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仪一心希望秦国东出,以窥视东方六国,此时司马错却道:“末将向来敬重相国,对相国的安邦之策佩服之极,然对重东出轻巴蜀之说,却不敢苟同。”
嬴驷饶有兴趣地看着司马错道:“将军有何不同意见,只管说来。”
司马错略整理了下思维,娓娓而道:“欲富国者,务拓其地,欲强兵者,须先富民,而欲王者,必施其德。巴蜀之乱,始于苴国,乃因其亲巴国,这才使蜀国怒而伐之。倘若秦国趁此机会,以平乱为名,挥师巴蜀,一者可享平暴止乱之名声,二者巴蜀虽为西僻小国,却是富庶之乡,得其可充我大秦之国库,扩我大秦之疆域,富民强国,最为关键的是列国还不会来记恨我们;三者出蜀顺长江而下,便是楚国,得之蜀地,实际上便是俯视楚国,进可攻,退可守,巴蜀之地实可为秦国屏障。”
赢驷一听这番论述,顿觉热血沸腾,大赞其是妙论,说道:“得了巴蜀,便是得了半个楚国,到时何愁楚国不灭?”言语间,看了张仪一眼,见其似还有话说,便又笑道:“相国,我看还是分两步走,第一步由司马错领兵入蜀,第二步由你入楚,稳定楚王,不叫他与齐国结盟,可好?”
张仪无奈,只得拱手道:“王上执意伐蜀,臣当是遵命。”
处理完政务后,嬴驷便去了惠文后处,两厢见了面后,嬴驷并未见嬴荡在屋里,便问道:“荡儿去了何处?”
惠文后答道:“臣妾惭愧,未能管教好荡儿,想来此时他又与人比武斗力去了。”
“治国安邦,所凭的岂是力气而已。”嬴驷面色一沉,用手指着脑袋道:“靠的是脑子,是权谋。他如此奢好武力,着实叫我失望!去把他给我找来!”
惠文后忙应了声,着人去找嬴荡来。
过了许久,只见得嬴荡大步而来,慢看他此时只有十几岁年纪,却是长得人高马大,行走之间,脚下生风,雄纠纠气昂昂,十分的威武。入得内室时,却见嬴驷阴着脸,呼呼喘着粗气。再回头看惠文后时,见惠文后连连朝他施眼色,嬴荡虽好武,却也不笨,立时明白过来,忙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荡儿参见父王!”
嬴驷斜睨着他,隔了会儿方道:“你却告诉我,为何这般尚武?”
嬴荡大声道:“大秦男儿,若没些手段,枉为秦人。”
“哦?”嬴驷把头转过来,正眼看着嬴荡再问:“你这些手段,日后可治国乎?”
嬴荡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个孩儿却不曾想过。”
一旁的惠文后听在耳里,心头不由得咚咚狂跳起来,听嬴驷的口气,似要立嬴荡为储,若果真如此,倒真是得偿所愿,内心又惊又喜。思忖间,只听嬴驷道:“你这般好武,不思谋略,终难成大器。不日,司马错便要征战巴蜀,你随军一起去吧,届时好生向司马将军学学。”
嬴荡一听去打仗,两眼发光,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可惠文后却是大惊失色,扑通跪在地上道:“荡儿年幼,如何上得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请王上三思!”
嬴驷却是一声冷笑,“不锻炼不足以成材,如果他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起的话,日后如何驾驭国家!”
惠文后语塞,此话的意思很明确,在嬴驷心里,他就是储君了,只是尚需历练,而那所谓的历练便是叫他小小年纪去上战场。惠文后跪在当地,怔怔地发呆,不知是喜还是悲,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连嬴驷何时走的竟也未曾知觉。
立储是历朝历代最为敏感之事,若是做得不好,便有可能引起同族相残。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嬴驷有意无意地透露立储之事,显然是有点草率了。许是让宫里的侍从听了去,此事很快就传了开来,自然也传到了芈氏的耳朵里。
本来芈氏入秦,并无非份之想,可生了嬴稷,为人母之后,心中所想便与先前大不相同了,所谓望子成龙,哪个不想自己的儿子成龙呢?听了这个消息后,心中着实不是滋味。遂去了相府找张仪商量。
张仪一听,大惊失色,道:“王上正值壮年,公子也尚年少,王上断然不会现在立储,因此你万万不可陷进去,一旦陷将进去,便有可能万劫不复啊!”
芈氏原是聪慧之人,一点即透,便点了点头。瞥目间见张仪一脸的愁容,就问道:“相国何事发愁?”
“秦国危矣!”张仪叹道:“据斥候来报,楚国已经与齐国结成联盟,此两大强国若是联合起来对付秦国,其后果怕是要比五国伐秦可怕得多。”
芈氏一听,顿时就动了私心,要是趁此机会,让王上取消伐蜀,嬴荡便无建功的机会了,其没有功劳,又是一介武夫,日后是否立其为储就是两说了,便道:“可否让王上打消了伐蜀的念头?”
张仪摇头道:“其实司马错的主张也并无不妥,从侧面包围楚国,神不知鬼不觉,比之与楚正面冲突强多了。王上是位志在天下的雄主,我等做臣子的岂可阻止秦国称雄呢。”
芈氏道:“可万一齐、楚两国发难,我军又伐蜀未归,如何是好?”
张仪看着芈氏,却不作声。把芈氏看得好不奇怪,不由问道:“相国看我作甚?”
“此事若是由你去旁敲侧击一下,倒可成事。”张仪目中精光一闪,“楚王是个贪婪之人,要想让他与齐国断交,必以重利许之,我想以商於六百里地送予楚国。”
芈氏不知道商於的地理位置是否重要,但一听说六百里地,也是吓了一跳,“只怕王上断然不许。”
“我正是为此发愁。”张仪道:“不过你若是能在王上旁边说些话,或有转机。”
“我如何干预此事?”
张仪道:“我今天便会去见王上,与他商议此事,到时他定然拒绝,甚至将我骂出门来。到时你寻个机会,只消说今天遇见了我,无意间谈及此事,然后晓以利害,王上或许能听得进去。”
芈氏想了一想,道:“既如此,我自当尽力而为。”
果然不出张仪所料,嬴驷听了齐、楚联盟后,问张仪有何主张。当张仪说要许以商於之地后,嬴驷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喝了声大胆张仪,你这不是联盟,是要了我的命!两片嘴一张,便是六百里地,即便是割地求和,也没有如此做法!生生把张仪骂了出来。
是日晚上,嬴驷没有去任何一位嫔妃的宫里,只在自己的办公所在独自喝闷酒。他并非不知道楚王贪婪,在这种情况下唯有许以重利,方可令其与齐国断交。但是商於之地在嬴驷眼里,好比是一块心头之肉,割之即痛。
商於本属楚地,后来经过一代又一代秦人的殊死拼杀,从楚人手里夺了过来,并在秦、楚边境修筑了武关,后来卫鞅因破魏有功,被封于商,商鞅或商君之名也是因此而来。抛开这些历史渊源不谈,单是以地理位置而论,若把商於给了楚国,秦国的南大门便向楚国敞开了,关中要地再无屏障可依,无疑会时时刻刻受到楚国的威胁。这两重心结,盘绕在嬴驷的心里,叫一代雄主拿捏不定。
芈氏走进来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酒气,再看赢驷时,着实暗吃了一惊,她突然发现,他老了许多,在灯火的映射下,头上居然冒出了许多白发。毕竟是多年夫妻,芈氏的内心一阵隐痛,同时猛然间觉得,作为妻子,对他的关心和关注着实有些儿少了,他天天忙着政务,有忙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而他似乎也有用不完的精力,所有的人都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可是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当卸下一身的装束,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是与常人一样的血肉之躯,也会累,也会老去。
芈氏轻轻地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酒壶,给他斟完一樽,也给自己斟了一樽,然后举樽,朝他微微一笑,一口饮下。嬴驷转过头来,眼里充满了血丝,一根一根的分外明显,他看着芈氏,眼里没有威严,尽是疲惫,“很好,还是八子懂我。”他把酒饮干后,将她搂在怀里,然后喃喃地道:“我累了,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这种身心疲惫的感觉,甚至叫我有些儿恐慌,大秦江山未稳,列国虎视眈眈,我如何能放下?”
“王上正值壮年,切莫说这等丧气话。”芈氏柔声道:“大秦江山,一定会万年永固。”
“你也用这些浮夸之词来安慰我吗?”嬴驷一连冷哼了几声,“主政之人若不殚精竭虑,未雨绸缪,何来江山永固之说。我告诉你,楚国与齐国结盟了,此乃当今之世除秦国外,最强大的两个国家,若是他们联合了起来,天下诸候必然响应,如此一来,大秦便有灭国之虞。”
芈氏听他提到了,正中下怀,当是什么也不曾听说,问道:“相国可有良策?”
“相国要送商於之地予楚国。”嬴驷皱了皱眉,“我知道相国是对的,可那是我心头肉啊,是大秦南边的门户,把它送出去,虽可解一时之危,却也如饮鸠止渴。”
芈氏道:“咱们可以送出去了,也可以把它再拿回来。”
嬴驷苦笑道:“你啊,还是不明白乱世之法则。要是日后我能轻易拿回来,如今还需要送吗?列国之间,相互为敌,却又相互依存,如果我敢动楚国,齐国岂会坐视?”
芈氏一想也是,日后若是能轻易拿得回来,现在又何须送,直接开战便是。可要是开战的话,列国就会闻风而动,也同样会蜂拥而上对付秦国,这实际上就是一个死结。原先芈氏没想这么多,经嬴驷一说,也觉非同小可,本来想好了劝说他让张仪放手去做,现在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公元前316年,秦伐巴蜀的大军出发了,嬴驷亲自在咸阳城外送别出征的将士。与修鱼之战时不同的是,上一次出征前是芈氏含泪送别魏冉、芈戎兄弟,此番却是惠文后泪别嬴荡,三军将士见秦王把公子都送去战场了,群情激荡,大喊着誓死荡平巴蜀。
芈氏微微一叹,在这大乱之世,上至王亲公族,下至平民百姓,全民为兵,以战绩功劳论资排辈,与惠文后相比较起来,她送弟弟去战场,当真算不得什么了。然而,这也是政治上安排的一着棋,他日得胜凯旋,她的儿子嬴稷便无立储之望了。
三军将士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了,张仪怔怔在站在原地,神情木然。征蜀之军几乎抽调了秦国大半的兵力,齐、楚两国会否趁机犯境?倘若果真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嬴驷抖了抖身子,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把张仪拉到一边,“相国,我同意你的意见,不日你便赴楚吧!”
敢情是嬴驷已将这事与芈氏提起过了,所以不怕芈氏听到,所以他们谈论时远离了群臣,却正好在芈氏的旁边。芈氏闻言,娇躯微微一震,她瞟了眼嬴驷,虽说他笑得有些儿勉强,但从他的神色间可以看出,他真的放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舍等于是不得,想来嬴驷是看透了这些。芈氏吸了口气,此时此刻,她好生佩服这个男人的胸襟,他的胸怀容得下万川,他的心自然也可以志在天下,在这个战火不绝的时代,有此志向者不在少数,然有些胸怀者却是寥寥无几了。
张仪却是怔了一怔,他狐疑地看了嬴驷一眼,确信其不是在开玩笑后,忙躬身把手一拱,正色道:“张仪定当竭尽全力保障秦国的利益。”
嬴驷叹了一声,“相国为我秦国所操的心,不比我少,岂会损害我秦国利益。”
张仪一听此话,不由得大是感动,“此乃臣子本份,岂敢居功。王上不将此事在朝堂上公开讨论,是怕众臣记恨张仪,王上为张仪想的,张仪岂能不知?因此,张仪必誓死以报我王之恩。”
“你我之间,名为君臣,何异手足?”嬴驷笑道:“这些酸溜溜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去准备准备启程吧。”
张仪去了楚国后,对他此次的邦交活动,所有人都不担心,因为他带去了秦国的六百里江山,以楚怀王的脾性,必然是见之心动。
果不其然,楚怀王一听说秦国要把商於之地双手奉送,立时便眉开眼笑。
事实上,商於对嬴驷来说是个心结,对楚怀王而言,也是个极大的心结。那本是楚国的土地,让秦国夺了去后,一直没能够再夺回来。如今不费一兵一足,就可以将六百里商於之地重新划入楚国的版图,何乐而不为?再者与齐结盟,也不过是为了对付秦国,从秦国手里抢些土地,如今不用抢了,自己送上门来了,也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于是楚怀王就答应了张仪的要求,只要秦国给土地,楚国马上就与齐国断交。张仪却道:“国与国之间的邦交,无异于生意人做买卖,只有在楚国与齐国已断交的前提下,秦国才会把商於之地奉上,唯如此才算是公平交易。王上要是不放心,只管派个使臣与我一起入秦,但要我得到齐、楚断交的消息,便马上让秦王画押签字。”
楚怀王一想也是,做事就得公平,不公平何来交易?当下派了两路使者,一路去齐国,一路随张仪入秦。
张仪入了秦后便说,先等楚国那边的消息,只要楚齐断交的消息传来,他就马上找王上签订国书,叫楚使姑且在驿馆住下。楚使也十分的客气,说不忙不忙,我在秦国多住几日无妨。
谁曾想楚国与齐断交的消息传来后,秦国方面依然没有动静,非但秦王那边杳无音讯,连张仪也未见踪影。如此一来,楚使就有些狐疑了,但转念一想,许是国事繁忙,抽不出时间来,不妨再多等几日看看。
岂料旬日之后,依然音讯全无,这下楚使急了,去了相府处,下人说这几日来未见相国,去王宫时,也未能见着秦王,只听内侍传话说,此事乃张仪经办,需找他才是。
楚使一看这势头,觉得有些不对劲,使人去禀报了楚怀王。楚怀王听到这消息后,也觉得甚至是奇怪,按说邦交之事,事关重大,张仪在楚国当廷说了要以商於相送,不该是信口胡诌,那么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呢?
楚怀王思索半天,突然有所觉悟,想来秦国是觉得楚国与齐国断得不够彻底,才有这番刁难,要是楚、齐两国彻底翻了脸,秦国也就无话可说了。当下又派了一人赴齐,叫他去骂齐国,骂得越难听越好,最好把齐宣王骂得狗血淋头。
被派去的那人口才甚好,一到了齐国,以楚使身份见了齐宣王,在两班文武面前,当面大骂齐宣王,骂完之后说道,此乃我王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要恨便恨我王吧,反正我王恨不得与你断交,且断得干干净净。
田辟疆面白若纸,两眼圆睁着,恨不得将楚使一口吞了。但是他十分能忍,咬着钢牙咽了两口唾沫,然后叫楚使去告诉楚怀王,熊槐(楚怀王)昏庸,齐国不屑为舞,齐、楚两国永不相交。
如此一来,齐、楚两国的邦交便彻底断了。那楚使回楚后,将在齐国当廷大骂一事详细陈述了一遍,楚怀王听后,龙颜大悦,赞他做得好。
此时,恰巧屈原从魏国回来,听到了此事,当下就把脸一沉,吹胡子瞪眼地把楚怀王骂了一通,“与齐结交,乃为防秦弱楚,我好不容易促使齐楚交好,你却生生把他断了,若是秦国翻脸不认人,楚国危矣,此举分明是要把楚国往火坑里推!”
屈原本姓芈,是楚国国姓,与楚怀王属同宗同族,因此楚怀王平时对他十分忍让,这回虽在众臣面前被驳斥了一顿,却也是不怒,“与齐交好为何?无非是要得到秦国的土地,无非是想夺回失去的商於之地,如今可不费一兵一卒拿回失地,还不好吗?”
“土地呢?”屈原涨红了脸,那神情仿似恨不得上去把楚怀王揍一顿,“张仪欺世盗名之徒,靠的是一张利嘴行走天下,他两嘴一张,无凭无据,他的话你居然也信?你个昏君啊,要是与齐国断了邦交,到时商於之地也无法拿到,楚国便如何是好?”
楚怀王性子再好,被骂到这份上,也动了怒火,“秦国若是不给,我便打到他给了为止,商於势在必得,你休得在此聒噪!”
另一厢边,嬴疾也被弄糊涂了,便跑来找嬴驷相询。
嬴驷笑道:“相国离秦时曾与我说,要誓死保护秦国的利益,以报国恩。他这一招我却也没有想到。”
“相国果真是要戏弄楚国?”嬴疾露出抹不可思议的笑容,“这一招妙是妙,却是恍如市井小人所为。”
“战争便是正大光明了吗?那是公然的大屠杀!”嬴驷正色道:“相国此举,可令齐、楚破盟,拯救了我多少秦国子民的性命?”
“下一步该当如何?”
“相国既出此计,必有全盘计划。”嬴驷信心十足,眼里闪出一抹狡黠之色,“相国这几日病得厉害,你我一同去探望一番如何?”
嬴疾会意,哈哈一笑,与嬴驷一同去了。
及至相府,见张仪独自一人,悠然地坐在太阳底下,微眯着眼,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下人见是王上来了,急忙要入内去禀报,嬴驷却将他拉了回来,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与嬴疾两人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
到了张仪跟前,嬴驷蹲了下来,伸出双手给张仪捶起腿来。张仪唔的一声,索性把腿伸直了,说道:“膝盖处,酸得紧,来两下重的。”
嬴疾在一边憋着笑,把一张黑脸憋得通红。嬴驷在他的膝盖处捶了两下,问道:“轻重可否?”
“可再重些……”话音未了,张仪听出不对劲了,猛地一睁眼,见是王上在给自己捶腿,倏地收了腿,拜倒在地,“臣该死,不知王上驾到……”
“好了好了,起来吧!”嬴驷摆了摆手,“相国悠闲得紧呐,看你这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想是病好得差不多了!”
张仪讪笑道:“臣这是无奈之举。这段时间以来,不敢出门半步,也不敢去见王上,在家里着实闷得慌。”
嬴驷问道:“相国这是要躲到何时?”
“齐、楚断交之时。”
“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嬴疾神秘地笑了笑,“在我去见王上之前,楚使到我府上去了,说是齐、楚已然断交,而且十分之彻底,央求我去与王上和相国说说,把之前承诺的土地给了他们。”
张仪神色一振,“如何彻底法?”
“楚怀王派了一人,到了齐廷之上,指着田辟疆的鼻子,大骂了他一通……”嬴疾未等说完,自己便笑出声来,“田辟疆何曾被人如此骂过,气得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
嬴疾说完,君臣三人忍不住仰首大笑。
隔了会儿,嬴驷抹了把眼泪水,突然把目光定格在张仪头上,张仪不解,问道:“臣头上可有异物?”
嬴驷伸出手,在张仪的头发上撩拨了几下,挑起几根白发来,叹道:“相国,你也有白发了!”
张仪不以为意,“王上,你也有了!”
“是啊,时光荏苒,转眼数十春秋,瞬间便是老了。”嬴驷眉头一皱,却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最近我常常在想,什么江山永固,那都是骗人的话。”
嬴疾一怔,“王上怎会作如此想?我等披肝沥胆,拓疆扩土,为了便是统一天下,保我大秦万年。”
张仪看着嬴驷,心中突地掠过一抹凉意,“王上这一生,胸怀大志,再苦再难,也是笑看风云,何时曾怕过,恐慌过,今日却为何没来由的说这等丧气话?”
“我等呕心沥血挣下的江山,若是后世子孙不肖,旦夕之间便可被败了。”看着嬴驷唉声叹气的样子,张仪和嬴疾对望了一眼,心中同时冒出两个字:立储。
正所谓岁月不饶人,两人均是嬴驷之近臣,近段时间以来,发现赢驷突然间多愁善感起来,宫里关于立储的传言也是越传越多,不管是张仪还是嬴疾,早已敏锐地感觉到,一股危机在慢慢逼近。然两人虽都是当世独一无二的智囊,面对这种事,却也是有心无力。特别是张仪,虽说是当朝宠臣,但归根结底毕竟是外臣,不宜在这种事情上插手,因此当芈氏来相询时,他也并无良策,只叫其退避三舍。
隔了会儿,嬴驷道:“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今日前来,是想与相国商量,骗了楚国之后,下一步该当如何?”
“齐、楚已然断交,便无后顾之忧了。”张仪笑道:“当可让樗里疾带兵,像打韩、赵之军那样,把楚国打怕了,打得他们谈虎色变。”
当日,张仪送走了嬴驷等人,刚转身进门,便见门外有人喊道:“相国,你的病可是好了?”
张仪回身一看,见是楚使,便知他每日在此守候,忙转身迎将出去,笑道:“年纪越大,越是不中用,去了趟楚国,便就落了疾,叫楚使担心,实在罪过。”
“无妨无妨!”楚使见了张仪,如若见云销雨霁,心情大好,以为此番秦国终算是可以交付先前之诺了。
张仪将楚使请进了门,双方寒暄一番后,楚使终于开口,请张仪兑现先前之诺。张仪笑道:“这一番落病,实在有愧足下,这就办,这就办。”
说话间,便叫下人研墨,铺开一张丝帛,认认真真地挥笔疾书,写就之后,拿了来给楚使看。
楚使见状,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是落到了实处,将帛书接了过来,仔细阅读。看了后,神色微微一变,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再看,吃惊地抬起头朝张仪问道:“相国,你写错了。”
张仪一听,同样吃惊地凑过头去看,“哪里错了?”
楚使指着帛书的一处,道:“应是六百里,相国却写成六里了。”
张仪笑道:“这个却是没错,我当初是答应六里地,何来六百里之说?”
楚使的脸顿时就绿了,“相国,邦交大事,岂可儿戏?”
“大人说得对,邦交大事岂可儿戏啊,因此张仪丝毫不敢乱来。”张仪道:“你想想,商於富庶之地,秦之南门,岂能随便说给就给的道理?所以定是楚国听错了。”
楚使这才回过神来,整个楚国上下都被张仪骗了,怒道:“张仪,如此玩弄楚国,可知后果乎?”
张仪却是冷笑道:“楚国若是想挑起战争,秦国接了便是!”
楚使无奈,只得把袖子一拂,气冲冲地走了。
楚怀王拿着楚使送来的帛书,咬牙切齿地将之掷于地,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猛拍了几下桌子,语无伦次地骂道:“张仪小儿,张仪小儿欺我!伐秦,这便伐秦,我要把张仪小儿抓了来,剥其皮,抽其筋!”
屈原一心伐秦,好不容易见楚怀王下决心要打,马上站了出来,“王上若是决心伐秦,臣这便去筹集粮草,保我大军后顾无忧。”
“好!有左徒大人这句话,我心甚慰。”楚怀王大声道:“哪位敢出征!”
话落间,跳出两人来,“末将愿往!”
楚怀王一看,一位是屈匄,便是前次五国攻秦时驻军武关的将领,想来是前次不曾与秦交手,有点不甘心,此番便踊跃请战了;另一位是昭睢,也是楚国名将,十分了得。楚怀王道:“既如此,我命你等为伐秦大将军,屈匄率二十万大军,兵出丹阳(今陕西与河南之间的丹江以北地区),直面商於秦军;昭瞧领十万大军,驻于汉中(今陕西汉中),以侧主力。两路大军,即日出发,务取商於,洗我国耻!”
众将领命,便要出去点将,突见有一人站了出来,高声叫道:“且慢,此战打不得!”
楚怀王打眼一看,却见是客卿陈轸,哼的一声,“你要阻我伐秦吗?”
陈轸原是齐国人,当年楚国伐齐,战无不胜,连克齐国八座城池,齐国上下人人自危,而此时陈轸却只凭一人之力,给当年的大将军昭阳讲了个画蛇添足的故事,便让昭阳退了雄兵。此后便去了秦国,偏不巧张仪也去了秦国,因此两人争宠,张仪却使计挤走了陈轸,这之后才流落到楚国。虽说纵横家游走列国本不是稀罕事,但楚怀王却不怎么待见于他,总觉得此人曾助齐诓楚,并非善类。
然陈轸之才与张仪不相上下,他看到了楚国岌岌可危之状,忍不禁出言相劝,“王上,此时伐秦,楚国危矣!”
楚怀王怒道:“我楚国三十万大军出征,气势如虹,危在何处?”
陈轸把手一拱,不急不徐地道:“此前已得罪了齐国,若是大举伐秦,齐国在后面趁火打劫,如何是好?”
屈原闻言,却是听进去了,“依你之见,该联齐伐秦吗?”
“非也。”陈轸道:“此前大骂了齐国,联齐已无希望,当下我们该联秦而伐齐。”
楚怀王一听,怒火中烧,“放屁!我被他骗了,反过来还要去讨好于他,你是存了心还要继续看本王笑话吗?谁敢阻我伐秦,便拖了出去祭旗!”
公元前313年末,楚国伐秦大军出发了。
这一日,嬴驷与张仪、嬴疾等商议完如何迎战之事后,便去了后宫芈八子处。见芈氏正陪着嬴稷和向寿两人读书,顿时间心里一暖,连日来的愁绪似乎也在此时化解开来,所有的流血征战,不就为了图此时此景吗?
嬴稷是时已然十之有三,脸上虽还有稚气,却也看得出来是位翩翩少年了,嬴驷见他长得文静,又肯读书,很是欢喜。见了礼后,嬴驷叫他继续读书去,却不想嬴稷拿出块羊皮卷,说道:“这是稷儿所画的与楚军交战图,请父王过目。”
嬴驷以为他只会读书,却是没想到他也研究兵事,当下便好奇地接过来看,虽说想法尚不成熟,却也是分析得有条有理,嬴驷笑道:“稷儿聪明,能文能武,甚慰我心。”
这话芈氏却是听到心里去了,那嬴荡虽为长子,但不过是一介武夫,有勇无谋,且秦国也并没有立长不立幼的制度,若是嬴稷能好好表现,将来立储也并非没有可能。当下走近嬴驷,笑意盈盈地道:“稷儿从小便是十分的乖巧聪慧,别看他现在年纪小,却是于文于武皆有所通。”一番话说得嬴驷心里越发高兴,称赞嬴稷文武双全,将来定是秦之栋梁。
是时,有人来报,说是巴蜀战报。嬴驷急忙起身接过战报,展了开来一看,喜上眉梢,“好啊,司马错果然不负我望,平了巴蜀!”
芈氏一听,心里一沉,不再说话了。俗话说祸从口出,也是芈氏缺乏经验,心直口快,此等事情要说也该在床头与嬴驷私谈才是,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来。要知道此时的咸阳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宫中的每一个人在利益的趋使下,都有可能成为他人的耳朵。芈氏的这些话,叫一个内侍听了去,待嬴驷离开后,这个内侍便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去找了一个人。
此人叫赢壮,为惠文后庶出,其年纪虽与嬴稷相差无二,但为人十分的工于心计,在这种时候,他买通了芈氏宫里的一个内侍,叫他随时留意芈氏的动向。
嬴壮听了内侍举报后,眼里寒光一闪,脸上居然露出股杀气,看得那内侍心惊胆战。打赏了那内侍后,嬴壮便去了惠文后处,将此事说与惠文后听。
惠文后不善于争权斗利,但听了这事后却也十分害怕,若是让那嬴稷立了储君,芈氏掌了权,日后岂还有她的安生日子过?当下便向嬴壮问道:“荡儿出征未归,为娘的方寸已乱,你可有良策?”
嬴壮想也未想,指了两条路,“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让父王尽快把立储之事定了下来。但此事须父王决断,在他未下决心之前,我等皆不好插足,因而不易;第二条路是让芈八子在宫里消失。”
类似的话惠文后在几年前就曾听侍婢说过,她当时便是反对,如今又听嬴壮说起,不由叹道:“为何利益之争,总要伤及性命?”
嬴壮知道母亲仁慈,说道:“不一定非要了她的命,只要她不插进来倒乱,赶出宫去也是好的。”
惠文后点头称是,“如何将她赶出宫去?”
“待孩儿想想,有万全之策时,再来与母亲商议。”
宫里的斗争随着嬴驷身体的逐渐衰弱而展开了,这虽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却也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此时的芈氏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宫里的危机,随着秦楚大战的临近,她把注意力放到战场上去了。毕竟楚是她的母国,是生养她的地方,如今虽嫁入秦国,一切以秦国的利益为主,但是对故乡的那份感恩、怀旧之情却是有的,鉴于此,两国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因一个人在房子里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坐立不安,便使人去把魏冉叫了来。
魏冉和白起由于在军中表现神勇,此时均已升为千夫长,听了姐姐召唤,连忙赶了来。进了门便道:“姐姐何事找我,速速说来。”
芈氏见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忙道:“可是大军要出征了?”
“正是!”魏冉道:“楚军在去年年末便已出兵,现下即将到达丹阳,我们下午就拔营出征了,增援武关。”
魏冉见她一副着急的样子,连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以为是为自己担心,便道:“姐姐不必为我们担心,我和戎弟定会照顾好自己。”
芈氏叹了一声,道:“我等虽身在秦国,但楚国毕竟是故土,秦、楚交战,莫非你不为之惶恐吗?”
魏冉一听,却笑道:“姐姐毕竟是女人,多愁善感,在我看来,哪里可扎根,哪里便是家。至于秦、楚交战,在这诸候争霸之世,那是再也平常不过之事了。”
“你倒是想得开。”芈氏嗔怨了一句,又问道:“此番交战,你觉得楚国能胜,还是秦国能胜?”
“这种事不宜在后宫议论,姐姐须小心在意。”魏冉朝左右看了看,轻声道:“此番楚军来势汹汹,与秦势均力敌,若是正面交战,胜负难料。”
芈氏惊道:“如此看来,你等此去岂非十分危险?”
“倒也未必。”魏冉神秘兮兮地道:“这一次是嬴疾将军督战,按他的为人,估计不会与楚军硬来,到时少不得使些计策,所以此战孰胜孰负,尚是未知之数。”
说了半天,却是这么一个结果,芈氏的心越发的乱了。实际上她的彷徨源于两边都割舍不下,即想秦国胜,却恐楚军吃了大亏,又想楚国胜,偏又怕秦军遭罪,如此反复,任谁也解不了她的心结。当下道:“你只管去吧。姐姐是妇人多疑,不妨事。”
魏冉告辞出来,到了蓝田军营时,嬴疾已到那里了,仔细一看,与嬴疾在一起的还有魏章、甘茂两人。魏冉对甘茂不甚了解,但是魏章的大名却是听说过的,此人在智谋上可能略逊于嬴疾一筹,但在带兵打仗上却是自有一手,在秦国的将领之中是数一数二的。见这三人同时出现在军营里,魏冉便已明白了,这一定是场硬仗。
待分配停当,魏冉、芈戎等被分配在了甘茂一路,奔卦汉中,阻击昭睢的人马。另一路则为主力,由嬴疾、魏章领军,进军丹阳。按理说,甘茂一路在整个战场中只是作为侧应,牵制住昭睢之军,以便秦主力顺利在丹阳铺开战场即可,没有什么大的危险。魏冉和芈戎被分配到这一路时,也十分的不愿意,在临出征前,还拉了白起来,羡慕白起可以到丹阳战场上去。可谁也没想到,甘茂这一路还没抵达目的地,便遭遇了伏击。
楚军设伏的这个地方叫重丘(作者按:重丘在今山东省境内,山东有两个重丘,一是在山东茌平县广平乡一带,一是在山东巨野一带,考古发现,在春秋时就设有两个重丘,但当时的楚军在汉中,而汉中位于今天的陕西,所以秦国不可能去山东,故历史上记载秦楚两军在重丘遭遇,因是指另一个地方,此地具体在何处,作者未能考证,在此特点出来,请方家指正),所谓的重丘,顾名思议,重丘之地,当是山丘连绵起伏,地势十分诡异,在这样的地形中埋伏上万的人马绝对难以发现。
甘茂行军至此时,望着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山丘,已有所警觉,当即传下令去,叫全军戒备,作好应战准备。然而敌暗我明,终究还是进了楚军的埋伏圈,只听得一声呐喊,四周伏兵突出,空中劲风大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箭矢未待秦国醒过神,便已射将过来,顿时惨叫之声四起,大批的秦军中箭倒地。
甘茂大惊,命令全军撤回去。魏冉心想,若是撤了回去,牵制不住这里的楚军主力,他们分出一支军队去围攻丹阳的秦军,丹阳那边就危险了,所以主张杀出去。甘茂没有实战经验,好在他熟读兵书,兵书上的那些计谋他是了然于胸的,于是说道:“只管撤出去,保存我军实力,到时我自有办法。”魏冉见他一副成竹在胸之状,便信了他,跟着全军且战且退,撤出包围圈。
到一处高地时,甘茂来找魏冉商量,“你找个机灵点的人,如此这般,定可退敌。”
魏冉听了此计,两眼一亮,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芈戎。
芈戎咧嘴一笑,“两位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
当天晚上,芈戎扔了手里的刀,只带一把匕首插在腰间,换上件普通的衣服,便摇摇晃晃地走出军营,趁着夜黑,绕过重丘的楚军,向西北方向而去。
原来驻扎在汉中的楚国分作了两路,一路由昭睢率领,埋伏在重丘,伏击秦军;另一路则由昭鼠率领,随时准备增援丹阳,以围攻秦军,因此,昭鼠手里的才是楚军的主力部队,芈戎要去的便是昭鼠军营。
约是亥初时分,芈戎到了昭鼠所在大营,被外面的守卫拦了下来,问他是何人,来此何事?芈戎人小鬼大,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将左手弯于背后,右手虚抬于前胸,沉声道:“贵军有大难将至,敝人不忍见楚军遭难,故来知会你们的将军。”
守卫一听,吃了一惊,因不知他的来路,又见其语出惊人,忙进去通报了。没一会儿,昭鼠亲自迎将出来,仔细打量了下芈戎,见此人面生得紧,便问道:“先生高姓大名?”
芈戎之前落草为寇,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作先生,十分的受用,便故作深沉地微微一哂,“在下芈戎,贱名不足挂齿,将军若是信我,便把当下的形势说予你听,可免你一难。”
上阵打仗最怕的就是不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旦有不测,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全军覆没,那是十分可怕的。昭鼠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之心,把芈戎请进了营帐。
双方寒暄几句后,昭鼠诚恳地道:“我军将会有何等不则,先生教我。”
芈戎似乎很享受这种假扮谋士的感觉,特别是被称作先生,看到昭鼠那期待的眼神时,心里飘飘然的十分受用,当下喝尽了一樽酒,看着昭鼠说道:“今日重丘一战,昭睢大胜,将军有何看法?”
昭鼠被问的莫名其妙,道:“我军大胜,自然是好事。”
芈戎神秘地笑了一笑,“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