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 ① 魏斯、赵籍、韩虔 ② 为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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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智宣子 ③ 将以瑶 ④ 为后。智果曰:“不如宵 ⑤ 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 ⑥ ,为辅氏。
①大夫:春秋时期诸侯国中地位仅次于国君与卿的官爵,有世袭的封地。②魏斯、赵籍、韩虔:魏斯即魏文侯,战国时期魏国的第一代国君;赵籍即赵烈侯,战国时期赵国的第一代君主;韩虔即韩景侯,战国时期韩国第一代国君。公元前403年,魏、赵、韩被周王和诸侯承认为诸侯国。③智宣子:智申,谥号“宣”,史称智宣子,春秋后期晋国卿大夫,智氏家族宗主。④瑶:智申的儿子智瑶,又称智襄子、智伯,公元前475年成为晋国执政,此后欲灭同列卿位的赵、魏、韩三家并取代晋国,威胁魏、韩二家于公元前455年共同对赵氏发动晋阳之战。后赵襄子派人向魏、韩陈说利害,魏、韩便与赵氏联合反攻智氏,智伯被赵襄子擒杀,智氏就此衰落。⑤宵:智宣子的儿子智宵。⑥太史:官名,春秋时为掌管氏姓的官。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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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晋国智宣子想以其子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他不如智宵。智瑶有五项过人长处,一项短处。五项过人长处是:须发漂亮身材高大,精于骑射,才艺双全,能写善辩,坚毅果敢。短处就是很不仁厚。如果他以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却做不仁不义的恶事,谁能和他和睦相处?要是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那么智氏宗族一定灭亡。”智宣子置之不理。智果便向太史请求脱离智族姓氏,另立为辅氏。
赵简子 ① 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 ② 。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①赵简子:赵鞅,谥号“简”,又称赵孟,春秋后期晋国的卿大夫,战国时期的赵国的奠基者。②无恤:战国时期赵国的创始人,赵简子的儿子,死后谥号“襄”,后文中的赵襄子。
赵简子的儿子,长子叫伯鲁,幼子叫无恤。赵简子想确定继承人,不知立哪位好,于是把他的日常训诫言词写在两块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嘱咐说:“你们好好记住这些!”过了三年,赵简子问两个儿子训诫内容,大儿子伯鲁说不出来;再问他的竹简,已丢失了。又问小儿子无恤,他能很熟练地背出训诫内容;再追问竹简,他便从袖子中取出献上。于是,赵简子认为无恤十分贤德,便立他为继承人。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 ① ?抑为保障乎 ② ?”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 ③ 、魏桓子 ④ 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 ⑤ 。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 ⑥ 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蚋(ruì)、蚁、蜂、虿(chài),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①茧丝:意思是剥削百姓如抽茧取丝,不尽不止。②保障:意思是使百姓休养生息。③韩康子:韩虎,春秋时晋国韩氏首领,前文中的韩虔是其儿子。④魏桓子:又称魏宣子,是春秋时期晋国魏氏的首领,魏文侯的父亲。⑤段规:韩康子的重要谋士。⑥《夏书》:《尚书》中的一部分;《尚书》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史书,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
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临行前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去抽丝剥茧般地搜刮财富呢,还是使百姓休养生息以作保障之地?”赵简子说:“当然要使其作为保障之地。”尹铎便少算居民户数,减轻赋税。赵简子又对儿子赵无恤说:“一旦晋国发生危难,你不要嫌尹铎地位不高,不要怕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以那里作为归宿。”
智宣子去世后,智襄子当政,他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饮宴,席间智襄子戏弄韩康子,又侮辱他的家相段规。智瑶的家臣智国听说此事,就告诫说:“主公您不提防灾祸,灾祸就一定会发生!”智瑶说:“我掌管着人的生死灾祸。我不给他们降临灾祸,谁还敢兴风作浪!”智国回答说:“这话不妥。《夏书》中说:‘一个人屡次三番犯错误,结下的仇怨岂能在明处,应该在它没有表现时就提防。’贤德的人能够谨慎地处理小事,所以不会招致大祸。现在主公一次宴会就得罪了人家的主君和臣相,又不戒备,还说:‘不敢兴风作浪。’这种态度恐怕不行吧。蚊子、蚂蚁、蜜蜂、蝎子,都能害人,何况是国君、国相呢!”智瑶不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 ① (niǔ)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①狃:习以为常。
智瑶向韩康子要地,韩康子想不给。段规说:“智瑶贪财好利,又刚愎自用,如果不给,他一定会讨伐我们,不如答应他的请求。智瑶得到地后更加狂妄,一定又会向别人索要;别人不给,他必定向人动武用兵,这样我们就可以免于祸患而伺机行动了。”韩康子说:“好主意。”便派了使臣去送上有万户居民的领地,智瑶大喜。果然智瑶又向魏桓子提出索地要求,魏桓子想不给。家相任章问:“为什么不给呢?”魏桓子说:“智瑶无缘无故来要地,所以不给。”任章说:“智瑶无缘无故强索他人领地,一定会引起其他大夫的警惧;我们给智瑶地,他一定会骄傲。他骄傲而轻敌,我们警惧而互相亲善;用精诚团结的军队来对付狂妄轻敌的智瑶,智家的命运一定不会长久了。《周书》说:‘要打败敌人,必须暂时听从他;要夺取敌人利益,必须先给他一些好处。’主公不如先答应智瑶的要求,让他骄傲自大,然后我们可以选择盟友共同图谋,又何必单单把我们作为智瑶的靶子呢!”魏桓子说:“对。”也送给智瑶一块有万户居民的土地。
智伯又求蔡 ① 、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 ② 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 ③ 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①蔡:地名,蔡指春秋时期的诸侯国蔡国的领地,辖地大致为现在的河南驻马店市上蔡县一带;据胡三省考证,蔡灭于楚国,蔡地不属于赵国而属于楚国,此处恐为“蔺”之误;蔺在今山西省柳林县。②长子:地名,今山西省长子县。③邯郸:地名,公元前386年赵敬侯迁都于邯郸,为赵国都城,在今河北省邯郸市。
智瑶又向赵襄子索要蔡和皋狼这两块领地。赵襄子拒绝不给。智瑶勃然大怒,率领韩、魏两家军队前去攻打赵氏。赵襄子准备出逃,问:“我到哪里逃命呢?”他的随从说:“长子城离我们最近,而且它城墙坚厚完整。”赵襄子说:“但那里的百姓修完城墙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又要他们舍生入死地为我守城,他们有谁能保护我呢?”随从又说:“那邯郸城里仓库也很充实。”赵襄子说:“搜刮民脂民膏充实的仓库,现在又因战争让他们送命,谁又会拥护我啊!还是去晋阳吧,那是先主的地盘,尹铎又对百姓不薄,百姓一定能同我们和衷共济。”于是前往晋阳。
三家以国人 ① 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 ② ;沈 ③ 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 ④ 。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fū) ⑤ ,以汾水可以灌安邑 ⑥ ,绛(jiàng)水 ⑦ 可以灌平阳 ⑧ 也。(chī)疵(cī)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 ⑨ (quān)。疵请使于齐。
①国人:指居住在都城及其附近的平民。②版:高二尺为版,三尺约为一米。③沈:通“沉”。④骖乘:古时乘车,尊者在左,驾车的人在中,又一人在右,称车右或骖乘,负责警卫。⑤跗:脚背。⑥安邑:地名,时为魏的都城,今山西夏县。⑦绛水:河流名,今山西境内,又名白水、沸泉水。⑧平阳:地名,时为韩国都城,今山西临汾西。⑨悛:改,悔改。
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用国人围住晋阳,引水灌城,只差三版就淹没到城墙顶了,他们锅灶被泡塌,青蛙孳生,但人民仍没背叛之意。智瑶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站在右边护卫。智瑶说:“我今天才知道水可以灭人国家。”魏桓子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因为汾水可以灌魏国都城安邑,绛水也可以灌韩国都城平阳。智家的谋士疵对智瑶说:“韩、魏两家肯定会反叛。”智瑶问:“你怎么知道?”疵说:“从人之常情中知道。我们调集韩、魏两家的军队来围攻赵家,赵家覆亡,下次灾难一定是连及韩、魏两家了。现在我们约定灭掉赵家后三家分割其地,晋阳城仅差三版就被水淹没,城内宰马为食,破城已是指日可待。然而韩康子、魏桓子两人没有高兴的心情,反倒面有忧色,这不是必反又是什么?”第二天,智瑶把疵的话告诉了韩、魏二人,二人说:“这一定是离间小人想为赵家游说,让主公您怀疑我们韩、魏两家,而放松对赵家的进攻。不然的话,我们两家难道放着早晚到手的赵家田土不要,而要去干那危险的必不可成的事吗?”两人出去,疵进来说:“主公为什么把我的话告诉他们两人呢?”智瑶惊奇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的?”疵回答说:“我见他们狠狠地盯着我然后匆忙离去,他们知道我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智瑶依然不醒悟。疵于是请求让他出使齐国。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 ① 在。
①辅果:指前文“智果”。
赵襄子派张孟谈秘密出城去见韩康子、魏桓子二人,说:“我听说唇亡齿寒。现在智瑶率领韩、魏两家来围攻赵家,赵家灭亡后就该轮到韩、魏了。”韩康子、魏桓子也说:“我们心里也知道会这样,但担心事情还未办好而计谋就泄露出去了,那样我们就会大祸临头。”张孟谈又说:“计谋出自二位主公之口,只我一人听见,有什么关系!”于是韩、魏二人秘密地与张孟谈商议,约好起事日期后送他回城。夜里,赵襄子派人出城杀掉智瑶军的守堤官吏,使大水决口反灌智瑶军营。智瑶军队为救水而大乱,韩、魏两家军队乘机从两翼夹击,赵襄子率士兵从正面迎头痛击,大败智家军,智瑶被杀,又尽行诛灭智家族人。只有辅果得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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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 ① 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①涂:涂抹,涂饰,这里指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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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韩、魏三家瓜分智家的田土,赵襄子在智瑶的头骨上涂漆,用作饮具。智瑶的家臣豫让想为主公报仇,就化装为罪人,怀揣匕首,混到赵襄子的宫室中打扫厕所。赵襄子上厕所时,突然心中一动,觉得不对,便派人搜索,抓获了豫让。左右随从主张将他杀死,赵襄子说:“智瑶死无后人,此人要为他报仇,真是一个义士啊!放了他,我小心提防他就是了。”于是释放了豫让。豫让用漆涂全身,弄成一个癞疮病人,又吞下火炭,弄哑嗓音。在街市上乞讨,连结发妻子见面也认不出他来。路上遇到朋友,朋友认出他,哭着说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投靠赵家,一定会成为亲信,你本可以为所欲为,何苦自残形体以至于此?这样来图谋报仇,不是太困难了吗!”豫让说:“不行!我要是委身于赵家为臣,再去刺杀他,就是怀有二心。我现在这种做法,确实困难。然而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天下与后世做人臣子而怀有二心的人感到羞愧。”赵襄子乘车出行,豫让潜伏在桥下。赵襄子到了桥前,马突然受惊,便下马搜索,捕获了豫让,于是杀了他。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 ① ,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①代:春秋时代国,公元前473年被赵襄子吞并;辖区在今河北省蔚县一带。
赵襄子因为赵简子没有立哥哥伯鲁为继承人,自己虽有五个儿子,也不肯立为继承人。他封赵伯鲁的儿子于代地,称代成君。代成君早逝,赵襄子又立赵伯鲁的另一个儿子赵浣为赵家的继承人。赵襄子死后,弟弟赵桓子就驱逐赵浣,自立为国君,继位一年也死了。赵家的族人说:“赵桓子做国君本来就不是赵襄子的主意。”大家一起杀死了赵桓子的儿子,再迎回赵浣,拥立为国君,这就是赵献子。赵献子生子名赵籍,就是赵烈侯。魏斯,是魏桓子的孙子,就是魏文侯。韩康子生子名韩武子,武子又生韩虔,这就是韩景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