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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从卢梭到希特勒

(选自1942年的《工业人的未来》)

当代的政治和历史文献信奉的一则公理就是我们的自由源自于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这种信念不仅非常普遍,而且被广为接受,以至于18世纪的理性主义者的后裔们为自己预先获取了自由的头衔而被称之为自由主义者。

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对19世纪的自由做出了贡献,不过这是一种完全反面的贡献,它们就像是把旧社会结构的残骸炸掉的炸药,然而,对于19世纪的新社会结构的建立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相反,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直到当代的理性主义与自由恰恰是无法调和的。根本上,理性主义者们的自由主义是极权主义。

在西方历史上的最近200年间的每一次极权主义运动都发端于当时的自由主义。从卢梭到希特勒之间可以看到一条直线,他们所有的人从自己那个时代的理性论自由主义的失败中生发出来,他们所有的人也都保留了他们各自的自由主义信条的实质部分,也都运用了同样的机制来把潜在无效的理性主义者的极权主义转化成公开、有效的革命君主的极权主义。希特勒主义的源头不是中世纪的封建主义或者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而是本瑟姆(Bentham)和孔多赛(Condorcet),还有正统经济学家们(orthodox economist)和自由的宪政主义者,达尔文、弗洛伊德和行为主义者们。

启蒙运动的一个伟大发现就是人类理性的绝对性,所有后来的自由主义信条和从卢梭开始的极权主义信条都是基于这个发现。罗伯斯庇尔安置了一尊理性女神像绝不仅仅是偶然的,虽然他运用象征主义的手法较之后来的革命者要更加直白,不过这之间差别不大。法国大革命时期选择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充当理性女神的角色也并非偶然,理性主义哲学的整个要点正是它相信一个活着的人可以达到绝对理性的完美境界,然而象征和口号已经改变。1750年时“科学的哲学家”被视为至高无上,而100年后,那些主张经济功利主义和“快乐-痛苦计算原则”(pleasure-pain calculus)的社会学家被奉为了圣贤,今天又换成了主张种族和宣传决定论的“科学心理生物学家”。但是,我们今天反对的极权主义的绝对主义与启蒙运动和百科全书派,即1750年的理性主义者时期形成的绝对主义基本相同,这种绝对主义第一次导致了1793年恐怖统治时期的革命暴政。

有一点必须明白的是不是所有叫做自由主义的事物都属于绝对主义信条。虽然每一次自由运动都包含着极权主义哲学的种子,这正如每一次保守运动都包含着成为反动运动的倾向。在欧洲大陆,没有哪次自由运动或者哪个自由主义政党的根本信念不是极权主义性质的。在美国,极权主义的因素从一开始就很强烈地显示出来,这既是基于欧洲的影响也是由于清教的传统。而且,自从不是最近的战争以来,所有的自由主义都变成了绝对主义。今天,几乎可以毫无保留地说,自由主义者因其客观的信条而成为一个绝对主义者。

但是在1914年前的100年里,在大英帝国掀起的自由主义运动不是绝对主义,它与自由既不相称,也不是基于某个人造的绝对理由。在同一时期的美国存在着一种自由主义的传统,它和英国的自由主义相当接近,也是反对绝对主义的自由主义。这种自由和反极权主义的传统被霍姆斯大法官(Mr.Justice Holmes)表达得淋漓尽致,然而却不是美国的主流自由主义传统,它常常完全被绝对主义的自由主义所遮蔽,奴隶制度废除论者和南部重建时期的激进共和党人 就是绝对主义自由主义的绝佳代表人物。然而,在19世纪的林肯,制造了一个最伟大的反绝对主义和真正的自由主义的象征。人民党主义 当时已起到了很好的政治效果,它堪称自共和党早期以来的一次最本土化的美国政治运动。而新政,虽然基本上被理性主义所控制,但也由于人民党主义的传统而具有吸引力和政治效力。

在19世纪的自由和建设性的英美自由主义和启蒙运动的绝对主义、毁灭性的自由主义和我们今天的自由主义之间存在的最本质的区别是前者是基于宗教和基督教,而后者是基于理性主义。真正的自由主义生发于宗教对理性主义的弃绝。19世纪的英国自由党一部分是基于1688年的协议传统,但是主要的元素还是“不遵奉英国国教的基督新教徒的良知”。第一阶段是反对信奉理性绝对主义的清教神权统治和中央集权的立宪政体,第二阶段始自18世纪伟大的宗教复兴,尤以卫斯理 的卫理公会(Methodism)和低教会派(Low Church) 福音传道为首。这两个阶段都求助于基督教的仁爱、信仰和谦卑,而且这两个阶段都反对它们那个时代的理性主义——卫理公会针对启蒙运动,福音传道针对本瑟姆和古典经济学家们的功利主义。

在美国,真正“自由”的自由主义同样可以追溯到宗教反抗理性主义的绝对主义。它的先父,罗杰·威廉斯(Roger Williams),以基督教自由的名义抨击新英格兰的传教士的理性主义神权政体,这些传教士们规定他们的经文为绝对的理性。还有人民党运动——先不论其经济原因——完全是依据福音传教来对抗理性主义的功利主义和正统的经济学家。这是召唤以人的尊严来对抗绝对理性和“不可避免的经济进步”的专制。

理性主义的信条客观上与自由是不相称的这一点并不是否认个体理性主义者或者自由派人士的良好意愿和信仰。毫无疑问,理性主义自由派人士真诚地相信罗杰·威廉斯,唯有他,是在拥护自由反对专制,而且也可以肯定地说他主观上也憎恶极权主义专制和极权主义专制代表的一切事物,然而接下来他却成了暴政的第一个受害者。

但是这些理性主义者个人的反极权主义的情感在政治上是完全无效的。总的来说,理性主义不能采取积极的政治行动,它只能发挥反对的功能,也永远无法从否定性的批判走向建设性的政策,而且,它总是全力反对社会的自由制度就像它反对不自由和压迫的制度一样。

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视反对那个时代的不公、迷信和偏见为己任,但是对不公正的反对不过是它反对所有的社会制度,包括自由和公正的制度的一部分而已。比如,启蒙主义者扫除了贵族统治的特权、农奴制和宗教的褊狭,但是他们也摧毁了省级和地方的自治,这使得欧洲大陆没有一个国家从这种对自由的打击中完全恢复。他们攻击神职人员滥用职权、拥有特权和实施压迫,但他们也将欧洲的教会贬低为政治政府的行政统治工具,并且成功剥夺了宗教生活的社会自主性和道德权威。启蒙主义全力指责的对象是独立的法庭和习惯法(Common Law)。18世纪的理性主义者坚持“理性完美”法典和国家控制法庭直接导致了权力无限的极权国家的产生。19世纪的“自由”的英美自由主义却在很大程度上扎根在启蒙主义者们抛弃的种种制度上:地方自治、自由自主的教堂、习惯法和独立的司法系统,而这一切绝非偶然。

理性主义者不仅摧毁和反对现存的各种制度,他们也完全不能发展新的制度来代替那些被摧毁的旧制度。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这种建设性活动的必要性,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善就是没有邪恶,他们认为如果他们驳倒了邪恶压迫的制度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在政治和生活中,没有什么事物可以行之有效除非它在制度上得到了确立和实现,社会必须在运转正常的权力关系基础上组织起来。从政治上看,只有可以导致更好事物建立的颠覆活动才是合法的,而仅仅扫除某种事物(先不论其有多坏)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除非有运转正常的制度来代替那些被摧毁的制度,随后发生的社会生活崩溃将孕育比已然摧毁的邪恶更深重的罪恶。

无论何地,理性自由主义者掌权的结果都是失败。俄国的克伦斯基(Kerenski)建立的自由主义政府在经历了半年的政治瘫痪以后崩溃而成了布尔什维克思想,这仅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人于1918年当权,也同样显现出在采取政治行动方面的无能。他们在德国皇帝统治时期却是极其得力的反对派。虽然他们的领导毫无疑问都诚恳、可敬,而且他们也是能干的行政官,个人拥有勇气和吸引民众的魅力,然而,让人惊讶的并不是他们的失败而是他们的统治持续了如此长的时间,因为到1922年或者1923年时,他们就已经完全破产了。法国的激进党人、意大利的自由党人和西班牙的民主党人也经历了同样的失败,而美国的“改革派”通常也不能避免失败的命运。美国的每一个城市历史都显示了这些心怀好意的理性主义者们政治上的无能。

我们无法把如此异常又如此一致的失败归因于任何一种环境或偶然,真正的原因在于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本质决定了它政治失败的结果。它的存在总是伴随着与自身的冲突,它所基于的两个原则是相互排斥的,结果是它只能用来否定而不是行动。

一方面,理性主义者信奉一种绝对的理性。昨天这种理性是不可避免的进步和个人私利和公众福利之间的自然和谐,今天它就成了用性冲动、挫败和各种腺体来解释所有个人和团体的冲突。另一方面,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相信它的各种绝对观念都是来自合理的演绎,不仅经得起证明,而且从理性上来说也无可辩驳。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的实质是它宣称自己的绝对观念都是明显理性的。

然而,绝对理性从来都不会是理性的,它也不能够通过逻辑来证明或驳斥。绝对理性的本质恰恰是超乎或者先于理性论证。逻辑演绎可以而且必须要基于一个绝对理性之上,但是却从来都不能证明绝对理性。如果一个绝对原理是真正宗教性质的,那么它是超理性的,是一种可以为理性逻辑提供基础的真正的形而上学的原则。但是如果绝对理性是人造的和人所宣扬的,那么绝对理性必然是不合理的而且与理性逻辑和理性手段都有着不可化解的冲突。

所有过去150年里的理性主义的基本信条都是非理性的,而且基本上是反理性的。比如那些宣扬人具有内在理性的启蒙主义者们相信哲学的理性主义。1848年的那一代人的功利主义理性主义把个人的贪婪视为一种机制,认为可以通过自然“看不见的手”来促进公众福利。20世纪的理性主义认为人由其心理和生理来决定更是大谬不然。然则上述的每一条原则否认的都不仅仅是自由意志,它还否认人的理性。这些原则的每一条都可以转化为政治行动,不过只能通过武力和专制者才能实现。

但是理性主义者不承认这一点。他们必须坚持认为他们的原则都是合理的而且也可以通过合理的手段奏效。他们坚持自己的教条,认为他们的原则都是理性自明的。因此,理性自由主义无法把这些原则转化为政治行动除非是通过合理的变换,而这种尝试注定会失败。一方面,他们不能做到尊重任何不同意见,因为不同意见只能是对绝对真理的反对。另一方面,他们也无法对抗任何反对意见,因为错误——还有所有和他们的绝对真理不同的意见对于一个理性主义者来说肯定都是错的——只能是因为缺乏足够的信息。没有什么可以比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早期流行于欧洲和美国的一种说法更好地说明这一点:一个聪明的人肯定是站在左派一边的。而今天,相信宣传的万能更是公开而明确地表明了理性主义信条的绝对主义基础和自相矛盾。

另一方面,理性自由主义者也不能妥协,因为他们信奉的是完美无缺的信条,他们不允许任何的妥协让步。任何一个拒绝看到这种理性之光的人只能是一个十足的混混儿,而这种人是不可能和政治沾上边的。而且,理性主义者无法反抗或镇压敌人。他们无法承认敌人的存在,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那些判断错误或者获取了错误信息的人们,他们相信当他们看到理性真理不容辩驳的证据时,他们就会领悟到理性。理性自由主义者被困在对阴谋家们的神圣怒火和对得到错误消息的人们的教育热忱之中。他们总是知道什么是对的、必要的,什么是好的,而且这些总是那么简单容易,但是他们就是做不到这简单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们既不能向权力妥协也不能为权力去战斗。在政治上他们总表现得无能为力:理论上过于大胆,行动上过于胆小,擅长反对却拙于运用权力,纸上谈兵头头是道而政治上却无为无能。

理性自由主义者的悲剧在于立足于他们的政治立场,要获得政治上的成功只有一条路可走:极权主义。他们主观上诚挚地信奉自由而客观上只能导致专制。因为要摆脱理性自由主义者政治上的无能只有一个办法:放弃理性主义,成为公开的极权主义者、绝对主义者和革命者。

在启蒙运动中,正是卢梭迈出了毁灭性的一步,使理性主义和虚假的理性主义走向了公开的非理性和反理性的极权主义。认为“大众意志”在理性上是可以确定的或者可以实现的看法不过是借口,它本身就成了有悖于理性分析的非理性绝对,而且它超出了理性理解的范围。它是存在的,但是如何存在,又存在于何处,为什么存在就没人知道了;它必须要流行开来,这是自然的,因为它是完美和绝对的。谁要是掌握了理性、了解了社会的最高意志,谁就有权,也有责任来将它强加到大多数人、少数人或者是个人之上。自由的实现只能依赖于“大众意志”的完美实现。卢梭的个人理性或者个人自由不过是个借口。

卢梭的确坚持小型城邦国家,以直接的、非代议制形式的民主作为治国的唯一完美的形式,而且他还确定了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即个人可以离开这个社会来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人们认为这体现了卢梭希望个人获得自由。然而,在18世纪中叶,在一个完全没有可能实现这些条件的世界里,这些主张只能被看成是在一个本来毫不浪漫的现实极权主义世界里的浪漫的妄想。如若不然,希特勒对犹太人提出的移民出境也可以被当成“自由”了。

卢梭对非理性绝对的热衷使得启蒙运动的基本概念在政治上变得有效。卢梭正确地看到在抛开理性主义之后,他的体系和18世纪法国启蒙哲学家们的体系存在着根本的区别。他公开的非理性主义使他得以摆脱那些同样致使百科全书派在政治上无所作为的束缚。启蒙主义哲学家们相信缓慢而痛苦的教育和科学研究是理性的过程,而卢梭则相信内心的启示之光。启蒙主义哲学家们试图在物理法则的领域内定义人,而卢梭把人视为依照自己的冲动和感情行事的政治生物。启蒙主义哲学家们看到了理性主义逐渐取得的进步,而卢梭则相信人们可以凭借最不理性的力量:革命,来建立太平盛世。毫无疑问他比所有其他的启蒙主义哲学家们更懂得什么是政治。他对于社会人的观点是实际的,而理性启蒙主义者们却是无可救药、悲惨的浪漫主义。

事实上,卢梭可以批驳之处仅在于他的理论基础:他相信人造的绝对理性,相信他自己拥有这种绝对理性,相信任何人只要拥有绝对理性就有权和责任强行贯彻它。

因为卢梭抛弃了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他成为巨大的政治力量。因为他保留了启蒙主义对人类可臻完美的信念,他否认了人类的自由,成为伟大的极权主义者和革命家,他点燃了这个世界的导火线,而只有我们这一代所经历的才能与这种力量媲美。

每当政治上无能的(因为理性主义)自由主义被转变为政治上有效的非理性极权主义时,卢梭的方法就得到采用。18世纪早期的启蒙主义者们显示了他们政治上的无能,1848年的时候,理性自由主义破产。在法国、奥地利、德国和西班牙的反动立宪政府倒台之时,理性自由主义登上了政治舞台;然而毫无例外的,它很快就被证明完全无法有效行使拥有的权力,除了再一次失去自己的权力。 KCQdHqwbaGXuUh519Ac32O9IrI9GtR1yhFjhLPZxXIWaYr1B/YpfBlftKKbQqDu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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