手里,转动表把,旋紧了砝条,又揿住关捩,当当的敲了几下。鲁总爷听见金表会打得有响声,心上觉得诧异,肚里寻思:“怎么金表会打得响呢?不要是个小钟罢?”高升拿东西翻来复去看了两遍,因问总爷:“要个甚么价?”鲁总爷道:“你说罢。”高升道:“据小的看起来,一个搬指要他一千五。”鲁总爷道:“一千五百块?”高升道:“一千五百两。”鲁总爷把舌头一伸道:“要的太多了!不要吓退他不敢买,弄得生意不成功。就是少些也不妨,好歹由你去做。这个表呢?”高升道:“这个表是大西洋来的,在这里总得卖他三百块。”鲁总爷道:“不要亦嫌多罢?”高升道:“多甚么!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总有一样成功。”鲁总爷听了他言,心上虽非常之喜,然而总不免毕卜毕卜的乱跳。把两件东西郑重其事的交代了高升。

高升接过,用手巾包好,揣在怀里。又伺候总爷过足了瘾,然后辞别上岸。先寻到文七爷船上,托管家舱里去回说:“县里上回派来查东西的捕快,有话要面禀大老爷。”文七爷吩咐叫他进来。捕快进舱,先替文七爷请过安,垂手站立一旁。文七爷就问:“东西查着了没有?”捕快道:“回大老爷的话:小的自蒙本县大老爷派了这件差使,日夜在心,城里城外统通查到,一点影子都没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爷一听大喜,忙问:“东西在那里寻着的?”捕快暂时不肯说出,但回得一声是:“在船上拿到的。请大老爷看过是与不是,小的再回去禀知本县大老爷。”一面说,一面将东西取出,送到文七爷手里。文七爷道:“别的尚在其次,就是这个搬指是我心爱之物。你看这个绿有多好!如今化上三二千块钱没有地方去买。你居然能替我查到,这个本事不小!停刻我同你们庄大老爷说过,还要酬你的劳。这个贼现在那里?”捕快道:“这个贼就在这里。赃虽拿到,然而这个贼小的不敢拿。等回过本官,还要回过统领,才好去拿他。”文七爷道:“想是这个贼本事很大,你吃他不了?”捕快但笑不言。文七爷将东西看了一遍,仍旧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过来,又回道:“小的此刻就要进城到本县大老爷前去报信,明天再来回大老爷的话。”文七爷点点头儿。

捕快辞别进城,禀知门稿,转禀本官。庄大老爷一听是鲁总爷做贼,甚为诧异。便说:“真赃实犯,难为他查着。但是这事情怎么办呢?”当时先把捕快传了进去,问他怎么查到的。捕快据实供了一遍,又说:“原赃已送到文大老爷那里看过,的的确确是原物。现在请大老爷的示,怎么想个法子办人?”庄大老爷听了无话,满腹踌躇,便问:“你同文大老爷说出偷的人头没有?”捕快道:“小的没有禀过大老爷,所以没把人头说给文大老爷知道。”庄大老爷道:“好好好,幸亏你没有说给他。毁了一个鲁总爷事小,为的是统领面子上不好看,而且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说两声‘我带来的人都是贼’,请问你还是办的好,还是不办的好?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爷请了过来,拿话告诉了他,大家商量一个办法。你先下去,回来我同文大老爷说过,自然有赏的。至于那个姓鲁的,也不能如此便宜,且给他点心事担担。就是东西拿了出来,难道一百五十块钱就给他白用吗?”捕快诺诺称是,又谢过大老爷的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这里庄大老爷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请文大老爷,说是东西查到,请他进城谈谈。不多一会,文七爷果然坐着轿子进城。才跨下轿,便对庄大老爷说道:“你们建德县的捕役本事真大,我的东西居然查到。”庄大老爷道:“你老棣台的东西,敢查不到吗?”一头说,一头坐下。文七爷道:“老把兄,你又取笑了。东西有了,我得还你的钱。”庄大老爷道:“我的钱,老棣台尽管用,还说甚么还不还。”文七爷道:“我的东西有了,自然要还你的钱。”庄大老爷道:“你的东西虽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块钱还无着落。”文七爷道:“这两件有了,我已心满意足的了。百把块钱算不了事,注着破财,譬如多吃十来台花酒,就有在里头了。倒是这个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赏他一百银子,回来就送过来。现在贼在那里?据捕快说起来,东西虽然有了,然而人不好办。这是什么缘故?我们总得办人才好。”庄大老爷道:“正是为此,所以要请你老弟过来谈谈。现在这做贼的人,你猜那个?”文七爷道:“那天那位赵不了赵师爷,的的确确在我手里借去五十块钱,送他相好兰仙。后来都说是兰仙作贼,就此冤枉死了!那两天我的事情很忙,所以没理会到这上头;等到事过之后,我才知道。这位赵老夫子,可怜他爱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现在有了真赃,就有实犯,等到把贼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庄大老爷道:“老弟,那死的婊子也顾他不得了,如今我们且说话的。”文七爷道:“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这是我们做州县官的秘诀。但是这件事情既不是人命官司,怎么说到这个?到底是甚么人做贼?你快说了罢!”

庄大老爷到此,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鲁某人如何托他销东西,因之破案,并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又说:“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们声张出来。姓鲁的交情有限,为的是统领面子上不好看。”文七爷一听说是鲁某人做贼,嘴里连连说道:“他会做贼?……我是一辈子也想不到的了!实在看他不出!”庄大老爷道:“当过捻子的人,你知道他是甚么出身?你当他做了官就换了人,其实这里头的人,人面兽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爷听了无话。歇了半晌,方说道:“老哥叫他们不要声张,这主意很是。一来关于统领面子,二来我们同寅也不好看。我只要东西寻着就是了,少了百把块钱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来说破这件事情。兄弟同他是同事,当着面难为情,等兄弟走了,你去叫他。”庄大老爷道:“不把他弄了来,叫他担点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文七爷道:“正是。”当下又说了些别的,方才告辞出城。这里庄大老爷果然等他去后,才差人拿片子请鲁总爷进城。

且说鲁总爷,自从高升拿着东西上岸,约摸已有三个时辰,不见回来,心上正是疑惑。忽见建德县差人拿片子来请他进城,说是有话面谈,究竟贼人心虚,不觉吓了一跳。忽然想到:“文某人东西失窃,曾在县里报过,现有失单。不该自不检点,听凭高升一面之言,将东西送到他兄弟那里。设或被他们看出,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上一似滚油煎的,直往上冲,急的搔头抓耳,走头无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钱,大众都说是兰仙偷的。如今兰仙已死,当了灾去,没有对证,案子已了,人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东西送去,人家只顾辩论好丑,或者不至于理会到这上头,也论不定。”想到这里,心上似乎一松,又想:“我同县里,却同他见过几面。他请我吃饭,我亦扰过他。彼此总算认得,或者有别的事情,也未可知。”一面想,一面换了衣服,坐了首县替统领二爷办差的小轿,一路心上盘算。

进了城门,到得县衙,轿子歇在大堂底下。一个兵把名帖投了进去,半天不见出来。他在轿子里急的了不得,又叫一个兵进去探信。谁知只有进的人,不见出来的人,这真把他急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极应该托病不来。如今懊悔已迟!”于是自己下轿,踱进宅门,探听光景。谁知劈面遇见一人。你道这人是谁?却是建德县的门政大爷。鲁总爷不认得他,他却认得鲁总爷。见面之后,便说:“总爷来了。我们敝上现在有要紧公事同师爷商量,请总爷先在外头坐一会再进去。”一面说,一面便在前头引路。鲁总爷摸不着头脑,只得跟了就走。一走走到门房里坐下,那位大爷就进去了。亏得鲁总爷门房是坐惯的,倒也并不在意。谁知等了好半天,不见有人来请,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会,只见那个门政大爷从里头出来,吩咐:“传伺候,老爷坐堂。”鲁总爷愈觉惊疑。停了一刻,又见催问:“城外文大老爷的爷们,还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尸亲,来了没来?”底下回称:“已经催去了。”鲁总爷听了,直吓得汗流满体!只听门政大爷又说:“老爷传捕快上去问话,叫他把那查着的翡翠搬指、打璜金表一齐带上来。”话言未了,随在玻璃窗内看见一个人,头戴红缨帽子,走了进去。起先鲁总爷听见里头要搬指、金表,已经魂不附体;及至看见进来的这一个人,不觉魂飞天外,头晕眼花,四肢气力毫无,咕咚一声,就坐在一张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不知是醉是梦,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这个人没有。你道为何?只因这个进来的戴红缨帽子的捕快,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托销东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们串通一气,冒充伴当,骗出赃物;自不小心,落了他们的圈套。回想转来,直觉无地自容,恨无地缝可以钻入。

坐了半天,刚正有点明白,门政大爷也进来了。只见他陪着笑脸说道:“敝上公事未完,又有堂事,倒教总爷老等了!”说完了话,却朝着他笑。鲁总爷呆呆的望着他,也不知说甚么方好。想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们老爷坐堂,为件甚么事?”门政大爷道:“总爷是做官的人,还有甚么不明白的,我那里晓得?”说完了,又朝着他笑。鲁总爷到此,知道事情已破,有点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脸,从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绷冬绷冬的乱磕头。嘴里不住的说道:“大爷救我!大爷救我!”那门政大爷本来是朝着他笑的,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头。还是回磕的好,还是扶他起来的好?一时不得主意,忙了手脚,只得也跪在地下,双手去扶他,嘴里说:“我是什么人,怎么当得起总爷下跪!快快请起,有话好讲。”鲁总爷只是不肯起,一定要他答应。

两人正在相持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人手掀帘子进来。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这是那一回子的事,在这里下跪!”那一个门政大爷一见这人,赶忙起来站在一旁,垂手侍立。鲁总爷抬头一望,见是庄大老爷,真羞得满脸通红,亦站了起来,低头不语。庄大老爷道:“你来了这半天,他们为我有公事,亦没有进来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说,一面把鲁总爷拉了就走。谁知鲁总爷的两条腿犹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庄大老爷便叫跟班的搀着他走。一搀搀到花厅上,分宾坐下。先同他说了半天的闲话,鲁总爷方才渐渐的醒转来,但是除掉诺诺称是之外,其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转念头,要探探庄大老爷的口气。无奈庄大老爷总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鲁总爷急了,想来想去,别无法想,只得仍旧跪下,口称:“兄弟该死!求你老爷高抬贵手!”庄大老爷假作不知,忙问:“什么事情要行此大礼?快请起来!”鲁总爷道:“你老爷不答应,兄弟就跪在这里,一世不起来!”庄大老爷道:“到底什么事情?我竟其一点也不明白。”鲁总爷道:“你老爷差了捕快来私访我的,你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晓得。”庄大老爷道:“这更奇了。我何曾叫捕快来私访你?你老爷有什么事怕捕快?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鲁总爷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来。庄大老爷只是催他起来,催他快说。鲁总爷道:“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的,索性我自己招罢。这事情原是我一时不好,不该拿文某人的东西。如今东西呢,已经在你老人家这里了,我自己知道错处,只求你老爷替我留脸,我情愿拿东西还他。一辈子供你老爷的长生禄位,也不敢忘记了你!”说罢,又连连磕头。

庄大老爷听到这里,便也直立不动,等他磕完了头,故意板着面孔,说道:“我当是谁做贼,船上人是没有怎么大的胆子,原来就是你阁下。你阁下也不至于偷偷摸摸。自从姓文的失了东西,统领以为是他带来的人,一定要我办贼;我办贼不到,统领跟前不知受了多少申饬。姓文的又时时刻刻来问我要钱。我弄得没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经送过他五百两,他还嫌少。现在既然是你阁下拿的,这话更好说了。你是统领带来的人,同姓文的又是同事,他们没有不照顾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统领跟前,卸了我的干系。我们都是熟人,我又何必同你为难呢。你快快起来,我们一齐出城。”鲁总爷听了这话,真正急得要死,只是跪着哭,不肯起来。庄大老爷道:“这桩事说起来我也不相信。你阁下还怕少了钱用,要干这营生?现在是被他们捕快拿着的。我肯照应你,替你瞒起来不说破;他们一般小人,为你这桩事情,每人至少也捱过二三千板子,现在真赃实犯,倒被我不声不响的放掉,我于他们脸上怎么交代得过?如此下去,以后还要办案不要办案?你也是做官的人,应该晓得兄弟的苦处。”

鲁总爷见庄大老爷不肯答应,急得两泪交流,口称:“家里还有八十三岁的老娘,晓得我做了贼,丢掉官是小事,他老人家一定要气死的,岂不是罪上加罪!现在没有别的好说,总求你大老爷格外施恩!我将来为牛为马,做你了儿子孙子也来报答你的!”庄大老爷见他说得可怜,心上想:“这半天也够他受用的了。有娘无娘,不必信他,从来犯了罪的人都是如此说法。因为还有公事,倘若耽搁下去,外面张扬起来,反不好办。不如趁此收篷,算他运气好,便宜他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长叹一声道:“唉!既有今日,悔不当初。我本来不要难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钱总得补上,——我已经替你送过他五百银子。还有捕快,他们辛苦了一番,不能不赏他几个钱,——至少一百两。难道这个钱真果要姓文的出吗?”鲁总爷道:“实实在在只拿他一百五十块钱,那里要得五百两。”庄大老爷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你去同他当面辩个明白也好。”鲁总爷道:“承你老爷恩典,我还有甚么辨头。只求宽限几个月,等我关了饷来拨还就是了。”庄大老爷又叹一口气道:“说来说去,总是皇上家的钱晦气。你欠人家的钱,一定要关了饷来拔还,这几个月的兵吃甚么?不是我说句得罪你的话:你们这些做武官的,直结儿没有一个好东西在里头!一旦国家有事,怎么不一败涂地呢!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这些闲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两,口说无凭,须得写张字给我。文七爷跟前我去替你抗,说得下,说不下,碰你运气。这赏捕快的一百两你今天要拿来的,叫他们多少赚两个,也好堵堵他们的嘴,免得替你在外头声张。”鲁总爷为这一百银子虽是为难,听了庄大老爷的话,不得不唯唯遵命。又重新叩头谢过恩典。庄大老爷叫签稿替他起了一张稿子,叫他亲自照写。只见他捧笔在手,比千斤石还重,半天写不上三个字,急得满头是汗。庄大老爷等的不耐烦,叫签稿代写,叫他画了十字。庄大老爷收起,就叫签稿送他出去。

鲁总爷谢了又谢,跟着签稿出来,又朝着签稿作揖。一出宅门,瞥面遇见捕快,赶上来叫了一声“总爷”,又笑着说道:“高升是来伺候总爷的。总爷还是坐轿回去,还是骑马回去?”这一声,更把他羞的了不得,赶忙又替捕快作揖,说:“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捕快又道:“总爷可到小的家里坐一回去?”总爷道:“不消费心了。停刻我就叫人送来。还有那天的皮货,一块儿拿过来。”一面说,一面朝诸人拱拱手,匆匆忙忙上轿而去。庄大老爷便写一封信,随着起出来的赃送给文七爷,告诉他办法。文七爷自是欢喜。因为鲁总爷是同寅,也就和平了事。当赏捕快一百两银子,就交来人带回。又另外赏了来人四块洋钱。庄大老爷接到回信,又叫捕快到船上叩谢过文大老爷。鲁总爷回船之后,东拼西凑,除掉号褂、旗子典当里不要,其他之物,连船上的帐篷,通同进了典当,好容易凑了六十块钱。自己送到县衙,苦苦的向门政大爷哀求,托他转禀庄大老爷,请把六十块钱先收下,其余约期再付。庄大老爷听说,也只好一笑置之。鲁总爷又叫跟来的人把皮统子送还了捕快。又当面约捕快吃饭,过天在那里叙叙,说:“我们那里不拉个朋友。”捕快道:“我的总爷,只求你老人家照顾俺,不要出难题目给俺做,本官面前少捱两顿板子,就有在里头了!甚么请酒,请饭,倒不消多费的。”鲁总爷一听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脸上不觉一红。彼此无话而别。

自此以后,鲁总爷总躲着不敢见文七爷的面。倒是文七爷宽洪大量,等到没有人的时候,把他叫了来,反把好话安慰他。当下鲁总爷虽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转背之后,心上总觉得同他有点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为奇。按下不表。

且说浙江巡抚刘中丞,自从委派胡统领带了随员,统率水陆各军,前往严州剿办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越大,叫他不安于位,终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么我的运气不好,到了任就出乱子!”不时电信来报,今日派的兵到了那里,计算日子,某日可到严州。胡统领未到严州的头一天,又有急电打来:“访得匪势猖狂,不易措手。”他老听了格外愁闷。随后忽听得说,大兵一到严州,把土匪都吓跑了。他老还不相信。后来接到胡统领具报出师搜剿土匪日期电报,方把一块石头放下。过了一天,又得“一律肃清”的捷电,中丞非常之喜。藩、臬以下,齐来禀贺。中丞随发一电奖励胡统领,允他破格奏保。歇了两天,齐巧胡统领把剿办土匪详细情形禀了上来,附有禀请随折奏保异常出力人员折子一扣。中丞看过无话,就把文案老总戴大理传了来,叫他速拟折稿。告诉他说,无非是叙述土匪如何狂獗,“经臣遴派胡某人往剿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肃清。所有在事员弁,实属异常奋勇,得以迅奏肤功。相应请旨将该员等照单奖励”各等语。随手就把胡统领开来的单子也交给戴大理,叫他照写。

戴大理接在手里一看,单子上头一个就是周老爷的名字,心上便觉得一个刺。一时想不出主意,也不便说甚么,只得退了下来。回到文案处,一面提笔在手,一面想摆布周老爷的法子。心想:“不料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总不甘愿。但是现在这人是胡统领保的,要顾统领的面子,就不好批驳他;若要批驳他,就于统领的面子不好看。”想来想去,甚是为难。等到奏折做好一半,烟瘾上来,躺下过瘾。拿过稿子复看一遍,起先无非把土匪作乱,叙得天花乱坠,好像当年“长毛”造反,蹂躏十三省也不过如此。折中又叙:“经臣遴委得候补道胡统领,统带水陆各军,面授机宜,督师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扫而平。”隐隐间把自己“调度有方”四个字的考语隐含在内。看到此间,忽想起:“这件事情应得侧重中丞身上着笔,方为得体。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话说明,叫上头看得出,至少一定有个‘交部从优议叙’。如此一做,胡统领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随折只保他一个,其余的统归大案,方为合体。大案总得善后办好方可出奏,多宽几天日期,我就可以摆布姓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拢了做好的一半折稿,离开文案处,径至签押房。晓得中丞还在签押房里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见惯的,便乃掀帘进去。刘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他甚么事情。他便回道:“卑职想这严州肃清一案,实实在在是大人一人之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调度,也不能办的如此顺手。现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劳都推在胡道身上,虽是大人栽培属员的盛意,然而依卑职愚见,大人调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没。”刘中丞道:“你话固然不错,然而我总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听到此间,便把折底双手奉上,说:“请大人过目,卑职拟的可对?从前古人有个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只狗,这发号令的却是个人。这件事情,胡道的功劳实实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带去的随员更差了一层。倘若一齐保了上去,论不定就要驳下来,倒不如我们斟酌妥当再出奏的好。一来大人的功勋不致湮没;二来上头见我们一无冒滥,不但胡道保举不遭批驳,感激大人的栽培,就叫上头看着,也显得大人办事顶真。将来大案上去,就是多保两个,那班爱说话的都老爷也不能派我们的不是。”

此时,刘中丞一心只在奏折上头,他说的故典究竟未曾听见。后来听到他后半截的话甚是入耳,连连点头,但说:“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给他们两个好处,恐怕人家寒心。”戴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进去,倘若驳了下来,以后事情弄僵倒不好办。如今拿他们一齐归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里招呼一声,是没有不核准的。虽然面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们的盛意,他们反得实惠。有像大人这样的上司还要寒心,也不成个人了”。刘中丞听了甚是喜欢,连说:“你话不错。你就照这样子把稿拟好。胡道那里,你去写个信给他,把我的这个意思说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们的保案,为的是要成全他们,所以暂时从缓。将来大案里一定保举他们的。”

戴大理见计已行,非常之喜,连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等到把底子拟好,赶忙写了一封信给胡统领,隐隐的说他上来的禀帖不该应只夸奖自己手下人好,把中丞调度之功,反行抹煞。中丞见了甚是不乐,意思想把这事搁起,不肯出奏。后经卑职从旁再三出力,方才随折保了宪台一位,其余随员暂时从缓。胡统领接到此信,甚是担惊;及至看到后一半,才晓得此事全亏得老同年戴大理一人之力。立刻具禀叩谢中丞,又写一封信给戴大理,说了些感激他的话。因为上次禀帖是周老爷拟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爷“有心卖弄自己的好处,并不归功于上,险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来此人也不是个可靠的。”从此以后,就同周老爷冷淡下来,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wzXP0qH8KaLoixj3g5MeelY02p8xAa8zOj3Yb6far9crxIbT1WygZDQakxhWC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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